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巴特篇1

作品:《徒步记录者

    霍巴特:世界尽头的伤痕与辉光


    抵达:在风暴眼中着陆


    飞机从堪培拉向南飞行,穿越巴斯海峡,进入一片截然不同的气象领域。堪培拉那种均质的、由中央空调调节过的空气,在这里被彻底撕碎。舷窗外,塔斯马尼亚的海岸线在铅灰色云层与阳光的激烈搏斗中隐现——不是大陆海岸那种绵延的曲线,而是被冰川与怒海啃噬出的、犬牙交错的破碎轮廓。


    下降过程异常颠簸。飞机像一片树叶,在上升与下沉气流的撕扯中颤抖,最后几乎是砸在霍巴特机场的跑道上。雨点横着抽打舷窗,风声如受伤野兽的嚎叫。


    “欢迎来到世界的尽头,”邻座一位裹着厚重毛衣的老妇人平静地说,仿佛刚才的降落只是打了个嗝,“这里的气候不是天气,是情绪。今天它很生气。”


    走出机舱,空气像冰冷的湿毛巾拍在脸上。不是冷,是一种渗透性的、带着咸腥的寒冽,直接钻入骨髓。机场小而古旧,行李传送带呻吟着,墙上有剥落的油漆和关于南极探险队的历史照片。这里没有“欢迎”的标语,只有一种默认的、近乎严峻的接纳——你既然来了,就自己看着办。


    出租车司机是个红脸庞、沉默寡言的男人,名叫艾伦。车子驶出机场,闯入一片广漠的、低矮灌木覆盖的丘陵,天空低垂,云团以惊人的速度飞驰。“霍巴特不跟你客套,”他终于开口,声音粗嘎如砂纸,“它把最真实的样子直接扔给你:风,雨,山,海,还有历史。受得了,就留下;受不了,就走。它不在乎。”


    惠灵顿山阴影:永恒的在场者


    无论你在霍巴特何处,一抬头,它就在那里:惠灵顿山。不是堪培拉那种被驯服成建筑的山丘,而是一座真正的、侏罗纪的、海拔1270米的玄武岩巨兽。它终年积雪的峰顶隐藏在翻滚的云帽之下,山体是沉郁的墨绿色,被无数道雨季瀑布划出银亮的伤疤。


    我的住所就在山脚。放下行李,我便徒步走向山麓的“静泉阶梯”——一条通往山腰观景台的小径。徒步者不多,每个人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林间空气冷冽纯净,弥漫着湿地苔藓、朽木和某种辛辣灌木(后来知道叫“皮革木”)的复杂气息。脚步声、呼吸声、风声、远处隐约的水声,构成唯一的交响。


    在山腰一个开阔处,我遇到一位正在写生的艺术家,玛姬。她的画板上,惠灵顿山不是风景,而是一个巨大的、有表情的实体。她用浓重的靛蓝和墨绿堆积山体,用抽动的白色线条表现飞驰的云,画面充满不安的张力。


    “它不是背景,”玛姬头也不抬地说,“它是审判者,也是庇护所。早期囚犯看着它,觉得是地狱的围墙。后来的移民看着它,觉得是旧世界的终结和新世界(无论好坏)的开始。现在我们看着它……它只是存在。它的存在如此庞大、如此古老、如此 indifferent(漠然),反而让我们那点小小的焦虑、野心、悲伤,显得可笑,也因此,变得可以承受了。它教会霍巴特人一件事:在永恒面前,保持谦卑,然后在谦卑中找到自由。”


    她指向城市方向,霍巴特蜷缩在海湾边,色彩柔和,灯火初上。“看,我们就在它的脚趾缝里建了个小镇。我们所有的故事——囚犯的、捕鲸者的、艺术家的、骗子的——在它看来,不过是一季苔藓的生长与枯萎。这种认知,既令人绝望,又令人无比解脱。”


    下山时,天色渐暗,惠灵顿山化作一个更庞大的、吞没星空的黑色剪影。我突然理解了:堪培拉的轴线是权力的直线,试图规范一切;而霍巴特的惠灵顿山,是自然的绝对垂直,它不规范,它只是在场,以其无言的巨大,消解所有人造的虚荣。


    萨拉曼卡广场与囚犯的幽灵


    第二天,我走向霍巴特的历史心脏——萨拉曼卡广场。一排乔治亚风格的砂岩仓库,在阳光下泛着蜜糖般的金色,如今是画廊、工艺品店和咖啡馆。周六的市集热闹非凡,摊主售卖有机蜂蜜、羊毛制品、木雕和牡蛎。


    但在这片温馨的旅游明信片之下,历史以更顽固的方式存留。我参加了由历史学家罗文带领的“石头的记忆”导览。罗文不让我们看店铺,而是触摸墙壁。


    “感觉这些砂岩,”他说,“冰冷,粗糙,有些地方有深色的、洗刷不掉的污渍。这不是普通的污渍。这些仓库由囚犯于1830年代建造。石头来自附近的采石场,由带着镣铐的手开采、雕刻、砌筑。那些污渍,可能是汗水、血迹、雨水和绝望的混合物,渗入了石头毛孔。”


