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请神

作品:《剑来

    原本灰蒙蒙阴沉沉的战场遗址,终于见着了一轮久违的大日,它好像将厚重的帷幕烧灼出一个窟窿,金色的阳光依次洒落在无人计较的野草和无人收拾的骸骨之上。


    陪着陈平安一起俯瞰战场遗址,荆蒿感慨道:“既没有想过这辈子能够见到青主前辈,也没想到自己能够在落魄山喝酒,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够与陈山主像朋友一样谈心。”


    不等陈平安反驳,荆蒿自己就解释了,“只是像。”到底不是一路人,荆蒿有自知之明。


    修道之人,说自己去竹海洞天参加过青神山酒宴,或是游历过百花福地,总是一件脸面有光的事情。


    但是一位剑修,却只需说-句自己去剑气长城,便无需更多言语去形容。


    听了前者,旁人至多羡慕其山上人脉,听了后者却要由衷敬重其为人、胆识。


    在北俱芦洲,谁说自己跟姜尚真是好友,一定会很受“欢迎”。


    抑或是在浩然天下,阿良的朋友出门在外都会说自己不认识阿良。


    这就是口碑。


    现如今,是否去过落魄山,跟陈平安有无交集,俨然就成了衡量一位大修士够不够“山巅”的标准。


    荆蒿笑问道:“在陈山主心目中,到底是自认为一位纯粹剑修,还是以武夫自居??”


    陈平安说道:“武夫持剑,行走江湖,就是剑客。有气力递剑,递出好剑术,天地无拘束,就有机会跟人讲好一二道理。”


    荆蒿点点头,没来由感叹一句,“在我眼中,整座人间,全是山顶。”


    陈平安思量片刻,笑道:“确实奇思妙想。”


    有人自童年起就照看着从古至今的历代星辰。有人年少时就像-尊恪守无错的神灵,独自走在寂然的人间。


    其实荆蒿还有一层意思,若说人间是山顶,那么“陈山主”的称呼,就别有嚼头和余味了不是?


    显然陈平安不领情就是了。


    荆蒿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做不到嫉恶如仇,当然,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会看不惯很多事情。”


    如此示弱,是荆蒿想要清清爽爽离开宝瓶洲,准确说来,是安安稳稳离开陈平安身边,求个好聚好散,下次重逢还能出于客气叙旧几句。


    荆蒿甚至已经做好打算,如果陈平安开口让他荆蒿当个大骊王朝的记名供奉,认命便是。


    不是荆蒿觉得以流霞洲一洲道主的身份担任别洲王朝供奉,跌份了,只是如此一来,红尘裹挟,因果缠缚,涉世就深了。


    陈平安点头道:“两头不靠,好人也当善事也做,恶人也当错事也犯,所以跟刘蜕差不多,山上口碑,毁誉参半。真正的好人,觉得你们德不配位,真正的坏人,骂你们取巧伪善。”


    都曾是一洲山上执牛耳者,荆蒿刘蜕他们两个,自然没办法跟陈淳安、火龙真人比,也没办法跟杜懋、完颜老景比。


    “因为你们内心深处都有怕的东西。你们都知道‘后果''这个词语的分量,你们对于‘代价''有自己的深刻见解。”


    由于刘蜕的天谣乡,牵涉到了碧霄洞主的落宝滩。而荆蒿跟青宫山的关系,有点类似刘重润和螯鱼背,山头都是租赁而来。


    所以这两位老字号飞升的做人做事,就会有所忌惮,是怕那两位老十四的“收租”,只需冷不丁来那么一下,想必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陈平安跟他的先生一样,很容易让人忽略掉他们的真实年龄。


    大概是身边站着个足够年轻却大名垂天地的人,荆蒿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就忍不住追思一些往事。


    “修道路上,我吃过一些苦头,但我还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记得师尊曾有教诲,要我们立定脚跟,咬紧牙关,千万千万,不要把我们所站的位置,随随便便让给那些王八蛋。”


    荆蒿自嘲道:“古语有云,明明白白一条路,千千万万不肯修。”


    下了山的红尘历练,就像是进了书斋,翻阅一部无字书,同时同地同看一部世道书,人们嚼出来的道理,却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淡然说道:“天生就能够好德如凡俗好色的人物,古往今来能有几个。侥幸万一上山修道,又万一机缘闻道,再万一辛苦得道,最终万一道心坚固不退转。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天地间大必然里边的一个小偶然罢了。”


    荆蒿小心翼翼说道:“苦不堪言?”


