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莉迪亚安然无恙，桑顿先生松了口气，不禁为自己之前的担忧感到好笑，像莉迪亚这种泼辣的小姐怎么可能吃亏受欺负？或许他不该来，莉迪亚完全有能力处理这个局面，他的到来反而会打乱她的阵脚。


    于是，他没有继续上前，远远地站在一旁，隔着层层绕绕的工人，默默地看着莉迪亚。


    办公楼前的台阶上，莉迪亚一边大声叫骂，与工人比赛似得说着各种无赖话，一边被气得上蹿下跳，半点淑女形象也无，但是看起来却格外亮眼。


    在这座充满灰尘的工业城市里，在麻木得仿佛被数量众多的大机器压垮的人群中，莉迪亚显得尤为格格不入，她的身上有一种野蛮生长的气息，一种蓬勃的生命力、活力，正是这个城市所缺少的。


    刚刚和某个工人对骂完，莉迪亚抬起头，发现桑顿先生站在不远处，他的唇角微微向上勾起，清亮的蓝灰色眼睛正在注视着她，里面隐隐有光芒在跳动。


    不是为何，几乎瞬间，莉迪亚就领悟了桑顿先生的意思：他在鼓励她。


    莉迪亚放眼望去，发现工人们的气焰已经降低了许多，只不过先前她专心于发泄自己的怒火，没能及时发现这一点。


    想到这儿，她迅速归拢思绪，准备说些讲道理的话给这群人最后一击。


    “我想各位都知道，从开工那天起，咱们的工厂就没有收到过一份订单！一份都没有！”


    “全靠我往工厂里搭钱，现在外面每天都有人谣传我要破产。工厂弄成现在这个局面，不得不说你们居功至伟！天天偷懒闹事，让工厂的信誉度比你们的破烂衣服还要糟糕！我真的不理解你们贫瘠的小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咱们实际上是同一阵营的吗？”


    一提到工人的恶劣行为，莉迪亚的口中就有千言万语想要抱怨，差点就要说跑题，所幸在看到桑顿先生后，她又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到底该说什么。


    “总之，我就一句话，加薪不可能，想干的人继续在这儿干，不想干的赶紧滚！都滚了我也不怕，但留下的人必须正正经经干活，别给我耍什么花招，否则我一样也会把你踢走！”


    “知道你们对于工厂有很多怀疑，我也开诚布公地告诉你们，现在我手上还有——还有不到三千镑，如果在花光这些钱之后，还没有合适的买家，那我一定会卖掉这座工厂，你们就等着失业吧！所以，呃——我忠告你们，最好给我努力干活少生事端，别再给工厂拖后腿！”


    工人们本就欺软怕硬，见莉迪亚一副破罐子破摔无所畏惧的样子，便有些瑟缩。


    这次闹着加薪，除了几个领头人坚信没有绒毛会让他们饿肚子外，大部分人都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心理一起来闹事，也存着试探莉迪亚底线的想法。因此，莉迪亚稍微一冷静下来，和他们沟通，他们就有了几分动摇。但碍于领头人未表态，他们也不敢就这样散去。


    “都还愣在这里干吗？难道让我挨个请你们出去吗？”见工人们没有反应，莉迪亚还以为他们仍旧冥顽不灵，忍不住生气地大叫。


    听到莉迪亚的话，工人们稍稍散开，但围堵包绕之势并没有解除，当着桑顿先生的面弄成这个样子，莉迪亚感到一阵气馁，这不就恰好向他证实了她的无用吗？经过这件事，他肯定会更加轻视自己。


    “诸位还不散开，是想让我派人去请士兵吗？”桑顿先生朝着台阶上的莉迪亚缓缓走来，他的话让工人们一惊，工人们窃窃私语个不停，隐约可以听到“桑顿先生”“法官”“治安官”之类的字眼。


    然后，工人们仿佛商量好似的，立刻如鸟兽散，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办公楼前，只剩下莉迪亚桑顿先生和仆人。


    注意到大部分工人都是往车间方向走的，莉迪亚的心情明媚了许多。


    “很精彩的演说，如果能够加上几句像我这种“冷酷商人”才会说出的话，威慑力会更大。”桑顿先生笑着说。


    “我没听错吧，桑顿先生也会开玩笑？”莉迪亚不可置信地叫起来。


    像桑顿先生这种不苟言笑的严肃绅士竟然也会开玩笑？而且还是在他俩吵完架还没和好的时候，莉迪亚还以为她会和桑顿先生一直冷战，直到她离开曼彻斯特。


    桑顿先生也注意到自己刚才的不同寻常，他从来没有对年轻小姐们说过这种俏皮话。虽然缺乏爱慕其他女士的经验，但他敏锐的头脑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对莉迪亚产生了一些好感。