    他带我们到广场尽头,指着地面上几处几乎被磨平的凹痕。“看这里,铁环的痕迹。囚犯们晚上被锁在这里。现在,游客坐在上面喝咖啡。” 他的声音平静,却比任何激昂的控诉更有力。


    最震撼的是走进一家画廊的地下室。现代艺术装置的光怪陆离之下,是原始的、粗糙的岩石地基和锈蚀的镣铐锚点。画廊主人说:“我从不掩盖这些。它们是我展览的‘零号作品’。没有它们,墙上这些关于自由、痛苦、身份的作品,就失去了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罗文总结道:“霍巴特的美丽,是生长在伤疤上的苔藓。萨拉曼卡是典型:它光滑的旅游表面之下,是粗糙的刑罚历史。我们不像悉尼那样试图用摩天大楼覆盖过去,也不像堪培拉那样在空白处规划未来。我们活在历史的层积里,与幽灵共处。痛苦没有被遗忘,它变成了地基;耻辱没有被抹去,它变成了建筑的纹理。这是一种更艰难、但也更真实的美——一种承认了阴影,因而显得更加坚实的辉光。”


    MONA:地下神殿与挑衅的狂欢


    从历史的沉重中浮出,我乘渡轮前往霍巴特最着名的当代地标——古今艺术博物馆(MONA)。它不在山顶,不在广场,而在德文特河岸的地底深处。建筑本身如同一座现代主义的陵墓或地堡,嵌入悬崖,俯瞰河水。


    创始人大卫·沃尔什,一个靠赌博发家的古怪百万富翁,将MONA称为“颠覆性的成人迪士尼乐园”。这里没有标签,游客手持名为“O”的iPod获取信息(或误导)。馆藏混合了古物、当代杰作与刻意的冒犯之作,主题直指死亡、性、政治与存在的虚无。


    我在一个展出仿制自杀炸弹背心的作品前驻足,旁边是一尊精美的埃及棺椁。这种并置令人极度不安。导游(自称“文化挑衅助理”)莉迪亚说:“大卫想做的,不是让你舒服地‘欣赏艺术’。他想把你扔进思想的离心机,让你眩晕、恶心、然后——也许——以更清醒的姿态落地。MONA是霍巴特精神中那‘不在乎’态度的终极表达:我们偏要把死亡和欲望放在你面前,偏要把神圣和亵渎摆在一起,偏要在这世界的尽头,建一个追问生命中心问题的神殿。”


    博物馆的地下层压抑而华丽,如同现代冥界。但当我走上屋顶平台,景色豁然开朗:德文特河辽阔,惠灵顿山巍峨,天空变幻。莉迪亚说:“地下的黑暗追问,需要这地上的无边风光来平衡。霍巴特人深谙此道:我们经历过最深的黑暗(流放、隔离),所以我们能欣赏最纯粹的光明;我们知道世界可以多么糟糕,所以我们创造的美丽,才带着一种幸存者的尖锐和诚意。MONA不是外来的怪胎,它就是霍巴特灵魂里那部分‘混不吝’和‘爱深思’杂交出来的巨型怪物。”


    捕鲸传统与生态十字路口


    霍巴特的另一面,在宪法码头。这里停泊着渔船、游艇,和前往南极的科考船补给舰。空气里是海盐、鱼腥和柴油的浓烈味道。我遇到了老水手科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捕鲸人。


    “那时,德文特河会被鲸血染红,”科尔靠在生锈的栏杆上,眼神望向远海,仿佛能看见幽灵般的捕鲸船,“鲸油点亮了伦敦的灯,鲸骨撑起了女士的裙裾。那是霍巴特的‘血腥黄金时代’。我们以此为荣,也以此为生。”


    但时代变了。他指向港口另一侧:“现在,那里是海洋研究所。我儿子在那里工作,研究如何保护鲸鱼,追踪气候变暖。从杀鲸到护鲸,只隔了一代人。” 他的语气里没有伤感,只有一种务实的接受,“霍巴特总是这样,在极端之间摆动:囚犯与自由民,掠夺与保护,孤立与连接(南极门户)。我们被抛到世界的底端,所以我们必须学会转化——把残酷转化为生存技能,再把生存技能转化为对新脆弱事物的理解。”


    他邀请我上了一艘小艇,驶向入海口。风大浪急,海鸥在灰色波涛上尖叫。“看这海,”科尔在引擎声中大喊,“它不像热带海洋那样对你微笑。它冰冷、严酷、充满力量。它塑造了我们性格里的坚韧和阴郁。但现在,我们意识到,这片曾让我们变得强硬的海,本身也是脆弱的——变暖、酸化、塑料污染。霍巴特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曾是旧世界(欧洲)的垃圾场,后来成了新世界(南极)的前哨,而现在,我们能不能成为某种‘未来世界’的观察站和守护者?在这里,看护这片最后的、干净的、野生的大海?”


