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作品:《在夜里等天明(女尊)

    “我那个朋友和你很像,眼睛都不太方便。”秦桢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仔细的从他脸上描绘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看起来也很安静,但他很会自言自语。”


    “他喜欢面对窗户席地而坐,闭着眼睛,或许是在听风的声音。”秦桢的神思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地方,那个看不出颜色的窗台,她在窗外,叶竹偶尔会打开窗户,将手伸出来,上下移动着手掌抚摸风的轮廓。


    秦桢有些失落,阿隐出了嘴角的梨涡,与叶竹并无什么相识之处,眼睛从阿隐面上滑落,慢慢落向沸腾的小盅,小盅受热冒起一股股的热气,好似将周围的空气都融化了。


    秦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喃喃自语,又好像在向阿隐诉说,“那栋楼很旧,他住在窗户也生了锈的房间,窗外是摇曳生长的桂花树,风一吹,就会有大股的香气被送进房间。”


    寒栖闻言抬眼看了一旁的窗户,窗户都是木头的,怎么会生锈,顶多发霉。又看了一眼不太对劲的主子,寒栖犹豫了两秒,坚定地选择离开。


    还是不听为妙。


    “他母父去世的早,跟着舅父舅母生活他眼睛本来是可以看得见的。”他若是看得见该多好,可秦桢又不希望他能看见,若是看得见就不会发觉自己的存在了。


    阿隐听到她的话,猛然抬起头,有些迟疑的看向秦桢,许是碰巧,竟然有人与自己梦中的情形如此相像。


    秦桢没注意他的神情,看着酒液沸腾又在空气中蒸发,忽然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那里和我们大嬴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他是出了车祸,车就是,算了,你不知道。”


    “他舅父舅母又贪图银钱,想用他的眼疾多要点钱,但是那家也不富裕,见要的多,索性就跑了,他什么也没捞着。”


    “可他很好,真的很好。”他心软的不像话,自己不舍得吃口好的,但舍得给流浪猫买吃食,他说它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东西,这次不吃就不知道下一顿是什么时候了。


    阿隐心口砰砰的跳动,他不敢看向秦桢的方向,是假的,东家说的人不是自己,只是与梦境中的自己一样命途多舛的男子罢了,阿隐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举起手边的桂花酿,吞了一口,自己现在和东家一样不清醒。


    “他很认真的在做工,但他身体不好,一到阴雨天身体就会疼,他的钱不在乖乖的交给了他的舅母舅父,自己没钱买药,会偷偷地哭,这些我都知道。”


    为什么知道?阿隐也好奇的转过头,是那个男子告诉她的么?


    秦桢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又把目光投向荒芜的夜色,“因为我啊,是没有身体的魂魄,我都看得到。”


    看得到他一个人在夜里因为疼痛哭泣,看得到他因为舅母恶毒的话语而变得无措的神情。


    “哐当。”


    阿隐手中的杯子骤然掉到地上,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是该因为那游魂便是东家而惊讶,还是因为她看到梦中自己不堪的神态而羞愧,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现在是不受控制的,要么跳的急促,要么忽的静止。


    秦桢也清醒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便开了口,冲着他的方向询问,“怎么了,没伤到吧?”


    “奴没事,手滑了一下。”阿隐急忙否认,又手忙脚乱的俯下身子去捡,秦桢怕他碰到脑袋,便将手抵在桌子上将边角护住,也没听出来他声音不对劲。


    阿隐的手已经触到了杯子,他没寄着起身,而是趁机把脸上的泪擦掉,脸上的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也擦不干。秦桢见他久久不起,以为他找不到,便要弯下身子帮忙,“我来吧。”


    他怕秦桢同他一样弯腰,急忙直起身子证明,“奴找到了,奴找到了。”


    阿隐面上未干的泪痕让秦桢一眼看清,秦桢顿了顿,从怀里扯出帕子塞到他手心里,“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奴是在可怜那位公子。”


    “你倒是心善。”


    他脸上的悲戚太过明显,头发也散乱了些,还有些面粉散在里面,不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秦桢挤出笑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这是假的,我好端端的,怎么会是魂魄呢?”


