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姻缘

作品:《明珠在匣

    绍治八年三月,北凉初定,宁国公世子沈轩率定北军班师回朝,帝于城郊亲迎,犒赏三军,于长林殿设宴,文武百官亲至。


    绍治八年四月初七,帝于京郊西泽山设春猎。


    西泽山春意正浓,隐约可见行宫藏于半山腰处,巧夺天工,与山景融为一体,雾气缥缈,似已入蓬莱仙境,翠郁嵯峨间,红衣烈马穿梭其间,停于一处院落。


    卫明姝翻身下马,脚下石板铺满寒意,绯红的劲装裹挟着雾气。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唇上轻点胭脂,掩住了她几分病态,那脸色却已经略微泛白,眉宇间满是疲惫。


    “唉,天还是这么冷啊。”她喃喃道,脚下步子越发快了些。


    “小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正坐在院内打盹的小婢女猛地睁开眼,随着那脚步进门,翻找出一件外裳,“我还没煎药呢。”


    卫明姝将长弓放于桌上,接过披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姐可是猎得了什么东西?”婢女边倒茶边问道。


    卫明姝微微叹息,一只手臂搭于桌上,眼中满是失落,“本射中一只红狐,只可惜不知道被谁抢先一步捡了去。”


    “还能这样?”


    “也是我力道不足,让那狐狸跑了,倒也也不能怪旁人......”声音如同泉水般清泠细腻,却依旧平淡如波,眼睑却微微垂下,盯着那白瓷杯口冒出的缕缕白雾出神。


    那狐狸,分明是她先射中了的。


    同她一同狩猎的,还有阿耶手下的一名小将领,两人还在周围灌木丛中发现了血迹。


    那时已经不早了,跟随的那队人马还要向前赶路。


    经过此事,她也没了什么兴致,便向队伍辞行,自己沿着那斑斑点点的血迹向前寻了过去。


    于是她便发现了河边一支染了红的箭。


    是她射出去的那支。


    她当时只觉得满心疑惑。


    箭在这里,狐狸呢?


    总不能是狐狸成了精,自己拔箭跑了去。


    后来她想明白了,那狐狸应当是被其他人捡走了。


    虽说着不计较,但她心里多少还是不满的,毕竟此等行为着实有些不太光彩。


    待明日她好好打听一番,若是那酒囊饭饱的世家子弟捡了去,她便想办法讨回来。


    只听婢女又好奇地问道:“听说那班师回朝的沈小将军今日也去了围猎,姑娘可看见了?”


    卫明姝素手轻握桌上的白瓷茶杯,摩挲着杯上细纹,轻笑道:“你觉得那些武将会出现在你家小姐去的那片地方?”


    那些个普通的勋爵子弟,围猎也就是去凑热闹,大多只敢在林中猎些野兔野鸟,顶多像她今日一样,去猎场北侧碰碰运气,猎只狐狸,讨好自家女眷。


    这些人多半同她一样,都是在等明天的春宴,那才是他们能大显身手的地方。


    而真正在围猎中猎得些好东西的,多是有些真本事,敢向林子深处走的武将。


    这些武将,多数也是不屑于猎这狐狸的。


    “小姐,你说这次春猎,圣上会不会给沈小将军指婚啊?”婢女放轻了声音,试探性问了问。


    卫明姝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想让我也去凑个热闹?”


    她虽知道这次春猎来了许多姑娘,可她不是来相看的。


    她是来给自家争脸的.....


    “怎么不行......”婢女小声嘟囔着。


    “唉,那怕是要叫我们兰芝失望了,依这位圣上性子,这桩美事怕是落不到你家小姐头上。”卫明姝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他们这一家老小倒是整天念叨着她的婚事,不过也是,她都十八了,正常的女子这个时候或许都有孩子了。


    不过挑挑练练这么多年,她确实没找到合适的,倒不是她眼界高,只是因为她阿耶阿娘找的那些个相看的人家,她是万万嫁不得的。


    而这沈将军,她更是万万嫁不得的。


    且不说这武将大多是个杀伐独断的性子,少有她阿耶这样好脾气的,就单冲那沈小将军是宁国公独子,位高权重,而她自己这副身子是个不能生养的,她也是不能嫁过去的。


    况且那圣上偏爱给文武两家做媒,除却因为新朝尚武,推行武学,多半也是知道这常年在外的武将大多喜欢娴静温柔的闺门女子。


    她自问在外的形象一项是个不好招惹的,娶她过门难道是想和她吵架吗?