    从前隐隐约约出现过这样的趋势，但全都被他下意识忽略，就连偶尔母亲看出端倪，提醒他对莉迪亚的关注和照顾有些超量，他也不觉得自己会真的喜欢莉迪亚这种“麻烦小姐”。


    他一直十分理性地认为，这要怪莉迪亚的性格实在是太能惹事，作为主人家，他多多费心有什么不对？


    就算现在他认清自己对莉迪亚的感情，他也不觉得这是喜欢，更不可能是爱情，但这份好感看在别人眼里就未必如此了，因此，他必须掩藏住这份好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更不能让莉迪亚知道。


    桑顿先生立刻转移话题：“我刚才是在赞美你，顺便提一句意见。要知道工人们很难乖乖地听你讲道理，必须施加相应的危胁手段，你可以拿士兵来吓唬他们，或者提我的名字也可以，作为当地的治安法官，我相信我的名字或许具备了与士兵一样的威慑力。”


    莉迪亚假装没看出桑顿先生转移话题的意图，逮住之前的话题不放：


    “你刚才在和我开玩笑？不，你就是在和我开玩笑！”


    “莉迪亚小姐，难道你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我刚才只是站在专业的角度上，向你提出意见——”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又补充道，“——并且告诉你我的依据。”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是认定了。”


    桑顿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死活不承认这件事，拼命地为自己辩解。


    莉迪亚不明白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又不是犯错误，见平时总是沉默寡言的桑顿先生竟因此变得长篇大论，她只觉得好笑，让人想要逗弄一番。


    她的眼珠在深邃的眼眶中骨碌碌地乱转，然后伸出双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抿唇憋笑，得意地看向桑顿先生。


    这一举动让桑顿先生立刻止住了声音，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分激烈，平静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说：“很抱歉，我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叨扰到你真是过意不去。”


    “放轻松，我只是在和你开玩笑！想不到你的口才竟然这么好，可以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么一大长串论据，任谁听了你刚才说的话，都会叫人相信你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法官！”


    莉迪亚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刚才说我可以提你的名字，难道我提你的名字，你就会帮我吗？难道你不生气啦？”话里话外意指那天在雷克先生的舞会上二人吵架的事。


    “对于这件事，我必须要向你道歉，请原谅我后知后觉才发现当时自己的话是多么傲慢，”桑顿先生这才想起今天他刻意与范妮搭乘同一辆马车的目的，“说来惭愧，我发现我对你有许多不客观的看法，虽然你的进步突飞猛进，但我总是抱着落后的观点看待你，甚至成为了一种习惯。”


    “就像今天工人罢工的这种情况，我听说这件事后，满脑子都是你的安危，完全忘记你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去处理这一切，其他的事也是如此。只要一有新的问题产生，我总是习惯性地怀疑你的能力，总是把你当作最开始那个只会惹麻烦却又什么都不懂的姑娘。”


    “或许这是因为，因为——”说到这儿，桑顿先生停顿了一下，神色纠结，似乎在考虑一些话是否有必要说出来


    莉迪亚有些手足无措，虽然她凭借美貌，一向与绅士们接触颇多，但从来没有一位绅士在她面前如此真挚地剖析自己的内心。她眨眨眼睛，故做俏皮地说：


    “我原谅你啦，但仅限于现在。让我来猜猜，你是不是又要说一些可能会惹我生气的话了？你在犹豫，但是你还要说不是吗？桑顿先生从来喜欢虚伪掩饰。”


    “是的，我虽然犹豫，但最后也一定会说。请见谅，我的话或许有些冒犯，”桑顿先生坚定地说，“不得不说，你在伦敦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差太深刻，你莽撞、粗俗、轻浮，到处乱跑，还喜欢投机，惹了一大堆麻烦。这导致‘麻烦小姐’的印象在我的脑海里根深蒂固，你知道的，偏见一旦形成，总是很难改变，即使你已经改变，我的思想还总是习惯性地停留在以前，这点我要向你道歉。”


    “这番话听上去倒不算很难以接受，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莉迪亚皱皱鼻子，自言自语道：“‘麻烦小姐’？这个外号竟然出乎意料的贴切！”


    桑顿先生有些尴尬，没想到他激动之下竟然把这个名字给说了出来。


    “范妮怎么还没来接我？对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和范妮一起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