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行

作品:《第十二年夏至

    入学之后,军训很快就来了。

    九月初的天气,像是秋老虎,一大早就燥热得不像话。

    或许是校领导们的经验使然,六个班级被安排到三个连队,两两一连,并且秉持着互相感染、共同进步的理念,一班和六班分到了一起。

    秦蔓个子高,从小学开始就一直站大排头。

    杜心荔骨架娇小,在小排头。

    第一天列完队,杜心荔只恨自己没有秦蔓的大长腿和大高个。

    两个军训教官为了方便监督,让他们两个班面对面站军姿。

    秦蔓恰好是第一排,不想去和对面的男生对视,于是身板站得笔直,但悄悄把眼神移到地面上看草坪,神游天外。

    正游着呢,忽然被教官的大喝打断:“什么名字?”

    悄悄竖起耳朵听,是迟到的同学。

    “徐青澍。六班。”少年清朗懒散的声音,有点熟悉。

    “什么原因迟到?这还是第一天,看你是欠管教!”

    “报告教官,我买早饭。”那同学并没有因为教官的呵斥而畏缩怯懦,不紧不慢地回答说,“今天早上有同学骑车撞到我,豆浆洒了,所以我又重新去买,所以迟到了。”

    秦蔓:?

    想起来为什么那么熟悉了。

    原来是那天的豆浆男。

    可是,他说的明明是昨天早上入学报道的事情啊!

    哪里来的“今天早上”!

    见鬼了,他要是真的一连两天被撞,那可能是他自己人品有点儿啥问题。

    另一个教官拿着花名册,正转悠到两班之间的空地,叫他过去找自己名字。

    秦蔓军帽下的眼睛还在看着草坪,余光就看到自己斜后面走过来的一个影子。

    瘦长的腿,高个子。

    秦蔓眼神随着他转。

    他走到教官那里,背对着她,微微低头在教官手中的花名册上寻找。

    脖子后面的皮肤白白的,颈椎骨的棘突很明显地凸起。

    宽大的军训服包裹下看不出真正的腰身。

    不过,看这块骨头,这人得多瘦啊。

    “看什么呢?眼神!”

    一开始呵斥他的教官再次发出呵斥。

    秦蔓浑身一凛。

    原来是说对面六班的一个男生。

    秦蔓回过神来,心脏咚咚跳。

    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

    男生发育地普遍比女生晚,这个年级的小男生很多还没有开始抽条。但是徐青澍却已经比她高出一截了。昨天在昌平街和校门口遇到,秦蔓以为他是高年级的,却没想到竟是和自己同级。

    徐青澍被安排站在六班第一排的大排头,也就是…自己对面。

    秦蔓看他一眼,发现他也在垂着眼睑看草坪。

    阳光从侧面打过来,他的鼻梁在半边脸上投下一小块三角形阴影,秦蔓想起昨天早上他侧头说话,此刻像是为了验证她们那时的讨论,嗯,果然鼻梁很高。

    像是感应到她打量的目光,徐青澍蓦地抬起眼皮,不加掩饰地看向她。

    猝不及防撞进黑色的眼瞳,秦蔓呼吸一窒,飞快眨了眨眼,目光下移,盯着草坪。

    看她明明吓了一跳,还装模作样,徐青澍挑了挑眉。

    一天下来,教官选了秦蔓做临时班长。

    倒不是秦蔓有多刻苦,主要是她身条板正,气质又沉稳聪敏,无论什么训练都像模像样,有股坦坦荡荡、刚正不阿的精气神在。

    下训后,教官给她一份花名册,让她每天早上提前整队点到。

    她回到家第一时间,就是翻出来,看到那唯一一个第一列就有个圈的名字。

    ——徐青澍

    原来是这三个字。

    第二天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天,秦蔓都在晨光里念出他的名字,然后听他懒懒地答“到”。

    如果偶尔例外,那一定是他在昌平街等着新打好的热豆浆。

    秦蔓虽然一次又一次叫他的名字,却鲜少与他对视,更别提谈话。

    但她是有心者,几天下来也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比如,他下训后总是一个人早早地走,和结伴的中学生们格格不入。

    但他的这种“格格不入”并不会让人觉得他不合群或孤僻冷漠,而是一种骨子里的无所谓和高傲,他不需要朋友,也不会在这个新环境里急于交到好朋友,更不会介意独来独往。

    他无所谓地秉持着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与人交往,偶尔有左右的男生和他说话时,如果他有兴趣,会懒洋洋地接个话,但从不会大笑着和他们扭打到一起。

    如果要问秦蔓,为什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秦蔓只能解释为,她喜欢观察周围的人。

    但徐青澍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种从小到大习惯使然的行为准则,放在九中这里,无形之中使他和大部分人割裂开来,使他被班集体之下的“小集体”排除在外。

