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艾米莉·狄金森


    ……


    七年前，下着雨的巷子里。


    黑发少年和银发男孩相对而站，谁也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淋湿他们的头发和衣服。


    湿哒哒的发丝黏在脸上，阻挡了视线，但是黑川伊佐那根本不在意。他死死盯住佐野真一郎的眼睛，不愿挪开，不愿退缩，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输，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你早就知道的吧！我和你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也好，艾玛也好，我们不是兄弟姐妹，不是家人亲人，我们……什么也不是。”


    佐野真一郎抿抿唇，承认道：“是，我猜到了，但是那种东西根本不重要吧！”


    “不重要？”黑川伊佐那瞪大眼睛，一股怒火从他的心底涌出，“那比什么都重要吧——！！！”


    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的母亲可以轻易抛弃他。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被送去福利院，而艾玛可以被送去佐野家，拥有新的家人。


    他的大哥不是他的大哥，他的妹妹也不是她的妹妹，就连他的母亲也不是他的母亲。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在他好不容易接受“被抛弃”的事实后，还要再给他希望，又把这份希望再夺走？


    ——他本可以忍受孤独，如果他不曾拥有过那份热闹和幸福。


    “……我不明白，伊佐那。”佐野真一郎皱起眉头，“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你依然是我的弟弟，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黑川伊佐那猛地冲到佐野真一郎面前，右手握紧成拳，狠狠地砸向他的面门。


    佐野真一郎原本能够躲开，但他选择什么也不做，硬生生挨下这一拳，只希望这样能够让伊佐那心里好受一点。


    可惜，这样的做法不仅没有缓解矛盾，反而将两人之间的裂痕拉得越来越大。


    黑川伊佐那低下头，怔怔地看向跌坐在地上的佐野真一郎，垂在身侧点拳头不自觉松开。


    明明被打的是佐野真一郎，他的表情和眼神却没有丝毫变化，一副自愿承受一切怨怼、任人施为的模样。一瞬间，黑川伊佐那觉得自己的痛苦和悲伤，愤怒和不甘都没了宣泄的地方，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受力也没有回应。


    ……是了。


    ……真一郎他怎么会懂。拥有血脉相连的亲人的他们，不曾被别人抛弃的他们，被爱意包围的他们，怎么可能会理解他的心情！


    心一点点变冷，怒火也随之消散。他的内心重新变得空虚，不，应该是比之前更空虚的空虚。


    黑川伊佐那垂下头，冰凉的液体从他的眼眶滑落，融入雨水中。他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轻柔却固执。


    “……我不是你的弟弟，你也不是我的哥哥。”


    雨越下越大，小巷子里只剩下佐野真一郎一个人。


    他不知道伊佐那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血缘关系，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解决问题。


    事到如今，佐野真一郎只好掏出手机，拨通一个人的电话。


    “千奈子，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


    从小巷子离开，黑川伊佐那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不知该往何处去。


    福利院是不能回的，他不想让鹤蝶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更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如果被看到，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就像王不会将软弱的一面暴露在臣下面前，他也不会，绝对不会。


    这么想着，黑川伊佐那的脚步渐渐朝远离福利院的方向走去。


    他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周围空无一人，零星几个商铺都关了门，只有一个废弃的商务楼可以避雨。走进商务楼，空旷的大厅里弥漫着一股腐烂发霉的味道，靠近门口的墙壁上被用红色油漆喷上几行大字，依稀可见“欠钱”、“杀人”的字眼。更深的地方被黑暗笼罩，在这样的阴雨天，光线昏暗，自然也看不清那里都有什么东西。


    四周隐约透露着诡异的气息，然而，情绪低迷的黑川伊佐那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点，也没有精力留意违和的地方。他只想随便找个无人的地方，等到调整好状态就马上离开。


    大厅的一根立柱下，银发男孩席地而坐，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满身淋湿才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安心躲雨的地方，蜷缩成一团。就在他想要寻一处支撑、向后靠向立柱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荡开一圈波纹，紧接着，男孩的身影就如同被空间吞噬一般，顷刻间消失在原地。


