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桃叶见桃花
作品:《剑来》 这次请神如愿功成,只是好像有些太成功了,不但请神降真了"陈平安",还请来了真人真身。
申璋喃喃道:"真的是你,陈平安。"
先是惊愕,继而绝望,再涌起一股巨大的兴奋,最终恢复正常神色,微笑道:"果然是你啊,陈平安。"国
哪怕大局已定,申璋仍旧不愿以跪地姿态与陈平安对话,踉跄着站起身,为人处世,始终不肯矮人一头。
此刻申璋的一副崭新金身就像一件出现无数条细密裂纹的老瓷器,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以"下神"恭迎"至高",本就是天大的僭越之举,是不惜以自身神性作一炷心香,仿佛投书于灶火,熊熊燃烧,很快就会化作一堆灰烬。
坐镇宝瓶洲天幕之一的那位儒家圣人,伸出巨手拨开云雾。
不知陈平安说了什么,他点点头,并未就此降临战场遗址。
也有一些近水楼台的本洲大修士察觉到此地的端倪,例如神诰宗祁真,风雪庙兵家祖师,云林姜氏家主等人,他们纷纷施展看家的隐秘手段欲想一探究竟,只是都被儒家圣人遮蔽过去。
申璋环顾四周,惋惜道:"只能降真一半,终究美中不足。
不知是明知他申璋气数已尽,大限将至,什么负隅顽抗都奢望,还想追问这条神道的根脚,所以完全不着急动手,还是有什么其它理由。
总之陈平安并未立即出手打散那尊仿冒自己的神灵,反而与之长久对视,神色颇为复杂。
凉亭外边。
先前还要与那人请教"底气从何而来"的吴巡检,此刻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地,满脸不可置信,惶恐万分。
水神舒邈脸庞扭曲,她伸手指向凉亭内,"假冒陈大骊国师,是大罪,是死罪!"
看样子是疯了一个。
相较这位水神同僚,山君古胄还算理智,面朝战场遗址那边,伏地不起,以额点地,颤声道:"小神古胄,拜见陈国师。"
小米粒摊开双手,拍了拍两位女子的胳膊,转头再转头,神色认真与她们保证道:"两位仙子姐姐都不用怕,我们好人山主是真的,绝对不是假冒。"一
黄叶和夏玉篇嚅嚅喏喏,头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作答。
不是真的,她们当然会怕。
问题是真的,她们更怕啊。
由于陈平安与申璋言语并未用上心声手段,凉亭那边的荆蒿便对"赵须陀"这个名字上了心。回
先前年轻道士现身战场遗址,去与在此盘桓不去的孤魂野鬼相见,本就稍显突兀,只不过荆蒿境界够高,全无所谓。
在宝瓶洲游历期间,荆老神仙也曾听说过宝瓶洲年轻十人的说法,不过名字道号是记不全的,记这些作甚,如今浩然九洲都流行这档子事,记得过来嘛,百年千年之后,他们这些年轻人若能侥幸证道飞升,双方自有机会在山巅相逢。
荆蒿几乎瞬间就判定这个道士就是赵须陀,这场谋划的幕后正主,这是老飞升的直觉。
大骊京城菖蒲河畔,大骊巡狩使裴懋的直觉,是对的。
如今这位大骊新任国师的耐心并不好。
这就是接引天地、周密的的后遗症,必须要承受的代价之一。
也是陈清流为何会说陈平安"空如竹筒"的缘由。
钟倩强忍住后撤一步的冲动,抬头看了眼那尊顶天立地的"神灵",不得不佩服那位申府君的胆识和心智,大手笔!长见识!
