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作品:《[狂飙]烟霞

    唐小虎出狱那日,是个顶晴好的艳阳天。


    炙热的光从头顶洗礼全身,他觉得有些恍惚。


    与哥哥的最后一面,是在审判席上。唐小龙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而他数罪并罚之下,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被武警押送经过身边时,唐小龙忽而转过头,短促地冲他笑了一下,那表情释然又不舍,有着对死亡的恐惧和无奈。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只说:“好好活。”


    回忆和午后的太阳都有些刺痛,唐小虎不由得用力闭了闭眼睫,肢体却不由自主地伸展开。


    他缓缓举起手臂,掠过风,掠过薄如轻纱一般的阳光。


    如同某种向苍天虔诚祈求,以获得重生的仪式。


    这也与重生没什么两样——


    他记起,刚进去的时候,每个探监日,小蝴蝶都会来看他。这个女孩有种近乎自虐的执拗。


    唐小虎的内心同样是煎熬痛苦的。他只在第一个月去见了她一次,发现她比之前更瘦了,一双眼睛嵌在没什么肉的面颊上,大到有些夸张,稍厚一些的针织外套裹着身体,都像是一副柔软的枷锁。


    他还是不说话,不抬头,但她似乎已经早有预料了,没显得像上次那样太难过,只是慢慢说着自己的近况:“我已经回去上课了。前段时间拉下了很多课程,小组作业也没带上我,只好自己做……不过这种事难不倒我,努努力就好了,你知道我很会念书的,对吧?”


    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期盼的询问。唐小虎只是举着话筒听,不回应,她也不在意的样子,转而去说其他事情了。


    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她本人的。其实也有一些黄瑶和高晓晨的近况,但她思虑了片刻,便避而不谈。


    她终于也存了隐秘的私心,想要让他脱离了对外感知的生活里,更多更多地由自己的信息侵占。


    就像当初,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样。


    唐小虎察觉到她的心思,他感觉灵魂深处的破洞在被这些琐碎的话语填补,重新有了温度,来自本能的依赖感让他生出悸动。


    当他终于肯开口对她说话,说的却是:“你还年轻,好好念完大学,找个正经工作,嫁个正直的人,你会过得很好的。”


    她喋喋不休的讲述停住了,转而神色变得痛楚,如同被他的话在喉管割了一刀。那双特别大的眼睛里堆叠着哀伤和失望,越来越浓重,像一片汹涌席卷而来的海水,淹没他,直至喘不过气。


    唐小虎僵直如这片浪潮里的礁石,他第一次没有叫她“小蝴蝶”,而是郑重地唤了她的姓名。


    “别再来了。”他最后说。


    唐小虎撂下电话。


    隔着一层稍微有些磨花了的防弹玻璃,他仍能清楚地在那样一双眼睛里看见无尽的疲惫,看见将落未落的泪水,看见一个一边放生、一边退缩的懦夫。


    他下意识想躲开被那种眼神倾轧的罪恶感,从而在那次以后,回避所有的探视。


    她还是每个月都过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开,被拒绝,再继续向这堵南墙上撞。


    唐小虎几乎快承受不来了。


    他知道,生离会比死别更疼,因为只要活着,人就是会有侥幸。


    可唐小虎宁愿自己去死,只要能彻底断掉她的念想。她已经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十年的时间,放在他身上是为了赎罪而缓慢消磨生命的凌迟,而对她来说,那是最好的光阴,是她本来应该享受的大把大把明媚鲜妍的人生。


    疼就疼吧。唐小虎想。他的小蝴蝶那么聪明,总会想通的。到那时,她就可以没有挂牵地过新的生活。


    到第十二个月,整一年的时候,唐小虎没有再收到有人探监的消息。


    也许,她放弃了。


    唐小虎想要松一口气,却被不上不下地哽住,喉管神经质地抖动着,胸腔深处像积攒了一团风滚草,在荒漠一般的心上滚过,尖锐的草叶所经之处,都被划出了又小又细密的伤口,酸酸麻麻发起痒。


