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170
作品:《海的女儿[西幻]》 第161章 021帮忙今晚……
今晚神庙的餐食是红烩肉丸,酱汁的香气浓郁到恨不得从食堂一直飘进另一头的神殿。
食堂里的咀嚼声、刀叉碰撞声此起彼伏,一时间,无论是神侍还是学徒,都只顾着狼吞虎咽。在交谈闲聊的人反而是少数,他们的声音几乎完全沉没在这一片嘈杂中。
“……她把帕特里克……帕特里克祭司带进了告解间,说让他向女神忏悔,总结出他曾犯下的所有罪孽。有人说听见帕特里克祭司向那位大人痛哭流涕,坚称自己是无辜的……”
“我不明白,不是说帕特里克祭司同中心神庙一向交好吗?再怎么说,就算他真的有过什么过错……我的意思是,女神啊,他至多犯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错。那位大人怎么能这么对待帕特里克祭司?”
“或许他们有什么过节?你们也知道中心神庙里的女人,她们比诺拉神侍更难缠!总嚷着多少年以前神庙是女人主事,女神啊!以前是以前,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
阿尔看似专注地享用着盘子里的红烩肉丸,实则将那几个男性神侍的议论声收入耳中。她对这几个人有些印象,他们总是簇拥着帕特里克祭司,但方才埃莉克丝神侍宣布要扣押帕特里克祭司时,他们几个则在第一时间就颇为灵巧地隐没于人群之中。
对这样千篇一律的“笑话”,阿尔兴趣寥寥,他们接着又开始说一些男性神侍常说的蠢话,使得阿尔把全副心神重新投入到美味的肉丸上。就连盘子里最后的那一点汤汁,她也节省地用白面包仔仔细细地擦过,全部吞进肚子里去。
可怜的莉塔!
阿尔有十足的把握她的人鱼会喜欢这道菜肴,不仅仅是因为莉塔是个彻头彻尾的肉食动物,还因为这道红烩肉丸口味偏甜。
不过,虽然肉丸带不回去,但承诺的奶酪还是能带走的。在两枚银币的帮助下,阿尔从厨子那里得到了一块很大的奶酪,至于果汁,阿尔早就想好了——
“喂!听没听见?我们叫你呢!”
傲慢的叫喊干扰了阿尔的思绪,她轻声再次向给自己奶酪的厨子道谢,并归还掉手中脏掉的餐盘,便自顾自地准备离开。
听说不远处的村镇今天会举办市集,或许会有村民把自家产的水果担出来卖。现在是什么水果正当季?莉塔对水果的要求不多,有时太酸的她也能原谅,主要是要新鲜,不过现在——
“跟着诺拉神侍的!你以为你是谁?!”
要是水果实在不够新鲜,阿尔觉得自己可以买一些果酱,果酱能放得更久,冲水喝或者涂在面包上,莉塔应该也都能够接受。农家自制的果酱可能会比较酸,糖价向来是很高的。
“你他X的!你听没听见我们在叫你,别以为跟着诺拉神侍就了不起!”
黑压压飞过来的一巴掌,阿尔略一侧身便避了开去。
转过头来,她看清那几只“苍蝇”的脸,正是那几个刚刚“高谈阔论”的帕特里克祭司的拥趸。他们衣着精致,袍子上的绣纹都是金线绣成的,一张脸却叫人不忍细看——明晃晃地写满了妒恨。
妒恨?
阿尔觉得好笑,他们是妒恨她“站对了队”?她并不认为这帮人会有任何可能支持诺拉神侍,他们对女人的轻蔑不加掩饰,说起来可笑,这些人平时还最热衷于自为女神最“虔诚”的信徒。
“放开!你这个该被活着剥皮的贱人放开我!”
攻击阿尔未果的神侍拼命想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挣出来,他挣得满面通红,狼狈不堪。阿尔毫无征兆地一松手,他就险些因为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你这个——”
此时再看这几个“虎视眈眈”的家伙的脸色,阿尔觉得,倘若哪天自己心血来潮,打算踏上绘画这条艺术道路,她绝对不会使用任何与他们脸色相近的颜料。
“朝我发火不是你们的当务之急,我追随诺拉神侍更对于你们而言无关紧要。”
阿尔的语气平静地像是陈述今天的天气,毕竟比起阿尔在码头上、海船上听到的那些“长篇大论”,这几个神侍所说的很难称之为“污言秽语”,对她的杀伤力几近于零。
更何况,阿尔回想了一下神侍那一巴掌的力度,只觉得这一切像是个无聊的笑话。
“你们现在该做的事是为自己好好打算——我听说埃莉克丝神侍已经开始严查了,你们猜,她会不会对帕特里克祭司的追随者感兴趣?”
