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自由了

作品:《漂亮宝贝和不会爱先生

    春生的门是电子锁, 秦濯用手机破开。


    脸上还肿着的小陈拦了下阮乔,担忧说:“沈总现在情绪不稳定。”


    阮乔置若罔闻地推开他进去,秦濯按住小陈说:“我跟着他。”


    这是一个很小的户型, 家具也都很简单,不像沈括购置的,倒像是春生自己租的。


    阮乔走向卧室的每一步都如同灌了铅,即使已经猜到了结果, 但在看见春生了无生息躺在那里的一瞬,还是双腿一软。


    他那么好的春生, 不在了。


    沈括抱着春生坐在地上, 听见动静时忽地扫来一眼, 猩红的双眼像领地被侵犯的野兽。


    秦濯已经准备好把随时暴起的人按下,但沈括在看清阮乔的那一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收敛了敌意, 把他们当空气一样不再去看,继续静静抱着春生,脸贴着他的脸,像两具尸体。


    阮乔失力地坐在地上,捡起周围几张纸, 是春生的笔迹他认识,先看了那张开头写着“致小乔”的信——


    乔乔, 别怕,生老病死我们都会经历的,我知道你很坚强, 别太难受了好不好。


    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糟糕的场面,我真的没有人可以交代了。


    其实我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离开,但我想你们联系不到我会着急, 报案又要浪费警力,不该再麻烦那么多人了,请原谅我的自私。


    床头柜里有我的诊断书,其实我觉得找致病的诱因挺没有必要的,我了解过一些研究,这就是一种疾病,谁都有可能得,和基因有关,并不是我遭受了什么才变成这样。


    所以不要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我也是最近才变得严重,也不要去责怪沈括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乔乔,不要难过,也不要可惜。


    近来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每天都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心里无数声音在指责自己是个废物,为什么还不去死。


    我知道很多人都在坚强地抗争,只是我懦弱地躲开了,我是一个最不好的例子,你不要为我难过。


    万一真的有灵魂呢,说不定现在我还看着你呢。


    好啦,不吓你了,还有一些事想麻烦你。


    我的脏器可能已经受到损坏无法捐赠了,但是角膜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或者将我捐给科研机构当大体老师也好。


    乔乔,让我最后有一点价值吧。


    诊断书上面还有一张卡,是我剩下的存款,你帮我转交给房东吧,我擅自在他房间发生这样的事,真的很抱歉。


    乔乔,能认识你和陆然,我已经很开心了,你们要一直好好的。


    过了今天就忘记这一切吧,继续开心地向前。


    付春生绝笔。


    阮乔眼前模糊一片,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出国之后他和春生的很多交流都在线上,他觉得他们从没有距离。


    回国之后忙工作忙生活,和春生见面的几次他竟然也从来都没有察觉过不对。


    春生永远温柔地对所有人笑,永远不会生气,好像他强大到可以包容一切,承受一切。


    最后一次见春生是在他脑子还不太清醒的时候,逼着秦濯把大家叫过来聚会。


    席间他觉得春生不高兴,一起散步时问春生怎么了,春生抱了下他,说他做出决定了,很好的决定。


    阮乔心口阵阵发疼,为什么他当时没有多追问几句。


    后来就连陆然都觉得春生不对劲,好好地突然去旅游,他们还猜测春生是不是想开了。


    他让春生发自拍,春生发给他,他便放心了,因为春生比了那个平常开心时会比的万年不变剪刀手。


    可他没有想为什么春生会用左手拿手机自拍。


    他还和秦濯吐槽画质好糊,他更没有想到是春生已经拿不稳了。


    阮乔到安静沉睡的人面前,颤抖着双手去解他左腕上的表带。


    那么宽的表带,在春生的手腕上很突兀。


    “啪”表盘落在地上,露出下面狰狞的疤。


    应该是不久前划的,有的才刚结痂。


    在他露出光洁的右手,笑着比剪刀之前,他经历了什么……


    沈括身体一僵,他不敢看,自欺欺人地脱掉自己外套盖在春生身上。


    “你走吧,春生还要休息。”他低着头说。


    阮乔扶着膝盖站起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沈括,春生把他的后事交给了我,是你该离开了。”


    “你说谁的后事?”沈括抬起头看他,声音沙哑又阴狠,眼底满是疯狂,“春生只是累了,我一会儿要带他晒太阳,我们还要一起吃饭,晚上要一起睡觉。”


    阮乔被他疯癫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又满心愤懑,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人在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好好珍惜!


