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作品:《云叶翩

    颜云玦朝车外低吼道:“福笙!”


    声音虽不大,言语里的怒意却把福笙吓得一哆嗦,就这么把车急停了下来。


    车子停稳,颜云玦迅速撤了在她衣襟上的手,先拽过她的胳膊把她扶正了,再把她按到席垫上坐好,整个过程都撇过头,没敢去看她一眼。


    “君上。”福笙自知理亏,没等颜云玦开口问,便开口道,“路边突然窜出来一只猫,马有点受惊,才……”


    颜云玦没出声,福笙又急忙道:“是福笙大意,君上可有受伤?”


    “没有。”


    “落云姑娘可有受伤?”


    颜云玦瞟了一眼落云,她正抿着嘴,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听福笙问起,她才淡淡答道:“无事,福笙哥走吧。”


    “君上,那我启程了?”车厢里头没传来任何声音,便是他默认了。福笙松了一口气,这才一甩马鞭,马车继续在道上行驶起来。


    马车虽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可福笙还在疑惑。平心而论,君上平时总是冷冷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如此大的反应,着实少见。


    车里头恼怒的君上,正心虚地看着落云。车里越沉默,颜云玦越是羞愧地无地自容。


    她抿着嘴,眉头也皱着,因为看不清楚而总是显得无神的眼睛如今却有力了许多,看起来像是被冒犯了一般,这可怎么办?


    她理衣襟的动作慢悠悠的,和她平时风风火火的性格太不一样了,她万一觉得自己是个趁人之危的色狼,这可怎么办?


    她放在席垫上的手握成拳头了,心里头肯定已经是火冒三丈,可是却又碍着自己的身份无处宣泄,她指定委屈得很,这可怎么办?


    她抬起眼睛看自己了,肯定要斥责他一番了。罢了罢了,这事儿本来就是自己做得不稳妥,任她骂什么他也不还嘴。可如果她不敢骂出来,委屈憋在心里憋出病来了,这可怎么办?


    “君上?”落云疑惑的声音打断了他不安的思绪。


    “啊……啊?”颜云玦眼神左右飘忽着,始终不敢同她对视。虽然他心知肚明,她坐得那么远,肯定看不清楚自己表情。


    “君上脸怎的这么红?是着凉发烧了吗?”落云探身过来,用手探着他的额头。


    颜云玦没来得及躲开,便被她禁锢在那方车厢角落里,视线所及之处是他刚刚抓过的衣襟……


    “无事!”颜云玦一下就弹了起来,躲开了她的手,脑袋却在车顶上结实地撞了一声。


    “君上,出什么事了?”福笙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立刻停了马,以为是车里头又有人摔着了。


    颜云玦捂着自己的头哭笑不得,落云也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


    颜云玦揉着脑袋倒吸着凉气,也不知道是自己脑袋上的痛感让他心神不宁,还是心底种种奇怪的情绪。他平常不是这么一惊一乍的性子。


    落云见他不愿开口,便出声回道:“福笙哥,无事,继续走吧。”


    福笙没听到颜云玦的声音,自是不放心,又喊了一声:“君上?”


    “走吧。”颜云玦收了自己面上的痛苦,朝外面答道。


    马蹄声又变得规律了起来。


    “君上当真没事?”落云疑惑地看他。


    “没事。”


    才怪。自己脑袋上估计能肿一个大包起来。


    落云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君上也确实未发烧,可脸为何这么红?”


    “你坐那么远,是怎么看出来的?”颜云玦死鸭子嘴硬,只留一个线条分明的侧脸给落云,“你看错了。”


    “落云没看错。我只是不能清楚视物,可颜色总还是辨得出来。”落云反驳道,“而且刚刚探君上额头之时离得近,也看得更清楚了些。保险起见,君上要不要去医馆走一趟?”


    “不去!”颜云玦瞪她,“我真没生病!”


    “那君上脸为何这么红?”


    “你就非得问到底吗?”颜云玦本就心虚,被她这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弄得更是羞愧,“刚刚碰到了你不该碰的地方,是我的失误。我虽不清正,但也绝非趁人之危的小人,你要打要骂痛快点,我绝不还手。”


    落云还没反应过来,外头的福笙却被吓得勒住了马。


    马车又一次立在了官道正中间。


    整辆马车此时都是“尴尬”一词的最好诠释。


    “今儿这府回不去了是吧?”颜云玦无奈,“福笙你停马作甚?”


    八卦的心太强烈,自是不忍心让马蹄声盖过任何重要信息。福笙憋着笑答道:“落云姑娘若是要动手,当然还是停稳当了再动手更安全。万一待会儿又摔着了,心疼的不还是君上?”


    颜云玦气急反笑:“你这家伙现在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若君上自觉做了错事要受罚,福笙哪有拦着的道理?”福笙回道,“福笙虽没怎么读过书,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福笙还是知晓的。”


    颜云玦不想再和福笙多说一个字,把目光移回落云身上:“如我刚才所说,这事是我的失误,我向你道歉。你要打要骂我都受着,别把委屈都憋在心里。”


    这回倒轮到落云堂皇了起来:“君……君上,那只是个意外,落云并未放在心上。”


    颜云玦急了:“怎么能不放在心上?被人吃了豆腐可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不是……可你是我主子啊,我还能真打你骂你不成吗?真没见过自己上赶着找打的。


    落云欲哭无泪:“落云之前也失手伤了君上好几次,算抵了可以吗?”


