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画像

作品:《沉沙

    长途漫漫,孤身和骏马相伴,雪落茫茫,遮住了原有土地之貌,入目所及全是刺目的白色,路旁的树梢挽着许多雾凇,偶有风吹簌簌而落,在茫茫的平原之上,望着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染着浅浅的靛色。


    有一二来往的行人,不似农人,更不似远行商旅,元熙也换了厚重的斗篷披着,成为其中一员,昼夜不息。


    元熙昔年生活也可说是尚可,算不上完全十指不染阳春水,也是有丫鬟侍从照顾,孤身一人连日奔波,眠远远逊于醒,元熙给自己点了穴生生吊着不至于在行路中晕厥。原本稍微长着些薄茧的修长十指,逐渐被青红的冻疮爬满。


    不断北上,封河寒冰遍布,不见空隙,给马蹄套上保护的毡子,未见桥梁就直接踏着冰过了河,一连半日,能见到的客栈居所也越来越少,身心具疲,昔日神采奕奕的元将军独女如今已然是强弩之末。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也许是元熙走得快,不觉时光飞逝,转眼间就到了,边境之地,寻着为数不多的行者路人问了西陵峡位于何处,便继续孤身前往。


    就在行程欲止的时候,元熙才终于来到了昔日的战场,战场已没有昔日的兵荒马乱,双方交锋,不见千军万马,敌我厮杀,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飞雪和无边无际的静谧。


    在这般环境下,元熙缓缓抚摸着马匹,连日的奔波使得马儿看上去亦是日渐消瘦,甚是憔悴。


    已然确定行至西陵峡,高山映雪,除了些许常青树木之外,万籁俱寂,偶有一二飞鸟衔食掠过,也未给雪天的苍穹留下半分印迹。


    渐渐靠近使得元熙原本就无比冰冷的心在此刻更加荒寒。白雪皑皑,哪得半分线索,又何谈如何父兄被诬陷至死乃何人所为。


    目标就这般被鹅毛般的雪花掩盖在原本的土地之下,不见血迹,却让人丢了所有的希望,无尽的白色,将元熙所有的希望尽数冰封在西陵。


    元熙不但未寻着到父亲、兄长的尸骨,反倒因为暴雪被遮掩的像个雪人,她牵着马呆愣原地许久不曾动弹,后来许是马都冻得受不了,借着元熙身侧微微释放的暖意,缓缓贴近。


    有清泪划过被冻伤的脸颊,伴着呼出的热气,落在衣襟里快速地就凝成冰。元熙绝望地看向四周,荒无人烟,万迹踪灭,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十八岁的元熙此刻强迫自己从绝望中竭力爬出来。


    究竟是何人害她元家至此,忠义之士冤死沙场,栽赃诋毁,万里奔赴,别说是至亲尸骨,就是半分线索也摸不着。


    不待多时,元熙觉得再这般下去,不但更找不到线索,自己连着马匹也会冻死在这西陵峡。她止住无声的哭泣,跪在雪地中,一声声喊着父亲、哥哥,我来看你们了,又高声道:“元家之事定会沉冤得雪!”


    边说着又落下泪来,止不住地放声大喊痛哭,仿佛这样的震颤,就可以唤醒逝去的亡魂出来道明真情。身边的马都被她震得抖了三抖。


    许久过后元熙顾不上被冻得僵硬的前襟,牵着马开始往峡谷来处走去。来时的路已被白雪覆盖严,只留些微踪迹可瞧见,脚印蹄印却是无一得见。


    不知走了几步元熙突然止步,回身再入峡谷,寻了根硬朗树木枝干,撩开地上厚重的积雪,又艰难地重复数次,终于抛开堆积的白色,继续用木棍翻开坚硬的冻土,从马身上取下自己的包裹,寻了一方帕子包住一抔黄土,细心的叠好帕子,打了个紧紧的结,弄好后又重新装进原来的包袱。


    满脸惨白的元熙,心里更是无奈极了,这样的环境下自己不能冻死在荒谷之中,那样就更无人给元家伸冤。可是空手归去,又会颇感无能,左思右想便取了一把可能沾染过至亲鲜血的黄土,聊以慰籍,带回去好生安葬。


    无路可退,方可绝境逢生吗?


