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世界
作品:《许你长夏》 拍摄计划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其实大部分时间,秦蔓就只是跟着徐青澍,记录他的活动,以及与当地人的对话。
她发现,来到这里的几天,徐青澍每天都是简单的黑色短袖和方便耐磨的牛仔裤,卡其色或是深灰色的,已经洗过很多遍,有些毛燥和发白。
偶尔天气太热,也会换上薄一些的黑色休闲裤,但还是长裤。
热带的空气永远燥热,秦蔓大多穿行动方便的短裤,偶尔热得受不了,也会穿上裙子。
她跟着徐青澍去当地社区闲逛,在后面看他从容的背影,总会怀疑他的温度感受器是不是坏掉了,还是这次来没有带短裤?
但她不会主动问。
不过才两三天,她就已经习惯了这副随性装扮的他,仿佛从前那个矜贵、讲究、满身凉薄的人没有存在过。
两人戴着鸭舌帽遮挡太阳,徐青澍在前面和一个卖街头披萨的店主交谈,他的西语很流利,秦蔓听不懂,只能观察周围人,也观察他。
朝花公馆见到的那一面,他是她想象中的清贵样子,但现在才知道,那些竟都是表面功夫。如今这个真实而生动的他在她面前,叫她不得不感慨,这些年来,他的变化实在是翻天覆地。
利落完美的侧脸线条,和沉稳从容的一言一行,他如今依旧清峻,但多了几分接地气的俊朗和可靠,少了那些公子哥的自我和冷漠气。
从肢体语言和神态看,披萨店主似乎很喜欢他,几句话间要送他披萨,指着牌子上的三种披萨,问他喜欢什么。
徐青澍转头看向秦蔓:“饿了么?想不想吃披萨?”
秦蔓没预料到会突然cue自己,微微睁着眼睛,没多想就先点了点头:“可以。”
徐青澍笑着回头同店主交谈,店主往秦蔓这边看了一眼,也带着笑意。
直到徐青澍端来一份现烤披萨,在秦蔓的镜头里走过来,他身后不远处的店主还在笑眯眯地看着这里,热情地冲秦蔓打招呼。
秦蔓礼貌点头,然后收起摄像机,问面前的徐青澍:“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那你们看着我笑什么?”
徐青澍把披萨搁在路边的小石凳上:“他误会我们是一起的,我和他解释了。”
秦蔓嘴巴微张:“……我们不就是一起的吗?”
徐青澍眉心一挑,侧头看她:“不是这个一起。”
秦蔓脑袋里白光一闪,一下子想通——店主应该是误会他们是一对了。
仿佛心上有一个洞,猝不及防地暴露出来,温热的夏风在一瞬间猛地灌进去,呼呼作响。
原来是这个一起。
秦蔓抿着唇点了点头,去拿披萨,几缕发丝垂下来挡住她的半边脸,只能看见睫毛忽闪,她坐在石凳上吃披萨,不再和他说话。
午后的阳光下,街边有人在喝Mojito,有人在吃面包,小朋友们虽然衣衫破旧,但在周围追逐着踢足球、玩滑板,都很有活力。
披萨很香,秦蔓眯起眼睛迎着太阳,阳光把她面颊周围的一小圈细腻绒毛照亮,徐青澍就这么看着,没移开眼。
秦蔓侧头,蹙眉用眼睛询问他在看什么。
徐青澍眼神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也垂了眼去拿披萨。
吃得差不多时,秦蔓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可不可以,先把一些小的片段,作为花絮,发布在微博?不知道会不会干扰到你们的宣传计划。”
徐青澍默了一下:“可以。”
这部纪录片本就不在他的机会之内,又何来什么宣传计划。
秦蔓感受到他刚刚的停滞,主动坦白:“接下这项合作,确实是为了我们工作室的关注度和口碑。这部虽然只是个人纪录片,但制作周期也并不短,据我所知——你的一个拍摄项目大概会持续数月,对吧。”
“嗯。”
“但是我的时间其实挺紧张的,引发一些热度和关注,对我手里压着的其他片子有好处,毕竟我还是想要趁早发行出去。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总之,谢谢你答应让我……蹭热度。”
她有些难以启齿。
这样直白的功利性,目的性,以及利用网络热度的投机取巧行为,让秦蔓感到有些羞耻。
这种羞耻不亚于她刚刚那句不假思索的“我们不就是一起的”,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或许徐青澍会看不起这样的她,毕竟他才是坚持了理想和纯粹的正统摄影师。
然而徐青澍并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鄙夷眼神,或者一丝丝的轻蔑,他把盒子里的最后一块披萨递给她,很自然又很诚恳地说:“不用客气,是双赢的事情。”
“如果你需要我配合,我也很乐意。”
秦蔓接过披萨盒,放在膝上:“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市侩吗?不会觉得可耻,或者之类的吗。”