    “不可以。”颜云玦斩钉截铁道,“性质不一样。”


    “性质不一样?”落云是真慌了,瞳孔左右晃动着,“总不能让我也吃君上一次豆腐吧?”


    “不是不行。”颜云玦闭着眼挺着胸,一副“英勇就义”的决绝,“这样才算抵了。”


    落云往车外看去,门帘上映着的福笙的影子比以往都大。再这样僵持下去,怕是真回不了府了。


    “这回先欠着,可以吗?”她说不过他,只低声商量道,“下次我一定向君上讨回来。”


    “也行,你可不能忘了。”


    落云点头如啄米,看他没再多言,便朝外道:“福笙哥,走吧。”


    福笙没得到什么更为带劲的信息,颇为无趣地嘁了一声,一甩马鞭,马车在宽路上继续行驶着。


    落云平时就沉默寡言的,问她一句她才会答一句。但车里此时的沉默在颜云玦看来,就是尴尬,就是难挨。他轻咳两声,装着不以为意地随口一问:“你和赵小姐聊了什么?”


    “聊了什么?”落云一愣,“就……和她说我们要去江南寻医了。君上放心,没透露我们的真实去向。”


    “就这些吗?”


    落云抬眼看他,略微思索后答道:“思思姑娘让我谢谢您,点心很好吃,她很喜欢。”


    “我只是付了银子罢了,说得像是我特意买给她的一样。”


    落云沉默不语,话题再次中断。


    “没别的了?”颜云玦又问道。


    落云被他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君上想知道些什么?”


    “随便问问罢了。”


    “不过都是女子之间的闲聊,君上该是不感兴趣的。”


    “说来听听?”颜云玦上挑的尾音暴露了他的好奇,随后又低沉了嗓音道,“回府还要一阵子,路上解解闷。”


    他本就是这般爱打探消息的性子吗?好像不是吧?


    落云不甚确定:“君上当真要听?”


    “嗯。”


    “思思姑娘问我近日在颜府休养得如何……”落云声音低了下去,没再往下说。


    “然后呢?”颜云玦觉着她的语气不妙,“说我坏话了?”


    “没有没有。”落云赶忙否认道,“只是问您有没有再欺负我来着。”


    “我哪欺负得了你。”颜云玦愤愤道,“向来都是只有你打我的份儿。”


    落云脑海里闪过黑暗中那些被她扇翻在地、踹翻在地的他的痛苦背影,讪讪笑道:“君上说得是,是落云莽撞、不知轻重。”


    “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落云被他问得一懵,“自然是实话实说。”


    “所以你实话实说,说了什么?”


    落云总觉得今天的颜云玦和平常不太一样。他今日是砂锅精附体了吗?


    落云眨了眨眼,答道:“君上自我受伤后,便待我不薄。不仅特意将卧房让与我独住——这个我没和思思姑娘说,她该是不知道我们同住的事儿——还特意为我定制这根拐杖,府内吃穿细节都照料得极好,倒让落云颇有羞愧之感。”


    颜云玦疑惑了:“为何?”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腰带:“落云不配。”


    她本就是近侍,护他乃是职责所在,替主子挡刀挡箭甚至替他去死,都是应分的。因为做了分内之事,而得到他这般超常贴心的照拂,让她颇有种捡了便宜的感觉。


    “因为这个?”颜云玦前倾了身子看她,“觉得我对你太好了?”


    落云没答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觉得你作为一个下人,受到这样的照顾,受宠若惊?”


    落云再次点了点头。


    颜云玦靠在车壁上笑着看她:“敢情你在罗府的时候,受到的待遇不是很好啊。”


    闻言,落云认真思考了起来。平心而论,罗回翎待自己也算是不错,鲜少打骂迁怒她。但在罗府的时候,吃穿用度自然不比受了伤后在颜府这般……


    等会儿,他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在埋汰罗回翎呢?自己居然也顺着他的话,真就开始对比起来了?


    又被他带坑里去了。


    落云狠狠地抬头,瞟了一眼颜云玦:“在罗府之时,罗辅相待我也不错,若我在罗府替他重伤成这样,他定然也会这般仁至义尽。”


    颜云玦周遭的气氛突冷。


    她这话说得没错。以罗回翎对她的感情,若是她不撑着一副完好无事的样子,他绝对该怜惜心疼,待她也定然不会差。


    他待她好,是因为喜欢;而自己待她好,是因为愧疚吗?


    颜云玦开始从旁人视角细细回想这一切,倏忽觉得为她做这些事的自己过于陌生了。若当真剥离了情感冷静看待,确实如她所说,自己对她有点过分关照了。


    可该是因为愧疚的。愧疚于因他失算而让她陷入无法视物的困境;愧疚于他要以她为饵为绳,牵引出幕后之人,陷她于危险境地。既有这么多对不起她的地方,是该得好好弥补的。


    可他早该摒弃这些仁义宽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