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野万次郎又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阴云密布的天空，雨水将落未落，空气中压抑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佐野万次郎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但他记得有一个人就喜欢这种低气压的天气。是谁呢？身处梦中的他想不起来，只依稀觉得那是一个让他想恨却恨不起来的人。


    心底漫溢上诸多复杂的情绪。


    这种感觉让人感到极度不爽，他果断抛开，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梦境中。


    视野仿佛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白布，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只有满目的人影幢幢。鼻尖嗅到浓重的铁锈味，心下莫名一慌，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只下意识觉得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即将离自己远去。


    于是，努力睁大眼睛，努力向前伸出手，想要看清，想要抓住。哪怕因为用力过度，眼眶干涩到溢出液体来，也不愿放弃。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从未有过的无助和迷茫瞬间笼罩住他，如身陷迷障的旅人，逃不出，破不开，只能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路。


    直到——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心神骤然清醒，迷雾也随之散去，他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里是横滨一处废弃的港口，也是十二年前东万和「天竺」最终对抗的战场。起初，这场对抗还只是两个不良组织之间的混战，但是等到有无数咒灵凭空冒出，这场对抗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隐于幕后的诅咒师在整个港口落下巨大的「帐」，将东万和「天竺」的人全部困于其中。


    不管这些少年们平日里有多么厉害，以一人之力就干翻过多少强敌，在面对咒灵的时候，尤其是数量如此庞大的咒灵时，都只有等死的份。他们的恐惧是孕育咒灵的温床，鲜活的生命更是咒灵们的养料。


    在场的所有人，只有佐野万次郎拥有对抗咒灵的力量。可是，仅凭他一个人，仅凭刚刚掌握咒力运用的他，根本不可能救下所有人。


    铃鹿千代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一人一镰刀，轻松扭转局面。


    不过眨眼的时间，「帐」内就只剩下三只特级咒灵，其余咒灵全部被她秒杀。这就是特级咒术师的实力，这就是五条师徒让咒灵和诅咒师闻风丧胆的原因。


    有铃鹿千代拖住三只特级咒灵，东万和「天竺」的人才得以获得充足的逃跑时间。


    此时此刻，两方人马都已经顾不上之前的争锋相对。他们相互搀扶，相互协助，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佐野万次郎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他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还在战斗的茜发少女，就头也不回地跑向「帐」的边缘。虽然很想留下来，但是他知道这样只会成为千代酱的累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安全撤离，让千代酱不再有所顾虑。


    可是——


    如果一切能重来。


    如果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绝对不会就这么离开。哪怕以他的力量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他也不想丢下千代酱一个人。


    眼前的画面再次变换。


    那个与特级咒灵战斗也游刃有余的少女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浴血、胸口也破开一个大洞的茜色背影。


    如此近的距离，佐野万次郎能够清晰地看到少女的衣服和后背上被咒力侵蚀造成的焦黑痕迹，也能够看到红黑色的液体从少女胸口流出，一滴一滴，一团一团，在她的脚下汇聚成一大片血泊。


    一颗心如坠冰窖，全身也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蠕动，想要呼唤少女的名字，喉咙却好像被谁扼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茜发少女的生命疯狂流逝，看着她动作迟缓地转过头，对自己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对不起，万次郎……”


    “我可能要……失约了……”


    尾音落下，濒死的少女转回头，神色坚定地做出最后一个决定。她拼尽全力从随身的医疗包里取出一把医用剪刀，毫不犹豫地扎向自己的太阳穴。


    咒术师只有在不死于咒术的情况下，才可能变成咒灵。


    少女选择在死亡造访前，先一步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获得保护所爱之人，保护那些普通人的机会。


    至此，铃鹿千代死亡，咒灵千代诞生。


    【2005年2日x日，关东事变。】


    【特级咒术师铃鹿千代在祓除特级以下的所有咒灵后，因不敌突然闯入的三大特级自然咒灵，当场殒命。铃鹿千代死后受到诅咒，化为特级过咒怨灵，成功杀死三大特级自然咒灵，挽回失控的局面。】


    【最终，这场牵扯数百人和数百咒灵的恶性事件，以两人死亡，其他所有人全部获救为结局，落下了帷幕。】


    佐野万次郎站在布满符咒的房间中，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感。心中那股刚刚失去重要之人的钝痛感依然存在，可是眼前所见的一切却告诉他，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铃鹿千代竟然变成了特级咒灵！东京咒术高专就是这么教育学生的吗？！”


    “……换一个角度想想，如果铃鹿千代没有这么做，那三个特级咒灵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祓除。到时候又会引发何种惨烈的局面，可想而知。”


    “……哼，咒灵就是咒灵！怎么能和咒术师相提并论？！要是放任不管，迟早有一天要出事！”