    陈平安笑道:“关起门来偷偷分赃。”


    荆蒿会心不远,笑道:“也是一乐!!”


    异象横生,山巅涟漪阵阵,凉亭附近来了个缩地脉的高人,气象不小,道力不弱。荆蒿瞬间眯眼,袖中掐诀,暗中祭出一件从不轻易动用的仙兵,此物亦是青宫山的镇山之宝。


    出手“敲闷棍”之前,荆蒿将对方误以为是那申府君请来的救兵,心中微微讶异,小小元婴,竟能请动这般大修士,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难怪能够在此作威作福,原来是有所依仗。


    陈平安说道:“是曹花间,不必紧张。”


    荆蒿默默收起了国果然,来者正是柳七的挚友,曹组,被誉为曹花间,也是人间最想要为“词”正名的人物之一,不肯当“诗余”、作“艳科”。


    曹组现身此地,笑道:“陈国师真是闲云野鹤,教人好找。”


    陈平安疑惑道:“这么快?”


    距离双方约定见面的日期还有好几天。先前陈平安寄信给远在蛮荒的柳七,请教柳筋境的一步登天的学问。在信上也没有隐藏真相,与柳七说明自己受限于十一境武夫体魄的“沉重”,如今停滞在修士一境,又因为先前道身即一国的缘故,在确定新路之前,不敢轻易提升境界,担心会影响到大骊的气运升降。毕竟陈平安一身的境界起伏,不知是多少大骊百姓的喜怒哀乐。在陈平安看来,柳七不回信,是情理,肯回信,是道义。


    曹组并不着急答话,先从袖中捻出三炷香,心中默念尊号礼敬之后,这才笑着解释道:“临时学会了一张远古符纂,赶路就快了,省去好些脚力。”


    陈平安脸色古怪,提醒道:“曹仙师,容我多嘴一句,法不轻传。”


    曹组笑道:“当然,关节不小,岂敢散漫。”


    让曹组轻松跨海赶到宝瓶洲的这道符,正是三山符。相信世上最怕这道符篆的,一定是那些“祖师堂”。


    所以此符不能随随便便流传开来,试想越来越多的上五境修士会画此符,一边拈符缩地,烧香礼敬三山九侯先生,之后就去拆谁家的祖师堂,或是对付那些正值闭关的山上仇敌不管是否得手,总是还要再次敬香与三山九侯先生“知会一声”才能缩地远遁的。


    陈平安可不想整座浩然天下都变成北俱芦洲。


    否则到时候追本溯源,真计较起来,恐怕三山九侯先生都要把这笔账算到他陈平安头上。


    上次与蛮荒天干修士一场狭路相逢,姜尚真迫不得已将此符传给了曹慈、郁捐夫他们,如今谢狗又仿制了此符。


    其实陈平安已经做好随时随地被三山九侯先生找上门兴师问罪的心理准备了。


    曹组看了眼荆蒿。


    荆蒿正要识趣走开。


    不曾想陈平安笑道:“无妨,也不算外人。”


    曹组直截了当说道:“商量正事之前,柳七有一疑问,让我代为传达,与陈剑仙请教。”


    见到陈平安,不同的称呼,就是一种“泄密”。


    陈山主,陈隐官,陈剑仙,陈国师,陈道友,陈先生,二掌柜,曹师傅,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道:“曹先生问就是了,我不敢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组问道:“既然柳七能够让柳筋境不留人,陈剑仙为何就不能连破十三境?”


    陈平安哑然。


    荆蒿非但不觉得此问过分,反而深以为然。柳七这句话问得好啊,问陈山主,更是问对人了。


    看着陈平安此刻的神态,曹组已经得到了答案,笑道:“那我们就循规蹈矩行事,我也不算白走一遭。”


    陈平安歉意说道:“可能要麻烦曹仙师先回大骊京城,多待两天了。”


    曹组说道:“不碍事,我只需在一旬之内返回蛮荒即可。我正好逛一逛宝瓶洲五岳和新老龙城。”


    陈平安抱拳道:“受累。”


    曹组摇头笑道:“暂时别过。”


    龙泉郡窑务督造署近期都在跟百花福地联手烧造新款花神杯,等于是为柳词源和曹花间量身打造的见面礼,只是曹组提前到来,好像就只能是当做一份临别赠礼了?


    曹组潇洒走后。


    荆蒿刚想要主动询问担任大骊供奉一事,陈平安突然问道:“荆蒿,当真内心对十四境毫无所求?”