    “那东家编的都可以写话本子了。”阿隐脸上也扯出来个笑,从善如流的应答她,就当是画本子吧。阿隐没有勇气和秦桢相认,顺着她的意思否定了那场属于自己的梦,好的是梦境里身世清白的叶竹,不是他这个风尘里沉浮的不干净的叶竹。


    秦桢看着他眼里止不住的泪,明明他自己也很可怜,还会心疼其他人,秦桢又想起来因为死去的野猫而哭泣的叶竹,下意识做了逾拘的动作,她轻轻拍了拍阿隐的头,就像自己还是魂魄时看见叶竹哭,也想拍拍他的脑袋安慰他。


    阿隐好似又回到了梦中,那温热落到了自己头上,心里一下就涨满了,可是不行,不能这样。


    他怕东家糊涂,把自己当成梦里的叶竹对自己好,他不配的。


    抬起头看向秦桢,阿隐声音颤抖,“东家,能别把我当成那位公子吗?”


    阿隐很自私,他要将梦里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完全割裂,他已经猜出来东家是把自己当做了那个干净的叶竹的替身。


    真是世事弄人。


    “我是还泪阁的阿隐。”他不是叶竹,早在成为阿隐的那一刻他便不能是叶竹了,他不能给父亲蒙羞。


    他其实是有些,有些感谢梦境的,梦里他可以清清白白的活一次,还有东家陪着自己。


    老天待他不薄,还能与东家相遇,就算此刻身死,他也无怨。


    “抱歉,我,我并未将你当作他,你们都是独立的个体。”秦桢也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荒唐事,语无伦次的向他道歉,自己竟然借着酒劲认错了人。


    阿隐故意装出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秦桢看着他那副被惊吓的模样,忽觉脑袋有些闷闷的痛,“今日,今日我还有些事,先离去了。”


    推己及人,若有人把自己当做秦珍珍,她也会受不了,就像裴玠那般,若把不相干的爱意突兀的给予她人,对双方都不够尊重。


    秦桢走的仓促,寒栖还在那边听温席和绶衣唠嗑,丝毫没注意主子那不对劲的状态,还是秦桢高声喊了几句自己的名字才反应过来。


    寒栖回过神,脚尖一点飞速来到秦桢身边,就见秦桢出了门,扶着马车的车辕,看见寒栖过来直接伸手拽住她的衣衫,她的头疼的越来越狠,好似针扎一般,秦桢努力用正常的声音吐字,“回府,点安神香。”


    刚说完,她的身体就没劲似的软到在寒栖怀里,阿隐听到动静,也赶过来,“东家怎么了?”


    寒栖看着他脸上和主子如出一辙的酡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是后院的人,就算寻鹿公公来了也无权置喙。


    “东家怎么了?”阿隐面上的焦急不似作假,他没听到东家的声音,也没听见七姑娘的声音,忍不住又重复一遍。


    主子今日来得早,以为能早走也没准备什么,可现在,寒栖看着黑沉沉天色,咬咬牙,“阿隐公子,您的卧榻可容得主子安寝。”


    寒栖说话不似寒噤那般意味不明,也不似寒蝉那般斟酌,她说话常常一针见血,阿隐听了她的话也兀得沉默,他听出来寒栖的弦外之音。


    脑子骤然一片空白,他越想什么,脑海里越是毫无思绪,现在脑海里全是东家说的话,不受控制的一句一句回复她。


    他将手伸出窗外不是为了触摸风,而是为了寻找她的位置,她时常在窗外呆着,阿隐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用手去触摸。


    脑海里的声音不断盘旋,阿隐抿着唇后退一步。


    寒栖见他默认,也松口气,带着秦桢就向寝室走去,许是舒服了,秦桢紧蹙的眉毛在接触到床铺时便慢慢展平。


    寒栖放下秦桢就匆匆离去了,温席绶衣也忙活起来,阿隐僵直身体站在屋前,他还未从种情绪里抽身便又瞬间堕入另一种情绪,七姑娘没说,但他知道东家是因为自己出了事。


    不该饮酒的。


    七姑娘点的香透过布帘传到鼻腔,阿隐闻得出来里面安神的药物,阿隐忍不住猜测,东家是因为点了此香,才没在入他的梦吗?


