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月

作品:《坠入月色

    这算吻——吗?


    夏薇惊醒, 眼睫毛轻颤,不敢看人,想继续装睡,又经不起额头那片倏然升高的温度。


    只手悄悄抬起, 想摸一下, 可是还没摸到, 手在半路被男人捉住,握在了他掌心。


    那手温烫,合着肩头上的手一并用力,将她摁在了怀里。


    夏薇不敢动了,车窗外光影变幻, 一道道划在昏暗局促的车厢里,像流星划在她心上一样。


    后排两位没在说话了, 司机也在专心开车,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打破这片相对的寂静。


    夏薇低着头, 心房里剧烈颤动,很担心男人这个时候吻她,因为她能感觉到男人的呼吸就在她的头顶,似有若无。


    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似乎在发生变化,似暧昧,又似温柔。


    然而男人的定力很足, 超出了她的想象。


    直到汽车到达酒店时,男人还是和她保持着这么亲密的拥抱姿势,但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夏薇心里又说不上来的失落。


    下车后,李燃和晚晚先行回房, 祁时晏送夏薇回她住的楼。


    夏薇住的是商务楼,祁时晏他们住的是臻享楼,听听名字就能听出其中的差距。


    路上,途径一个小型喷泉环岛,夜幕下,炫丽的灯光组成彩虹的颜色,鲜艳耀眼,有一对情侣在喷泉边拥抱热吻,比那彩虹更夺人眼球。


    夏薇想起刚才自己那段心路历程,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脚下不小心崴了下,祁时晏一把扶住她,鼻腔逸出一声笑。


    夏薇羞窘难当,恼嗔:“不许笑。”


    祁时晏配合地绷了绷唇线,却又裂开,笑更大:“你再继续看会。”


    夏薇气急,脱开男人的手,不顾脚疼,走更快了。


    祁时晏提着商城买回来的几个纸袋,不慌不忙跟在后面,看着那窈窕身影,舌尖用力抵了下齿贝,如猎人锁定了猎物。


    忽然一声“啊”,夏薇停在路中间,提着裙摆,并拢两脚,不敢动了。


    祁时晏走快几步,到跟前:“怎么了?”


    夏薇上半身转向他,脚趾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蜷缩,手摁在心口上,声音打颤:“你看地上。”


    “哦,癞.□□。”祁时晏投去一眼,语气轻飘飘。


    夏薇发誓,再没见过比祁时晏更痞更坏的人,她都害怕得发抖了,他还要故意叫那□□的名字。


    往她住的楼有两条路,一条汽车马路,一条是他们现在走的景观石板小径,宽度只够两个人的身量,两边是低矮的绿植。


    那□□很大一只,从绿植里蹿出来,跳在路中间,仿佛故意拦截人的去路,趴那不动了。


    “你叫它走啊。”夏薇后退几步,将祁时晏往前推。


    谁知男人定在地上,不动一步:“我跟它又不熟,怎么叫?”


    “……”夏薇两秒钟后反应过来,“祁时晏。”


    她掂了脚,凑到男人脖颈边,对着他耳朵吹冷气,“你也怕癞——□□啊。”


    那三个字故意用惊悚鬼片的语气。


    祁时晏的肩膀很明显地抖了下,夏薇笑出声。


    “我不是怕。”祁时晏争辩,将夏薇拉到自己前面,“是这东西太丑了。”


    许是这一句,伤到□□的心了,□□“呱”一声,跳回绿植丛里去了。


    祁时晏暗舒口气,迈开长腿往前,路过□□跳回去的地方,抬了手指朝那指了指,训斥的口吻:“以后别出来吓人了。”


    话刚说完,却听夏薇尖叫一声:“祁时晏,后面。”


    祁时晏拔腿就跑,那速度快得惊人,身后留下夏薇遏制不住的泛滥的嘲笑声。


    祁时晏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姑娘面前丢脸丢成这样,以至于后来他放言威胁:“明天的飞机你别想坐了。”


    “明天?明天你们要回去?”夏薇听出了话音。


    “你不走?”


    “明天我们没结束啊。”


    夏薇他们接了两个展会,动漫节结束了,明天另一个展览馆才开始,是个布艺展,还要两天。


    祁时晏:“……”


    抬眸,站定脚,目光投在姑娘脸上,皮肤白,眼皮薄,乍一看人畜无害,可往细里瞧,眼尾内双,微微上翘,笑起来的时候十足的攻击性。


    活脱脱一只狐狸。


    难怪昨天见她一身狐狸装,差点被迷住。


    “那你就没的坐了。”祁时晏丢出一句,表情冷漠。


    “你多玩两天嘛。”夏薇抓过他袖子,开始撒娇攻势。


    “航线出来时就定下了,不能改。”


