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重阳节
作品:《快雪时晴》 九月初九,在篪国是祭祀星宿“大火”的重要节日,大火星随苍龙群星隐退潜入地面,大火退隐,火神休眠,意味着漫漫长冬的到来。
乾坤转变之中,乾德刚健,坤德柔和,二者兼备,乃吉象。
国君妘氏相传是祝融氏重蔾的后代,他们十分看重这个节日,所以篪国尚火,人民骄傲地称呼为炎篪。
农家在九月农作物秋收之时祭天帝、祭祖,皇家也会在这一天举行宴会,夜里宫中有表演,但这日下午,江迎月却将苑希叫去了惜字宫。
苑希家乡在广陵,是典型江南水乡,重阳时只会祭灶,而于郢的百姓更多还是喜欢去登高望远,感受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苑希到僖王府时,王妃已经独自饮了几壶菊花酒,竹芯坐在一旁看似在吃着东西,其实眼神也都在僖王妃的身上。
“娘娘怎么不参加晚宴?”苑希来的路上便好奇,今日宫中大祀,所以她才没来僖王府,没成想僖王妃竟又孤独地回到了这个寒冷牢笼。
僖王妃冷冷看了苑希一眼,“坐了半日,骨头都散了,还不如回来自己个儿过个舒坦日子呢。”
虽是这样说,僖王妃今日打扮却没有换过,金冠霞披,面靥浓重,一直保持着宫中的模样。
她点了点自己面前的高脚白玉盘,荔语很快便送到了苑希的面前,“这米锦在汉时叫蓬饵,比那水晶底子的菊花糕更有古韵。
小时候我母亲都是亲手制作米锦的,重阳这日要祈寿,我可不想在宫里陪人假乐呵。”
苑希只管听着,僖王妃醉了,她知道。
吃得醉醺醺的人又挑了挑蛾眉,荔语很快就给苑希送上了一盏酒。
举起手中的金杯,僖王妃对着大殿外说:“日月逢九,在这一天祈福却不能真的使人长命,人会苍老,谁也改变不了。”
僖王妃总是这样,对着空空的地方讲话,或是眼神落在一些别的地方,她的眼神迷离,就像是在哪里都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一般。
“小女只知,九月九是飞升之日。”苑希也替自己斟上一杯,站了起来,“日月其除,还望娘娘珍重身体,以保长久康健。”
只是抿了几口,是她不大习惯的辛辣,但有过秋狝时的经验,苑希不会再稀里糊涂往里灌了。
而僖王妃是个十分喜爱饮酒之人,每餐她都总要独酌几杯,所以苑希觉得她整日懒洋洋的也是吃醉了酒的缘故。
僖王妃左手捂嘴,右手支撑自己柔软的身体扶着桌角笑她:“你那脑子里,就装着那些牛鼻子老道的事儿了,难怪和卿娘子能聊到一起去。”
她的笑声很响,引得自己又是一阵咳嗽,最后却面露悲色,“你还太年轻,不懂得一个‘老’字,更不懂月寒日暖,煎人寿。”
苑希这才回过味,知道僖王妃的笑并不带着丝毫快乐,她定然是在想家,却只能在这里默默喝着酒吃着儿时的米锦。
僖王妃说得累了,芊芊葱指扶着额头眼中失了焦,“到近跟前来。”她的声音太小,最后还是荔语叫来了苑希。
苑希站在一旁,僖王妃伸出手来,苑希上前接住冰凉的指尖,僖王妃便借着她的力收了腿,斜倒在长椅上。
“我也曾如你一般年轻。”说完这一句僖王妃便闭上了眼。
众人见僖王妃小憩,都在无声做着自己的事情,最先便是枝香去吩咐人来将大殿的帘子放下,整个大殿落入黑暗,只有四角的香气在这时候叫人看得清楚。
谁不曾青春少艾?谁不曾满怀心事?只是一切都抓不住罢了。
朦胧中,苑希观察着休息的僖王妃,她的霞披下坠着的金球随着她的呼吸偶尔转动,害怕这金球打扰,苑希便想去摘下。
竹芯轻轻阻止,将她带了出去才说:“这不是普通霞披坠,是娘娘最喜爱的累丝金香囊,香囊里放了冷香丸,香气清淡,偶尔滚动味道更好散发。”
苑希见过的好东西本就没几样,讪讪笑笑也就不再作答,却被竹芯看在了眼里。
“你来王府也有好几日,我们一直也没如何相处,是因为娘娘说让大家不要打扰你读书。
说实话,我是跟在娘娘身边最久的人,娘娘在于郢本来就没几个朋友,成亲后更是大多都断了往来。
这些年看过不少来了又去的,娘娘对你却是独一无二。我也从来没想过为何娘娘如此执着地让你读书。”
说着竹芯也笑了起来,“娘娘年轻的时候据说也爱看书,后来自己也不看了,谁知现在竟然会让你整日看书,你说这是为何?”
跟在僖王妃身边多年都猜不到,苑希哪里能得知,她又不想得罪人,只好摇摇头。
竹芯与苑希并不相熟,只是这些时日见得多了也生出些亲近,便拉着她在往转角处多聊了几句。
转过尽头这个廊亭,便是殿后的小池塘,池中竖着一块大石头,夜夜桂露湿,璧月满瑶池,略有些缥缈之感,只因那石头的样式稀奇。
石头上生了些野草,看似是路过的鸟儿所作,那石头造型优美,与僖王妃的窟窿石十分相似。
竹芯察觉到苑希的目光,便兀自解释道:“这块太湖石,是僖王当年的最爱,所以立在这里,是当年上贡品质最好的一批。”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太湖石,这么大的太湖石,苑希可不敢想这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送到于郢。
在僖王府不过十日,一直摸不清僖王妃的性子与这充满诡异的殿宇,苑希见竹芯如此健谈,才敢多问几句。
“那为何僖王府处处整洁,偏这太湖石上生了杂草?”