    梦里的自己好像自戕了。


    夜风吹到阿隐身上,他却没感受到冷,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透风的洞,寒风也从他身上呼啸而过。他看不见大雪纷飞也看不见莺飞草长,他分不清黑夜与白天,他的世界是孤寂荒芜的什么也留不住的小岛,除了东家没有人愿意光顾。


    阿隐宁愿这道光是因为别人才投射到自己身上,也不愿相信这曙光为自己而亮,阳光怎么能照到深潭底部的淤泥呢。


    *


    秦桢躺在阿隐的床上,被干净的安心的味道包裹,她又梦到了叶竹。


    叶竹的窗户打开着,他躺在地上,左手高高举着,秦桢顺着窗户飘了进去,凑近他才发现他眼里全是泪,秦桢叹了口气,按照以往的经验,将自己的衣衫轻轻搭在他手上,女男授受不亲。


    叶竹感觉到了热气,知道她来了,他猛地坐起身,哭着问她,“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


    秦桢说不了话,说了他也听不见,只能扯着袖口给他擦脸上的泪。


    他感受到脸上不属于自己的温热,她果然来了,叶竹想泪流的越发汹涌,但声音克制,“我只有你了,可不可以别走。”


    秦桢没像往常一样做出回答,慢慢将袖口搭在他的脑袋上,拍了拍,她很清醒的知道这是梦,若是真实,身边必然有灵泽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知道的,我留不住你,你要什么时候去投胎。”叶竹抽噎着,虚握着秦桢的衣衫,好似秦桢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再入轮回一般。


    他絮絮叨叨给秦桢说了很多话,秦桢习惯了他的自言自语,头一次看到被他剖析出的内里,好像是戳破了脆弱的伪装,露出里面残破不全的血肉。


    “我,我身体不好,我不干净,不,我干净。”他哭的越发汹涌,“我现在是干净的,我是干净的。”


    他急忙擦干净泪,一脸认真的同秦桢保证,“你不要嫌我,眼镜看不见不碍事的,靠着盲杖我也能看清的,能不能晚些日子再去投胎。”


    他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秦桢目光看向床边,他口中的盲杖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木料的棍子,顶端的颜色深一些,末端是不平整的划痕,应该用了很多年。


    秦桢隔着袖口拍了拍他的脑袋,叶竹感受到那不同以往的带着重量的触碰,呆了一瞬,红红的眼眶又盛满了水,沾湿他的睫毛,突兀的掉在了秦桢的衣袍上,秦桢顺着视线看去,那泪珠掉在黑色的衣袍上晕出来一圈痕迹。


    秦桢想伸手去碰衣服上的泪痕,犹豫了半晌又垂下手。


    “这是梦吧。”叶竹有些大胆的的伸手描摹秦桢的轮廓,“是最后一次来看我吧。”


    秦桢忽然感受到了叶竹的温度,凉的如同那正月的水。


    他突然冲着秦桢笑,笑的很安静,泪水淌满了他整张脸,秦桢盯着他嘴角隐约露出来的梨涡久久不能回神。


    “是因为木樨吧。”


    他开口笃定,秦桢又顺着他空洞眼睛望向空荡荡的窗外,窗外确实没有了以往摇曳的枝叶。


    “楼下的刘叔说木樨种在窗边有阴湿之气,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阿隐的眼睛又望向秦桢,眼眶红的好似要滴血一般,“因为木樨树没了,所以你找不到来的路了吗?”