    这股痒意蔓延出混黑的痛。他站在劳动的车床前,顷刻间无法控制身体,缓慢失力地跪下去,机械的巨大声响惊雷般震醒了他。


    这个世界上,他终于只剩一个人了。


    ……


    隔月,又有人来看他,这次却是高启兰。


    她在高启强被执行以后,便去做了援非医生,远远离开这个伤心地。这次回来,是为了给家人扫墓,办一些手续,顺便来看看高晓晨和他。


    她被非洲毒辣的太阳晒黑了一个度,头发也为了方便剪短许多;而他呢,消瘦了不少,皮肤竟透露出一种死气的白,脑袋剃得光光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两个人都苦涩地笑了。


    简单聊了聊各自的近况。高启兰给他讲了一些在非洲的见闻,他很安静地听,偶尔还提一句“后来呢”,饶有兴趣的样子,而问到他的时候,他只是说“挺好的”,就草草揭过。


    最后,还是高启兰主动提起来她。


    “那孩子过得很不容易。”高启兰叹气,“我想着替你去看看她,才发现她在学校里……名声很不好,你应该能猜到。没什么朋友,老师和领导也是尽量避免和她有交流,我感觉,她完全被孤立了。虽然她自己说没事,但我担心这样下去,她心理会出问题。”


    凌迟的刀刃落了下来,唐小虎感觉心脏被剖出血。


    他恳请:“小兰,你帮我个忙,带她走吧,跟着你也好,去哪也好,总之离开京海。”


    高启兰答应了。


    “我会尽力给她转一个好学校。”她说。


    后来,因改造积极良好,唐小虎被减刑两年。


    八年的牢狱生活,与世隔绝,他对外界的感触几乎降回零点。迷惘地跨出那道大铁门,他已经知道,小蝴蝶不会再傻傻地等在外面了。


    但他没想到黄瑶会来。


    平心而论,唐小虎对这个已经长大成熟的侄女情感很复杂。


    他并不恨她,因为恶果是他们这些人酿下的,而非由谁举报的错,但要说关心爱护,经历了彼此之间互相亏欠的种种,也很难恢复到最初。


    她模样没怎么变,只是把甜甜的齐刘海留长了,看起来气质凌厉了不少。


    对方亲自把车后门拉开,唐小虎简直不适应,黄瑶说:“副驾驶是能随便坐的吗?别耽搁我找对象。”


    开车的期间也一直在打电话,工作很忙的样子。而后问他:“找个地方坐坐吧,聊一聊。想吃点什么?”


    他们最终找了家茶楼。


    唐小虎吃了三屉虾饺,一盘肠粉,两份凤爪,一份猪脚,冻柠茶要了最大杯,少甜。


    冰水灌进喉咙的时候,他想,她当初得是饿成什么样子,才能吃下这些东西啊。


    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内心。黄瑶撕开砂糖包,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她?”


    唐小虎一滞,心猛地下沉。


    “我把她托付给小兰了。”


    “那是一回事。”


    黄瑶已经点了最甜的卡布奇诺,仍然一袋一袋地往里加糖。这么多年,她仍然喝不惯苦东西。


    她斯条慢理地说:“她也得听劝啊,偏不。她还在京海呢。”


    唐小虎喃喃,“为什么?”


    为了等他。这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黄瑶用小匙搅着杯中近乎稠成水泥的咖啡,喝了一口,露出还算满意的笑。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和现金。


    “这是她现在的地址,不远,你打车过去,也就十多分钟。”黄瑶站起身,“我就不打扰你们团聚了,那现场肯定特别感人,我受不了,得连夜回勃北,明天还上班呢。”


    她冲着唐小虎,看他露出明显的犹豫,不由苦口婆心道:“你可长点心吧,虎叔。”


    “……”


    到底还是去了。


    唐小虎在心里给自己喊话:就远远看一眼,不打扰她,如果她过得好,我马上走。


    他循着地址,找到实验中学旁边,学校门口很多店铺,其中一家书店连牌子都没有,玻璃门上的广告贴都晒到退色,但因为离校门口近,生意还不错。


    正好赶上下午放课,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去买教辅材料,年轻的老板娘就把练习册搬到门口的桌子上,笑意盈盈地和他们说话。


    乍一看见她的身影,唐小虎立刻闪身躲到小卖部里,即便还隔得很远。他有些慌张,机械性地把发抖的手插进口袋里,触到打车剩下的一堆零钱。


    于是顺势买了打火机和烟,靠在墙后点了一根,抽烟也好像上辈子的事了,有点生疏,他呛得眼角沁出泪花来。


    等到烟蒂横七竖八地围着他丢了一圈,天也见晚。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教学楼明亮又寂静,唐小虎看见她再次出来,把那些书搬回屋里。