与此同时,裴钱仰头盯着那尊神像片刻,猛然转头,二话不说,身形长掠,快过缩地。
之前有道士赵须陀,与沦为鬼物的徒弟言语几句之后,便走上了一处土坡。
在小坡底部,裴钱眯眼盯着那个依旧捧笏状的野修,路子确实够野的。
管你是人是鬼是什么神仙,胆敢算计到师父头上,被你做成了请神降真的事迹,自是你的能耐。
但是落在我手上,也该你消受一番拳
脚。
双手各自拔出刀剑,裴钱开始登上土坡,内心别无杂念,无非是速战速决。
不起眼的土坡竟然早已被造就出一座道场小天地,手持刀剑的裴钱竟是单以坚韧肉身强行破门而入,完全无需动用兵器。
道场宛如一整块软绵的特制琉璃,被钝物凿击,咯吱作响,最终被后者轰然挤碎,大阵碎片瞬间迸溅满地,流光溢彩。
裴钱未能立即见到道士身形,她反而置身于一座洁白如玉的悬空高台,四周俱是雕梁画栋的仙家阁楼,金碧辉煌的帝王宣阚 星罗棋布.一条条灵气水脉浓郁如彩带飘摇,在那青天与恢弘建筑的间隙缓缓流动。
裴钱扯了扯嘴角。
眼见着小土坡那边就要见血,荆蒿立即以心声询问陈山主,那位居心叵测的主谋,是不是就由他代劳拘拿了,裴宗师毕竟是武道中人,杀敌容易,只是对付修士层出不穷的遁法神通和保命手段,难免有所遗漏,难以斩草除根,万一被那道士走脱了,不妥。国
出了流霞洲地界,游历别洲山河,荆蒿是很讲求入乡随俗的,能够用"青宫太保"这个道号就讲清楚道理的事情,一般不会动用老飞升的境界、手段。也好,今天就当是略微舒展筋骨。省得凉亭里边的水神王宪不明就里,轻视整座流霞洲。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有劳荆道友。见着了裴钱就说是我的意思。不过凉亭那边,还是烦请道友多加留心。"
荆蒿缩地去了小土坡,先前被裴钱撞碎的阵法禁制已经自行恢复,荆蒿笑了笑,雕虫小技,伸出手掌贴住无形的屏障之上,瞬间一扯,好似拽下了一件七彩颜色的软绵法袍,抖了抖,将其随手放入袖内,丢到了一座炼丹炉内将其精细火炼,看看能否抓到一些蛛丝马迹,演算出这条神道地基的真正成色。
跟裴钱所见是不同的光景,荆蒿轻松破关之后,来到了别的幻境,天地漆黑一片,唯有金光点点,荆蒿脚下原来是一座大如巨湖的罗盘,每个文字皆大如岛屿,荆蒿此刻所站位置位于湖泊边缘地界,罗盘已经开始转动,荆蒿咦了一声,有意思,竟有几分以"借道"作"劫道"的意味,真被罗盘运转起来,便能够快速消磨外来者的道力,摇动魂魄,扭转道身,好个大道运行如磨盘。
小道士倒是有厚家底。
荆蒿抬起手臂,双指并拢,霎时间崩碎了整块罗盘,一挥袖子,将那些飘来荡去的金色文字给打成齑粉。
不肯拖延,荆蒿祭出法相,双手五指如钩,强横拉扯开道场屏障如裂帛。
眼前所见,是被裴钱劈碎了整座广袤幻境,遍地断壁残垣,歪斜浮空,它们想要一一归位,却被纵横交错的沛然剑气和刀光所阻,始终无法恢复原貌。
饶是荆蒿这种早就过尽千帆皆不是的老飞升,也不得不由衷赞叹一句,好霸道的剑术刀法,好俊的女子。
她若是不服管,真会无法无天。
荆蒿打好了腹稿,毕竟裴钱再年轻,撇开那两层身份不谈,也是个实打实的武道止境宗师,总要礼敬几分,见面客气几
句。
裴钱未来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山巅早就无人质疑。裴钱将来若是无法跟随她师父走到那一境界,恐怕才会教人感叹。
不曾想裴钱直截了当问了一句,"荆老前辈来此,换人破阵抓贼,是我师父的意思?"
