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他

作品:《许你长夏

    到达那个甚至鲜少听到名字的国家时,秦蔓还有些恍惚,阔别五年,竟真的跟着他来了。


    一下飞机,陌生但并不让人抵触的感觉扑面而来,那是属于热带国家独有的生命力,蓬勃、激烈、坦率。


    走在前面的徐青澍,风衣一角被风扬起,裹挟着加勒比海的充沛水汽抚过秦蔓周身,让她想起那个遥远的、同样滨海的C市。


    这是一个岛国,海岸线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此时正值雨季结束,旱季还未开始,国内已经入秋,这里的白天却将近三十度,像是夏天。


    姜珍珍新奇地赞叹,祁岩川也举着RED摄像机四处拍摄记录,偶尔把镜头对准秦蔓,姜珍珍戳着他的手臂:“你不多拍拍蒙骆老师?”


    Jorian本就自来熟,闻言开玩笑:“你们到底是做谁的纪录片?”几个人都很有年轻人的活力,很快打成了一片,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秦蔓背着双肩包,有些热,想脱下薄风衣外套,把包拿下来后却没地方放,看着聊作一团的几人正欲开口,包被身旁人接过。


    徐青澍站在她身边,单手拎着包,此时在低头看,微微凝着眉,大概也没想到会这么重吧。


    秦蔓愣了一下,道了声谢,很快脱下衣服搭在手臂上,重新接回自己的包。


    祁岩川注意到这边,空了只手,走近他们,直接从徐青澍手里先一步拎过包背到自己肩上:“老师,我来吧。”


    秦蔓抬眼看一眼徐青澍,他松松握着手指,眼底并没有什么情绪,但也没接话。


    姜珍珍从聊天中回神,眼疾手快地跑过来接过背包:“哎呀,我这助理当的真没眼力见。”


    秦蔓笑着说了他们一两句,Jorian跟过来,说起做助理的心得,几人重新聊起天,秦蔓时不时接一两句,一行人站在路边等车来。


    徐青澍大多一个人淡淡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偶尔在Jorian问他行程细节的时候,才回答一两句。


    秦蔓没有主动去同他搭话,和拍摄对象保持着疏离得体的距离。只是在上车的时候,还是接过祁岩川手里的摄像机:“我跟蒙骆老师那辆车吧,录个简单采访,你和珍珍拿好东西。”


    说完就走到徐青澍的车旁,弯腰对着半开的车窗:“蒙骆老师,做个采访?”


    后座的人看过来,沉静而漆黑的瞳仁倒映出蓝天下她的脸庞。


    “可以。”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今天天气很好,车窗像是一块小小的电影屏幕,不知道下一瞬会滑进来什么样的精巧画面。


    秦蔓对着窗外拍了几段空镜头,华人司机偶尔介绍路标建筑,说着“近些年这里的华人都出现断层啦,很少看见亚洲面孔,你们是来旅游吗”云云,Jorian偶尔接话,模棱两可地胡侃。


    徐青澍只是看着秦蔓操作摄像机的背影,没有说话,又像是透过她那边的窗子看着外面的街道,天很晴朗,她似乎拍得很满意,查看的时候轻轻地点头。


    热带风吹进车窗,在10月,蛮横地吹来一个多年前的夏天。


    *


    穿梭过街道和建筑,秦蔓总算感知到是哪里不对劲——这是一个热情快乐,色彩斑斓的国家,街道上随处可见的老爷车色彩丰富,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扬着笑脸,怎么看都和徐青澍之前那些作品不成一派。


    在一些太压抑的专题中,徐青澍会选择黑白摄影,摒弃一切色彩的影响,增加冷静、深刻,又疏离的第三人称观感,让看到的人被他要表达的情绪准确击中。


    但是这里,似乎和他一贯的风格背道而驰。


    秦蔓开始调整镜头对准徐青澍,边调参数边问他:“需要先对一下内容吗?”


    徐青澍看着秦蔓隐藏在摄像机后面的脸:“不需要。”


    访问是纪录片的核心,编导对采访提问的驾驭能力,也决定着纪录片后期制作的良莠和整部片子的成败,这也是秦蔓不把这个环节假手于祁岩川的原因。


    事实上,在采访开始之前,有经验的纪录片编导会主动消除和被采访人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甚至要成为朋友,才好在对话中挖掘故事细节,捕捉真实情感。


    但看着徐青澍完美得如当年一般的侧脸,和越发沉默寡言的性子,秦蔓实在做不到先和他套近乎。但好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功课,在徐青澍凉薄的眼睛看向她的镜头时,直切主题地开了口。


    她问了刚刚突然想起的问题,这个疑惑的确来得恰如其分,因为她问出口之后,徐青澍陷入了一小段思考。


    他的指尖轻轻敲着膝盖,十几秒后才开始回答。事实证明,他不仅很有镜头感,还很了解纪录片想要呈现的感觉,微沉的嗓音娓娓道来,并没有任何回答问题的生硬。


    “摄影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艺术,同时,它也是件很个人的事情,所以长期坚持某种风格只是一个选择,现在我决定改变一下了。毕竟Josef Koudelka曾经说过,Henri Cartier-Bresson就是因为几十年来坚持同一种风格才逐渐失去对摄影的热情的。”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下,总算显出几分鲜活。