    “你别疯了,春生已经走了!”


    “他没有!”沈括声音嘶哑地指着门,“他还跟我在一起,你滚!”


    阮乔红着眼冷笑:“春生恨你,他一点都不想跟你在一起。”


    沈括像被刺中了心脏,把怀里人抱得更紧,脸颊贴着他的脖颈,神志不清地重复着:“你胡说,春生想跟我在一起,春生一定会跟我在一起,谁都别想从这儿把他带走,你胡说……”


    阮乔抖了下手中的信纸,冷声问:“沈括,信你看了吗?春生的遗愿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沈括慢慢把春生放在毛毯上,双眼猩红地站起来逼近阮乔:“春生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你要把他带走做什么?交给那些人当试验品开膛破肚吗?!阮乔,你想都不用想!!”


    “砰!”


    一手刀击在后颈,沈括身体一顿,慢慢跪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秦濯在阮乔肩上扶了一下:“没事吧。”


    阮乔摇了摇头,呼出一口气走向春生。


    现在没有人能阻拦他们了。


    阮乔轻轻碰了碰春生的脸颊,那么凉。


    “你准备怎么办。”秦濯问。


    阮乔茫然地看向他。


    秦濯沉默几秒说:“如果当真按照春生的遗愿,捐赠器官或者做大体老师,沈括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找到的,到时候没人能安宁。”


    阮乔知道秦濯分析的是对的:“但是……”


    “他现在没有理智可言。”秦濯皱眉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沈括,估计之后的很长时间也都不会有了。


    阮乔眼睛发酸,他用袖子及时蹭掉,没让眼泪落在春生身上。


    他知道春生想帮助别人,但他也知道春生不希望因为自己再引发更多争端。


    如果真把春生捐出去,到时候沈括发疯,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阮乔陷入两难,最后思来想去说:“那就让春生彻底自由吧。”


    他做出了当天火化的决定。


    除了叫陆然和喻肆来看了最后一眼,没有再告诉任何人。


    春生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他几次在信里说不要为他难过,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大家因为他而忙碌奔波吧。


    阮乔最后能为他做的,就是让他安安静静地走。


    火葬场有很多人在哭,阮乔一向爱哭,但他这次没有嚎啕,万一春生说的是真的呢,如果真有灵魂还在,他要让春生放心地走。


    春生穿着洁白的衬衣躺在那里,被推进去,高高的烟囱飘出一阵烟,往很高很高的地方飞去,最后只剩下一把灰。


    阮乔沉默地抱着骨灰盒,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他们曾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哭过笑过,也许愿过美好的未来,春生才25岁,怎么就只剩一把灰了呢。


    乌云将天色变暗,阮乔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了最不想见的那个人。


    沈括踉跄走到他面前,盯着那个方方正正的骨灰盒,想伸手又颤抖到完全无法触碰。


    他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春生,他来晚了,春生再也没有了。


    沈括不敢出手去抢,好像阮乔手上捧的是这世间最易碎的泡,连声音大一点都怕惊落了他。


    “阮乔,把春生给我吧。”沈括哑着嗓子说,语气难得的低下。


    但阮乔只回了句:“沈括,你不配。”


    沈括把嘴唇咬出了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执拗地挡着路。


    啪嗒,白瓷盒上湿了一点,阮乔以为是自己没忍住的泪。


    秦濯脱下西装挡在他头上,他才知道是下雨了。


    阮乔冷漠地看着沈括说:“你如果不想让春生淋雨,就别再阻拦了。”