荆蒿抚须笑着改口道:"陈山主担心万一,由我压阵,裴宗师只管放手破阵,走脱了赵须陀一魂半魄,都算我的。"
裴钱收起刀剑各自入鞘,拱手咧嘴笑道:"此贼手段恁多,我怕误事,容晚辈讨个巧,有请荆老山主多多费心。"
听见"老山主"一说,荆蒿骤然眼睛亮,天大的意外之喜,承情,必须承情。
荆蒿笑容灿烂道:"放心,跑了赵须陀,我今后就没脸去你家山头喝早酒。"
不愧是那对道侣的女儿,不愧是陈山主一手带大的开山弟子。
裴钱离开了道场,伸手遮挡在眉间,脚尖一点,去了凉亭。2
见裴钱去了山巅凉亭,刚刚破境跻身远游境的钟倩,也用上了不输地仙御风的手段,颇有几分宗师风采。
荆蒿重重一跺脚,嗤笑道:"装神弄鬼,搬弄伎俩,妄想再造天庭,真把自己当周密了?"
老飞升以浑厚如大潮的灵气冲刷这座幻境道场,还天地以本来面貌。
荆蒿双手负后,缓缓走到了坡顶,见到了那个好整以暇待客的赵须陀。
荆蒿笑问道:"还不跑?"
赵须陀始终站在原地,笑着反问道:"跑什么?既然连青宫太保都亲自出马了,试问小道又能跑到哪里去?"
荆蒿点头道:"小子说话如此敞亮,都不好意思一巴掌拍死你了。"
闲聊不耽误布阵。
方才破阵的同时就是起阵。
不过荆蒿小有意外,不曾想在宝瓶洲还真有认识自己的年轻人。说来说去,得怪王宪。
赵须陀笑道:"既然我敢来此地,肯定不是自投罗网,总有一两个断然不会死的理由。
荆蒿啧了一声,"倒也未必吧。"
也不与那年轻道士废话半句,荆蒿抬起一手,摊开手掌,掌心纹路瞬间蔓延出去,生发出万千条五色光线,织造出一张法网,同时在身边演化出一朵金色花苞,一粒金光从中蓦然蹿升,直达天幕,竟是在穹顶"花开"出一轮耀眼的金色骄阳。
大地之上,犹有异象,一座座王朝城池宫阙、山上仙家道场"破土而出",道士赵须陀好像于弹指间亲眼看数千年的山河
变迁。赵须陀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被天地两道阵法照耀得熠熠生辉,说道:"小道境界低微,技法浅陋,自然敌不过荆道主。
"只是偌大个人间,唯有陈平安才有资格与小道当面询问缘由。
"荆道主会怕陈平安,怕青宫山真正的主人,怕文庙的规矩。小道不一样,不怕谁,只怕一个道号无法名垂宇宙千秋万
载。"荆蒿笑呵呵道:"小觑飞升,会死人的。
扑通一声,赵须陀的肉身跪在地上。但是赵须陀的魂魄从身体飘荡而出,凝练为年轻道士的模样,依旧站立。
"斩却三尸,见识真灵。一副累赘皮囊,算得什么稀罕物件。荆蒿若是喜欢,只管拿去炼化,配合法袍和罗盘,内里填补些好似杂草的他人魂魄,再造一个傀儡赵须陀,以荆蒿的手腕,想必不是难事。
荆蒿摇摇头,笑道:"这些大逆不道的举动,从你小子嘴中说来,就跟喝水吃饭似的家常事,要说你是谱牒修士,谁信。
彻底起了杀心。
赵须陀察觉到了荆蒿的心境变化,依然神色自若,微笑道:"贫道的金玉谱牒,授箓于万古天地。
收回视线,陈平安评价道:"赵须陀如果是在白玉京潜修,相信大道成就一定不低。
对于道家斩三尸的路数,书里书外陈平安都不陌生,只说当年在北俱芦洲鬼蜮谷,就曾碰见一个,双方还很"投缘"。
青冥天下的雅相姚清更是此道集大成者。回
大致路数是那道士赵须陀斩三尸,分出了纯粹的善恶两副分身,其一,负责鸠占鹊巢,窃据了"申府君"的这副皮囊,反客为主,凭借一件能够与"功德"沾边的珍稀秘宝,连同道家斋醮,就能够将沉淀在战场遗迹的怨念,煞气,污秽,暗中淬炼为一缕缕精粹的香火,用以塑造、巩固金身。
陈平安探臂伸手,朝神像指了指那副形象逼真的面孔,"最大的问题其实在这里,不是说你们的手法一眼假,而是不够精准,对错各半。