她将他们再度变幻的脸色尽收眼底。
很好,阿尔想,她或许会用这种颜色去涂抹风化严重、岌岌可危的山岩……
在任何一座神庙做事,都要懂得“圆滑”。
一如不少神侍、学徒对诺拉的称呼由“诺拉神侍”自然地转为了“诺拉大人”。那些本要用来装点帕特里克祭司衣橱、会客室、书柜的洁白螣花转而又成了宴请埃莉克丝神侍的装饰。
白螣花被制作成类似蝴蝶的形状,被摆放在餐桌的正中间,它们酷似蛇信的鹅黄色花蕊向上探出,旁边的两片扇状花瓣像蝴蝶翅膀一样朝两侧伸展开来,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引得埃莉克丝神侍看了又看。
“中心神庙的白螣花没有你们这里这样多,我们一般只用白螣花来祭拜女神。”
埃莉克丝祭司的追随者帮她拉开椅子,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摸了摸白螣花娇嫩的花瓣,“你们这儿的气候倒是比中心神庙‘养人’得多。”埃莉克丝神侍看向诺拉,语气有点意味深长。
“虽然还没有资格拥有大祭司,但祭司受到的尊敬可比大祭司高得多。”
诺拉看着艾琳适时地上前,更换掉餐桌上那件惹恼了埃莉克丝神侍的布置,换上了一盏无功无过的三枝银烛台。
“您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信徒自然要虔诚得多,而我们这些侥幸沾染了女神荣光的侍者,难免得到一些或许不配得到的尊敬。”
“但是——无论如何,祂是全知全能的,倘若真的有人践踏祂的名誉。”
诺拉将左手按在胸口处,低声念诵了一遍女神的名号,才笑着继续道:“女神不会视而不见,祂迟早会派出一位真正合格、刚正不阿的神侍来拨乱反正。”
埃莉克丝神侍面上的笑意终于不那么虚浮,她对那位跟随在身旁的高大学徒使了个眼色,那银发学徒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直愣愣地放在了诺拉的面前。
“这是?”
“有人听说亲爱的帕特里克祭司犯了点无伤大雅的小错误,希望我对他宽容些。”埃莉克丝神侍云淡风轻地解释道。
“女神在上,我在中心神庙待了这么久,这么多的金币倒是头一回见。当然——我也是头一回见到那么多神侍的衣袍上有金线绣纹。”
埃莉克丝神侍拢了拢她披在肩头的栗色长发,一双眼不知第几次扫过诺拉神侍身上的朴素衣着。
“埃莉克丝神侍,很抱歉让您看到这座神庙不好的一面。”纵使诺拉没有做过这种“捞油水”的脏活,但她明白,眼下不是推脱责任的时候,“我没能约束好这些女神的侍者,反而让他们染上了这种堕落的恶习,沉溺于不该有的、罪恶的享乐。”
“请您告知我都是哪些人,我一定会对他们进行严惩!将他们逐出神庙!”
“看来你的确还是个年轻人。”
埃莉克丝神侍笑着摇了摇头,“也难为你在有那么多蛀虫的情况下,还能将这里经营到这个程度。”
“我的意思并不是让你现在就清理掉他们,亲爱的——”她向自己的银发学徒示意,“带这个小姑娘出去吧,我和诺拉神侍有话要谈。”
埃莉克丝神侍看了一眼诺拉的学徒,诺拉当即点了点头:
“去吧,艾琳,我们有需要会再喊你们的。”
学徒自然没有违背神侍指示的意思,她们各自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你应该清楚,诺拉,中心神庙现在并不在乎你们这里是否有神侍堕落,又是谁在总管事务。我们只想知道你们的浆液——”。
门刚一合上,那个个子过于高的银发学徒便一把抓住阿尔——是的,尽管阿尔经过训练,感官又向来灵敏,仍是没有避开银发学徒的突然之举。
她拽着阿尔一路七拐八拐,如果是往日,或许阿尔还可以同那些做杂活的暗精灵求助。但由于诺拉担心暗精灵影响神庙的形象,已经禁止他们在中心神庙的来使未离开时露面。
而这种狂躁的脚步,跑来跑去,阿尔竟然感觉到了几分莫名的熟悉……
很快,银发学徒总算在阿尔无法呼吸前停住脚步,一直保持沉默的她也随之开了口。
“好了,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跟屁虫了。我和你长话短说,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也有办法把你从这个你不属于的时间里解救出来。”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尔半真半假地装糊涂,试图偷偷脱离银发学徒的掌控,却被她抓得更紧。
银发学徒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她扯下自己的兜帽、面纱,在重重伪装之下,是一张阿尔熟悉的面孔。
“埃莉克丝说,你看见我的这张脸就会明白,你明白了吗?”