徐青澍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手,也顺便递给秦蔓两张:“并不会,我也需要赚钱的。现在的网络生态虽然有些弊病,但大方向上还是有助于推动艺术作品走进公众视野,所以于情于理,我都不反对。”
曾经那个少年的刻薄、冷漠、自负并没有留在他身上,如今这个青年男人身上又多了温和、包容、关心世界。
秦蔓抿了下唇,这样通情达理,甚至有些善解人意的他,似乎是在情理之中,却也的确在她意料之外。
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分开太久太久了。
察觉到秦蔓的沉默,徐青澍问:“没想到吗?我会这样说。”
秦蔓坦言:“这样直接说出需要赚钱这种话的你,的确不在我的认知之内。”
她以为,他是完全出于纯粹的热爱,才接触的摄影工作,就像曾经的她以为铜臭永远与他无关一样。
徐青澍:“我很早就不再从徐家拿生活费了——应该说是他们很早就断了我的经济来源。”
秦蔓忽然想起之前听说过的,徐青澍与徐家断绝关系的传言,果然是真的。
徐青澍:“我妈生了病,需要高昂的治疗费吊着命,当时只有徐家能给。”
他侧头看她:“或许你还不知道,这也是我当年出国的交换条件之一。”
秦蔓并没有问起他家里以及当年的事情,他如今果真是话多了许多,竟然自己开始回忆。
秦蔓怕再这样聊下去,她只能用沉默来做一个并不合格的陪聊了,甚至直接让气氛僵硬尴尬住也未可知,毫无疑问那并不是一个好的工作氛围。
于是她垂眸,看着披萨上金黄的芝士,“嗯”了一声,福至心灵地开始同他讨论这上面用的芝士是哪一种,国内有没有售卖。
面前的人态度再明显不过。
徐青澍唇角有些颓丧地勾了一下,真的和她讨论起披萨和芝士来。
五分钟后,得到了芝士品名和特点、披萨用料、以及店主独家秘籍的秦蔓想,他如今果然善解人意了许多。
*
吃完披萨,两人继续进行各自的工作。
并不宽的街道两边排列着挨挨挤挤的房屋,一楼开着一些咖啡厅、餐厅、小酒馆,这些店面大多租售给了商人,店面里有些游客进出。
二楼往往是当地人的住房,室内昏暗,有些甚至玻璃都残缺,但住客洋溢着笑容的脸,很容易让人忽略掉这种困窘,以及与一层楼之下的巨大差距。
秦蔓跟着徐青澍一起,在这个发展中国家的首都——也是最繁华、最发达的城市四处游荡,渐渐看到壳子之下的几分真实。
财富掌握在太少太少人的手中了,以至于还算不错的旅游业,并未为这里的大多数居民带来实质利益。
他们热情、快乐,他们享受阳光、海滩和音乐。但大人们比之孩子们,眼睛的最深处,多了几分为贫穷所困的茫然与无奈。
明明拥有肥沃的土地和天然的海洋资源,更是有着一群富有活泼生命力的人民,但举国上下却在这个新世纪过着如同上世纪一般的生活。
秦蔓搜索过资料,大概知道一些内因——因为上世纪曾长时间被封锁制裁,以至于工业发展极为欠缺,现代化程度低,房屋破败,许多能源和商品极度依赖进口。
但这里的人民拥有加勒比海人的风格,天性乐观,热情奔放,音乐和舞蹈随处可见,自由的歌声在风中传唱。
在这样的民族文化里,幸福感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显而易见,以至于“不幸”的一面往往被人忽视。
秦蔓想,这种幸福与不幸的奇异和谐,或许是徐青澍想要观察和传达的内容之一。
徐青澍的工作过程随性,并无什么周密的计划可言,但又有着他自己的章法。
他最初几天并不时常带着相机,更多的时候是像个旅居的人一般四处闲逛,与一般游客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奔着某处风景,更多的是奔着“人”而去。
凌晨的市场,清晨的学校,正午的街头,傍晚的海边,以及晚上的居民区,还有午夜时的街头。
街角巷尾的人、海边的人、房屋建筑中的人,徐青澍观察他们,与他们对话、交往,然后记录。
这种记录并不带有什么目的性与设计感,就只是简单地、平静地记录。
这里的人民率性自由,并不介意镜头,大多数都是平和自然,甚至热情主动地散发出他们本身的气质,展现他们本真的生活。
在拍摄徐青澍翻看相机里的原片时,秦蔓惊异地发现,那些照片里的构图与色彩,是那么的自然又真实,这几天的所见所感,都生动而直观地盛放在了他的镜头里。
秦蔓跟在徐青澍身边,有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记录他,还是通过他的眼睛,记录这座城市、这个国家。
夜里躺在床上,秦蔓想,或许这就是他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纪实摄影师的原因之一:来到现场、记录现场,又把自己从现场抽离,还原世界本身的面貌。
他曾经有些过于浓烈,而如今恰如其分的凉薄,给了他这种抽离现场的天赋。
他如今的确关心世界——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但他对世界的关心又恰到好处,并不会热切得过了头,以至于喧宾夺主。
秦蔓想,他真是一个天生的观察家。
好在此时她的心坦坦荡荡,否则她会担心,如果再次被他牵动心弦,会不会她还没意识到,他就先一步全然看穿。
