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吸血鬼

作品:《快雪时晴

    端午那日苑希到家已经很晚,苑府门口竟然还等着不少人,听说是来看她的。


    因为她磕头磕出血的事在于郢城贵族与周围邻居中有了不小名气,苑希自己却并不知情。


    她出门少,又没朋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于郢城中早已经是一个传奇人物。


    一早听说苑府的四娘子出了门,邻居们就来等着,想见一见这个著名的糊涂鬼。


    现在还不是纠结这些看热闹人的时候,回家第一件事,苑希就是去找到了殷小娘,将续命缕拿给她看。


    而后又说今日哥哥带我去娘娘庙拜了神仙,“神仙说我的命格太淡,需要时常上香,女儿觉得确实如此。”


    小娘看了看那续命缕,只抬眼不屑地白了她一眼,道:“你若有心便每日来陪我念经,菩萨会保佑你,你自己……”


    可不能等小娘一直说下去,苑希必须要打断她的思路,她放下前几日的模样,讨好说:“小娘,我今日去了道观,觉得与那里气场相合。


    上元那一日我也是在玉虚观用了符箓水才捡了一条命,我想,可能我与道有缘,所以想去道观修行。”


    “修行?”殷小娘确实没想到。


    苑希赶紧解释:“就是去上早晚课,修身养性,其实和念经差不多。”


    以为小娘会立刻反对,却听她问:“那里的菩萨能显灵吗?”


    准备好的说辞都没用上,苑希只随口答:“漫天神佛,都会显灵的。”


    小娘表现得忧心忡忡,半晌却道:“不知信道可能入轮回啊?我茹素六载,为你与大郎积下不少功德,可不能浪费。”


    第一次听说,小娘念佛是为了自己和哥哥。虽然苑希觉得所谓的积功德很可笑,但始终是自己小娘的心意,心中一暖便更软了下来。


    见着此事有机会,她整理好情绪一脸严肃说:“信道还能升天做神仙呢。”


    做不做神仙殷小娘倒是不在乎,不过今日苑希就满十四上十五了。


    果不其然,刚缓和情绪小娘又开始说起殷骏捷:“你表哥一直就说想来于郢看看,很想念我们,我考虑着也让他来走走,认个门。”


    不明白小娘怎么又突然与她说这个,态度还甚是和蔼,苑希只好奇地看着她。


    “我想着把前年你生日时重病,大娘子送给你压惊的那只金簪珠花拿去卖了,好将钱寄去历下,你明日让小豨将珠花拿给芸娘。”


    难怪今日小娘并不是剑拔弩张模样,原来是有求于人,小娘本来就没什么月利,以前稍微存着点就寄给殷骏捷一家了。


    肯定是这几个月也没与父亲闹出个有用的来,现在要想自己寄路费过去,手里很是吃紧,苑希故意顾左右而言他,装傻道:“不是小豨,是点雩……”


    苑希前世第一次和小娘争吵就是要给自己的丫头换名字。


    那天,正在收集露水的殷小娘实在被闹得烦了,就说:“那就叫仙露,我收集这露水是要去供奉佛祖的。”


    苑希依然不满意,“甘露虽好,却一见阳便消散了。”


    她看着小娘用手去触碰叶尾,想让叶尖的露水滴入瓮中,便提议:“那叫点雩。”


    小娘转头来瞪她,她连忙解释:“螮蝀谓之雩。螮蝀,虹也,小娘收集的露水幻化为彩虹,供奉佛祖,岂不是更好。”


    小娘皱皱眉斥责“什么乱七八糟的。”却也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这名字也就这么定下了。


    那时候苑希刚认识那个打破清晨的人不久,二人初见时天边有半扇彩虹。


    后来相熟了他告诉她那虹桥叫螮蝀。


    再后来,苑希在历下了解到,雩祭是求雨的祭祀,雨后总有彩虹。


    这时候谁管那殷骏捷,苑希坚持问:“从端午假期后我便去道观学习,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这些都不是殷小娘心中之事,她用头朝暖阁方向点了点,意思是让苑希回去拿珠花。


    苑希不置可否,起身行了礼出去。只要没有钱,就靠殷骏捷一家人,这辈子都来不了于郢。


    暖阁中已经烧好了水,黑乎乎的兰水浴还在冒烟。


    见苑希进来,萃帛就上来替她更衣:“今日芸娘一早就出门去采草,说是今年的艾草长得好,她又摘了些来晒,若是病了就叫她熬陈艾水喝。”


    “我不是小孩子了。”苑希一边更衣一边抱怨,“稚童才喝陈艾水呢。”