    秦桢没注意他说什么,目光凝滞在窗边上枯萎的桂花,被风卷席到地上,又四散在空中,还有些穿透了她透明的身体落到了叶竹身上。


    秦桢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是以为有桂花我就会回来吗?


    秦桢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心头沉沉的,嗓子也发紧,抬头看向叶竹的神情,秦桢看不下去,举起袖子盖住了他的眼。


    叶竹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袖,秦桢将手下落,她的衣袖太薄,承受不了这么重的情意。


    也许叶竹是因为寂寞太久了,才对自己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了寄托,秦桢不敢看向他的眼睛,害怕从他的眼里读到其他情绪,他的情意他的依赖,太厚重了。


    但是两人隔得又太远,这份情意来不及转化就消散在长河里,秦桢心里知道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只希望他能好好的。


    这边与大嬴不同,是男子娶妻而非女子娶夫,好好的娶妻生子,在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秦桢纠结良久,轻轻将手覆在他手背上,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他最为逾矩的举动。


    “叶竹,自私一点,让你老板直接给你银钱,不要交给你舅父。”秦桢让自己冷静下来,也不知道叶竹是否可以听到,只想把自己的寄托嘱咐给他,“你有在学习盲文,可以读学校的。”


    灵泽说过,这个世界不止女男能上学,身体不方便的残疾群体也有专门学校,学□□是有用的。


    “拿着钱去买药,去读书,去好好的生活,去长命百岁,去女孙绕膝。”


    秦桢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叶竹身上的细小的桂花,没去注意叶竹的神情,也没注意到那覆盖在叶竹手背的手被他反握又收紧。


    *


    温席与绶衣准备留在屋里守着,阿隐听出来他们两人的疲惫,便将差事要了过去。


    他摸索着坐在脚踏上,安神香丝丝缕缕的越过他又快速包裹住他。


    阿隐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刚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清醒过来,便听见东家在说些什么。


    急忙起身去听秦桢嘴里的话,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含含糊糊的,很失落的样子。


    是梦魇了么?


    阿隐组织语言想着该怎样哄梦魇之人,人梦魇了是不能喊醒的,可话还没出口,阿隐的右手就被覆住,与此同时,秦桢的梦话也戛然而止。


    阿隐有些不知所措。


    缓缓的调动身体,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坐在床前,想着东家挪开手的时候,在出其不意的抽出来。


    可刚松下心神,安神香就极快的袭笼住他,阿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靠着床柱昏睡过去。


    许是没有安全感,昏睡过去的那一刻,他极快的反握住了秦桢的手。


    阿隐又回到了奇怪的梦里,耳边是轰鸣的喧嚣,梦里是白天吗?


    阿隐想起身,结果胳膊还酸疼的厉害,放松身体顺势躺下,身下的触感明白的告诉他是冰凉的地面。


    “是那一晚。”


    是刘叔砍掉木樨树的一天,具体是几日阿隐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外面下了雨,戚戚沥沥的,自己一边哭一边躺在地上等着东家,结果东家没来。


    阿隐轻轻喘了一口,阴雨天,骨头缝里都是刺骨的疼。


    疼的起不来,阿隐凭着记忆,操控慢慢的挪向窗台,他记得窗台还有他放的木樨花。


    等不到了,他记得这个时候,东家应该已经回去了。


    扶着墙壁慢慢起身,身体的疼痛让他止不住的发出声响,阿隐伸手触摸到窗台上混合着雨水与尘土的木樨,湿哒哒的,虽然看不见,阿隐依然能想到它们脏兮兮的落魄样子。


    “真难看。”


