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是青黑色的，明明是木头，触之温凉如古玉。张铁踏出第一步时，仙力本能的流转周身，眉心的金色沙漏泛起淡金色微光。


    此地，不简单。


    桥面宽九尺，长不知几许，隐于灰蒙蒙的雾气深处。雾气中浮沉着无数身影，有的近乎透明，有的凝实如生者，皆以一种奇异的韵律缓缓移动，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张铁凝神感知，神识如细网铺开，却在触及桥面三尺处被无声消融。不是阻挡，是“遗忘”。这座桥在吞噬所有探知它的念头，连念头本身都会被忘记。


    “遗忘法则之力……”他心中了然。


    冥帝的手段果然不凡。这桥的法则已近乎天道，即便是金仙，也必须遵守它的规矩，不能离地，不能回头，不能接触那些“过往之影”。


    他向前走去，步履沉稳。他之躯早已超脱凡俗生死，但此刻每落一步，都感到脚下传来微弱的吸力，像是要将他的存在印记从时光长河中剥离。


    “张道友。”


    声音从左侧传来，温和熟悉。


    张铁脚步未停，甚至未侧目。


    张铁面无表情，继续前行。他知道那不过是桥抽取他记忆碎片幻化的假象，专攻道心破绽。


    “无谓的试探。”张铁轻声自语。


    又走了百步，前方雾气中浮现一具较为凝实的身影。那是位女修，背对着他，青丝如瀑，身着月白道袍。她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什么。


    就在错身而过的刹那，女修的身影突然溃散，化作点点荧光。其中一点荧光飘至张铁袖角，轻轻一触。


    这不是记忆灌注，是记忆置换。


    张铁感觉自己成了一名叫“玄尘子”的渡劫期修士，被困在此桥已三万年。不，不是困住，是选择留下。


    玄尘子出身仙界北寒仙域的一个小山村，意外踏入仙途，资质平庸却毅力惊人。苦修四千载成就大乘，又历八千劫难终至渡劫。


    在准备飞升的最后关头，他道心出现一丝裂痕，漫长的修行中，他失去了所有亲人、道友、弟子，甚至失去了修行的初心。


    “我为何要成仙？”


    这个问题如心魔缠绕。恰在此时，他发现了这座冥帝仙府，听闻其中有窥见“道之本真”的机缘。于是他来了，踏上此桥。


    桥上的记忆低语让他着迷。通过接触那些过往之影，他经历了无数人生，有帝王的，有乞丐的，有大能修士的，也有凡俗草木的。他以为这是在参悟众生相，完善自己的道。


    直到某一天，他接触了一具特别的尸体。


    那是一位已证大罗的存在，在桥上陨落留下的印记。通过那段记忆，玄尘子看到了大罗眼中的世界——时光长河如掌纹清晰，万界众生如蝼蚁渺小，一切因果命运皆可随意拨弄。


    也看到了大罗的孤独。


    那是超越时空的孤寂，是永恒生命无法承受之轻。那位大罗最终选择在此桥自斩道果，将记忆散入桥中，只求“被遗忘”。


    玄尘子沉溺在那段记忆中太久，当他挣脱时，发现自己已分不清自己是玄尘子还是那位大罗。他的记忆开始混乱，自我认知逐渐模糊。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不走了，留在这里。


    与其在桥那头面对未知的“道”，不如在此沉浸在众生记忆的海洋中。在这里，他可以是他想成为的任何人，经历任何人生，不必承担永恒生命的重负。


    三万年过去了，玄尘子的本体早已消散，只剩这一缕执念化的荧光，在桥上游荡，偶尔触碰过桥者，试图将他们拉入同样的选择。


    张铁意识回归，发现自己站在桥上，袖角那点荧光已然消散。刚才那一瞬的接触，在现实中不过须臾，却让他完整经历了一个渡劫修士三万年沉沦的心路。


    “原来如此。”他低语。


    桥上的尸体，不止是失败者。有些是主动选择留下的，他们害怕桥那头的东西，害怕“得道”之后的虚无。


    这桥真正的危险，不是让人遗忘自己，而是让人“发现”自己可能不愿面对的道途终局。


    张铁继续前行，这一次他主动观察那些身影。


    有些淡如薄雾，是刚迷失不久；有些凝如实质，是沉浸了数十万年的古老存在。


    前方，桥面突然收窄至三尺宽，两侧皆是深不见底的虚无。而狭窄处，横卧着一具尸体。


    那尸体与众不同，身着帝袍，头戴冕旒，虽然已经残破不堪，却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即便死去不知多少纪元，那份帝威依旧让张铁感到微震。


