海水

作品:《再溺

    惊蛰那天, 三月六号。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天很蓝,风也温柔, 细细密密的盎然。


    奶茶店的工作因为请假多日被辞退,姜执宜没什么意见, 她准备好好备考,目前也没那么多需要钱的地方。


    倒是田七七还给她发了很多信息,说舍不得, 泪眼汪汪:“以后多联系。”


    姜执宜回抱紧她:“放心吧, 不会忘记你的。”


    姜执宜搬回自己家, 李丝菱更黏姜执宜了,生怕她有一点不对劲。


    姜执宜晃着笔,两条笔直的长腿伸着叠在一起,笑:“我没事,你不用这么担心我,我现在就想好好考试,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三月底的月考, 因为姜执宜落了一段课的原因, 发挥一般。


    而周栩应就像他说的那样,没有保送也照样是第一。


    高三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成雪的试卷堆积,桌子越来越乱, 时钟越来越快。


    一模二模三模, 联考省考。


    四月, 姜执宜成绩开始回温,她把自己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这场考试上,甚至早晨都会比之前之前早起一个小时背书。


    周栩应和她一起上下学, 清晨的熹微和傍晚的晚霞洒在大道,衣袖的布料偶尔摩擦,而当时只是寻常道。


    放学后,姜执宜下楼送垃圾,刚出楼道,余光忽然瞥见一抹光影。


    视线下意识看向动静,沿着墙壁边缘,一只低着尾巴的猫出现。


    是只狸花猫,姜执宜一怔,它已经瘦的不成样子,毛又脏又乱,脸上一点发腮的痕迹也没有,只有眼睛还是亮的丑的和之前完全不同。


    是之前的小猫。


    “你怎么这样了?”姜执宜惊愕,快步走过去蹲下。


    小猫钻进姜执宜膝盖间,摆着尾巴。


    姜执宜摸着它检查了一遍伤口,抱着猫转头就往楼上跑。简单找了点食物喂它,姜执宜马上带着猫去了宠物医院。


    好像是上天终于怜悯,把小猫送回来当礼物。


    除了皮肤有点问题之外没大毛病,姜执宜带它打了疫苗,又开了药和驱虫,那个房子终于不是只有她自己了。


    她抱着小猫,弯着眼。


    五月七日,高考倒计时三十天。


    学校里忽然出现了几丝捕风捉影的传闻,不过和姜执宜没关系,主人公是慈好。


    她们已经几个月没有交集,但姜执宜撞见过她扯着赵雨栖的头发,嘲讽地吐着唾液:“走狗。”


    是在厕所的角落,和她当时是同一个地点。


    姜执宜打开门就是那一幕,她神情微怔,汹涌的记忆重复涌来,但好像已经过了几个世纪。


    赵雨栖哭的满脸泪痕,曾经为了避免陷入泥潭的旁观者,不知何时也掉了下来。


    几人面面相觑,顿了秒,沈一柠先放下支着墙的腿:“哟,这是谁啊,我们的好学生啊。”


    慈好不屑,轻笑:“什么好学生,爱勾引人的好学生啊。”


    姜执宜冷着眼。


    她挑眉:“怎么,要给她出头啊。”


    慈好挑衅地拍着赵雨栖的脸:“你求我一下,说不定我就放了她了。”


    姜执宜懒得多言,她走过去洗手,慈好的话像是耳旁风,姜执宜面无表情。


    反倒是赵雨栖接受不了这种忽视。


    “救救我...”赵雨栖抖的更厉害,“她们都是疯子,你不救我她们会打死我的!”


    “姜执宜你救救我,你得救我。”


    她终于知道了被欺负是什么滋味,却还指望着姜执宜不计前嫌。


    姜执宜甩了甩手上的水,脚步顿也没顿,走了。


    “姜执宜——”


    “啪。”


    巴掌落下,声音戛然而止。


    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慈好和外校一个混混好上了。


    对方挺痞,比她小一岁,两个人恋爱谈的高调,轰轰烈烈,好像要宣布给全世界自己过得很好。


    只要她不惹事不捣乱不耽误别人,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想在这个时候浪费时间去管一个无可救药的学生。