    荆蒿愕然。


    陈平安眼神熠熠,盯着荆蒿,径直询问一句,“想见大道吗? !?”


    我所说的大道,不是你们上五境修士所谓的大道,是道祖曾经远游天外、穷其宇宙追求一见的那个大道。


    哪怕只是分一杯羹,从旁窥见大道一斑。


    也够你荆供奉再不是什么老飞升了,将来足够你衣锦还乡,成为流霞洲当之无愧的一洲道主。


    荆蒿神色恍惚。


    沉默片刻,陈平安率先开口笑道:“大鱼难钓。”


    荆蒿既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心情复杂至极。


    陈平安走向凉亭,与温仔细遥遥心声言语一句。


    荆蒿快速摒弃杂念,移步跟随。


    陈平安想起柳七的那个问题。


    只是心无所倚,没个着落,就敢剑倚青天,连破十三境,一步合道??总是痴人说梦。


    那个叫赵须陀的古怪道人,在道上与温仔细他们匆匆而别,人事总是如此擦肩而过,淡如枯笔。


    温仔细对赵须陀这位散仙也不太上心,依旧带着她们去往县城,仪仗署艳鬼,朝珠滩侍女,还有一个自称是谍子候补的少女修士,再加上个浪荡子温仔细,他们这支队伍也算“奇怪”了。


    温仔细疑惑问道:“那金带河水神王宪,是在丹玉国山君府的山水察计上边,吃了挂落,给罢黜了?不过这类过失,好像还不至于落个被除名破庙、敲碎金身的下场,莫非是礼部那边滥用职权,动了私刑?”


    果真如此,倒也好处理,想来丹玉国礼部的“家法”,总大不过一洲五岳的规矩,先前大骊宋氏制定的新山水律法,如今已经是文庙通行的“金科玉律”,是升迁是降黜,都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


    黄叶摇摇头,“温仙师,先前我只管些卤簿仪仗的事务,不太清楚这里边的门道。”


    夏玉篇是狐娘娘的贴身侍女,狐娘娘建造淫祠,窃据了王宪的河神府,所以反而是她知晓这里边的曲折是非,怯生生解释道:“温仙师,听说是先前丹玉国接连大旱三月,民不聊生,礼部恳请金带河水神在内总计六位水神、河伯河婆,一起调水降雨,丹玉江水神那边也降下了一道法旨,不得延误,违者重罚。结果唯独王宪不肯听令,迟迟不肯运水救灾。等到朝廷震怒,陛下亲自申饬金水河,王宪含恨行事,故意连降暴雨,引发一场洪涝灾害,如此一来,两罪并罚,金带河被剥夺神位,王宪不服,投牒丹玉国中岳山君,山君府巡检司下来调查此事,结果查出了更大的问题,金带河神府竟然勾结蛮荒余孽,图谋不轨,争夺丹玉江水神之位温仙师,这些都是奴婢从狐娘娘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做不得准。”


    黄叶冷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宪不过是不愿与它们同流合污,才会被如此诬陷。”


    傅筝点点头,说道:“这类狗屁倒灶的官样文章,反着听就是温仔细揉了揉下巴,“环环相扣,看来旱灾和洪涝两场‘天灾'',都有幕后仙师运筹帷幄,这个申府君,有点道行的。”


    傅筝在狐娘娘祠庙地界秘密待过一段时日,闻言对温仔细颇为刮目相看,由衷赞叹道:“温仙师果然洞若观火,事实确是如此,


    丹玉国那边人证物证,确凿无误,可惜王宪走投无路,申冤无门,百口莫辩。”


    温仔细摆摆手道:“也不是我厉害,山下历练多了,见怪不怪,看来看去尽是些不出意料的‘熟人熟事’。”


    傅筝问道:“若是由温仙师做主,会怎么做,如何解决这个烂摊子?”


    温仔细笑呵呵道:“傅女侠问倒我了,我这个人从来不爱动脑子。”


    傅筝只是眼神询问,不敢罢休,师父他老人家说过,出门在外,要晓得一个多跟人学本事的道理,别人不肯教,就偷学。


    其实以温仔细的性格,不外乎恶人自有恶人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温仔细说道:“我耐心不好,只能′就事论事’,见着了申府君不顺眼就打杀了它。高人会多做一些,把这团乱麻给捋顺了,将一整条线给理清楚,从申府君到这座战场遗迹再到丹玉国朝廷,好让类似的人不敢再犯类似的事。最厉害的手段,大概是让一个地方的人心移风换俗吧,只是这种事做起来太耗神了,容易自讨苦吃,我反正做不成。”


    与此同时,温仔细以心声说道:“傅筝,此行路上,我们结伴,你不要跟黄姑娘和夏姑娘说你见到了谁,免得吓到她们。”


    傅筝点头道:“我又不是什么愣头青,相当熟稔山上规矩。”先前陈国师送给她一句看似客气话的临别赠语,“内存正气,邪不可干。”


    少女当然是开心的,多好的一句话,以后见着了敌不过的歹人,她就拿出来念一念,壮壮胆!