工匠造像的"开脸",往往是最后一道工序。
粗略一观,被申璋尊为至高的这个"陈平安",神色凌厉,极具威严,近乎忿怒相。很容易让人见之敬畏,心神悚然。
细看之下,那张面孔却也有几分市井百姓所谓的苦相。好像不管拥有了什么,人性底色依旧不开心,不惬意,不痛快。
陈平安笑道:"相由心生,你们都觉得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泥瓶巷孤儿,内心一定会对这个世道怀揣着巨大的无言的、不敢发声的愤怒,这是对的。"
"我在小镇见到的恶意和错误,等到离开小镇,去到了明明更为广阔的天地,结果看到了无数一样的、甚至更大的错误和恶意,我当然会感到愤怒,这种愤怒到了极点,就会龙抬头,因为我不知道一个''为什么''。我觉得天地间只有书上的道理,能够与我共鸣,所以我才会在书简湖栽跟头,吃了一个更大的苦头。"
能学拳能读书能练剑,能去见想见的姑娘,能一路看鲜活的山水,我的心觉得自由极了。对是我自己的,错也是我自己
的。1所以说还是老大剑仙的眼光最好,他眼中,从不是一个暮气沉沉的陋巷少年,而是一个眼睛里有着无限光亮的未来剑修。
"熬日子当然很辛苦,但是陈平安并不觉得自己心苦。我当年牵马走出书简湖的那一刻,反而觉得自己很幸运。"
申璋如同学塾受教的蒙童,用心聆听夫子传道授业,恍然道:"这样啊。
申璋转头看了眼雾蒙蒙一片的土坡那
边。
一个心善的,沦为了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一个性恶的,躲在此地悄然淬炼香火,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成神之路。
申璋说道:"能够见你一面,总算此生不亏。"
陈平安说道:"从始至终,小于赵须陀,你亏大了。
"申璋"默然。
不知多少人碰到过多少事,思来想去,无话可说。
那个在此盘桓不去、悲天悯人的鬼物道士,是赵须陀斩三尸而出的真人。
大概是赵须陀另辟蹊径,自行仿造了一幅大道阴阳鱼图。
这个野心勃勃的赵须陀,也算是合欢山赵浮阳之流的枭雄人物了。
如果不是陈灵均他们凑巧路过此地,而且没有绕道而行,恐怕真要被他拖延几十年、百年光阴,摸索出一条别开生面的道路。
治学最怕夜航船,能见预流是第一。
陈平安不过是想要多看几眼世道之上,他人眼中的"自己"。在想家乡小镇的人们是怎么看他的,书简湖是怎么看他的,剑气长城是怎么看的,
看似是在跟束手待毙的申璋聊天,更
像是一种难得的自言自语。不见陈平安有任何动作,那尊神像便轰然倒塌,申璋喃喃道:"一场大梦都是空。
陈灵均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那边,心有余悸道:"山主老爷,咋回事?吓死我
了。"口陈平安说道:"照猫画虎,皮毛而己。
陈灵均挠挠头,心虚道:"又是我惹出来的麻烦么。"3
又。
按照早年老厨子比较伤人心的说法,落魄山上有俩活宝,一个赔钱货,一个惹祸精,你们不常见面,属于山下宗藩条例里边的"王不见王"。
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他的脑袋,"亏得你,不然再被他们继续藏掖下去,才是真的麻烦,回头我让掌律长命在霁色峰祖师堂记你一功。
陈灵均自然无所谓什么记不记功,噼里啪啦问了一大通,"老爷老爷,走渎咋办?会不会落个半途而废的地步?会不会破境不成反而跌境啊?