    “哦,对了,今晚台风要来,十几级,明天锦市要下大暴雨。”


    “……你咒我?”男人瞪眼。


    可是一双桃花眼瞪起来的时候特别有神,夏薇感觉自己被电到了,莫名有爱。


    夏薇脸带笑,语气娇软:“不是不是,我说真的,你不觉得今天比昨天凉快很多嘛,气温已经降了,风也大了。”抬头看天,手指了指说,“你看,今天月亮也没出来。”


    祁时晏不理,脚下再两步,到大楼门前,将纸袋一股脑往夏薇手上一塞:“你再说多少废话都没用,我明天肯定走。”


    转身之前,不忘多送一句,“就不带你。”


    可夏薇越是被激,越是笑得开:“没关系啊,这次坐不上,以后呗。”


    “想得美。”


    祁时晏狠狠再瞪她一眼,转身走了。


    可是夏薇目送他背影,却笑得停不下来。


    *


    翌日,如夏薇所说,台风过境,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所有航班都被迫取消,祁时晏的私人飞机也不例外。


    祁时晏给夏薇发语音说:“乌鸦嘴。”


    夏薇回他一张自己淋湿的照片,那照片是早上刚到展览馆时拍的。


    职业西裤湿透了贴在腿上,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滴湿了地上一大片面积,脚上细带的凉鞋,没穿袜子,一个个光洁的脚趾被水浸泡过似的,全部发了白,连着脚背黏了好多水珠,还没来得及抖落。


    她发这个是卖惨,博可怜,可男人收到后,回了个闪亮亮的表情给她,一个翘起的大拇指,旁边两个鲜亮的字——好看。


    夏薇:“……”


    这人又不正经了。


    摁灭了屏幕,继续工作。


    下午展会快结束时,有人到展位上找夏薇,是昨天商务车的司机,他说祁时晏让他来接她。


    夏薇看了下手机,祁时晏并没有说啊,可见男人还在“乌鸦嘴”的别扭中,却又不忍心她淋雨,所以只默默派了人来接。


    夏薇唇角轻扬,和江悦打了招呼,便跟司机走了。


    汽车在地下停车场,开进风雨里,人被保护在一个安全空间里,沾不上半分湿冷的雨气,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温暖。


    这股温暖,夏薇忽然想起,她高一的时候也有过。


    那时候,元旦已过,离寒假没剩多少日子了。


    寒冬腊月里,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雨,和她的眼泪一样。


    孟家和夏家已经接受了事实,商定好了交换孩子。


    孟荷回了孟家,先占了夏薇的房间,而后是房里的一切,再到夏薇在夏家所有的一切。


    夏薇回夏家,却没熬过两天,两天连着被打,第三天跑出来,给马玉莲打电话,被重新接回孟家,暂时安置在客房。


    马玉莲和孟岳松心疼,想继续收养她。


    孟荷不干了,天天在家哭闹,吵嚷着说:“凭什么我替她过了十五年猪狗不如的生活,她现在还能在我们家享受好日子?”


    撒泼,吵闹,看到夏薇就揪住她打骂,使得孟家上下不得安宁,所有人都怕了她。


    马玉莲孟岳松不得不妥协,向她保证,一定送走夏薇,司机佣人更是不敢对夏薇再示一丁点的好。


    那天放学时,风雨交加,天暗得像黑夜一样,而路灯却不到开启的时间,茫茫寒雨中,昏暗的道路看不见尽头。


    校门口一排商铺的屋檐下,站了很多学生,都在等家人来接。


    夏薇靠在角落,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被家人宽阔的臂膀呵护进温暖的汽车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这样一个家人。


    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家人,还有没有家可回。


    等了很久,学生一波一波被接走,没剩几个人了,夏薇将身上黑色羽绒服的衣领拉高一点,书包的双肩带从一个肩头换到另一个肩头,稍稍变动一下冻得僵硬的身躯,双手插进衣兜,继续半靠着墙。


    书包其实有点沉的,书本硬角的地方,硌在墙壁和身体之间,她能清晰感受到它们的形状,可她却不愿意放下。


    因为这样的微痛和负重感会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所拥有,还没有完全失去。


    有男生走到她面前,叫她:“孟薇,要送你回家吗?”