    兰芝看着卫明姝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那小姐我去着人煎药。”


    说罢,兰芝添了杯茶水,替卫明姝仔细拢了拢外裳,走出了房门。


    ——————


    西泽山深处,一队人马正向密林而去。


    “今日倒没白来,得了这样一副好皮子,宣远兄真是好箭法。”一年轻男子坐于马背,手持长弓,眉眼间俱是笑意。


    “燕铭,这才几年不见,你何时变得如此能说会道了?”沈轩只斜睨了一眼,神色淡然地转过头,“那狐狸本就被人射中,我不过是补了一箭,倒当不起你这般夸赞。”


    燕铭轻哼一声,“我就随便夸你一句。”


    沈轩不语,连他那匹黑马也看不下去,嗤着鼻子甩着尾巴,他轻勒缰绳,将马稳住。


    燕铭瞥了他一眼,“对了,你打算用这幅狐狸皮做什么?”


    沈轩轻笑,很是阔气,“送你如何?”


    “送我?”


    “嗯。”他目视前方,揶揄道:“不是你执意要带我来这儿的吗?既然射中之人又没有来寻,你这么想要这副皮子,那便给你。”


    沈轩本想直接去林子深处,可燕铭非拉他到这里来,说是要给家里夫人猎只狐狸。


    他刚才射中了这狐狸的颈子,却发现那腿上已是插了一支箭,本想寻一下之前射中之人,奈何燕铭一直催他,他也不好再等。


    这射中之人本就箭法不精,力道不足,这才让狐狸跑了去。


    难不成还真能因此记恨上他?


    “你真送啊?”燕铭仍带着些不确定的语气,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好心提醒道:“沈宣远,我给你讲,这西郊的狐狸可不多见。”


    “你还怕我反悔不成?”沈轩云淡风轻道:“这北境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带回来,这个,你就全当我回来的见面礼了。”


    况且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夏日将至,他要这狐狸皮子做些什么?


    “你忘带了就直说,我也没指望你能带什么好东西回来。”


    “......”


    燕铭嘴角扬起,看着沈轩吃瘪,洋洋得意道:“也罢,那我就勉为其难收着吧,刚好给我夫人制件衣裳。”


    沈轩挑眉,“这夏日将至,你倒也不怕弟妹嫌热?”


    燕铭摆了摆手,“这女人向来是不嫌衣服多的,就算现在不能穿,做出来收着等明年冬天也总能穿的。”


    沈轩欲言又止。


    燕铭瞥了他一眼,及时打断了他,颇有心得体会地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自个儿娶一个,到时候就明白了。”


    队伍行至溪旁,不远处,另几支世家的队伍聚在一起原地打转,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再往深处走。


    燕铭望着那边热闹的人群,眯了眯眼看向沈轩:“你这次回京,是要长住吧?”


    “嗯,此次回京,正好看望故人。”沈轩神色正了正,若有所思道,“顺便来查件事。”


    燕铭奇怪地打量了他两眼,“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沈轩没有回答,打马向前,不着痕迹地甩开一段距离。


    “不想说就不说,我不问了还不成。”燕铭追上他,“对了,你这次回京,没有娶妻的打算?”


    “嗯?”


    燕铭见他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继续说道:“我可是听说,这次春猎圣上有意让你相看一番,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沈轩听后神色不变,俊朗的面容上此时带着几分傲气,“那又如何?”