    秦蔓看着镜头里的他,眼睛一眨不眨。


    平和、自然、真实,不吝啬于分享自己的想法,甚至不需要她去做过多引导。


    他真是一个很好的拍摄对象。


    这位让人省心的拍摄对象面对着那黑洞洞的镜头,眼神却难得地带了温度:“几年来,我常常对摄影项目进行有意设计,试图寻找它们的意义。如今,我倒是更加欣赏日本摄影师须田一政所说的那句:一开始我拍摄,都是在拍身边的花草,后来的拍摄,我如花草一般,世界向我奔涌而来。”


    “我自认为,是一个还算合格的旁观者,所以当我确定好拍摄项目之后,并不会因为国家气质、民族文化等,影响我对他们的诠释,至于这次的拍摄项目最后的效果……我们且看吧。”


    他定定地看着镜头,眼里的浅淡凉薄被妥帖收起,换上某种沉默而坚定的情绪,仿佛镜头之后,便是那个向他奔涌而去的世界。


    他很少说这样大段的话,但不是没有过。


    在这个星球上本和她毫不相关的一隅,秦蔓猝不及防地被拉回了时空深处。


    那些死寂的回忆如同老旧的齿轮,咔哒咔哒开始转动,往日场景抖落了一层黄泥灰土,渐渐浮现。


    那是一个又一个有他在的日子。


    是九中的逼仄教室最后排,他微微倾身过来,语气清浅地给她讲题,邢浩然就在身边,她却只能感受到徐青澍的目光在她发顶盘旋;


    是一中的五楼小平台,一扇窗子隔开了外面的世界,他偶尔会叼着一支烟靠在那里,在她绞尽脑汁还不得其法后,突如其来地指点一句,又在她的央求下,勉为其难地分享他提纲掣领的解题思路;


    也是在摄影社,夏日的午后,走廊漫长而空荡,他推开那扇门,安静地看她修片子,从她哪里修得不好开始说起,变相地给她开了一场又一场小灶,然后在午休结束之前,默契地依次离开。


    在她的少女时代里,他明明是个凉薄又冷漠、可望不可及的人,但怎么偏偏在她脑海里留下这么多两人对话的回忆。


    秦蔓的手指举着摄像机,关节处微微泛着白,她的脸颊藏在镜头之后,避开了与他实质目光的对视。


    她听到自己平静而自然地开口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徐青澍清朗带着低沉的嗓音继续回答。


    只是几个问题的功夫,她就已经把那些不可理喻的回忆重新埋藏好,像是只认识眼前这个“蒙骆”一般,抬头看他,迎着他的眼睛,道了声:“多谢蒙骆老师,就先到这里吧。”


    徐青澍淡淡地“嗯”了一声,依然看着她的镜头,仿佛只是习惯了目光放在那里,直到秦蔓回看完刚刚的摄制,收起了摄像机。


    半天未说话的司机师傅一脸新鲜地问:“这是采访?你们来工作啊?搞创作的?”


    Jorian在接听电话,秦蔓不知道怎么回复,刚准备开口,徐青澍捡起了话茬。


    “差不多吧,只是一些记录。”


    司机师傅愉快地说起“看着真厉害”云云。


    秦蔓则心安理得地侧头看向窗外,似是对街景很感兴趣,实则放任徐青澍一人去应付那些过分热情的关心和问询。


    *


    车子一直开了三个多小时,穿街过巷之间,秦蔓对这个国家渐渐得以窥见一斑,热情洋溢的后面,似乎是有些微妙难言的深重。


    但那些无奈和龃龉,被加勒比海的热风覆盖,在人们颇为习惯的欢乐氛围中,轻巧地隐匿不见。


    他们在这个国家的首都落脚,Jorian提前预订好了市区内的一间民宿。为了方便拍摄取材,保证自然真实,秦蔓他们也住在这里。


    房间够,但屋子的状况不太好,甚至算不得宽敞,姜珍珍显然有些没预料到,祁岩川正帮忙把秦蔓和姜珍珍的行李搬下来,扫了一眼道:“很多纪实摄影的拍摄环节,都很辛苦的。”


    Jorian也笑着解释了一下:“出门在外,能省则省,我们老板一向不愿意在自己的吃穿住上讲究太多,几位多担待。”


    徐青澍很自如地走进房门,和房东打了个招呼,用的西语。


    秦蔓搬好自己的东西,有些气喘,倚在门框上看着一楼客厅内四处查看的徐青澍,有些新奇。


    这样的他,和记忆里的每一个他都不同。


    门是开着的,秦蔓来的路上就注意到,街头有很多流浪猫。此时一只黑白花的小奶猫,在门口徘徊张望了一阵,竟一步一瑟缩地进来了,就趴在门框上,在秦蔓的鞋边叫唤。


    徐青澍似乎敏锐地听到了微弱叫声,回过头来,目光定在秦蔓鞋边,从包里拿了充饥的火腿,掰了一小块蹲下来。


    明明他也没说话,但小奶猫被香味儿吸引,就这么慢慢挪进了客厅,就着徐青澍的手,小口吃火腿。


    Jorian和祁岩川、姜珍珍他们在楼上分房间,房东老板也到门外去了,此时只有秦蔓静静看着这一幕。


    她没有出声,只是打开了手边的摄像机,透过镜头,看着那个他。


    没有徐家,没有老城和江兴区之间的距离,阳光很暖,外面传来车辆由远及近的声音,在粗糙的、野生的民房里,徐青澍那么真实地半蹲着,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离她更近。


    但是那又如何呢。


    这段时光来得太晚,她只能尽责地记录下这个真实而生动的“蒙骆”,而再也不会妄图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