    对于温仔细的回答,傅筝自认受益匪浅,暗自琢磨着一个点,一条线,一个面对嘛,很像师父他老人家会说的话。


    她以前还误会是不是师父这样的人在山外会很少呢,虽说这趟游历,也不觉得多,但是眼前不就有一个?


    温仔细笑道:“如果这点就是我们自己,这条线名叫‘世道’,这个面就是整座人间呢?”


    她们默然。


    从未有人跟她们说过这样的话题。不是她们头发长见识短,只是因为世道从未给过她们这样的机会。


    温仔细突然神色略显尴尬,说道:“傅女侠,你跟我继续赶路就是,黄姐姐和夏妹妹可能要去一座凉亭,见见水神王宪。”


    黄叶和夏玉篇对视一眼,不明就里。


    温仔细笑问道:“你们敢去趟浑水吗,敢替王宪说几句公道话吗?事先说好,你们有可能会碰到很多在山水官场位居高位的显赫存在,会很多。”


    黄叶问道:“我们会不会哪句话说的不对了,就会被随手一巴掌打得魂飞魄散。”


    温仔细说道:“他们不能,估计也不敢。”黄叶神色淡漠道:“那有什么不敢去的。”夏玉篇轻声道:“要去的。”


    温仔细笑容温煦,“对。”


    她们的言语,真是天籁,可以动人心弦。


    ————


    那艘仿冒剑舟之上的云海,一条青色水蛟,双须飘摇,水运充沛的翻滚云海,宛如一座悬空的雨龙湫。


    蛟身在云海若隐若现,有那神龙变化的威严气象。


    那老金丹的一尊法相,其实颇能吓唬人,寻常中五境修士瞧见了,便要犯怵。


    不过碰到了一路被吓大的“落魄山景清祖师”,也该他受此一劫。


    更多还是虚张声势的花架子,故而只是被陈灵均一抓,便泄露了底细。


    那只探出云海的蛟爪攥住法相的头颅,此人的一颗金丹,本就撑不住太久法相,给陈灵均真身一爪就给当场戳破了破棉絮似的,老金丹可谓哑巴吃黄连,心一横,便要发狠之际,陈灵均见那法相还要挣扎,蓦的加重力道,真身隐匿于法相眉心洞府内的老金丹,霎时间七窍流血,伏地不起,额头红肿。


    陈灵均到底见识不浅,心中有数了,这个金丹,非是“真金”。i就像那山下工匠“黄铜鎏金”的工艺,表面光亮而已。


    比起他们夜宵一脉的温仔细都要差远了。


    陈灵均讥笑道:“驴粪蛋子外面光的货色,谁借你的胆,也敢自封双蛟真君?”


    通过一副水蛟真身道出的这句话语,声响竟有雷鸣的气势。


    寻常地仙之流,若是结丹品秩不高,一旦祭出法相,就是一桩花钱如流水的山上买卖,只因为消耗体内积蓄灵气极快极多,往往是不得不动用杀手锏,驾驭一二攻伐重宝,求个速战速决。


    同样的官补子,一般的品秩,丹玉国的六部堂官,跟大骊朝的-部尚书,岂能相提并论?


    陈灵均却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境圆满,一副真身更是走渎成功的水蛟,对付个半吊子的金丹,自是手到擒来。


    陈灵均说道:“速速报上真名,籍贯,师门。”


    蛟爪在那法相头顶抹过,发出一阵类似锐器摩擦琉璃的动静,咯吱作响,火光四溅。


    若是陈灵均不刻意控制力道,恐怕一爪也就随意崩碎了法相。只因为怕他是忍辱负重的大骊谍子,是误入歧途却良知未泯的修道之士,或是潜藏在申府君身边伺机寻仇的人物


    每一种怕,都像是当年走渎时路过的拱桥,临水的县城,是悬河的水段,岸边的良田万顷,是水上一艘艘运输漕粮的官船


    当初从北俱芦洲回到落魄山,这么多年以来,陈灵均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走济渎的心路历程。不威风,不快意,就像一个最好酒的酒鬼,偏只能对着一只水碗,能解渴,到底不过瘾。