    虽然这样说,阿隐还是将它们一点点的拢在手心,轻轻放到口袋里。


    舅母与表妹都不在家,她们应是子时回来,舅母要玩叶子牌,表妹和她的那群朋友在一起。


    阿隐心里没了负担,扶着墙壁离开窗台,从陈旧的木桌上翻出止痛药,倒出来一把,也没用水,嚼了两口就咽了下去。


    他记得梦里的自己不是这样自戕的,那样不太好看。


    随着记忆,阿隐撑着伞走过数条街道,还好,这次走的慢,没有出现什么差池,身上也没有出现血淋淋的伤口。


    阿隐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只是雨又急了些,全倾斜到他的身上。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微弱细小的叫声隐隐约约传来,应该是只奶猫儿,他不记得上次遇到过,或许是上次经过时,它已经没了气息。阿隐犹豫了一会儿,一边记住脚步数一边走向那只可怜的小猫。


    他什么也没有,只有外衣和一把伞。


    秦桢就是这时候看见他的,他正将自己的外衫轻轻裹在那只生命薄弱的猫身上,明明刚才还在嘱咐他,一个恍惚间叶竹就消失了,房子也跟着分崩离析。


    秦桢确定自己还是魂魄,天上的雨透过她砸在地面上,衣袍依旧轻盈无比,但叶竹身上却被雨水打湿,白色的衣物被水浸湿露出内里的身体,他把最后的伞也放在了小猫身边。


    直觉叶竹的状态不对,秦桢也不靠近他,就那么不远不近的跟着,看着他走到了一棵树下,蹲下身子不知道在做什么。


    秦桢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起身,便走到他身前,他一只手缩在怀里,另一只手在地上刨土。


    差不多挖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坑,他指甲里也渗出来红色的血液。


    秦桢皱着眉毛,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将怀里那只手伸出来,手里攥着一把桂花,都烂在手心里,他仔细的将桂花埋在土里,又慢慢的用土填平。


    填完之后,他蹲在地上又静止了一会儿,站起来试探着向前,摸索到那棵秦桢看不清模样树,扶着树干慢慢躺在地上。


    秦桢瞬间想起来上次梦里的他,但不一样,上次的他在求救,而这次他显然很安静,好似很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这幅死寂的形容仿佛勾起秦桢埋藏在心底的恐惧,她撩起衣摆,飞快奔向他,颤颤巍巍的伸手摸上了他的脸。


    还好,还有些热度。


    阿隐感受到了脸上的温热触感,同周围寒冷的风、湿冷的雨截然不同,但耳边是风吹叶子的娑娑声,还有雨滴落在叶子上的簌簌声,也有风拂过耳旁的呜呜声。


    不对,阿隐疑惑的睁开眼,呜呜声怎么小了?


    他静止了一会儿,等面上温热的触感消失,他又阖上眼,也许是风小了吧。


    秦桢又将手放了上去,只不过放在了鼻翼处,试探着他的呼吸。


    微弱的好似濒临死亡的鹿。


    秦桢记得幼时在猎场,陛下猎过一只鹿,箭头从它的身体穿过,被带到小广场时它还活着,只不过奄奄一息的眼睛也被血糊住。


    秦桢默默地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指,看着人在自己眼前慢慢死去的无力又涌上心头。


    东家!


    阿隐心猛的一颤,也不敢睁开眼睛,屏住呼吸仔细感受着手指的异样,确实被不属于自己的温度紧握着。


    是东家来了吗?


    阿隐不敢问,心里却没有雀跃的情绪。


    秦桢与他并排躺在地上,感觉雨好像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滴到了脸上。


    侧头看向叶竹,一直以为他脸上的是雨水,可凑近一看,那赫然是汹涌的泪,此刻还在源源不断的躺着。


    怎么是个哭包呢?


    “别哭。”


    秦桢伸手去抹他脸上的泪,可是擦不掉。


    “我没哭。”他抬手遮住眼,声音闷闷的回复她,“你一直不来,我也不想在这里呆着了。”


    阿隐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感受到了她手指抚摸自己的眼睑。


    她好像是在嫌弃自己哭。


    秦桢也一时凝噎,记得自己刚和他说完要好好活着,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种境地。


    “活着不好吗?”