我陈大爷当然不会不择手段求个玉璞,但是如果天上掉来个玉璞境给我,我肯定也收啊,出门在外,上五境和地仙的意味大不同,多有面儿。
以后游历途中,再与谁初次见面,被道一声"景清祖师",听着就不那么像骂人了么。
陈平安伸出手指画了个圆,虽然世间走渎是一条蜿蜒长线想起这家伙是陈灵均,便解释道:"可以了,去跟上温仔细,你回一趟县城就算功成圆满,有始有终。至于会不会破境"
陈灵均瞪大眼睛急哄哄问道:"老爷,要是这都能破境的话,那我回一趟御江再返回落魄山,不是还能再破一境嘿嘿。"
陈平安气笑,拧转那颗不好说是突然灵光了还是异想天开的脑袋,一脚踹在青衣童子的屁股上。
陈灵均驾驭起一团青碧云雾去了山间,见了温仔细和那少女,急急按下云头,速速飘落在地,站在小路中间,陈灵均双手叉腰,哈哈笑道:"温兄弟,瞧见没瞧见没,收拾个小金丹,完全不在话下,以后回到了落魄山,在老厨子和仙尉那边,你记得帮忙说几句实话"
温仔细哦了一声。
陈灵均见他不捧场,埋怨道:"凉透了好兄弟的滚烫心。
温仔细呸了一声,"莫非景清祖师忘了?老子也是个小金丹。"回
陈灵均哎呦喂,一拍额头,拱手抱拳重重摇晃,"是我疏忽了,温兄弟,容我将功补过便是,裴钱也在那边,等会儿我们走到了县城,就立即赶回去跟她说道说道几句,好帮你们约拳一场。咱们大哥钟第一已经破境了,你总不能矮了一头,也得捞个远游境才像话,好兄弟有福同享"
温仔细说道:"我可能就不陪你们继续游历了,想要回一趟灵飞宫。
陈灵均呆滞片刻,飞快凑到温仔细身边,拉住他的胳膊,试探性问道:"被我的混账话伤了感情,真生气啦,我给你磕一个,当赔罪?"一
温仔细笑道:"什么跟什么啊,就是有些想念家乡了。
陈灵均大笑道:"吓我一跳。
傅筝小声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如果景清祖师继续南下游历,与那灵飞宫也是顺路的。
陈灵均看了眼温仔细,温仔细揉了揉下巴,"你还是磕几个吧,否则我心里边不得劲。 3
接下来傅筝只见貌若童子的景清祖师,使劲摔着袖子,与那个双手抱住后脑勺的温仙师,他们一起问答着灵飞宫地界。有哪些好吃好喝好玩好看的山水。
不愧是一洲道主,术法神通就是驳杂。
荆蒿抬手挥袖打造出了一座水精境界,将赵须陀的肉身、飘荡魂魄一并禁锢在冰柱之中,免得被年轻道士以秘法遁走。
再从那轮大日当中牵引出一条光线,如落剑,刹那之间渗入冰柱,直奔赵须陀魂魄所凝"人身"。
一只手随意横抹而过,打断冰柱,璀璨剑光砸在手背之上,自行消散,并未伤及分毫。
这位不速之客,将双方重重阵法禁制视若摆设,如入无人之境,拦下了荆蒿的杀手锏。
荆蒿眼皮子微颤,幸好来者是友非
敌。
来人笑道:"本事不大,狂话不少。
赵须陀的魂魄恢复了自由身,哪怕与陈平安面对面,还是笑容如常,反而说出了两句诛心之语。
"难道陈平安就是这么认为''陈平安们''
的?''那你跟荆蒿之流,又有什么两样?荆蒿眯眼捻须,现在的年轻人,说话真不中听。
不过一见面就将自己说成是"陈平安们"之一,聪明也是真的聪明。
陈平安笑道:"真话不必是豪言,狂话未必是假话。
无家学无师承,天地授箓于我。
赵须陀说道:"天上没有了周密,你就将是第二个周密。你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众矢之的!