意识模糊,即将陷入睡眠的时候,秦蔓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当年她暗恋他的那几年,他会不会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如同一个冷静的观察家。
不对,当年的他还并不关心世界……
*
徐青澍的方向感很好,一天下来,秦蔓往往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但徐青澍总能准确无误地指出返程方式和用时。
他的精力很充沛,除了查探路线,与人交谈,观察世界,用相机记录,安排饮食,甚至还会贴心地询问秦蔓的取材情况是否进展顺利,需不需要他配合做些什么。
秦蔓有些汗颜。
他如今不仅学会了关心世界,甚至还长成了个细心周到的工作狂。
拍摄工作并不轻松,要背着旅行包,还要举着摄像机跑来跑去,所以祁岩川偶尔会跟秦蔓一起,姜珍珍一般在民宿做些整理性工作,筛选可用素材,同国内的蒋骅对接其他工作。
而相比之下,徐青澍却似乎并不需要Jorian这个助理,很少会让他随行,工作相关只需要打电话交流。
这样一来,徐青澍的亲力亲为,和秦蔓偶尔的受祁岩川照顾,就形成了比较鲜明的对比。
几人一起坐在路边吃三明治裹腹,祁岩川会贴心地拧好矿泉水瓶放在秦蔓手边;偶尔取景效果让秦蔓不满意,祁岩川会一遍又一遍地调整三脚架,直到秦蔓神情放松。
徐青澍一直很平和,一般情况下对他们的工作并没有什么看法,只是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做事,这也让秦蔓自然了许多。
傍晚海边风大,有身材很健康的当地女孩儿在礁石边站着迎风吹笛,风扬起她卷曲的亚麻色头发,笛声也飘摇又自由。
徐青澍坐在长椅看海。
秦蔓想要取个画面,刚架好机位,风就鼓起了她的裙摆,虽然有打底裤,但她还是有些慌乱。
祁岩川从背包里拿出他的长款薄风衣,递给秦蔓,秦蔓把摄像机交到他手上,拿过衣服道谢。
风衣盖过小腿肚,因为有些重量,只是飘起了小片衣角,原本的衣裙在里面服服帖帖。
徐青澍扫过这边一眼,但只是越过他们,看向了海面上的航船。
*
他们租车去乡下小镇,那里有几个有名的雪茄烟叶种植园——因为得天独厚的土壤与气候条件,这里的雪茄几乎是世界之最。
小镇距离首都市区有四小时车程,今天祁岩川要和国内之前接过的一个项目洽谈后期问题,因此到达小镇时,除了他们两人,就没有其他游客了。
当地人对于这样两个肤色不同于众的人,抱有热情和好奇,徐青澍的西语也是真的很好,很快融入进去,同几个穿背心的大叔聊天。
秦蔓跟在他身边,偶尔拍摄,偶尔只是四处看,其实种植园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可看,秦蔓想着,或许应该学习一下西语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无聊,徐青澍侧身过来,离秦蔓近了一些,为她翻译。
“在说去年九月的那场飓风对种植园造成的损失,很多设施,比如遮阳棚和晾晒棚都倒塌了,现在这些棚子都是新建的。”
醇厚的中文在耳边响起,秦蔓想,或许因为这些是重要的内容,他在提醒她做好记录。
两人和烟农们聊了一会儿,征得主人同意,就在种植园里闲逛。正是植株生长的时节,绿色的雪茄烟叶苗成行成列地排布。
带着烟农们送的草帽,秦蔓架好机位,让他说些什么。
徐青澍随意地坐在石头上,托着相机,对着远处田地里正除杂草的少年拍了一张。
然后并未看镜头,平和地开口:“烟农们说,这里的雪茄烟叶举世闻名,但每年种植的90%以上要上交给国家,他们留在手里的只有很少一部分。”
“国家把那些名牌商标贴在茄衣上,本不值钱的雪茄身价暴涨,卖到几百美金一盒。经过国家认证的这种雪茄,也是这个国家为数不多的获取外汇的渠道。”
“……”
说了一会儿,徐青澍稍稍停顿。
太阳正热着,哪怕有帽子遮挡,人也焦渴难耐,秦蔓注意到他微微发干的嗓音,手伸进背包,拿出水瓶递给他。
拿出来才发现,只有一瓶了,还是她喝过的。
正讪讪地想要放回去,徐青澍却及时转头看过来,扫过她手中的水瓶,礼貌请求:“可以借一口水喝吗?”
眼神坦荡,语气诚恳。
分明是为了她的素材,他才口渴至此。
秦蔓没有那么没良心,很快递给他。
“谢谢。”
徐青澍接过,拧开,很细心地仰头往口中倾倒,并未接触到瓶口。
两口之后,他的手放下,唇边一滴水珠顺着下颌的弧度蜿蜒,一直到脖颈,到喉结,直至没入黑色的T恤领口。
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秦蔓接过他递回来的水瓶,放进包里。
脑海里是刚刚那颗水珠,也是2013年那个刚入学不久的燥热午后,她从看台向下俯视,篮球场上,他以同样的弧度仰头喝水,看向她时,从喉结处淌下的那颗,与方才的视觉冲击力相差无几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