    一场磕磕碰碰的走渎,模模糊糊的感受,最终演变成三个字,不自由。


    哪怕如此,陈灵均也无半点后悔。


    那老金丹颤声道:“杨辣,散修,自学成才,机缘巧合之下才修习的旁门道法,绝对不敢欺瞒仙君,并无师门和道场传承。”


    其实他也是斗狠逞凶惯了的,只是遇到这么一头来历不明的“龙裔大妖”,心知不可力敌,只好发挥能屈能伸的野修本色,“仙君能否高抬贵手,我也好收起法相”


    陈灵均不与他废话半句,巨大的蛟龙尾巴从云海中呼啸而出,轻轻一拍,将老金丹的法相给当场拍断。


    一尊法相断作两截,就像被拦腰斩断,老金丹受此重创,面如金色,真身腰部也似被拧成了麻花,身体抖如筛子,强忍着才没有哀嚎起来。惨也惨也,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两百年道行就此折损殆尽,心中既恨极了那厮的狠毒手段,也是怕那大妖怕到了极点。


    陈灵均以心声说道:“详细说上一说申府君的来历。”


    命在旦夕的险峻时刻,老金丹竹筒倒豆子,总是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申府君原名申璋,生前是一等一的豪阀子弟,只因为贪生怕死,怯战退缩,被大骊督战官按律阵斩,约莫是死后怨气冲天,成了厉鬼,破境神速,端的匪夷所思。”


    “他又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件神道秘宝,盘踞在此,不肯挪窝,所谋甚大,故而哪怕申璋好色如命,身边美妾如云,独不与建造淫祠的狐娘娘媾合,便是怕他自己走的这条神道,被狐娘娘庙的香火浸染,坏了根基。”


    “申璋对外说是结丹成功,举办这场庆典,我瞧他更像个藏头藏尾的元婴。”


    杨靖说完这些,生怕对方不信,便发了个毒誓,“仙君,杨谏但凡有一句假话,便教雷劈了,任由五雷轰顶,化作灰烟。”


    陈灵均皱眉道:“还真是个元婴?”


    我这张嘴开过光么。


    至于什么杨辣,当我好糊弄?他娘的,十成十是个假名。口陈灵均神色不变,问道:“申璋在此为非作歹,有无靠山?”杨台犹豫一下,仍旧照实说道:“外界倒也确有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说申璋还有一层隐蔽身份,是那帮大骊蛮子留在此地的谍子,容许他戴罪立功,还承诺将来给他一个小国国师当当。不过我对此并不相信,只是也怕个万一,故而不敢断言什么,免得连累仙君误判了真相。”


    见那水蛟眼眸微动,杨速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定是对方晓得轻重利害,有投鼠忌器的心思了。


    陈灵均愤愤道:“真真该死!”


    杨速大为意外,如今宝瓶洲,还有不将大骊朝当回事的山上修士?


    见那水蛟眯起眼眸,说出一句让杨速如坠冰窟的狠话,“你也是个知趣货色,那就饶你半死!”


    剩余的“半活”,不是陈灵均被杨站几句话就糊弄过去了,而是还要用来对簿公堂的。


    杨辣自认已经这般服软低头了,对方竟然还要如此仗势欺人,分明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其实杨速早已从袖中偷摸出一只古色古香的红漆匣子,伺机而动。此物出自一座沉水的古蜀大墓。当年他跻身观海境之时,外出云游,偶尔泄露手段满足些私欲,不敢太过招摇,一日路过某条古河,见水底偶尔彩光流转,知晓定有重宝藏匿其中,便约来几个气味相投的谱牒修士,假扮山泽野修,去那江底寻宝,百般尝试,只是无果,无计可施之际,想出了一个歹毒法子,就是花钱与当地官府打通关系,疏通礼部和工部,匆匆忙忙江水改道,破开了那座水运造就的残留大阵,他分得了一部残篇道书,还有两件彩绘贴金甲骑具装俑。他也凭此成功结丹,只是此事,终究伤天害理,使得他结丹之后,修行并不顺遂,尤其是前个几十年,隐患变得尤其明显,他本想若有机会,就去拜会青峡岛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心想自己带艺投师也无妨,甚至做梦与那个田湖君结为道侣,只是书简湖变了天,田湖君这婆姨也摇身一变,成了真境宗的实权人物,他娘的,这些腌腰货色,比起自己,好到哪里去了,不过是时来运转,不一样鸡犬升了天?可恨,可妒!