一旁荆蒿神色古怪,怎的,听着还有几分道理?
赵须陀眼神炙热道:"陈平安,我可以担任镇守这道天关的阍者。"
他指了指天,再抬脚踩地,"你只管高高在天,我就守着土坡。"国
陈平安点头道:"好说。
荆蒿道心一震。
老飞升生怕下一刻就会被杀人灭口。
陈平安直接一巴掌拍死赵须陀,"如果你还能投胎做人,下辈子来见我,再谈此事。"回
荆蒿眼前一花,已经不见了陈平安的身影。
荆蒿习惯性勘验一番,确认并无遗漏之后,缩地成寸,到了县城大门口,等待陈灵均几个。
因为陈清流离开凉亭之前,暗中留下了一支卷轴,让荆蒿转赠给陈灵均。
大摇大摆走在道上的青衣童子,远远瞧见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神仙,荆老神仙?陈灵均揉了揉眼睛,没认错,确是在那流霞洲当扛把子的荆老神仙,他怎么来这里了陈灵均脑袋里一团浆糊,晃了晃脑袋,他跟荆蒿,几乎同时各自快步走向对方。
荆蒿既不能提及"青主"道号,又不敢直呼名讳"陈清流",也不愿扯谎说什么陈浊流,荆蒿只好硬着头皮称呼为陈道友,递出画轴,"陈道友让你无聊了就数一数画卷中那支白拂的根数。
陈灵均下意识瞪眼道:"他脑子进水了啊,我吃饱了撑着啊?"
荆蒿无奈道:"估摸着是文人交游的风流雅事吧。
青衣小童单臂环胸,拎着卷轴,另外一只手双指捏着下巴,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交了这么个不靠谱的朋友。"
陈灵均突然瞪大眼睛,心思急转不停,嘴上不饶人,"好家伙,没点礼数!他也配让荆老神仙帮忙做事,脸够大的,荆老神仙,心里边不要有芥蒂啊,穷酸书生都这德行,我们都不与他一般见识。"国
喝惯了早酒的荆蒿好歹是历练过的,神色如常,故作云淡风轻道:"都是一张桌上喝酒的朋友,景清道友这么假客气的话,就显得好酒白喝了。"3
陈灵均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荆老哥好酒量,好胸襟!
在将卷轴递给景清道友之前,荆蒿自然不敢擅自打开,甚至不敢随便掂量轻重,趁此机会,才好仔细端详一番。
趁着四下无人,陈灵均也不是个耐心好的,当场打开画卷,陈灵均跟荆蒿各持一端,没什么奇异瑞祥发生。
是一幅有些年头的彩绘帛画了,有个容貌清逸的紫衣男子,乌帽青骡,手捧白拂。身后有侍者执举金瓜,宝盖旗幡接连如云。
荆蒿当然是第一时间去观察那支白
拂。
陈灵均却是看那骑骡子的青年男子,再通过题款来确定身份,皱着眉头愈发疑惑道:"陈浊流这厮年轻那会儿相貌不差啊,怎的会打光棍呢。看这份排场,很阔绰啊,是了是了,定然家道中落,祖上阔过而已,所以如今出门在外,总是酸不拉几的,喜欢穷讲究。"国
对于陈灵均的浑话,荆蒿置若罔闻,老修士只是越看那支白拂越心惊肉跳。
如果没猜错,便是那支白拂无疑了,这等山巅至宝,说送就送?也对,青主前辈行事岂可以常理揣度!