    沈括但凡还有一点人性,念一点旧情,都该放过春生了。


    只是阮乔没想到,重重一声扑通,沈括跪在了他面前。


    不可一世,永远只享受驯服别人的人,跪着仰起头求他:“把春生还给我。”


    来往的人忍不住驻足,看哪一家的天骄又在上演生死离别。


    阮乔冷冷看着沈括,心里刀绞一样疼,别说跪下了,沈括但凡愿意给春生低一点点头,春生又何至于失去对生活最后一点希望。


    他一点也不同情沈括,沈括活该,以后受多少折磨都是他欠春生的。


    阮乔不为所动,沈括慌了,他不能连春生最后一点痕迹也没有。


    他不敢去抢,只能求阮乔,哑声说:“我错了,把春生还给我。”


    围观的人突然捂住嘴,震惊地看着脊背那么直的男人不要命地往地上磕头,一下又一下,血水和着雨水一起往下流。


    任谁看了都要于心不忍,但阮乔还是转身走了。


    沈括跪在雨里,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浑不知疼,耳边只反复响着阮乔最后一句话。


    “春生不属于你。”


    他彻底失去春生了。


    秦濯看了眼副驾上神色苍白的人,问现在去哪。


    阮乔缓缓眨了下眼,说:“去最近的海。”


    他不准备给春生买墓地了,墓地是为了身后人的纪念,但他知道春生只想一个人轻飘飘地走。


    两个小时后,他们到了海边。


    春生一辈子都想飞出大山,阮乔就送他去最广阔的海。


    “秦濯,你说如果知道春生在AK工作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他那是个吃人的地方,就把他带走,后来的这些事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阮乔眼神没有焦距地望着海面。


    秦濯在一旁沉默地陪着,没有说什么。


    当至亲挚友离开的时候,留下的人总会反复想,如果当初怎么样……


    可那时的阮乔又知道什么,他们都是在18岁迷茫的孩子罢了。


    遇见了一个人,改变了一生。


    阮乔看着风一点点把灰带走,眼前浮现春生信纸上的一字一句,沉重的家庭负担,被迫放弃的理想,不肯认命的自尊,还有求不可得的爱人……全部都变成彻夜难眠的病魔一点点侵噬,压垮了他。


    在最后一抹灰也消散的时候,阮乔终于失声哭出了春生一直压在心底的那句话:“为什么生活会这么苦啊。”


    “秦濯你告诉我,为什么啊?”阮乔泪流满面。


    那天之后,他们的朋友圈里少了一个叫做付春生的人。


    阮乔没有告诉其他人春生发生了什么,尽管大家没有恶意,但他也不想让春生成为谈资,不想有人提到春生就可惜叹气说,好好的有什么想不开啊。


    他知道放弃生命是最不该的,可是却没有办法去怪春生。


    不是所有人都能完美坚强。


    总有人要在破碎中寻找希望,春生只是没等到自己的希望。


    -


    春生在信里说,人总要面对生老病死,他们都要学会释怀。


    阮乔可以慢慢想起春生不再难过,陆然也可以不再失落,但有一个人不可以。


    沈括把春生离开的那间房买了下来,每天坐在里面喝酒发呆。


    春生什么时候在外面租了房子他都不知道,小陈查过告诉他,是从一毕业离开了学校宿舍,春生就开始自己租房。


    为什么,沈括抱着春生留下来的小熊无数次问。


    那时他们明明已经在一起快四年,四年啊,他把共同居住的房子叫做家,春生为什么还要自己租房。


    他在家里放了很多张卡,很多现金,从来没有管过里面数额是否有变动,也没有给春生说过你可以用这些钱,在他看来这些就是他们共同的财产,他为什么要告诉春生,你可以花你自己的钱。