    “我不想在这里了,很难受,我听见表妹和她的朋友说,要把我卖掉。”阿隐胡乱抹着脸上的泪,自顾自地解释道,他知道表妹要把他卖到什么地方,他不想再这样了。


    他上次逃出来的急,一路跌跌撞撞的,来到这里的时候身上应该是流满了血,浑身都湿黏黏,最后他躺在这里,拿了石头划破了手腕。


    醒来的时候就回到了大嬴,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女子便掐着自己的脖子往地上摔,还不停的掌掴自己。


    秦桢看着他粗糙的双手在脸上摩擦出红痕,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他的泪顺着指缝溢了出来,“我吃了药,所以今天下雨,我也不疼。”


    “我不想吃药,我也不想疼,我想活着,可是又没办法活着。”


    “活着真的好累。”


    他说的语无伦次,好像这个时候秦桢是他唯一能倾诉的对象,“我好想我的父亲,若是父亲还在就好了。”


    若是父亲还在,他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这句话好似触碰到了秦桢的心弦,她伏身轻轻抱住叶竹的头,叶竹的泪水又沾湿了她的衣襟。


    “你一直不来,一直都不来。”窗台的木樨换了一次又一次,木樨没了,他又把放衣柜里面的拿出来,结果她一次都没来。


    但她也是来了的,那日就是她救了自己,还来看自己喝药,可是那个时候他也是真的活不下去。


    阿隐逐渐止住眼泪,吃的止痛药过量了,他应该马上就要死了,大脑昏昏沉沉,呼吸也不太顺畅。


    他有些后悔,如果知道东家会来,他就不吃那么多了,如果死在东家眼前,东家会被吓到的。


    秦桢听着他逐渐沉重的呼吸,心跳突然停了一拍,急忙看向他,他的面色发青,嘴唇是前所未有的苍白。


    “别来找我,别来……”


    秦桢忽的惊醒,直愣愣的望着不熟悉的床帐,眼前仿佛还是叶竹那副濒死的神态,手心里出了汗,尤其是左手,湿腻的难以忍受,好像被什么捉住一样。


    她烦闷的挣开束缚,床边伏爬的人影也骤然清醒。


    “东家醒了吗?”


    他动动酸痛的胳膊,犹疑的询问,并不确定秦桢是否清醒,秦桢看清是他,对刚才自己无意识紧握他手指的行为也有些难以启齿。


    遂又闭上眼,装作没清醒的样子,天还未亮,在入梦或许还能和叶竹见上一面。


    其实秦桢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或许叶竹真的死在了自己与他断联的某一日。


    是她害死了他。


    如果那日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如果那日没被他的笑容吸引,或许他依旧能平稳的生活下去。


    阿隐也不知道现在几时几刻,等了良久没等到东家的声音,她应该还再睡梦中,给她掖了掖被角,又缓步走向窗台,耳朵贴在窗框上,听着外面的声响,万籁俱寂,应是还在夜里。


    攥紧手指,里面还残留着两人手心相合产生的汗水,阿隐有些想哭,除了梦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泪水了,今日不知怎了,泪水的阀门仓促的打开,憋了十几年的情绪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与梦中的仓惶失落的情绪重叠,让他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是错误的,是不该有的,梦中只能是梦中,阿隐执着的认为今夜的梦圆了自己的执念,死前见上一面足矣,不该在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还不如就在梦中彻底死去。


    梦中两人虽是阴阳相隔,但并未感受到如此难捱的情绪。可偏偏两人对面相逢,还不如未曾相识,起码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他并不认为东家与她口中的夫郎的关系如此冷漠,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时日,总归是有些情分在的,可自己是连外室都不配做的,东家时常找自己说句话就心满意足了。


    阿隐,你不要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年老色衰卑劣低贱的象姑,不是当年的叶家公子,不要有不该有的念头,死去的是叶竹活着的才是阿隐。