    又是一路颠沛流离,靠着给人诊病,赚得二三路费。许是被风雪燃尽冻成烈焰的残存信仰,呼啸着作怪。原路返回,却不比来时行得快。再过东羊郡,看到遗沙江,又想起自己救的那个叫楚影的重伤黑衣武者,元熙心道:“也不知那人是否还记得许诺的半数家产,男子的言语大半是要随风,但那人伤势好了平安就甚好……”


    不知多少时日,元熙往南甚感比一日较一日温暖。终于返回燕都,在昔日的京郊山丘之穿梭。终在山林间寻到一处平坦之地,细致的掘出一方坑,将从西陵峡带回的一抔黄土,细心安葬。因着四下没有石板、石块,元熙只得以手捧土筑起一座像样的坟冢。


    缺墓碑,但如今也无处可寻石料以做碑之用,只得来日再来树碑。


    想回城勘探近况,打探朝中局势。元家众将帅冤死沙场之事,已然过了许久,如今朝中谁人得利,抑或是动向如何,也可从其中寻觅一二线索。元熙在城外客栈流连两日,找来石料立碑,也未写名题字,恐有京中人发觉损毁。便只叮嘱石匠刻上父兄长眠之所。


    篆刻工匠应是见惯生死,于元熙奇观的碑文倒也未有过多疑问,立好墓碑之后,元熙对着磕了三个头,又长跪许久,暗暗发誓定要找出幕后黑手,早日让忠君爱国的将帅泉下可安。


    这日,元熙进了阔别已久的燕都城,因为元家已然被抄没,原来的谢家更是不想再见,她只得寻了一处客栈作暂时安身之所。


    待安顿妥当,元熙便打算上街,置办一两身素色衣衫。再看看哪处店面合适,来日再努力些为人诊病医伤,积攒够银两方可开一家诊所药铺以作生计。


    一切采办罢,又去了城北将原来的马匹卖给贩马的汉子。因着时近年下,一路之上许多铺子都挂了喜庆窗花剪纸。无意中路过城门口,见一群民众聚集门下,似是在张望告示,元熙心下好奇,便直接上前与众人一同观看。


    聚集之人多为平常黎民百姓,往来之士多有不识文录的劳苦白丁,元熙看着告知,像是一则通缉告示,上面还有一方丹青人像,远看似是一男子,近看貌似还是一男子。因着身材高挑,又在人群中是一个识字的主儿,元熙便主动与众人读起通缉告示的内容:


    兹有原威远将军元府独女元熙,已嫁入谢府为妻。成婚次日将其丈夫当成重伤后逃离,谢庆公子多日寻妻未果,仅一面之缘,后元氏独女无影无踪。谢公子相思成疾,遂日日绘元熙画像,命人四下寻觅。虽然元府罪名无一不令人气恼,但与元家独女关切不大,望早日觅得此人,谢公子伤势已好,谢府既往不咎。凡有见过此人者,提供线索者,谢府重重有赏!


    元熙念着告示,居然发现自己被通缉了,这这这,谢二干的?神……重重有赏!那人心思倒是甚是……清奇,居然还张贴了告示“通缉”自己。但是这巨大的画像又是如何一回事?


    走神间便听得一旁有老农模样的男子道:“这谢府倒是甚是大度,护着本家妻室。还亲自画像寻人。”


    又有一有些岁数的妇人跟着道:“那元家女倒是好命数,虽然没有了娘家,夫家倒是对她疼爱有佳,还是如此高门大户,真是好命数……”


    人群中有一稚子高声叫嚷:“谢家是高门大户又怎样?”


    稚嫩的童声稍显尖细,倒是让周围一众人都把注意力转向前排矮小的孩童身上,那小儿又接着迟疑道:“他家为何娶了个男子?还是这元姑娘不走寻常路?本就是个男子?”


    有那么一刻沉默充斥了城门之下的一众人等,尤其是元熙,她早就发觉了画像的问题。但碍于是被通缉的本人,众人又不认识她,实在是没必要自证身份。万一被近处卫兵直接提溜走,再逃出来也甚是繁琐,懒得折腾,她就要生生忍下不能暴露身份。


    原是那墙上的画像,实在是令人见之难忘,只见上好的云母蝉衣之上,有一夸张的面孔展现在观者眼前,硕大的头颅吸引诸多视线瞩目,久久不能移开,面容甚是奇古,形体颇显伟岸。幸好是青天白日,而非午夜梦回,不至于吓坏一众无辜之人。


    那画上人乌发轻挽,做一髻,但甚是歪斜。神似元熙被休那日的发式,但发丝甚是稀疏。此外,双耳奇大,眉毛浓黑,眼睛溜圆,鼻孔幽深,嘴唇红艳异常突出,双颊略显苍白,再往下看衣纹倒是遒劲有力,又生又敛,但独独施以了大片白色,令人见之难忘。


    在众人一片哄笑中,元熙忍无可忍,在内心将谢二的祖先问候了好几遍才罢休。笑闹声渐小,元熙才高声道:“定是那谢家公子不善丹青,或是对元姑娘多有遗忘!”


    周遭那妇人又开口:“是啊,我听闻威远将军年轻时俊美非凡,京城一众少女见之难忘,他女儿自然也相貌不差的。”


    “既然是相思成疾,对着画像之上的人相思成疾到有几分想不开……”又有百姓接道,听得元熙又想将那谢二打上一顿,把她画成这样,实在是令人气恼。


    就在一片吵嚷之中,突然有一架华丽马车停在北城门边,有一人掀起轿帘向这边投来目光,元熙也回头看轿中人,片刻间就凝神聚气,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