    “……话虽如此，我们要怎么管？咒灵千代的力量和当初的咒灵千奈子、咒灵里香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除非五条悟愿意出手，才可能管得了吧！”


    周围传来咒术界高层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佐野万次郎静静地听着，实际却在神游天外。


    就在这时，一个懒散中略带压迫感的声音插入进来。


    “——哟，各位都在啊。”


    众人闻声看过去，只见五条悟轻轻松松穿过结界，大刺刺地向这边走来。


    “……五条悟！这里是关押危险对象的地方，而且我们正在进行审问，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闯进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条悟的笑声打断了那人的诘问。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声，语气漫不经心地反问道：


    “谁是危险对象？各位又在审问什么？”


    “一个咒术师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力挽狂澜，从数百只咒灵手中救下所有人，然后又以一人之力对抗三个特级咒灵。哪怕最后不敌，临死前想的也是如何才能保护所有人。咒灵千代的诞生不过是为了保护受到特级咒灵威胁的普通人，才有的无奈之举。”


    “各位不应该想想为什么动静闹得那么大，消息传递却那么慢，以至于支援迟迟没有赶过去吗？毕竟，来自内部的敌人可比明面上的敌人更可怕。”


    此言一出，全场皆陷入沉默。


    五条悟可不管这些人有没有听进去，听进去后又是否会采取行动，反正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让应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伸手轻拍佐野万次郎的肩膀，五条悟转过身，带着他一起离开了房间。


    走在回东京咒术高专的路上，佐野万次郎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心中的纠结问出来。


    “老师，咒术界会怎么处理千代酱？”


    五条悟停下脚步，他看了看佐野万次郎，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因此什么也不会做。”


    佐野万次郎又问道：“那我也要像千代酱和乙小骨一样，必须找到解开诅咒的方法吗？”


    五条悟略一思索，就猜到万次郎这个问题背后不愿道出的心思。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解释说：“咒术师学习诅咒是为了能够祓除诅咒，祓除诅咒是因为诅咒会伤害甚至杀害人类。只要结果正确，那么过程就不重要。不管是使用自身的咒术，还是借助咒灵的力量，都是在用「诅咒」对抗「诅咒」。”


    “我明白了！”佐野万次郎心下一松，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是自关东事变后，他第一次露出不带任何负担的灿烂笑容。


    五条悟挑挑眉，没再说什么，只提醒道：“万次郎，别忘了，你可是我的学生。之后，老师我会好好教导你的，争取让你在最快的时间内成为独当一面的强大咒术师。”


    佐野万次郎欣然答应。


    那个时候的他并不清楚，五条老师所谓的“独当一面”不只是能够熟练地执行祓除诅咒的工作，而是——


    武能单手杀特级，文能开口怼高层。


    ……


    2017年x月x日，菲律宾首都某家甜品店内。


    昨晚一场大战，终于将那个潜逃十二年的诅咒师就地正法，也为铃鹿千代报了仇。不管是佐野万次郎，还是乙骨忧太，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都落了下来。


    于是，许久未见的师兄弟两人找到了这个地方，坐下来一边吃甜品，一边叙旧。


    “万次郎，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乙骨忧太问道。


    “挺好的！”佐野万次郎抬起头，他的嘴里还塞着舀冰淇淋用的勺子，笑眯眯地说，“我和千代酱去了很多地方。虽然是为了追查那个诅咒师的踪迹，但是也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尝到了很多特别的美食。就半个月前吧，米格尔他还请我们吃了这里的特色卷饼，千代酱很喜欢呢！”


    乙骨忧太的目光转向坐在佐野万次郎身旁的咒灵千代。


    非人模样的咒灵乖巧地坐在沙发位上，大出常人几倍的手正捏着小勺子，一点点往嘴里舀冰淇淋。这幅景象怎么看，怎么都透露着一种诡异又违和的感觉。


    乙骨忧太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最后默默收回目光，什么也没说。


    白驹过隙，十二年转瞬即逝。


    那些浓烈的爱意与恨意，那些少年意气与热血，还有那些许下的约定，都化作记忆中泛黄的一页纸。所有人都在成长，渐渐走向不同的道路，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和事业。那个曾经拯救了所有人却把自己留在过去的少女，她不再是大家不敢提起的存在，而是成为每个人心中时刻提醒自己要“珍惜生命，好好生活”的象征。


    就连佐野万次郎也接受了这件事，逐渐习惯和咒灵千代一起生活，一起战斗。但是，就有这么一个人，仿佛一夜之间变了模样，突然固执地开始追寻十二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


    回想来之前和花垣武道的那番对话，乙骨忧太端正姿势，说起了这次来菲律宾的另一个目的：“万次郎，你还记得花垣武道吗？不久前他突然找到我，说想要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