    陈灵均早就看穿了那老金丹的把戏,偷拿出了杀手锏用来搏命,也不阻拦,只是转头轻轻呼出一口气,便塑造出一片云海,就像悬在天空的一座碧绿湖泊,大湖顷刻间冰冻,内里有无数的纤细的冰棱,密集攒簇,如储藏了无数条枪戟的一座武库。


    它刚好悬在了申府君那支兵马的头顶。


    陈灵均在落魄山上就是混日子。


    你让我专心修道,便是为难我了。可要说分心,可就是我的强项了。


    杨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木盒,重新祭出一尊法相,却不是一味追求气势,而是附着在其中一件彩绘贴金甲骑具装俑之上,化做一道虹光,提抢冲杀向那头水蛟,此外真身施展遁法,隐匿到了另外那件负箭囊武士俑之中,急急划出一道弧线,远离战场遗址。


    水蛟抬起一爪随便拍碎那件法宝,作为杨站藏身之所的武士俑不知为何,当场崩碎,好像撞在了一堵无形墙壁之上,以卵击石。


    陈灵均掐诀收起了庞然真身,再度变作青衣童子模样,袖如两朵云,飘落回渡船。


    站在船头栏杆之上,陈灵均随手将那奄奄一息的老金丹丢在甲板,鸟瞰地上兵马。


    既然大致有数,陈大爷就可以放开手脚与你这位申府君好好掰扯掰扯了。


    视线偏移几分,呦呵,钟第一可以啊,看样子好像破境了?


    钟倩显然也察觉到了陈灵均的视线,点头致意,破境而已,小事一桩,信手拈来。


    陈灵均与钟第一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们这座山头的扛把子,不孬。跟着大哥混,在家宵夜不缺,在外面子更有。


    钟倩的金身境瓶颈,是被同一人以两拳强行打破的,当然,此事说来轻巧,跟享福似的。


    真挨上两拳就晓得分量了。


    先前在山上,既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更不知道对方的武学境界,问拳之际,钟倩还能豪言壮举几句。


    今天可就说不出类似“没吃饱饭”、“你家钟爷爷”的硬气话了。说来说去,还是要好好感谢白玄,听说这小傻子拿了那部英雄谱去找对方共襄盛举。


    钟倩扯了扯包裹,里边十几本书都是跟老厨子借的。还?还什么还,景清送的书,关钟倩什么事。


    一艘剑舟骤然坠落,被迫停靠在了地面。


    刚刚清醒过来的老金丹,竭力撑开眼皮子,又被震晕过去。青衣童子跳下栏杆,走向申府君那支兵马。


    相距不过五百步了。


    陈灵均缓缓而行,那座冰冻的大湖也缓缓下落,抬起一只袖子,咧嘴道:“只管逃,至少暂时不死。不逃的,后果自负。”


    不知是申府君积威深重,还是那些鬼物和修士当真悍不畏死,阵型并不见散乱开来。


    申府君抬臂向前一划,淡然道:“冲杀此贼。”一支骑军冲阵。


    陈灵均撇撇嘴,双指并拢,驾驭那座冰湖,便有成百上千的枪戟落地,轰砸在骑军头顶。


    申府君继续发号施令,调兵遣将,再次冲阵。


    五百步之内的战场,尘土与冰屑一起飞扬。如此急速折损精锐,不见申府君有半点心疼。


    青衣童子并无任何喜悦神色,也无抖搂术法的心满意足。


    陈灵均想到的,反而是一路走来所见的累累白骨,还有先前县城的活人们。


    一颗道心清澈见底。我怎就不自由了? !


    原来当年走那条济渎,我之身心早就是自由的。口去他娘的玉璞境!


    去他娘的蛇变蟒、蟒成蛟、蛟化龙,在山在水,走江走渎,我们蛟龙之属的修道之士,还记得那些为人间大地行云布雨之后、精疲力尽拖拽着一副身躯暂作休歇的歇龙石么? !