    那时候她还姓孟。


    她长得漂亮,气质出众,很多男生明里暗里表白她,尤其元旦那支传统舞之后,追求她的男生更多,可她陷进自己的痛苦世界,这些人全都成了模糊纸片。


    夏薇摇摇头,一脸漠然,男生也没强求,看她一会,走开了。


    夏薇将羽绒服的毛领帽兜兜上头,一圈粗糙的人造兔毛挡在了脸颊外廓,扎在肌肤上有一点刺痛。


    这件羽绒服是孟荷没收她所有衣服,霸占或剪烂之后,唯一丢给她允许她穿的大衣。


    说不上来的想哭。


    夏薇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口罩戴上,掩饰自己的表情。


    校门口嘻嘻哈哈几柄伞连成片,互相推挤着出来一群男生,夏薇听见其中一个笑声,不自觉转头过去看了一眼。


    恰恰看到了祁时晏,少年一个跨步走进屋檐下,他个高,有同学的伞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很不客气地抬手打开,将将和她对视上。


    夏薇心一怔,目光移开,低头看眼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谁还能认出她?再一想转学在即,指不定现在就是最后一眼。


    这个念头给了她无穷悲伤和眷恋,夏薇大了胆子,重新投去视线,定定地落在少年身上。


    不料,祁时晏转头看来,两人目光再次在湿寒的空气里交汇。


    这次夏薇没有避开,仍然看着他。


    没想到,这勾起了祁时晏的打探心,朝她走了过来。


    这下不得不慌了,夏薇下意识挪动脚步,别过脸去,眼睫低敛。


    可她忘了,祁时晏根本不是一般人,完全不能用一般人的套路来应付。


    她越防备,他越是好奇。


    祁时晏走到她面前,弯下腰,侧了脸面,盯着她看。


    在帽兜的狭小空间里捉到她的脸,又在她黑色刘海和白色口罩之间捉到她的眼睛,探究地问了句:“怎么了?”


    夏薇心慌意乱,觉得自己难堪窘迫,想哭的心从一种原由跨到另外一种原由。


    忽然视线里有只手机递过来,祁时晏说:“借你打电话?”


    他猜测姑娘需要帮助。


    夏薇摆动脑袋,摇了两下。


    她当时不确定祁时晏有没有认出她,但她深记第一次被他捉弄的事,对他的靠近心动又警惕。


    谁能想,祁时晏见她不要手机,便开始翻衣兜。


    他身上也穿了件黑色羽绒服,却敞着怀,露出里面的西装校服,书包斜跨在肩上,瘪瘪的,一抖动,窸窣响,完全不是书本的声音。


    夏薇悄悄看他,只见少年将身上每个口袋都摸了一遍,手上握满一把散乱的纸币,几块,几十,到一百整的都有。


    祁时晏稍稍理了一下,十来张票子被他理出一百张的气势,中间拉直,“啪”一下甩得清脆响,递到夏薇面前,“喏”了一声:“够你回家吗?”


    那绝不是捉弄,是倾他身上所有,想要帮助她。


    他怎么有这么好的一面?


    那一刻,夏薇心底震荡,眼睫毛簌簌几次,眼泪强忍在眼眶里,左右打转,却不敢眨一下,怕一眨就会掉下来。


    她咽了咽口水,忍回泪意,低声说:“你能送我到公交站吗?”


    公交站离校门口也就一百米的距离,但她没有雨伞。


    祁时晏看着她,像是被气到:“就这么点事?”


    当然不是“就这么点事”,夏薇想告诉他,他这么一个小小动作有多治愈人,让她感觉到从天堂掉入地狱也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他,她想通了,实在用不着将自己困在原地,坐以待毙,除了孟家和夏家,她还有其他出路。


    她想到了孟家的爷爷奶奶,他们虽然知道了她的身世,却仍然疼爱她,她可以去他们家。


    那天,那一百米的雨路,是夏薇从未有过的眷恋,却又是那么短暂。


    祁时晏的伞长柄的,很大,但两个人之间分得太开,以至于两人都有一半淋到雨。


    祁时晏说:“你往我这边来一点。”


    夏薇乖巧地移动脚步,靠他近一点。


    肩膀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他便往后挪,伞举在她身后,伞檐往她那边压,而他自己另外一只胳膊淋到了雨,却丝毫不在意。


    夏薇都知道的,只是情怯,不好意思说,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少年眼睫上沾了细小的雨珠,几分莹亮。


    雨,漫天飞落,交织昏暗的光线加剧寒冷,却只能在两人周围。


    少年高大的身躯,和他身上温热的体温,连同头顶的伞形成一道防护,将她温暖地庇护在这方寸之地。


    夏薇觉得一切都够了,什么都暖开了。


    到公交站台上,顶上有雨棚,两人踏进去,祁时晏收了伞,将伞柄往夏薇手里一塞:“拿着。”


    说完,也不等夏薇再说什么,羽绒服帽兜兜上头,转身跑进了雨雾中。


    夏薇怔怔看着那黑色奔跑的身影,手里握着少年的手温,那温暖渐渐融进她手心里,永远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此刻,夏薇攥了攥手心,这份温暖依然还在。


    只是,她忽然疑惑了一下,祁时晏当时认出她了没?现在的他还记得这事吗?


    两人重逢以来,祁时晏从来没提过学校的事,他到底记不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