所幸陈清流早就以独门秘术遮掩了白拂的气象。
白拂长二尺结于木柄,总数约莫万余。长柄通鬃以金,围一寸三分九釐,上饰镂金龙首,精美绝伦,栩栩如生,衔一小金环以缀拂,下饰镂金龙尾。拂子总重九斤九两九钱。2
此物与那支大名鼎鼎的白马尾拂同称为白拂,而后者与白马驮经的典故有关。
既然两拂齐名,那么陈灵均手上这支拂子的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这支拂子皆是被剑气洗炼过的根根龙
须。
故而荆蒿不敢触碰,怕沾因果,再者他也未必提得起这支拂子。
陈灵均抬起头,神色尴尬道:"荆老哥,我该如何从画中取物?
荆蒿并不着急回答,暗中运转几种类似"搬山运水"的神通,画卷中的那支拂子竟是纹丝不动。
于是一老一小,杵在原地干瞪眼。
陈灵均伸手一抓,咦,拂子竟然果真从紫衣男子手上飘掠而出,到了陈灵均手中,已经是世间常见的拂子大小。
陈灵均左手提着白拂,往右手胳膊一挽,双指并拢竖在胸前,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道号景清,道友认不认得?哈
哈哈。只是很快陈灵均就将白拂"放回"画卷当中,重新收起了画轴,随意夹在腋下,笑道:"早晚还他。"
荆蒿愣在当场,竟是急眼了,"不能还不必还,礼轻情意重,多少是陈道友的一份心意,景清道友何必推脱,不豪杰了。"日
陈灵均摆摆手,心情大好,左右耸肩道:"他个穷光蛋,就这么点家底了,跟我摆什么阔呢,既然是朋友,就不能害他做那败家崽儿。下次见面就还他画轴,再请他喝顿好酒。"
荆蒿轻轻拍了拍青衣童子的肩膀。
陈灵均抬头疑惑道:"荆老哥,咋
了?"
荆蒿笑道:"就此别过,来日登岸流霞洲,记得飞剑传信知会一声,我也搞点排场出来,不能弱了气势。
陈灵均重重一拍肩头的那只手掌,"那就靠荆老哥撑场子了,一言为定!!荆老哥是富讲究,我与你客气什么。
凉亭外,裴钱站在台阶下,久久看着匾额和楹联,一看就是师父的手笔。
钟倩进了凉亭,坐在小米粒身边,对面就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汉子好像有些羞赧,只是嗑着瓜子,故意转头与小米粒聊天。
黄叶和夏玉篇察觉到了青年汉子的拘谨,只是她们此刻哪里有心计较这些个有的没的,只因为凉亭外边,山水神灵排列多如麻。
为首的,正是那尊宝瓶洲中岳神君晋青!
可哪怕是神位尊崇如神君晋青,都没有要走入凉亭一站的意思。
那就更不要说那些神色各异的一洲中岳山水神灵了。
他们都在等那个人。陈平安去到那个兜兜转转只是不肯离开的鬼物道士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道士浑浑噩噩,想了想,好像记不起任何过往事了。他环顾四周,神色茫然,此处是家乡吗?异乡耶?
陈平安问道:"无妨,记不起就记不起。你愿不愿意随我登山修道,修个真我??
道士迷迷糊糊,看着眼前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思量片刻,他点点头。
他们一起结伴而行,走在花草杂生的道路上。
"你会道法吗?"
"多少会一点。"
"我是与你拜师??"
"帮你找个师父。"
"我是鬼吗?
你是好人。
道士问道:"什么山?那人答道:"落魄山。道士沙哑开口再问:"在哪里?那人想了想,笑答:"天地间!!"
心相即心乡,有条陋巷有座老宅,一棵孤零零的桃树,今年桃叶见到桃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