“还好你是问我。”竹芯略带责备与玩笑的眼神看着她,“与僖王有关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能在娘娘面前提起,这是忌讳。”
明显,王妃与僖王确实不睦,苑希自然不会撞上去自讨没趣,她点点头问:“僖王近来不回于郢吗?若是他回来了,我们怎么办?”
见远处有人驱步过来,竹芯便带着苑希往回走,“王爷回于郢也不一定回府,你我自然不需要管那么许多。”
跟着竹芯往回赶,原来是僖王妃醒了,进殿时僖王妃歪在长椅上,接过枝香递上的锦帕擦了擦鬓边。
苑希心下嘀咕,已是秋季,僖王妃怎么打个盹儿会出了汗?就僖王妃这身子,除了虚,她是再想不到别的。
艳阳就要落下,大殿中也开始金灿灿的,驱散了不少殿中的寒冷,僖王妃难得今日兴致高,问苑希琴弹得如何。
可惜的就是苑希对弹琴丝毫不会,流皓也从未上手过,所以不敢去上课,只好辩解:“之前在国子监不敢露拙,没有学过弹琴。”
座上的僖王妃非但没有不满,反而笑着,只是话语中并不和蔼,“你比我年轻时差远了。”
哪里敢与她比,苑希连忙要退出来道罪,僖王妃却率先对竹芯道:“不会就学,正好拿琴来助助兴。”
等琴时,僖王妃又坐起来闲聊了几句,刚小憩了一会儿,此刻精神也好些,她的声音很细,要十分注意才能听得清,但苑希越是仔细听,越觉得她说的话有意思。
从她所说许多能看出,僖王妃不仅看过许多书,甚至还提到了冬季将至,百姓生活又是雪上加霜,是对世间有过观察的。
看着僖王妃,苑希觉得她话里行间是可怜百姓也可怜自己,她锦衣玉食却并不比食不果腹的百姓内心富足。
所以她怨恨这一切,所以她看到的世界那么黑暗,透过白茫茫的惜字宫,那黑更显得浑浊不堪。
前两日与哥哥的对话在她脑海回旋,为了保命确实应该与僖王府划清界限。
若是曹王打击太子,定用僖王下手,而在于郢孤立无援的僖王妃便首当其冲成了羔羊。
可苑希并不想后退,这个机会难得,不是人人可得,面前的僖王妃更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叫自己无法割舍。
或许是她拥有的权利与财富,或许是她带给自己的新奇世界,都叫苑希愿意铤而走险。
终于有人抱来了一张琴,竹芯向来弹琴就好,便自告奋勇要教苑希,二人坐在大殿正中,她弹一个调,苑希弹一个调。
在等人送琴来时,竹芯又哄着苑希吃了两杯酒,菊花酒清甜,但对从不饮酒之人来说始终是辛辣,两杯下肚她脑子就比先前顿了不少。
说是助兴,不如说是一场毫无美感的表演,苑希扮演的不过是一个被人拿捏的小人物。
她一直埋着头认真记着每一个音符,完全顾不上在意一直观察她的僖王妃。
“你觉得自己窘迫吗?”
苑希抬头,茫然地望着发问的僖王妃,窘迫?为何会觉得自己窘迫?
“在这样金碧辉煌的殿堂中,所有人都这般如鱼得水,只有你被人牵着鼻子走,人人都会的弹琴作画,你却一样也做不好,你好意思么?”
僖王妃半眯着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她要将苑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印在脑海。
从来没这样想过的苑希才意识到自己与这里是云泥之别,但她从没觉得这有什么,“让这一切发光的是太阳,又不是这大殿。
小女自知与僖王府的天差地别,但那不是小女的错,在僖王府的日子也从未想过其他,一心就是要看更多书,做更多学问。
能得王妃赏识不吝教导,小女一直心怀感激,并不觉得窘迫。”
只觉得僖王妃所说是无稽之谈,自己努力发奋都不够,哪里有时间哀叹。
“哦?”僖王妃的眉梢抖了抖,看着这个不卑不亢的小丫头很是有趣,“第一次见你时,我问你遇到问题怎么办,你说,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应当去解决这些问题。
那时候你不过是夸夸其谈,如今你见了不一样的人生,再不要如那日一般不假思索便给我答案,今日,我要你细细思量,告诉我你的真心话。”
一直慵懒的僖王妃说完最后一个字,脸上突然显出认真的神情,她在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
“小女……”
“我要你想清楚,再回答。”僖王妃一字一顿,她不着急,她从来都不着急。
苑希看着面前的琴,脑海里回荡的还是适才竹芯教的那几个音符,每一声都那般古朴、大气。
“回王妃。”苑希站起身行了一个礼,郑重道,“横渠四句所言便是天下学子毕生之理想,当一个人呱呱坠地直至金榜题名,这每一步都是朝着理想而去。
祈娘娘容小女硁硁之愚,但小女所言便是心中感慨,士者不事农商,本就无所出,若再不为天下人做事,要他们有何用?”
“大胆!”僖王妃厉声呵斥,引得连连咳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