    阿隐习惯性的骗自己,这种自我劝慰确实让他心里好受一些,收拾好情绪,阿隐从地上爬起来,又坐回脚踏上,他可以淡然的面对东家了。


    他只是东家随意救下来的一个小倌罢了。


    秦桢再次醒来时,天完全亮了,阿隐带着眼下的青黑冲着她微笑,秦桢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他却开了口,讲手中的瓷瓶递与她,“七姑娘拿了醒酒药,东家记得吃。”


    寒栖昨夜急匆匆的去了姜亓府里,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还未说完,姜亓就塞了一个漆黑瓷瓶给她。


    “醒酒的醒酒的,没那酒量就别逞能。”


    寒栖还想在描述一下,姜亓又催她,看起来急得不行,奴仆给她拿了不知什么东西,她更急了,对着寒栖也没了好脸,“赶紧走,赶紧走。”


    寒栖见她这样,反而松了口气,或许主子只是酒量小了,若是有什么问题,姜亓必然会毫不留情。


    姜亓给的药,秦桢一闻就知道不是醒酒的,里面只有粒,秦桢心里也有了数,仰头尽数倒了自己嘴里,随即翻身起床,昨日是逾矩了。


    “沈某告辞。”


    这话说的急促又短暂,快到让阿隐来不及捕捉里面的情绪,酝酿半晚的话便随着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阿隐又扯起脸上的笑,秦桢只望了一眼,便忍不住开口,“昨日麻烦你了,不必相送。”


    寒栖看着福礼的人,数了几遍也没看到那位阿隐公子,回头一看,那人躲在屋里身体朝向这边,就是没过来。


    啧,怎么就一晚上的事儿,两人就这样了?


    寒栖看了一眼主子不好的面色,也不敢开口,怕火烧到她身上,沉默地架着马车四拐八拐的回了府。


    因为昨日在外头过夜,寒噤和寻鹿急得不行,寒栖越是靠近府里,心情越是沉重,昨天她不应该头脑发热胡乱开口。


    架着马车从侧门进去,寒栖看见前来相迎的寒噤瞬间松了口气,好姐妹接下来的便由你承受。


    秦桢掀开帘子,还未与寒噤说话,便和准备偷偷摸摸出门的卫蘅对上眼睛。


    她在外室那里留宿了!


    卫蘅眼神如炬,极其肯定,她的衣物皱皱巴巴,显然就是昨日穿的,而且圣人近来禁止官员留宿烟花柳巷,秦桢耐不住寂寞,不是在周等芦那里就是在她外室那里。


    还一大早就回来,好似生怕别人知道一般,卫蘅直接划掉周等芦的名字,想起来她小心翼翼对待的那个矮个子男子,那必然是她的外室!


    卫蘅眼里的嫌弃太过明显,秦桢瞥了他一眼,神情没什么波动,好似当做没看见他一般与他擦身而过。秦桢觉得卫蘅甚是无趣,她从未在他眼里看出过除了愤怒以外的其他情绪。


    卫蘅倒不是金粉玉砌的不中用的公子哥,秦桢手里有许多手段拿捏他,不知为何,秦桢并不愿将这些手段放到他身上。


    寒噤是最先察觉出来的,主子对这位卫公子有一种颇为纵容的态度,今日明摆知道他要出门与人私会,主子愣是眼皮都不带翻的。


    这卫公子也是,每次都明目张胆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寒噤想起来那负责监视卫蘅的一批影卫,没用上几次便被撤回来了,说是禁足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面的人知道主子惩罚心思不重,也便明目张胆的放水。


    禁足期间他去了孟尝院又去了信陵院就算了,主子还放任他在府院里饲养马匹,他的平原阁是府里最好的一处地方,楼阁下腾出地方倒是养得下一匹马。


    可这也不是养马的理由,寒噤想不透,给寒蝉说,寒蝉也不在意,给寒栖说,寒栖坚定的站在外室那里。


    对了,外室。


    寒噤忽然反应过来主子那日被卫公子扔到还泪阁,主子也不惩罚他,不过那宠幸的小倌便阴差阳错成了外室。


    昨日为了那外室,主子竟未归家,这还是古今以来头一次,不赖寒栖站外室,可外室终是上不得台面的,不说出身如何,还是个瞎的,连方侧君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方鹤眠近来如何?”秦桢坐在椅子上翻看四散的文书,忽然想起来方鹤眠前些时日萎靡的状态,若是病了还是要喊太医来。