    邻近一位丹玉国山君和一位大江水神联袂而来,他们是受礼部尚书所托,来此平事的。遥遥瞥见那处战场的动静,倍感棘手,对那申府君便有几分不满,怎的招惹了这么一号过江龙?不过拿人钱财总要替人消灾,这些年申府君那边送来的冰敬和炭敬,不是小数目,虽说对他们这些山水正神而言并无实在用处,只是同僚之间比拼家底,夸耀宝物,少不了这些点缀。他们也看不破申府君这头鬼王的大道根脚,只是私底下商议,认准一事,申璋幕后若无靠山,怎能如此破境神速?狐娘娘之流的淫祠小神,偏又暗示他们申府君好像来自北边,他们自然便怀疑申璋是不是大骊朝留在这边的钉子。


    那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水神身披集翠裘,头戴碧玉冠子,她拿起一块绣帕捂住鼻子,视线快速扫过战场,到底是心中不悦,指了指山顶那座凉亭,与山君心声一句,“王宪在那边。”


    山君说道:“务必快刀斩乱麻,不要再横生枝节了。一旦事情闹大,惊扰到某岳的那座储君之山,就很难妥善处置了。”


    他们毕竟不敢直呼“中岳"尊号。相较于那座屹立在宝瓶洲中部的掣紫山,小小丹玉国的五岳之一,大概就是个小土包。


    水神眼神冷冽,点头道:“省得。”


    眼见着救兵已至,解了燃眉之急,申府君麾下兵马和一众藩属、道友俱是心领神会,知道这桩风波很快就要落定了。


    唯独申府君内心震怒不已,咬牙切齿道:“是谁把他们喊来的? !”


    哪个蠢货擅作主张,多此一举!只是暂时顾不得揪出那个帮倒忙的浑人,申府君一把推开怀中艳姬,站起身,他扯了扯衮服领口,眼神阴沉,心中权衡利弊一番,有了个决断。


    凉亭那边,小米粒坐在了两位女子中间。


    王宪神色复杂,跟陈国师和荆老神仙解释起了那两尊山水正神的身份,“他们是我们丹玉国的山君古胄,水神舒邈。”


    都曾是他这位金带河水神的顶头上司。


    荆蒿笑道:“都是好名字。”


    想起一事,荆蒿猛地站起身,站在了凉亭相对居中位置、偏门口那边,像个门房。


    如此一来,古胄和舒邈也就不愿直接进入凉亭之内,俱是飘落在了凉亭外边。


    古胄沉声道:“旧神王宪,你竟敢勾结外乡修士在此行凶?”这都不是往王宪身上泼脏水,而是泼粪了。


    王宪并没有知道亭内人物的身份就有所依仗,觉得心中畅快了,反而愈发心灰意冷,喃喃道:“不该这样的。”


    舒邈伸手怒斥道:“哪家修士,到处撒野,胆敢在此造次?”口莫名其妙来到这边的黄叶和夏玉篇,她们也不清楚水神王宪之外,那一老一孩子跟青衫男子是哪来的,此刻见着了古胄和舒邈,她们下意识都是心一紧,黄叶依旧壮着胆子站起身,就要为王宪喊兔舒邈厉色道:“一头见不得光的腌腊鬼物,见着了本神还不赶紧下跪请罪,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黄叶眼眶红润,一旁夏玉篇颤颤巍巍站起身,手指死死攥着袖子,说道:“舒水神,事情真相不是这样的''


    舒邈怒喝道:“贱婢闭嘴!”


    古胄以心声说道:“吴巡检马上就到。”


    舒邈闻言愈发得意,冷笑道:“你就是正主?”


    荆蒿摆摆手,笑呵呵道:“我只负责不让你们脏了这座凉亭。”舒邈恼火万分,她何曾受过此等言语羞辱,立即还以颜色一句,“那就让你家主人跑过来吠几声。”


    其实舒邈眼角余光早已瞥见凉亭里边那个翘着二郎腿的男子,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看似意态闲适,其实像个没功名傍身偏要装清高的落魄书生。


    荆蒿脸上笑容愈浓,心中骂了一句娘,换成是在流霞洲,老子弄死你!


    很快又来了个真正的大人物。


    施展缩地山河的神通如呼吸一般随意。


    不管神位高度,官帽子大小,这位显然要比古胄他们更有权柄,因为舒邈已经起身相迎,神色恭敬,甚至略带几分谄媚。


    他斜眼荆蒿,说道:“本司查案,质询王宪,闲杂人等都出去。需要问话的时候,自会让你们开口说话。”


    也就是需要注意身份,他才没有加一个滚字。


    舒邈立即帮忙介绍道:“这位是大岳雨霖山巡检司的副使,吴巡检吴大人!”