    可是小陈告诉他,春生没有动过那些钱,给父母的钱都是春生自己拼命挣出来的。


    沈括看着四周简陋的布置痛苦哽咽。


    他的春生,家里不是他的港湾,连他也不是。


    春生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做家,随时都准备好离开。


    沈括反反复复读春生留下的绝笔,他从来不知道春生工作上这么不顺利,从来不知道他的压力这么大。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存在就是告诉春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所以他从没有管过那些工作上的事情,他觉得就当是让春生体验生活了,充实一点也挺好。


    春生是个有自尊的人,喜欢有自己的经济来源那他就纵着,反正有他兜底。


    可是他不知道,原来春生从来没有把他当做过退路,一直都把他看做一块随时可以离去的浮木。


    沈括眼睛酸涩,第一次明白什么是难过到手指都发麻。


    阮乔尚且自责没有发现朋友的异常,他如何能放过自己。


    他明明就和春生朝夕相处,却不知道他已经病了这么多年。


    春生就像一个不会冷却的暖宝宝,永远温温和和的,让靠在他身边的人都习以为常,不停地汲取。


    他从来不提要求,可是他真的没有提吗?还是沈括没有听见。


    春生曾问过他,你别去找别人了好吗?


    问过他最近是不是公司有事啊,回来的好晚。


    喃喃说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去了。


    沈括问他是想出去玩了吗?


    春生摇摇头,说没有,只是刚好看见一个旅游宣传片。


    沈括痛苦地攥紧拳头,那是为数不多的春生向他求救的信号,可是他忽视了。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沈括下意识摔出去很远,像受到什么惊吓,那是他现在最不敢看的东西。


    最后的两个月里,其实他感觉到春生的疲惫了,春生在家里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


    沈括觉得有事业心是好事,但也希望他能多点休息,尽管很爱吃春生做的饭,还是让他不要做了,换小陈来订饭。


    可是春生还要坚持做夜宵,沈括干脆选择晚些回家,一来让春生在家里能安静工作,二来也不用为他忙前忙后了,但他没想到这些落在春生眼里全部都变成了疏远。


    他为什么那么愚蠢,甚至因为不想春生累着,连晚上的亲热都没有了,春生一个人在夜里惊醒的时候要有多难受。


    可他那个时候竟然叫了别人来家里。


    后来春生说想一个人去旅游,他其实感觉到春生在和他生闷气,可是那会儿公司刚接一个大项目,太忙了,他又一次错过了留下春生的机会。


    他想春生每次有一点不高兴很快都会好起来,出去转转也不是坏事。


    直到春生开始很久才回他信息,他才隐隐觉出不对。


    春生这次好像真的要和他生气了,因为什么呢?


    沈括思来想去,大概还是因为他碰别人吧。


    可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在意,为什么春生这么多年还没有想开。


    他从出生就掌握着最优渥的资源,他有正常需求为什么要憋着?他只是做了一场特殊形式的按摩而已。


    沈括自认没有先前的秦濯那么混账,姓秦的那是从小就不懂爱,可是他懂,他爱春生,从不会让春生受委屈,什么都征求他的意见。


    他永远不会因为别人疏远春生,永远都会把春生摆在第一位,可为什么还是伤了他的心?


    一开始春生不是不介意了吗?不是跟着小陈来AK找自己了吗?甚至那天还把第一次给了他,为什么春生突然又开始介意了。


    沈括被公司的压力和春生的冷落搞得心里烦躁,叫秦濯出来喝酒。


    那没骨气的竟然还有门禁。


    沈括心想,他的春生就不会那么不懂事,从来都不会限制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又感觉少了些什么。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想算了,虽然放弃一些需求让他很不爽,但他更不愿意看春生跑那么远对他不理不睬。


    他喝了挺多酒,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这是他第一次准备要跟一个人低头,那点久居高位的骄傲多少让他有些不舒坦。


    他叫了好几个小孩来家里,就当最后发泄一次吧,明天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把春生找回来好好过日子,再也不需要其他人了。