    燕铭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随即反应了过来。


    凭他们沈家如今的权势以及和太后的关系,他的亲事的确轮不到旁人插手。


    就算是陛下也得顾及几分颜面。


    沈轩似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妥,神色略为缓和,“我家家规你也应当有所耳闻,这事不急。”


    他们沈家男子向来只能娶妻,不能纳妾。


    既是要和一人相伴一生,那自是要好好寻个和自己志趣相投的。


    燕铭听到这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往旁边凑了凑,“什么叫不急,我给你说,这京城的贵女,随便一个放到北境,都可以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各个仪态端庄......”


    沈轩微微叹息,打断道:“我倒也不是从没来过京城。”


    “也是......总之,你在这儿,肯定能找到合适的。”


    沈轩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


    马蹄踏过浅浅的溪流,周围景致纷繁变化,暗木幽生,遮云蔽日,周遭静谧无声,已然进入密林深处。


    燕铭正了神色道:“再往里走,便可能会遇到猛兽了,这里虽是皇家猎场,咱们也还是小心些为妙。”


    沈轩却不以为然,眼神有些睥睨,扬鞭向浓郁的丛林深处策马而去......


    ——————


    春猎次日,惠帝于西泽山顶设宴。


    清明多雨,晨起山间薄雾缭绕,寒风夹带着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山顶平阔空旷,草色正浓,极目远眺,京城依稀可见。


    新帝尚武,若能于春宴博得彩头,得圣上青睐,自是极好。


    此次春猎空前盛大,京城勋贵齐聚于此,男宾于帐外跃马扬鞭。


    而罗帐内正是衣香鬓影,珠围翠绕,好不热闹。


    大黎民风开放,女子可在外抛头露面,入朝做官,未婚男女同宴也是常有,每年各种宴席自然而然便成为未婚贵女相看夫婿的好地方。


    一张张花容正透过吹起的幔纱张望着,红绸绿带,水出芙蓉,隐约见得年轻的姑娘用手帕遮起精致妆容,双双低头轻语,不知说到什么娇羞微嗔,衬得这周围景色倒黯淡无光起来。


    而此次春宴是来看谁,自是不必多说。


    “刚才策马在首的就是宁国公世子吧?”


    “可不,昨日狩猎,沈将军拔得头筹,陛下赏黄金百两,亲赠一只前代名匠打造的金玉手镯。”


    “赏赐这女儿家的东西做什么?”


    “你傻啊,此次春宴不就是圣上在为那位国公世子挑选亲事吗?”


    宁国公世子十四岁随父征战,十六岁便立下战功,于阵前取敌将首级,后又亲率五万骑兵直入北凉腹地,擒获北凉双王。


    而大黎能够在其后四年收复北境全部失地,甚至灭了北凉一国,这位少年将军可谓功不可没。


    半月前,沈轩回京,天子亲赏朝马,允其驾马入宫。后庆功宴上,惠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封宁国公世子云麾将军,食邑两千户,拜右威卫大将军,上轻车都尉。


    这位沈将军,年仅二十便官居三品,其母乃当今太后亲妹妹,算起来是当今圣上的表亲,极受太后偏爱,如今战功赫赫,更是天子宠臣,且尚无妻妾,模样又是极好,自是得许多京城贵女爱慕。


    宴前锣声落下,胜负已定。


    “宁国公世子沈轩,赐南洋珍珠一斛。”


    “末将谢陛下赏赐。”


    位于上座的惠帝笑容满面:“沈爱卿可要再比一场箭术?”


    沈轩立于台下,朗声道:“末将既以得赏赐,不如把剩下机会让给其他人。”


    这番肆意轻狂之言竟令圣上龙颜大悦,“那便听沈爱卿的,赐座!”


    待沈轩回到座上,场内也已设好箭靶,惠帝似是极有兴致:“那接下来的比试,朕也再添个彩头,凡中五箭者,赐西蕃玉盏一枚!”


    时下朝中虽崇武,世家子弟却依旧文官居多,精通骑射者少有,五之中四,已是罕见,五箭全中,寥寥无几。


    “永平侯府卫明姝,赐长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