    “冥帝麾下的某位冥君？”张铁猜测。


    要过去，要么跨过这具尸体，要么侧身紧贴桥栏挤过去。但桥栏之外就是虚无，脚尖若不小心抬起分毫，立刻就会坠入遗忘。


    更棘手的是，这具尸体周围三丈，空间都微微扭曲，显然其生前修为至少是大罗层次，陨落后残存的法则仍在影响这片区域。


    张铁沉吟片刻，右手掐诀，一缕金色仙力化作丝线，小心翼翼探向尸体。他想先探查这具尸体的记忆浓度，判断接触的风险等级。


    仙元丝线刚触及帝袍边缘——


    轰！


    不是记忆灌注，是法则冲击。


    张铁眼前景象剧变，发现自己高坐于漆黑帝座之上，下方是无垠的冥土，亿万鬼卒阴兵匍匐跪拜。他是“九幽冥君”，统御三十三冥域之一，掌生死轮回之权柄，已存世七十万载。


    然后他看到了背叛。


    最信任的副君联合三位同级冥君，趁他闭关参悟轮回本源时突然发难。大战持续三千年，打崩了十九座冥域，最终他被困在“忘川大阵”中，这是冥帝亲自创下的大阵，专为镇压叛乱的冥君。


    “为什么？”他在阵中质问副君。


    副君的回答很简单：“因为你挡路了。冥帝即将踏出那一步，需要收回分散在各位冥君手中的轮回权柄。你不愿交，就只能死。”


    九幽冥君大笑，笑声中满是苍凉。原来如此，所谓的叛乱不过是冥帝清洗权柄的借口。他七十万年的忠诚，不过是棋子一枚。


    最后一刻，他自爆冥君道果，炸开了忘川大阵一角，一缕残魂逃入冥帝仙府。他知道这里有一线生机，若能通过所有考验，或许能面见冥帝，问个明白。


    但他重伤太重，踏上奈何桥时已是强弩之末。那些过往之影的低语，让他想起自己漫长生命中，为了维护冥域秩序曾审判过的亿万魂魄。


    道心崩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想看看自己来时的路，想问问自己这七十万年究竟为何而活。


    神魂破碎。


    但大罗层次的存在，即便神魂破碎也不会完全消亡。他的记忆碎片散入桥中，与桥的法则融合，成为了桥的一部分。而那些未能消散的执念，则化为这具帝袍尸体，横卧在此数十纪年。


    张铁猛地睁开眼，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这次的道则冲击远超之前，若非他根基扎实，恐怕会当场心神失守。


    但收获也是巨大的。


    通过九幽冥君的记忆，他明白了这座桥的真相，它不仅是一道关卡，更是冥帝“轮回大道”的一部分。桥上所有迷失者的记忆，都被桥吸收，成为冥帝参悟众生轮回的资粮。


    而桥那头，很可能是他关于“轮回”的最终感悟。


    “好大的手笔。”张铁喃喃道。


    以亿万修士的记忆为薪柴，煅烧自己的大道。这位冥帝，比他想象的更加冷酷，也更加……天才。


    张铁看着眼前的帝袍尸体，忽然躬身一礼。


    “前辈之路，晚辈看到了。但晚辈的道，不在沉溺过往，而在直面将来，我还要冲破此界天道束缚，去漫天星河之中看看。”


    他不再犹豫，直接抬脚踏上尸体，从那帝袍之上跨了过去。就在脚底接触帝袍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试图将他拖入九幽冥君那七十万年的岁月中。