    这话没说错,不过苑希归根结底是怕苦,陈艾水实在难以下咽。


    等她泡在兰草水中才放松下来,这一天累也累了,烟花也看了,浑身精疲力竭像是去挨了打。


    与往常不同的是,也不知是续命缕的原因,还是这兰草水,她竟然真不再如以往一般浑身燥热。


    回顾自己新生的这一年,苑希觉得很开心,前世她什么都不懂,也算是被小娘保护得很好,但是面对事情的时候就会束手无措。


    经过历下的那两年,她觉得一切简单了起来,现如今她已经是有些资历的人。


    你一直以来的经历越少,挫折越小,才会觉得一切都是天大的事。


    从当初硬要被小娘嫁去历下时崩溃,第一次被殷骏捷扇耳光的懵然,战争越来越近的忐忑,到最后发现殷骏捷卖国时的气愤。


    这一切经历都叫她越来越淡定。


    “希娘。”萃帛见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轻轻叫着她的名字。


    前一世苑希就很傻,第二天就把珠花给了芸娘,但是那钱殷骏捷没有用作路费,而是殷青天拿去赌了。


    后来小娘又卖了一套苑希满月时大娘子用嫁妆改的璎珞给卖了。


    今生她已经先小娘一步典当了珠花,反正是留不住的东西,她也并不惋惜。


    她睁开眼,接过点雩手中的帕子,对她二人提醒道:“明日若是芸娘来,就说我的东西都被哥哥拿去换钱去了。”


    她不想见到殷骏捷,至少她是不会给他机会。


    前世小娘卖她的璎珞时她就很伤心,用小娘能听见的声音嘀咕:“这里是于郢,是鄀京!他以为是个人就能随随便便在这里扎根么!”


    殷小娘说起殷骏捷勤学好问,是个好孩子,“你可别小看他!他小时候为了读书恨不得学那书上名人,悬梁刺股。


    有一次你舅舅来信,说你表哥要学汉室名臣,要凿壁借光呢。”


    当时她就是被小娘这些话唬住了,所以也不知道如何阻止,但现在她是很了解殷骏捷究竟是什么人的。


    历下那房子隔壁又没外人,怎么借光?更何况历下条件艰苦,大家天黑就睡了,哪里有人舍得点灯!


    苑希心中有气,愤愤换上睡裙,对着黑夜说:“儿时偷光,老了窃地,我看那殷骏捷真是学对了人!”


    点雩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却不知这凿壁偷光的汉室名臣是谁,直问她:“姑娘是不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她只是摇摇头,情绪低落地躺在床上满头乱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殷骏捷就来抓着她不肯放。


    她梦见鲜血,梦见大火,梦见她怎么都逃不出去……


    “希娘!”


    还好萃帛叫醒了她,“我听着你一直在念‘陈词!陈词!’你是不是背《九章》背糊涂了?原句是‘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


    萃帛身上披着外衣,站在一旁举着一支小行灯,烛光照在她和近旁边的点雩脸上,满满都是关切。


    此刻依然惊魂的苑希眼神茫然地看着她,问:“你看一遍就记住了?你记性这么好,以前怎么不好好读书?”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就装傻。


    萃帛给她整理了蓬乱的头发,嘴上却不饶人:“你以前很好学吗?还不是突然就喜欢学习了。”


    “谁喜欢了。”她也不喜欢,只是必须学,她要改变,要聪明,不能再稀里糊涂,“我们不能再傻乎乎地过日子,一切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点雩不明白,“姑娘,读书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吗?还不如多学学怎么哄人开心。”


    她这个姑娘从这次病好以后越发做事莽撞,真怕她以后去了婆家吃亏。


    萃帛用十指戳了戳点雩的脑门心,“多读书,脑子清醒了,才能挑到好夫婿,‘腹有诗书气自华,眼乱行看择婿车’,懂不懂?”


    苑希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别的,现在只觉得满心都是自己被烧坏的容貌,那场大火总是萦绕着她。


    她叫点雩拿来铜镜,痴痴望着镜中的自己。


    想将烛火放近些的萃帛刚起身,她就连忙阻止了:“不要了,就放在那里。”


    她不想火焰靠近自己,哪怕只是微小一朵。


    星稀河影转,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拖着疲惫了一整日的身体,第二日的苑希头还是晕沉沉,哥哥就来了。


    他是知道小娘要叫殷骏捷来,所以特地回来反对的,“舅舅家个个都是吸血鬼,他们应该学会自己赚钱。”


    小娘却不管,“要是希娘嫁给骏捷,我这个老婆子心里也好过些,不然殷家总说我不帮他们。”


    “小娘如此岂不是慷他人之慨?怎么能用小妹去做这样的人情?”


    苑翎近来练骑射、学摔跤,比起以往与小娘吵架时只是嘴上说说,现在光是站着一瞪眼就叫人感到压力。


    “小妹的婚事自然有父亲、母亲做主,这件事我们都不需多过问。”


    这个家里的人哪一个也轮不到小娘做主,她生了两个子女,却并不能真让人尊重她。


    如此一想,苑希便察觉出不对。


    前世她因落水失踪两日,回家那日有人拿着一封信送到苑府。


    信被小娘撕碎拼凑不全,小娘偏说她看了信,一口咬定她与外男独处过夜失了贞洁。


    破碎的信笺在大娘子手中,大娘子老眼昏花,却明明白白说出一句:“你能认得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