    那晚凌晨两点多,沈括没有听到手机响。


    那是他最后,最后一次机会。


    可是他错过了。


    做着伤害春生的事错过了。


    后来沈括无数次在想,打出那通电话的时候春生在做什么,是端着药瓶和水杯,还是已经服下了。


    从服药到昏迷只需要短短十几分钟,所以那个时候春生是想和他告别,还是想向他求救,沈括一点也不敢想。


    他总能看见春生在他眼前慢慢闭上眼睛的样子。


    “唔!”沈括吐出一口血,染红了地板。


    原来心痛不是一个形容词,它真的会撕心裂肺得疼。


    所以春生是有多疼才会选择离开。


    沈括手里攥着那只小熊,浑身烙铁灼烧般的痛。


    人最痛苦的不是失去,而是我本可以!


    如果他接了那通电话,如果他陪春生去旅游,如果他早一点知道春生其实一直都那么介意!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疼为什么!”


    “砰!砰!”沈括一拳又一拳砸在墙上。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我会生你气吗?我会不听你的吗!”


    “我是个混账,你说一次我没有当真,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打我,为什么为什么!”


    “只要你说了我就会改,你怎么能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就走了!付春生!”


    “啊!啊!!为什么!!!”


    沈括把自己打到血肉模糊,打到精疲力尽,他瘫在地上,嘴里还在嘶哑地重复:“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痛苦埋得那么深。


    其实春生和他提过一次不要找别人的,可是刚说一句春生就跑进洗手间了。


    就是那时他接到家里的最后通牒,人已经到楼下了,要带他走。


    所以他隔着门和春生说了一句公司有事就走了。


    家里要他联姻,沈括决不答应,还把父亲气得住院,那三天沈括被关了禁闭,没有手机,没有和春生联系。


    等他终于解决好家里的事情重新到春生面前,还没有道歉春生已经抱住他了。


    春生没有生他的气,也没有再提那件事,所以沈括根本没有放在心里,只当春生是一时想岔了,吃吃醋闹一闹。


    沈括悔恨地流泪。


    他的春生太能忍了,被一刀刀砍在身上都不会喊一声疼。


    阮乔之前警告过他,说不同人的弹性系数或许不同,但总有个承受的限度,让他不要追悔莫及。


    沈括一直以为就算有一天春生真的生气了,也不过是要跟他闹着分开,到时候他好好哄一哄,把春生不喜欢的都戒了就好了。


    可是他没想到,弹簧永远不会威胁人,更不会伤害破坏它的人,它只会默默被抽干生气,变成一根彻底没有弹性的铁丝。


    现在那根铁丝穿透了沈括的心脏。


    “砰!”门突然被踹开。


    小陈跟在沈家大哥背后进来,看着沈括浑身是血的样子心惊胆战。


    他不是没有听过情场失意的老板借酒浇愁的段子,但他没想过沈括有一天也会如此狼狈。


    沈括身边有没有断过人他最清楚,也在心里感慨过,春生再例外也不过如此了。


    却没想到这个普通的年轻人在平淡的生活中已经长成了沈括的一根肋骨,如今抽走,再强硬的人也轰然倒塌。


    沈括蜷缩在地上,竟然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沈括,”沈家大哥踢了脚地上的人,“你愿意守着一个人不结婚是你的事,几天不去公司我也乐得回来把股份拿走。”


    “但沈家不出孬种,你要是一天天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趁早找个地方死干净,别让人认出来,丢人!”


    小陈颤颤巍巍,忍着挨打的风险把沈括送到医院,意外的是,沈括并没有反抗。


    之后的日子也没有抗拒。


    他喝酒喝到胃出血,又急火攻心到大悲吐血,手上多处骨折,如果病人不配合会很难治疗。


    但沈括出乎意料地配合,还让小陈把电脑带到医院开始工作。


    一开始小陈以为老板是在转移注意力,但慢慢地发现,沈括除了偶尔会发呆几秒并没有任何异常。


    沈家大哥渐渐也不再操心,人会为情所困一时,但不会被困住一世,好男儿志在四方,总会走出来。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在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一个日子里,沈括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封平安信。