    张铁不抗拒，也不沉溺。


    所有借来的记忆，所有他人的悲欢，在这一刻如流水般经过他的道心，却不留痕迹。


    他明白：不是不接触，而是接触后能不失去自我。


    当张铁双脚都跨过帝袍尸体时，他感到自己的道心被洗涤了一遍。那些尘封的心结、执念、遗憾，都在刚才的冲刷中变得更加通透。


    不是消失了，是融入了更广阔的视角。


    他继续向前，步伐比之前更加从容。


    桥上的身影越来越少，雾气也越来越淡。


    前方，已经能看到桥的尽头，那里没有华丽的宫殿，没有耀眼的宝光，只有一座简单的石碑，碑前站着一个人影。


    就在离尽头还有百步时，张铁看到了最后一具尸体。


    尸体盘膝坐在桥中央，面朝来路，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它的面容年轻，眼神空洞，衣着普通，手中握着一柄断裂的金色铁锹。


    当张铁看清那面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修士。但那个人身上没有金仙的威压，只有合体期的修为波动。


    “终于来了。”尸体开口，声音熟悉。


    张铁停下脚步，沉默凝视。


    “我就是你，”年轻的张铁说，“或者说，是你舍弃掉的那部分。你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张铁平静道。


    年轻的张铁问：“你杀了多少人？利用了多少人？背叛了多少承诺？你现在是金仙了，高高在上，但那个曾经发誓要保护所有人自己韩师弟的少年，还在吗？”


    句句诛心。


    “所以你要我回头吗？”张铁问。


    “回头看看你走来的路，”年轻的张铁说，“看看那些被你舍弃的东西。这座桥能让你重新选择，你可以不过去，留在这里，与‘我’融合，回到最初的模样。至少那样，你不会变成自己曾经厌恶的人。”


    张铁沉默良久。


    “你不是我。”张铁最终说道。


    年轻的张铁笑了：“何以见得？”


    “因为真正的我，永远不会劝自己回头。”张铁缓缓道，“那个发誓要保护韩师弟的少年，确实已经不在了。但他并没有死，他只是长大了。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凭一腔热血就能解决，明白了守护需要力量”


    他上前一步，与年轻的自己面对面。


    “我确实做了很多不得已的选择，但每一次选择，我都承担了后果。我没有逃避，没有自欺。金仙张铁，就是筑基张铁成长后的模样——有遗憾，有愧疚，但更有担当。”


    年轻的张铁静静看着他，许久，轻轻点头。


    尸体开始消散，化作无数光点。


    张铁深深一躬，然后直起身，大步走过那消散的光点，踏上桥的尽头。


    石碑前的人影转过身来，那是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老者，穿着朴素的灰袍，眼中倒映着星河生灭。


    “张铁，”老者开口，声音如古钟悠扬，“你是百万年来，第七个通过此桥者。”


    张铁行礼：“敢问前辈是？”


    “我乃冥帝留在仙府的一缕神念，”老者道，“此桥名‘忘川’，是我本体参悟轮回大道的造物。桥上所有迷失者，其记忆都已成为轮回大道的一部分，助我本体完善对‘众生相’的理解。”


    “那些迷失者……”


    “自愿的，”老者打断他，“或者说，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有些人害怕前路，宁愿沉溺过往；有些人愧疚太深，不敢面对自己。此桥给了他们一个温柔的归宿。”


    张铁默然。


    “你不同，”老者看着他，“你承载了他人记忆，却不迷失；面对过去自己，却不逃避。你有资格获得我留下的馈赠。”


    老者抬手一指，石碑上浮现出一篇经文。


    《轮回印心诀》


    “这不是功法，而是一种心境，”老者解释道，“修此心境，可观自身轮回，明前世因果，于时光长河中锚定真我，不为万世记忆所惑。对你将来冲击大罗之境，斩三尸，或有助益。”


    张铁将经文记下，心中震撼。


    “多谢前辈赐法。”


    说完，老者的身影渐渐淡去。


    就在张铁准备继续前行走下奈何桥时，脚步却犹豫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到底是遗忘了什么人？还是遗忘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