    寒噤一愣,她还真不知道,这内宅之事都是寻鹿公公管,她一外臣还真不知道。


    秦桢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把寒噤看的极其心酸,难不成她还真要管主子的内宅之事,那寻鹿公公还不得劈死她。


    秦桢脑子混沌的厉害,理所当然的以为寒噤应该知道内宅的大小事物,叹了口气又把寻鹿喊来,希望以后不要连人都认不出来。


    寻鹿听到秦桢的话,也怔愣了一瞬,这些时日方侧君还真没出来过,周小公子去探望他也被拒了出来。


    “殿下去春申院坐坐?”寻鹿纠结半晌,也劝了劝她,怎么说也是主子后院的人。


    “不了。”秦桢直接拒绝提议,上次书房谈话就像一根刺种在心里,方鹤眠那迷茫又肯定的语气让她心头火起。但现在是自己食言在先,也是要补偿他的。


    “寒噤去民间搜罗一些与甄织续模样相似的女子,确保无害后,送到春申院。”


    送到春申院?


    寻鹿与寒噤听后皆是神色难辨,主子的心思也太好猜了,还不如当时留下残废了的甄织续,这是要是传到圣人耳里,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秦桢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可两人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便混沌的应承。


    寒噤出了书房之后还是愁的不行,本来主子都与圣人谈好了条件,留下甄织续一命,不知道那方侧君犯什么魔怔,七月十五之前那小半年都是独一份宠爱,整个后院那么多人,主子独独去他的院子里。


    他自己不珍惜,作来作去的,主子还给了他脸面让他去了家宴,若不是他一次又一次让主子伤心,主子犯得着去找个外室吗!


    寒噤越想越气,她本来就看那外室不顺眼,那外室勾栏出身,哄主子这种对男女之情不熟识的人简直如同喝水一样简单,等那外室爬到这几人头上,看他们在牛什么。


    这方侧君还为了那该死的甄家求到主子这里,若那日好好的谈,怎会把主子气的又犯了癔症,还梦到了早逝的沈副将,活该主子没留下甄织续。


    寒噤清楚的记着主子为了完成与圣人的约定,日日焦头烂额的处理不想干的事情,结果甄织续行刑那日,主子反而轻松下来,一整日都老神在在,也不急着看公文了,慢悠悠的上完值,又慢悠悠的回府,甚至还在路过买鱼干的铺子时,停下马车给糯米团儿买了一点,丝毫没有去救甄织续的意思。


    寒噤不知道主子是否答应方侧君救下甄织续,可无论答应与否,现在让她去给方侧君找些相似的人送到春申院,这不是故意恶心人么。


    人都死了,还得找个替身让他睹人思人。


    寒噤其实有些心动,这只能算是给他一点点主子的震撼。寒噤决定先去处理这件事,等主子提起来的时候她就将人交上去。一般情况下,主子是不会再次过问的,万一圣人把替身的事情传到成康王哪里,啧,成康王不得立马告老还乡啊。


    找替身的事情不知道是谁传到了方鹤眠那里,寒噤刚物色了一批,就看到了久不见人影的方侧君拖着病体来求见主子。


    寒噤低头算了算日子,这方侧君真会挑时间,明日主子就要上值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一个主子心情好的时间。


    “臣侍来找殿下商议有关与甄姑娘相似的女子放置春申院的事情,还望韩大人禀告一番。”


    他这话说的又长又绕,寒噤却是在听到甄织续三字之后瞬间明白,啧,谁这么缺德告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