    他走了,按着春生当时去过的地方走了一遍。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里,沈括也想过重新开始,他不能永远活在过去,更不能当一个被春生看不起的窝囊男人。


    但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悲伤,是悔恨,是习惯。


    他总会在无数个瞬间想起春生。


    想他从来不会把水果切成漂亮的形状,拿过来的永远是大小刚好合口的小块。


    想他晚上睡觉时会无意识地把脚塞他腿下,好像被压着会有安全感。


    想他很少很少说喜欢,总是沉静地笑着看他。


    沈括一直不喜欢被打扰,喜欢独处,直到春生出现。


    他依然喜欢安静,但喜欢抱着春生独处,闻他柔软衣料上洗衣液的味道,他像空气一样安静,普通,却是他最舒服的所在。


    后来大哥问他,到底喜欢付春生什么,他把全世界翻一遍总能找到符合的。


    沈括说不出来。


    和话本里不一样,他没有什么惨痛的经历,没有恰巧被春生治愈的那一点。


    世人好像总在寻找爱一个人的理由,用磁场,用费洛蒙,用各种可以想到的解释。


    可喜欢若能有理由,世人千万,便一定能寻出替代。


    就因为说不出,才非他不可。


    沈括弄丢了自己的唯一。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他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栖霞山,那里也是春生去的第一个地方。


    山顶大悲寺,名字听着就不吉利,寺后的菩提树上结满了红绳,上面写着千万个心愿。


    沈括是最擅长精密推演的操盘手,他向来只信奉客观的,物质的,但是这个客观的世界已经没有他的春生了。


    沈括漫无目的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心愿,多是求姻缘的。


    冥冥之中或许有注定,就像那年他在晦暗的灯光人群中一眼看到了春生,沈括看到了那条在风中飘摇的小小红缎,上面写着,沈先生心想事成。


    沈括胸口一阵闷痛。


    他还没告诉春生,其实那一年的河灯没有从瀑布上摔碎,它们被他派去的人都捞上来了。


    因为他好奇春生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承载着他们祝福的两只小河灯一直被沈括保存着。


    ——春生平安喜乐。


    ——沈先生心想事成。


    最后一个都没有实现。


    沈括一直不敢想春生最后是如何想他的,恨吗?失望到再也不愿提起吗?


    春生在信里唯一提起他是让他不要自责。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从来都妥帖善良的人连房东都考虑进去了,却没有再给他留只言片语。


    沈括一度不敢想,春生是不是彻底不爱他了才走的。


    可是春生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路过寺庙还在为他祈福。


    春生还爱他,这让沈括痛苦悔恨到无以复加。


    沈括消失后,沈家大哥一直在派人调查他的行踪,并没有着急把人抓回来,他知道沈括也许陷得深,需要更多时间走出来。


    只是没想到,沈括这一走半年都没有回来。


    而半年后,大悲寺里多了一位知客。


    据说这位师傅样貌极英俊,许多人来进香都忍不住观探一二,但这位师傅也极威冷,让人不敢靠近。


    可当遇到真的痛苦无援来求最后一丝希望的人,他又会耐心地开导,既能洞察人心又能洞察事态地劝慰,捞了一个又一个在苦海上飘零的人。


    “沈括,你准备折腾到什么时候?”沈策终于忍不住找来,压着脾气问,若不是大悲寺实在根源深厚,他都想把这破庙直接掀了。


    好好的家不回,住到一个破庙里吃糠咽菜,撑的。


    为了一个男人就要死要活,以后还能干什么?