    这场恋爱并不安稳,分了又和,和了又分,怎么张扬怎么来,低年级的八卦很快传向校园四处。


    现在不知道怎么在传慈好喜欢倒贴那个男生。


    但没多少人信,就算慈好坏评论再多,也知道慈好家里不差什么,怎么也轮不到倒贴。


    【说起倒贴,感觉色咱学校另一对才是女生贴的男生吧。】


    【谁?】


    【就两人都是学霸那对。】


    【对个暗号,J和Z?】


    【楼上能不能别乱说啊,真服了,我在男生隔壁,他多喜欢他女朋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好吗。】


    【我也觉得不算倒贴,不过刚开始是女生追的男生吧,我记得有人看见来着j总是去楼上找z,估计目的也单纯不到哪去,追z的人那么多,她是有点手段的。】


    【得了吧,慈也不是没追过,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下面还有一些,和最后那句的意思大差不差。姜执宜不会看这些,还是李丝菱告诉的。


    “他们这群人在疯言疯语些什么啊。”


    “怎么了。”


    李丝菱生气的把手机塞姜执宜面前。


    姜执宜狐疑地看了李丝菱一眼,视线才落到上面。


    看到最后那句时,她扬了扬眉,不但没生气眼尾反而出现一抹笑。


    “你笑什么啊。”


    姜执宜诚实地说:“就是觉得挺好玩的。”


    却没人知道,那天放学后的教学楼,逼仄的消防道,他挡在晚霞前,衣摆被风灌进,体温熨帖灼烫。


    姜执宜讲给他听,故意道:“他们问我多久追到的你。”


    周栩应低的吻低哑喘息,他低着颈,指腹揉擦着她耳后,认真:“没,是我追的你。”


    “那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姜执宜手臂勾他脖颈,凑的更近。


    明知道答案还问。


    周栩应笑了声也纵容:“我女朋友能不喜欢吗。”


    姜执宜头埋他颈窝,忍着笑,侧着脸用鼻尖蹭了蹭他脖颈。


    周栩应仰了仰头,喉结滚动,她弄得痒,但他还是混着笑:“转过来,换气。”


    那晚,月明星稀,选了个空闲的晚上,一群人出去吃烧烤,就姜执宜和周栩应面前是橙汁。


    毕业的气氛越来越浓,他们笑着举杯。


    喝到最后,陆易远上头,喊了句:“希望我们——”


    “前程似锦,友谊不散!”


    撞杯声清脆,周栩应桌子下拉了下姜执宜手。


    他趁着无人的时候凑到她耳边,笑:“希望拟拟,毕业快乐,十八岁的姜执宜,身边永远有人陪。”


    姜执宜最想要的是什么他永远懂,星也好月也好,十几岁时意气风发。


    许多人都说高考是一道分水岭,却没人告诉他们高考的另一个名字,叫别后不相逢。


    五月十五号,慈好和校外男友在酒吧门口分手的照片传出。


    视频中慈好的状态很不好,看起来像是用了真心,拉着男生的手不想分。


    论坛中又有人提了姜执宜几句做对比,但姜执宜不知道。


    姜执宜因为值日最后走,教室静悄悄地,只有两个人。


    慈好一直趴在座位上睡觉,这个状态维持了一天。她看着很落魄,眼睛红肿。


    她需要锁门关灯,姜执宜站在门口皱眉,抿唇。


    “你该出去。”她淡淡。


    趴着的人一动不动,无人回应。


    三秒,姜执宜不耐烦地开口:“要锁门,或者我直接锁。”


    但耽误她的时间。


    话音落地,又顿了几秒,慈好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抬头,眼里是一样的不耐烦:“你他妈催什么啊,是不是有病。赶着投胎?”


    “你说什么?”姜执宜眸色一冷。


    慈好顺手拿了笔甩出去,脚哐的踢向桌子,身子后仰,扯着笑挑眉。


    可她的笑没持续多久,下一秒,忽然尖叫。


    慈好猛地从位子上坐起,一脸惊愕地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人,水珠滴滴答答顺着头发流,黏在脸上。


    而姜执宜,手上的杯子空了,还是那个表情,不带一丝温度。


    “嘴巴放干净点,再有下次我不介意用厕所的水给你漱口。”


    “你敢往我头上倒水?”慈好睁大了眼。


    姜执宜不打算废话了:“不出去就留这儿吧,反正你也挺喜欢关别人的不是吗。”


    说着,姜执宜准备离开上锁。


    “姜执宜,你疯了啊!”慈好显然接受不了,情绪失控。


    “你是不是想和你妈一个下场啊!”她声嘶力竭:“你怎么不一起去死啊。”


    姜执宜忽然停步。


    她回头,呼吸停滞:“你说什么?”