    变故发生的同时，黑川伊佐那就已经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


    在猎物落网的时候，那个设置隐藏空间为陷阱、稳坐钓鱼台的咒灵就以最快的速度伸出数条触手，将黑川伊佐那层层包裹住，不让他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身体动弹不得，视野慢慢被黑暗覆盖，直至最后一点光亮也被遮蔽。世界彻底陷入没有尽头的冰冷和死寂，意识也昏沉沉，仿佛吸入了麻醉气雾一般。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如果他失踪，会有人发现吗？会有人在意吗？


    ……不，肯定不会。孤独的人注定要在孤独中死去。被抛弃的他，从始至终都孤身一人的他，就算死在这里、腐烂发臭，也不会有人发现。


    黑川伊佐那闭上眼睛，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的他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死亡在他面前竟然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却在这时——


    封闭的空间内壁上忽然出现无数裂痕，这些裂痕不断扩大，最后如镜子一般整个碎裂崩毁。不仅如此，那些束缚住黑川伊佐那的触手也在同一时间化为粉末，随风消散。


    咒灵被祓除，因它产生的诡异也随之消失。


    黑川伊佐那睁开眼睛，看向周围正常的商务楼大厅，微微发愣。如果不是刚才的经历太过真实，他几乎要以为那都是自己不小心睡过去而做的一场梦。然而，还没等他弄清楚状况，他的肩膀就被人扶住，一个满含担忧的关切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事吧，伊佐那？你有没有受伤？”


    黑川伊佐那抬起头，看向蹲在身前的茜发少女，眼中有茫然，也有惊讶和无措。


    “……千奈姐？”


    眼见伊佐那还能回答她的问题，整个人看上去除了精神不济，其他还算正常，铃鹿千奈子暗暗松了口气。


    不久前，在接到真一郎打来的电话时，铃鹿千奈子大概就猜到发生了什么。因为担忧受到刺激的伊佐那会干出偏激的事，所以和真一郎碰面后，两人就开始分头寻找伊佐那的踪迹。最初，她还以为伊佐那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故意藏起来不想被人找到。后来，在周围发现有不少咒灵出没的痕迹，铃鹿千奈子才隐约感觉到不对劲。


    好在她及时寻到这里，事情才没有落入不可挽回的地步。


    铃鹿千奈子看向面前湿淋淋又可怜兮兮的伊佐那，她轻叹一口气，耐心地询问：“先去我家，可以吗？洗个澡，吃个饭，睡一觉。等你平静下来后，我们再聊一聊。”


    黑川伊佐那垂下视线，一阵沉默，最后他点点头。


    “……好。”


    ……


    2005年x月x日，东京的某个墓园。


    天上下着小雨，黑川伊佐那撑伞站在铃鹿家的墓碑前，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七年前，与铃鹿千奈子的一番谈心后，他明白了内心空虚的来源，也找到了填补它的办法。他愿意听从铃鹿千奈子的建议，在她的安排下，换一个更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他也愿意收敛锋芒，戴上面具，不断吸取知识，向上攀登，努力成为一个能得到铃鹿千奈子认可的优秀的人。


    只不过，他依然没有放弃最初的那个愿望。他渴望有一个哥哥。不，准确来说，他渴望的是有一个能够理解他、永远不会抛弃他的家人。


    曾经，他将这份渴望寄托在佐野真一郎身上，而现在，他选择了铃鹿千奈子。


    这七年里，黑川伊佐那在远离东京和横滨的地方上完初中高中。虽然身处陌生的环境，但是因为经常和铃鹿千奈子有书信来往，所谓的孤独也不再是孤独。也因为有书信来往，他一直不知道铃鹿千奈子早已不在人世。


    直到不久前，他通过推荐入学的方式，即将回到横滨上大学。他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当面告诉铃鹿千奈子，结果得到的却是她已经过世的消息。


    那一刻，黑川伊佐那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去往何处。内心的一角轰然坍塌，阔别许久的空虚和孤独再次袭来。他知道这样下去，一定会出问题。可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能够理解他，也不会再有人愿意倾听他的心声。


    “——伊佐那？”


    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黑川伊佐那的思绪。他闻声回头，在视线触及印花伞下那张令人怀念又熟悉的面容后，瞬间睁大眼睛。


    “……千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