    但沈括脸上既不见悲伤也不见愠怒,只是平淡地说:“大哥,佛法高深,我不是为了避世才来这里。”


    沈策冷笑,连摸不着边儿的佛法都开始信了,他问:“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救人。”沈括说。


    他刚来大悲寺时,以为住持会不愿意收留,没想到须眉皆白的老住持笑眯眯说,有缘人,还亲自授他佛法。


    沈括悟性极高,也颇具慧根,很快成为寺里知客,为前来求告的人排忧解难。


    他没有沉湎悲伤,那不是春生想看见的,他只是想为春生修一个来世。


    春生知道自我了断是不得谅解的,离开时都满怀愧疚,他不想春生永不得安宁。


    沈策看着不可救药打坐的人,咬牙问:“沈大师,怎么没听闻您法号几何,出家人不是要剃度吗,您这全须全尾的修的是哪门子的行?”


    沈括默念一声阿弥陀佛,他确实是带发修行,也没有起新的法号。


    这辈子,下辈子,他永远都只叫沈括这一个名字。


    他怕要找他的人找不到。


    沈策最后离开了,沈括铁了心要普度众生,没人能把他带走。


    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字慢慢在金融圈变淡,却在很多普通人口中传开。


    不少被他开解过的人回来感谢。


    沈括捐献了骨髓,定期献血,签订了遗体捐赠协议。


    他还把路修到了一座座大山里。


    很多贫穷的地方并不是没有值钱的经济作物,只是因为交通不便和落后无法加工,钱都被中间倒手的人赚走。


    沈括给他们凿出一条路,拉出一条扶贫的产业链,希望背负太多的孩子可以少一点。


    常有人问沈括为什么做这些出力又回报低甚至亏钱的事,老乡都叫他大善人,活菩萨,媒体猜测这是沈氏集团提升企业形象开拓新市场的象征。


    沈括没有回应过,只是在一个小孩儿拿着刚挖的新鲜药材送给他时笑了笑。


    那小孩儿大概有十来岁,很白净,脸上还挂着从地里干活回来的泥土,沈括想春生小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子,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


    “叔叔,这是最好的一块,给你留的,”小孩眨着明亮的大眼睛问,“爹说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叔叔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啊?”


    沈括从未觉得自己善良过,他看着远方淡淡说:“为了我的爱人。”


    “爱人,”小孩儿重复了一遍,觉得这两个字莫名珍重,“那她一定也是个大善人吧。”


    “嗯,”沈括说,“他很善良。”


    “那她是不是也很好看啊。”小孩儿胆子大,憨笑一声问。


    沈括也弯起一点嘴角说:“是,很好看。”


    我很想他。


    后来的很多年一直如此,沈括一半时间在寺里修行,一半时间奔波在各个贫穷落后的地方。


    媒体一开始还紧追着想挖热点,到后来也都无趣散开。


    本以为会一直这样,直到沈括在带队修路时遇上山体滑坡。


    来势汹汹的泥土倾头而下,顿时将口鼻全部封住,一切都在向下坠,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他胸口。


    沈括无法呼吸,什么依凭也抓不住,他不怕死,他只是遗憾没能……


    “人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秦总,应该很快了。”


    沈括皱了下眉睁开眼,看着病房的布置愣了两秒目光才聚焦,转向前来探望的人。


    “阮乔!”他越过秦濯,径直对后面的人说话。


    “老实点,”秦濯把想要起身的人按住,“肋骨都断了两根还叫别人。”


    沈括却完全不像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目光炯炯说:“阮乔,我看见春生了!”


    阮乔眉心一跳,如果不是他亲眼看着春生被推进去,沈括这个表情他差点就信了。


    “我当时被埋在泥下,根本用不上力,只要再多一会儿就会被闷死,但是有人拉了我一把!”沈括声音颤抖,看着右手说,“真的有人拉了我一把。”


    阮乔淡淡说:“可能是你们团队的人。”


    沈括很肯定地摇头:“不是,那会儿大家都离我远,也没人能站住。我被拉出来昏迷之前看见了,拽着我的是一株迎春花。”


    沈括激动地眼眶发红:“是迎春花,你说是不是春生在保佑我,他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


    阮乔没有说话,于情,他永远不想原谅沈括,于理,他也不想再刺激一个病人。


    更何况阮乔觉得这一切就是沈括的幻想,什么样的灌木才能结实到把人拽出来。


    “肯定是春生在帮我……”沈括重复着,不时还会笑出来,湿着眼角问,“他不怪我了是不是?”