    黑暗莫芙:地下酒吧与社区体温


    当夜幕降临,霍巴特的白天严肃甚至严酷的面容,在低温中转换成一种内向的、温暖的亲密。我循着推荐,钻进一条小巷,找到一个没有招牌的门,按下门铃。门开了一条缝,确认后,我沿着狭窄楼梯向下,进入“黑暗莫芙”——一个非法经营时代遗风的地下爵士酒吧。


    里面烟雾缭绕(尽管已禁烟,气味似乎渗入了墙壁),低矮的天花板,烛光摇曳。一支本地三人乐队演奏着忧伤又顽强的蓝调。人们挤在一起,低声交谈,分享着共同的体温以对抗外面的世界。


    酒保米罗一边擦杯子一边说:“霍巴特的社交生活,很多发生在地下、在室内、在夜晚。因为外面太冷,历史太重,山太逼人。我们需要这些洞穴来取暖,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在这里,公务员、渔民、艺术家、教授,肩并肩坐着,唯一的共同点是都熬过了又一个霍巴特的白天。这种平等,是在严寒和孤立中逼出来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个老顾客,诗人加布里埃尔,分享了他的观察:“霍巴特人说话声音不大,直视你的时间有点长。因为我们知道,在这么小的地方,在这么少的人中间,人际关系是珍贵的,也是易碎的。我们的温暖是慢热的、持久的,像老房子的石墙,白天吸饱了阴冷,夜晚才慢慢释放出储存的热量。这不是热情,是韧性。”


    布鲁尼岛:荒野的耳语


    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我乘渡轮前往布鲁尼岛。这里浓缩了塔斯马尼亚的荒野精华:高耸的悬崖“脖颈”分隔南北,一侧是平静的内海,一侧是直面南极风暴的浩瀚南大洋。


    我徒步至“冒险湾”的悬崖边。风大到必须抓住栏杆才能站立。下面,海水撞击着黑色的玄武岩柱,粉碎成白色的疯狂。视野之内,没有任何人造物,只有天空、海、岩石和低矮的、被风吹得贴地的灌木。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孤寂和壮美。


    向导莎拉是生态学家。“在这里,你会感到人类纪的终结,”她在狂风中喊道,“这不是比喻。在这里,地球的力量完全主宰。它提醒我们:文明是薄薄的一层,自然才是基底。霍巴特的所有历史——囚犯的痛苦、捕鲸的暴力、当代的艺术挣扎——在这片荒野面前,都像小孩的涂鸦,一场风就没了。”


    但她接着说:“也正是这种认知,让霍巴特人可能更早地理解一些事。当你在世界尽头,面对着最后的荒野,你会更真切地知道什么是‘珍贵’,什么是‘有限’。我们的艺术、我们的环保、我们那种混不吝又深刻的气质,可能都源于此:我们知道自己是站在边缘的人,身后是深渊,眼前是最后的花园。这让我们疯狂,也让我们清醒;让我们冷酷,也让我们格外懂得何为温暖。”


    飞离:携带一片冷冽的光


    离开霍巴特的早晨,天气罕见地晴好。飞机爬升时,我最后回望:惠灵顿山依然头戴云冠,德文特河如银线蜿蜒,小小的城市簇拥在海湾,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深绿色的荒野。


    堪培拉给了我“规划的漏洞”,霍巴特则给了我“荒野的尺度”。在这里,美与痛、历史与自然、孤寂与社区、残酷与温柔,不是对立面,而是同一枚硬币被冰川打磨出的两面。


    它不像悉尼那样用光芒掩盖裂痕,不像墨尔本那样在巷道里自我解构,不像布里斯班那样用阳光进行炼金。霍巴特是暴露。它把伤痕、严酷、孤独以及从这些苦难中生长出的坚韧、深刻、以及对微小温暖的极致珍惜,全部暴露给你。它的辉光,不是阳光,更像是南极光——一种在至暗、至冷之地的天空中,才能燃烧起来的、幽灵般的、奇迹般的光彩。


    它给予旅人的,不是愉悦,而是清醒;不是答案,是一种沉重的、如惠灵顿山岩般坚实的质地感。


    飞机转向北方,塔斯马尼亚的轮廓沉入蔚蓝。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块在萨拉曼卡捡的、带着铁锈色纹路的砂岩,和一片在布鲁尼岛悬崖边捡的、被海风塑造成勺状的皮革木叶子。


    石头是历史的重量。


    叶子是荒野的韧性。


    但霍巴特在我心中埋下了一根定锚。从此之后,无论我去往何处,衡量那片土地的温度、美与真实,我都将拥有一个冰冷而坚实的参照点:世界尽头的尺度。 我会问:这里的光,有没有霍巴特那种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的品质?这里的社区,有没有那种在严寒中逼出的、向内的温暖?这里的美丽,是否敢于承认并包容其地基下的阴影?


    谢谢你,霍巴特。


    谢谢你的风,你的山,你的囚犯砂岩,你的地下艺术,你的捕鲸往事,你的冰海,你的黑暗酒吧,你的无言荒野。


    谢谢你让我看到,在最边缘之处,生命可以锤炼出何等密度;


    在最严酷之境,人类可以酿造出何等复杂、醇厚、带着刺骨寒意的——


    光辉。


    喜欢徒步记录者请大家收藏:()徒步记录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