    吴巡检摆摆手,“不说这些个。”


    舒邈立即低眉顺眼几分,小声解释道:“小神是怕他们不知轻重,言语冒犯了大人。”


    荆蒿啧啧称奇道:“这等厚重的官气,好久不曾亲身领教了。生再看了看舒邈,荆蒿笑道:“喊官不喊副,你这位水神娘娘倒是懂规矩的。”


    舒邈气得胸脯起伏,若不是吴巡检在场,定要水淹了凉亭,当场溺杀此人。


    陈平安收起一幅袖珍堪舆图,将画轴拎在手中,站起身,微笑道:“看来中岳这边确实不富裕,一场镜花水月都办不起,难怪要转去学人办夜游宴。”


    荆蒿自行移步让出位置。


    那个自称“本司”的山水官吏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位装模作样说怪话的青衫男子,哪里不对劲。


    再一想,就算是元婴之流,算个什么东西,若是个玉璞,才会敬你几分。


    今时不同往日,当下的宝瓶洲,所谓的地仙完全不够看了。


    陈平安笑问道:“你不是中岳掣紫山的官吏,而是储君之山雨霖山之一的巡检司,也不是主官,就有这么大的官威?说说看,谁给你的底气?”


    吴巡检只觉好笑,反而不怒,问道:“又是谁给你的底气?胆敢跟本尊大放厥词?不妨你也说说看?”


    陈平安笑道:“我跟你们神君晋青相熟,你说我的底气足不


    古胄和舒邈面面相觑。


    吴巡检抚掌说道:“好,很好,也是个顶会说故事的。”


    县城那边的云海之上,被施展了障眼法,一众大岳巨山的神官胥吏,就像志怪小说里边位列仙班的,他们既有目瞪口呆的,也有惨白无色的,更有抖如筛子的,唯独一位神位最高的汉子,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此刻的心情。


    战场,车辇之上,申府君敏锐察觉到县城那边高空的玄妙气象,呆滞片刻,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倾巢出动,那位神君又岂会大驾光临自家地盘?!


    申府君心如死灰,低头笑着,突然抬起头,戟指云海,放声大笑道:“好好好,反正遮掩不住了,我不好受,注定是逃不脱了,只是你们一个个也都不想置身事外,今天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捅破天!”


    战场内外,都能够听见申府君这番失心疯的言语。


    所谓的元婴境鬼物申府君,再不藏掖自己所走的一条香火神道,竟是也显露出了一尊烟雾缭绕的金身神像。


    不过这并非申璋真正压箱底的手段。


    他的杀手锏,在于“以神请神”。


    他要以修道之人的观想之法请神降真。


    申璋心中恨极了那个搅局的青衣童子,更恨那个小题大做的中岳神君晋青,最恨的,还是大骊朝


    如果再给他百年光阴躲藏就好了,哪怕只有一甲子也好啊。既然如此,要让所有人都与本府君一起陪葬。


    天地间,出现了一道巍峨身形,一尊金身顶天立地,但是此神无面孔。


    申璋既伤心欲绝于自己的成神之路就此断绝,又快意于此役过后自己的名垂青史。


    他自言自语道:“你们绝对想不到,今日所请之神是谁是何等大逆不道,是何等天下奇观!”


    申璋爆喝一声,捏碎了那件重宝,他的金身伏地不起,跪地磕头三下,言语如一连串震雷。


    “下神申璋,有请至高!请神降真陈!平!安!”


    随着申璋的直呼其名,那尊神灵也随之显露出一张“真相”面孔。


    确实是那“陈平安”的一副面容。荆蒿瞧见这一幕,只觉得无语。包青衣童子抬头张大嘴巴。啊?


    凉亭里边小米粒皱着两条眉头。口裴钱伸手抵住刀柄,杀气腾腾。


    而凉亭外,吴巡检三位,看了眼天,看了眼凉亭里边的那位青衫男子,同样动作再做一遍,一个个做梦一般。


    极远处的宝瓶洲一座县城武馆外边,姜赦板着脸忍住笑,倒是道侣五言她先笑出声。


    陈清流只是看着那块“拳镇―洲”的匾额,说道:“这一手倒是不俗气。算是歪打正着提了个好醒。”


    申璋其实已经耗尽所有的香火和神性,重重磕过头之后,抬头呆呆看着那尊自己所请之神,作成这桩壮举,不枉此生。


    刹那之间,申璋发现脚边出现一双布鞋?


    视线上移几分,申璋看见一个双袖飘荡的青衫男子,对方也不看他,只是笑道:“赵须陀,你们苦心孤诣斩三尸。”


    “请谁不好。”


    “请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