    “沈先生,好好养病吧。”阮乔说完告辞,他本就是陪秦濯一起来的,和沈括无话可说。


    秦濯过了一会儿出来,揽着他肩膀安抚说:“快六年了,还没有原谅他。”


    阮乔想起春生眼睛有些发涩,沈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真心实意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春生已经走了,没有任何人能替春生去原谅。


    普度别人时无所不能的人现在躺在病床上时笑时哭,一会儿觉得那是春生在帮他,春生还念着他,一会儿又想,春生那么善良的人,就算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也会拉一把。


    沈括等不到病好就回了栖霞山,那里有他最重要的东西。


    出院的时候差点和医生打起来,医生说他当年伤的底子就没有养好,这些年又一直风餐露宿,再加上这次重击,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出了院能活多久没人能保证。


    但沈括还是走了,他不能错过今年的二月。


    六年前春生刚走的时候,沈括偶然了解到佛法和一些传闻,一开始确实存了度己的念头。


    他在栖霞山找到枉生花的种子,传说怨偶分别后,枉生花若不开,便是还心存怨念不再相见,若种得出花开,便是原谅了,还有重逢的机会。


    沈括一直在为春生修来世,也有一丝贪念春生能原谅他,还愿意和他相见。


    枉生花只能种在山上的寒潭,生长期不定,每年的二月份才会变化一点。


    沈括还记得第一年发芽时他欣喜若狂的心情。


    绝大多数记载从第一年的萌芽便失败,但他的花长得那么好,沈括知道一定会开花的。


    第二年,生了根。


    第三年,有了茎。


    第四年,展了叶。


    第五年,长出了花苞。


    沈括有预感,枉生花今年一定会开。


    六年,是春生从认识他到离开的时间。


    这六年沈括做的一切,他不敢说自己苦,只是在春生眼里,是不是终于可以原谅他了。


    快开花的这几天沈括一直裹着羽绒服守在花旁,离近了怕惊扰,离远了又怕突然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来捣乱。


    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和累,等待了六年的结果,他最怕不能和春生重逢,现在这个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沈括屏息看着雾在花托结成露水,又轻轻滚下,晶莹得像一颗颗宝石。


    等一朵花开的心情原来也可以这么美好。


    又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沈括看见一直紧闭的花苞打开一条缝,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等到了!他终于等到了!


    枉生花是纯白的,光洁如缎。


    他像一台录制开花过程的摄影机,一错不错地盯着。


    这是他和春生的约定。


    花瓣慢慢展开,是沈括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场景。


    他高兴地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的春生。


    只是下一刻,花只绽放了一秒,片片花瓣便轰然落下,凋零在湿冷的地面上。


    沈括瞬间怔然。


    “唔——”雪白的花瓣被血染红。


    山洞外,起风了。


    住持伸手接住飘来的一片淡黄色小花,又让风将它带走。


    枉生花落,往生花开。


    “阿弥陀佛,春天到了,施主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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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少,该起床了,您和秦先生还约了高尔夫,要来不及了。”


    沈括胸口一阵闷痛,耳畔仿佛隔着塑料膜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猛然睁眼。


    “郑姨?”沈括看着眼前熟悉的女人长喘一口气。


    “哎呦,这咋了,惊梦了?”早在几年前就去世的郑姨端过来一杯水,“快喝点压压惊。”


    沈括抹了把脸,没接水杯,惊疑地打量四周,又扯开睡衣的领口看——


    皮肤光洁健康,没有被石头砸出的那道疤。


    “扑通,扑通……”沈括心脏快得要跳出来。


    “郑姨,现在是什么时候?”沈括问。


    “快十点钟啦。”


    “不,现在是几几年?”


    郑姨奇怪地说了一个年份。


    沈括眼前瞬间模糊了。


    ——他回到了十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