    “你不是很牛吗,你这么牛怎么不知道你妈怎么死的。”慈好手臂后撑着桌沿,真的是气极了,口不择言样子疯狂。


    姜执宜脑中的弦嗡的一下,寒气从背后侵蚀,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破土而出。


    她死死盯着慈好。


    “你说清楚。”姜执宜呼吸急促,手指泛白,用力捏住了慈好衣领,几乎是蛮力,慈好喉咙溢出一声痛哼。


    姜执宜吼她:“你给我说清楚!”


    “你好可怜啊这个样子。”慈好被勒的呼吸不畅,目光继续挑衅,偏执地畅快。


    感受到掐着自己的那只手越来越抖,慈好笑了:“当然是因为你啊,你爸欠了钱还不上,我和你爸说你赚了钱,他去找你要钱啦。”


    “你不是大明星吗,你不是有钱吗,勾搭一个还不够MV都拍上啦。”慈好脸色越来越白,却依然笑得乱颤:“你爸打碎了我家一个十万的花瓶,你是他女儿,替他还钱,天经地义。”


    “不过你说他不去的话你妈是不是就不会被气死,想想就知道,你妈怎么可能给他啊,毕竟她的宝贝女儿还要上大学呢。”


    “是你...”


    被翻乱的柜子,散落的药,坏掉的监控。


    姜执宜脸色惨白,眼尾却红的彻底。


    “和我有什么关系。”慈好马上打断:“我什么都没做,我也没想对你们干什么,真的,我以为最多拿回几个钱,要怪就怪你妈身体不好,江伟雄应该也没说几句吧。”


    “或者怪你。”慈好顿了顿,一根一根地掰开姜执宜手指,“其实就是应该怪你,要不是你妈就不会给他开门,要不是你你妈也不会拼死守着那么点钱。”


    “不是你,你妈也不会死。”


    风从窗户缝隙吹进,带着刺。


    刺碎所有的平静。


    “姜执宜,你才是害死你妈的凶手。”


    那根弦断了,姜执宜突然掐上慈好脖子。


    可手怎么也用不上力气,她一直在抖,一直在抖,僵硬的难堪的,慈好笑着推开,友善提醒:“你可以去查,不过江伟雄活了大半辈子终于聪明了一次,痕迹全都清理掉了,只要他不承认,这事儿不管道德还是法律,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天阴了。


    周栩应等了姜执宜好久,走廊空荡荡的,五月的天黑的晚,六点,楼拐角的灯忽明忽暗,一片混沌。


    他伸手推开前门,视线扫过教室,眉皱起。落到某个颤抖的身影时,周栩应脸色忽变。


    姜执宜看向他时,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很红,但一滴泪也没掉,她咬着唇,颤抖中流露出怎么额遮不住的恨意。


    那几天气氛压抑的过分。


    姜执宜给人的感觉一下变了,像是一滩死水,猜不透在想什么。


    周栩应紧紧地握着姜执宜的手,怎么也不放。


    姜执宜无意间听见周栩应的一个电话,和在她面前的不同,周栩应抓了两把头发,眉宇间尽是烦躁和怒意。


    不知听见什么,他忽然骂了句脏话。


    回来后,他就跟她说了一句话:“你高考,交给我。”


    那时距离高考,二十天。


    姜执宜摇头:“我想自己来。”


    “你想怎么来。”周栩应被姜执宜的话刺痛,她就像一个快碎了的,说话都是不在乎的语气:“你想怎么来,你要把自己也搭上?”