好吧,是否“明白”还在其次。
阿尔注视着银发“学徒”的脸,但的确,既然是她要求,阿尔便无法说出半个“不”字。
阿尔叹出一口气,“长话短说,我该怎么帮你?”
第162章 022奶酪“我知道你现在有机……
“我知道你现在有机会能接触到那些人鱼。”
约瑟芬,更准确地说,是一百年前的约瑟芬,她迅速地掏出一个纸包,直接塞给阿尔,近乎命令地嘱托道:
“我要你想办法把它丢进那个池子里。”
“你可能不清楚人鱼现在的状况。”
阿尔握住那只纸包,她同约瑟芬一样,都想解救那些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鱼,可阿尔并不怎么相信一只纸包能发挥出的效力。
“她们浑身上下都缠满了锁链,上面全是符文,我不懂法术,根本没办法解开那些束缚。如果你是想要救她们,这个法子多半行不通。”
过去的约瑟芬与之后的约瑟芬尽管样貌上并无区别,但她们之间到底横亘着百年……纵使年轻的约瑟芬现下是在向阿尔请求帮助,才被人类重创过的她看向阿尔的双眼难免全无温度。阿尔在约瑟芬的脸上找不到半分笑意,尤其在阿尔提出异议后,人鱼的神态变得更冷,
“你的任务是把它丢进池子,锁链的事情我自有办法。”
约瑟芬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过于纠结,她没有同阿尔解释纸包的作用,而是继续道:
“还有那两个中心神庙的人,詹森和彼得,你和莉塔最好尽快把他们处理掉,不要总是惹麻烦。”
“可是……中心神庙不是刚来了人,现在处理他们,难道不会容易出事?”
约瑟芬扫了眼阿尔瞪大了的蓝眼睛,脸上难得有了笑——不过却是带着点嘲弄意味的冷笑:
“你觉得我会像你一样,傻到跟着一个‘真正虔诚的神侍’东奔西走?放心吧!就算你把全天下的所有神侍都处理掉,埃莉克丝也不会理会的。”
“抱歉,我以为——”
“尽快把这只纸包丢进去,最迟不要迟于后天晚上。”
约瑟芬不给阿尔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她喘息的空档,约瑟芬再一次强调完任务,便不愿与阿尔多说一个字,急匆匆地拉拽着她奔回原处。
当又一次体会上气不接下气的窒息感时,好几句话都憋进肚子里的阿尔第一次发现莉塔是一个非常体贴细致的朋友……
“中心神庙对你们的浆液很满意,诺拉神侍,听说是你研制出的这种浆液。”
埃莉克丝神侍不仅屏退了随侍,也谢绝了精心准备的餐食。因而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上只有那一盏三枝银烛台,和两只盛着少许果酒的高脚杯。
她端起那只靠近自己的酒杯,蜂蜜色泽的酒液在透明的杯子里荡开层层涟漪,埃莉克丝轻嗅果酒馥郁的香气,笑着点评:
“一片贫瘠的土地难以孕育出美丽的花朵,而你,亲爱的诺拉,在这样的小地方,女神在上,恐怕最多也就只能到达如今的高度。”
“不管中心神庙如何惩处尊敬的帕特里克祭司,你我都清楚,就算是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挤走你,来接管这间神庙。”
诺拉表现得很平静,掐住杯脚的手却指节泛白,“的确如此,但埃莉克丝神侍,中心神庙就会允许女性神侍主管事务吗?据我所知,中心神庙里的不少女性神侍都没有实际的职务,只能去做祭司的追随者。”
这句反驳的话未免带了些呛人的辛辣味,不过埃莉克丝并没有与诺拉计较的意思,她反而微微一笑,肯定了诺拉的话。
“诺拉神侍,你说得很对。中心神庙确实埋没了许多优秀的女性神侍,依我看,那里也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你——”诺拉怎么也想不到埃莉克丝会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她斟酌了下用词,问:
“既然您不认同中心神庙,为什么还想劝我到那里去?”
“我不认同现在的中心神庙,但我认为我们有可能将它整治一新。”
埃莉克丝举起那杯果酒,隔着那盏三枝烛台向诺拉致意:
“亲爱的诺拉神侍,你敢不敢赌一把?”
“押上你研制的浆液,赌我能成为一位大祭司?”