    毕竟,九中这样的学校,是为社会上最普通的家庭准备的。

    这里的同学,父母做小生意的比比皆是,条件好一些的或许有个门店,再好一些的,像马西婕家一样,开几家分店,就已经算是顶顶好的家庭了。

    大部分同学,从小混迹于街坊弄堂,身上带着一股爽利机灵的市井气,他们从小就知道如何与人,尤其是普通人打交道,扯起闲篇来,口若悬河能说会道,再加上军训必备的自我介绍和表演节目环节,开学之后这几天,大家很快就变成勾肩搭背、互开玩笑的朋友。

    而徐青澍呢,他虽然没做什么,但本身的气质里,就流露着某种程度的“不接地气”,再加上他虽然不会臭着脸,但也绝不会跳脱活跃,他大多数时候不去参与别人的起哄与玩笑,对于主动示好,偶尔懒散地笑两下,偶尔表现得兴致缺缺。

    虽然他外形优越,但其实大家最多是好奇,并不会像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对他表示出什么过度的热衷和追捧。

    尝试过接触,并没有得到回应,大家也就把那份好奇也收了起来。

    他对于交流的需求实在是太少了,一来二去,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把他划在了“新朋友”的范围之外。

    于是,在秦蔓看来,他像是一个边缘化的影子。

    一个被自己观察到的,有些特殊的人。

    当然了,每个班级也都会有一两个刺头,每个学校也都会有几个混混。

    在九中,刚入学时,潜在的不稳定因子们还会收敛。

    等大家混熟之后,拉帮结派、呼朋引伴的行为就渐渐冒头了。

    比如,六班的张驰,寸头且一脸痞气,在最近几天,已经开始隐隐有被六班那几个最咋呼的小子前呼后拥的架势了。

    军训到最后几天,加了几项打靶、投球之类的拓展训练项目。

    下训之后,教官点了六班几个高个子男生,也包括徐青澍,去把器材还到器材室,让秦蔓跟过去点好数登记。

    解散之后,四个男生,一人提了一网袋球,秦蔓跟在旁边,几个人往操场西南角的器材室走。

    远处的队列已经解散,教官收队,同学们也一哄而散。

    眼看着快到器材室了。

    齐嘉轩抬起胳膊肘碰碰张驰:“驰哥,晚上打游戏去吗?”

    张驰侧头看他一眼:“去哪儿打?”

    胡奕铭在一边嘿嘿直笑:“我家,我哥新弄了台电脑,一起去玩玩呗,反正今天下训早。”

    齐嘉轩挤眉弄眼:“他家很近,就街口。”

    张驰爽快点头:“行啊,去呗。”

    走到器材室门口,他们三个把网袋往地上一放。

    齐嘉轩对秦蔓打了个招呼:“累死了,送到地方我们就先走了哈。”

    旁边的胡奕铭已经开始眉飞色舞地对张驰说起了游戏。

    “哎——”秦蔓没来得及说话,齐嘉轩就窜到张驰旁边,勾着他的肩膀往校门走了。

    “你们倒是搬进去啊。”秦蔓在后面喊他们,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回头。

    回过头,徐青澍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看着地上的四袋球。

    尴尬一笑,试探着问:“徐青澍同学,我们一起拿进去?”

    她怕他也撂挑子跑了,那自己就要往返四次做搬运工了。

    徐青澍见她有些紧张的眼神,觉得这个临时班长真是做得憋憋屈屈,有点傻呆呆的,看着她笑说:“我又没打算走,你紧张什么呢,班长?”

    他这一说,秦蔓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卑微,刻意理直气壮起来:“我哪里紧张了,我不是在问你,是在通知你,你得开始干活了。”

    “好的,班长。”徐青澍拖着懒散的声音应她,左右手各拎起一网袋球,向着小屋里走去。

    秦蔓也弯腰拎起一袋。

    只有她知道,她的紧张,并不是因为怕他要走。

    都搬进器材室的小屋子里之后,秦蔓去桌子上找登记表签字,她看到徐青澍走出门了。

    他独来独往,应该是走了。

    这样也好,毕竟两人都要往操场出口方向走。

    如果同行……她觉得可能会气氛尴尬。

    签完字,刚一迈出器材室的门,秦蔓错愕地顿住了关门的动作。

    器材室门前的槐树下,徐青澍就老神在在地站在那里。

    “走啊,班长。”他冲着她扬了下头。

    秦蔓关上门,跟上他。

    徐青澍本来只是出于礼貌等她,没想多说话,但是实在是疑惑于这姑娘的反应迟钝,漫不经心又带着些打趣地开口。

    “我说,你真是自己考进一班的吗?”

    秦蔓听出来他话里嘲讽的意思,没好气道:“不是,我走后门,花了好些钱呢。”

    徐青澍舌头顶了顶脸颊,心想,脾气挺大。

    轻笑一声:“开玩笑,别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