    周栩应太了解她了,所以才这么生气,他呼吸粗重,喉咙发紧。


    “想他们死。”姜执宜不假思索地回答。


    周栩应眼尾溢出红,声音沙哑:“那我呢,你答应过我什么。”


    姜执宜没说话。


    她呼吸很轻很轻,环着腿下巴埋在臂窝,她很瘦,后颈的骨头,凸起的脆弱。


    “行,想他们死也行。”


    周栩应漆黑的眼眸垂着,下一句话更低:“你高考,我去做。”


    他手臂上的青筋凸戾,话也是藏不住的阴鸷。


    “但姜执宜,我就一个要求。”


    “你往前走,你去京大,你的未来不能毁。”


    姜执宜眼睫猛地颤了下:“那你呢。”


    他抱着她,笑了:“我陪你去。”


    “放心,不会让你一人。”


    接下来的几天,台风突至。


    天气预报的女声播报:“高空西风急流持续北移,长江中下游的梅雨已经开始。”


    潮湿的苔藓从琥珀巷从墙角滋生,空气湿漉,地面灰暗暗的。


    风吹过,吹灭一些东西,又让什么越烧越旺。


    六月四号,高考放假。


    姜执宜却成夜成夜的失眠,头发大把大把的掉,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但还是得学,其实不止这三天,她每一天都在盯着那些知识点,刷题刷的快吐了。


    可姜执宜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生锈了,大脑转动地特别慢,有时握着笔坐一天,等太阳都落下她才从混乱中清醒,然后发现一个字也没写。


    六月五号,周栩应不在。


    晚上十点姜执宜的房门忽然被敲响,她问是谁,门外传来一声低哑的“我,开门。”


    姜执宜打开,颀长冷峭的身影立在楼道光线,少年淡薄的眼皮掀起,露出黑眸,他身上带着风尘,推门进来。


    “周栩应,这么晚你...”话戛然而止,姜执宜手腕被他拉起,他略微粗粝的指腹带着凉意,她被冷的一颤。


    下一秒,手腕接触到一抹金属的冰冷,她愕然低头,手腕上突然多了一个银色的手镯。


    “这是什么?”


    周栩应抿了抿唇,声线淡淡:“说对女生好,驱邪保平安。”


    姜执宜心脏在胸腔下再次震动。


    “还有这个,放枕头下。”


    周栩应把东西也放她手里。


    一个黄色的,开过光的平安福,流苏晃动,姜执宜视线跟着动。


    那是周栩应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飞了几千公里,爬了万层台阶,特意给她求出来的。


    就因为在昨晚听了一句那个寺庙特别灵。


    然后他想也没想就去了。


    六月六号,周栩应好像跟她说了很多话。


    姜执宜印象最深的是那句最简单的:“我想和你有以后,从没怀疑。”


    她好像病了,不然为什么那么想哭。


    六月七号,高考。


    上午9:30,语文开始。


    下午5:00,数学结束。


    六月八号,高考。


    11:30,理综结束。


    中午回家。


    15:00,外语开始。


    只能提前十五分钟进考场,走廊秩序井然有序,老师提醒同学想上厕所的赶紧上,考试别出去。


    放下手中的资料,为那最后一场,大家安静地做着准备。


    厕所的门推来推去,吱嘎吱嘎。


    慈好动作不紧不慢,高考对别人来说是改变命运,对她就是一个形式。


    她嘴里哼着小曲,丝毫没注意后面的异样。


    几个脚步悄无声息,忽然从背后架住慈好也捂住了她的嘴。


    “唔.....”慈好瞳孔睁大。


    但那两个人没给她半丝反应时间,一下把她拖进厕所,熟练地拿过拖把抵住门,嘲讽:“呆在里面吧。”


    “谁啊,放我出去!”慈好猛烈拍门。


    “哗——”一盆水从天而降,刚好浇在她身上。


    15:15。


    开考十五分钟后考生不得入场。


    监考老师狐疑地看了眼空着的那个座位。


    17:00,铃声响起。


    “请各位考生放下笔,监考老师开始收卷。”


    英语结束,高考结束。


    这场耗时三年的战役,落下帷幕。


    外面阳光正好,林稍晃动。


    青春好像开始,也好像结束。


    姜执宜走出校门,刺破人群的不止有欢呼声,还有警车的鸣笛。


    制服中护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生,是慈好,她错过了一门考试,刚被人发现救出。


    隔着人群,姜执宜平静淡然。


    直到,“拟拟。”


    有人喊她,姜执宜恍惚,回头看见周栩应走来。


    迎着光,像是在未来里等到了她。


    姜执宜收起手机,朝他走过去,若无其事。


    但周栩应不知道她手机里的短信刚发出去,是给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我高考结束了,见一面吧。你不是缺钱吗,我有,可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