    书很多很重,她很瘦弱,就一点点地搬,路灯下有飞蛾没头没脑地撞到身上,她挥挥手赶开。


    唐小虎喉结耸动,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转过身,想要落荒而逃。


    眼眶酸痛得太厉害了,他仰起头来,试图止息,却看见一大片绮丽炫目的烟霞,就在他走来的那条坡道尽头。那里是一整块缓缓流动的油彩,绚烂饱满,几乎快滴落下来。


    那是和他梦里一模一样的风景。而不远处,有他梦里的人。


    为什么记忆里的风景会美成这样呢?


    为什么他这样的人,也会被烟霞所挽留啊。


    ……


    他走进那家小店的门时,她正在桌前清点书单,闻声抬起头,见到来人,顿了一瞬,但并不意外。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温和地笑着。


    那些孩童般的稚气彻底从她脸上洗脱了,换上了一层化妆似的疲倦,或许是因为生活,或许只单纯是岁月带给她的痕迹。可即便是疲倦,她也还是年轻好看的。


    唐小虎缓慢走到桌前,在她对面坐下,好半天,才艰涩地开口:“你怎么不离开京海?”


    “怕你出来找不到我。”


    “那你为什么没来接我?”


    她又笑了,“怕你不想见我呀。”


    你把我的想法都考虑好了,那你呢?你自己的感受呢?他在心里喊着,垂下眼帘,却言不由衷:“要不是黄瑶提起来,我都忘了有你这个人了。”


    “嗯。”她从善如流地答,“现在想起来就好。”


    “你是傻子吗?”


    唐小虎终于掩饰不住了。他握着桌沿,仿佛要把那一块木头徒手掰下来似的,语气激动:“你等我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这八年来你本可以过更好的人生,有一个自己的家!而不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


    一颗好大的水珠从她眼角滑落下来,“嘀嗒”一下,洇湿了面前的书页。


    她没变,就像她八年前在玻璃窗后所说的,她一直爱着自己,也一直改不了爱哭的毛病。


    原来他也没变,只要看见她的眼泪,就会乱了方寸。


    她凝着泪,但并不悲伤,嘴角还是向上翘着。


    “我也曾一无所有,那时候,是你给了我一个家。”


    她一字一句说:“现在,换我给你了。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我该拥有的,最好的人生。”


    真是荒谬。


    唐小虎极深地望着她。如此柔弱的一个人,会因为低血糖而生命垂危,皮肤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痕迹,听到他说分手,就会天塌了一般痛彻心扉。


    可也是如此柔弱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如此多的执念,每个念头的一段都系着他。


    “而我现在只想要问你:唐小虎,你想不想,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你爱过我吗?”


    唐小虎低垂着头,半晌,才轻轻地摇了摇,却是为了斥责自己放弃抵抗。


    “我想要。”他低哑地说。


    他仿佛又变回一个初尝情爱的小孩,被她的一颦一笑勾动着魂魄,操纵着神智,心甘情愿沉进她伸来的手心底。


    “我爱你,我一直都在爱你。”


    他说出了这句话,曾藏在心底里十年之久,而现在,一切物归原主。


    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睛,也映衬出她脸上极难得的、有些恶作剧得逞似的笑容。


    “我一直都知道。”她说。


    唐小虎用满是烟味的手盖住了眼眶,强压住喉咙的哽咽,许久才沙哑地骂了一句:“傻瓜。”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中跋涉无边苦海,向下坠落,不得往生;梦醒以后,眼前却是明亮崭新的道路。


    那姑娘就等在路口,温柔又勇敢,一如往昔。


    他生的意义早已被命运判处沦亡,又在她执炬迎风的爱意里死地回寰。


    她是他的解药,他天然缺失的那根肋骨,是最后一张复活券,是他贫瘠人生中突然涌现的甘泉。


    她绵软而坚定地说:“唐小虎,我们重头来过。”


    ——是的,这与重生,没什么两样。


    唐小虎眼里闪动着泪意,望着她,忽而也跟着笑了,眉目舒展,如释重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心的轻松和满足。


    他的手寻到了她的手,彼此紧紧握着,仿佛再也不会分开。


    至此,一生的漂泊,终于得以靠岸。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