紧闭的房门再打开时,阿尔早已将呼吸的频率调到了正常,约瑟芬也重新扮好了她的伪装。
而室内的两位神侍也完成了她们的谈话。餐桌上的两杯果酒喝得一干二净,诺拉的脸颊带着私有而无的红色,两人很有些“相谈甚欢”的意思。
“……我最多每个月单独给你三壶浆液,圣水可以无限量供应。”
“圣水就不必了。浆液一周给我送一次,量可以少,但必须有。”
“可以,陶壶需要你派人给我送回来,在这里烧制陶器很麻烦。”
就最后的一些细枝末节达成了共识,诺拉神侍招呼阿尔:
“艾琳,把我新制取的浆液拿给埃莉克丝神侍看看。”
“是。”
阿尔搬起早准备好的陶壶,又拿起一只陶杯,从黑洞洞的壶嘴倾倒出半杯如酒似血的液体。
深红色的浆液一落入陶杯,一股奇异的香气便溢了出来。
埃莉克丝神侍紧紧盯住了那只朴实无华的陶杯,瞧了有一会儿,她才珍之重之地将其端起来,抿了一口。
只这一小口!阿尔就留意到神侍的整张脸仿佛都焕发了神采,原本端坐的她也猛地站了起来。
“哦!我亲爱的诺拉,你真是个天才!愿女神保佑!它一定就是我们机会。”。
“她后面没有再和你说过一句话?”
莉塔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奶酪——继被禁止无止境地食用甜食后,阿尔又对这条人鱼每天可食用的奶酪数量做出了限制。不管莉塔说多少好话,阿尔都坚称一条正常的人鱼不该用十二人份的奶酪做“塞牙缝”的“零食”。
“是的,这个约瑟芬对我很冷漠,她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情愿……”
阿尔有点沮丧,她枕着莉塔的双膝,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奶酪消失的部分,叹了口气,继续道:
“她不肯透露给我更多的信息,我完全不确定那个埃莉克丝是不是她的同伴。她看上去像是中心神庙的人,又不像是中心神庙的人。”
莉塔扑哧一笑,戳了戳阿尔的腮帮子,慷慨地喂给她一小块奶酪。
“阿芙拉说,一百年前的祖母性格很有些古怪。你知道,她才被人类的谎言伤害过——当然,你绝不会是那种坏家伙!可这个时候的祖母很难不迁怒你,对你冷漠些也很正常。”
“是的,我能够理解约瑟芬……”
阿尔这一整天都在拼命淡忘的情景又从脑海里浮了上来——
恶臭的池水、浸满血色的锁链、失去鳞片的鱼尾……
“喂!阿尔!”
温热、潮湿的呼气喷进阿尔的耳朵,她打了个激灵,一扭头便对上笑盈盈的莉塔。人鱼使劲揉了一把阿尔的脸,嗔怪道:
“你别总想着那些不好的事!还要我跟你说几遍?不管发生了什么,现在的一切都是‘以前’的事情,‘以前’你懂嘛?!”
她把这个词咬得过重,以至于有点微微地变了调子,莉塔身子向前倾,犹如密林般的绿眼睛专注地盯着阿尔,姜红色的头发则仿佛某种帷幔沉沉地垂下来。
“这都是已经发生的事,而且在‘未来’都有了好结果。如果事情最后发展得非常糟糕,相信我,以后的约瑟芬不会对你那么友好,而我呢——”
或许是阿尔过于关注人鱼说话间时隐时现的尖牙利齿,而她们又三不五时地开人类在人鱼食谱上的玩笑……
“你会直接把我吃掉?”
阿尔这样说,却情不自禁地攥紧莉塔的手。
“吃掉你?我干嘛要吃掉你。”
莉塔少有地挣扎了一下,试图挣开阿尔拉住自己的手,由于处于热潮期,她的体温一路窜高,倒是比阿尔更热了一些。
“我都说了好多次了!”莉塔没挣开阿尔的手,愤懑地“哼”了一声,“我们这支人鱼从来都不吃人。我……我以前是搞沉了一两条海船,但那都是因为他们想要捉人鱼!我从来没有吃一口人类的血肉。”
“一口也没有吗?”
阿尔轻笑出声,她翻身起来,一下子拉近了她与莉塔的距离,近到呼吸相闻。
烫的,是呼出的气,是发红的脸颊,是变得迷糊的头脑。
相握的手没有松开,缺了一角的奶酪被推到一边。
她靠近她,她直愣愣地一动不动。
“你骗人,莉塔。”
“你至少喝过一口人类的血——我的血。”
阿尔的声音很轻,碰触人鱼脸颊的动作也很轻,犹如一根飘扬的羽毛,从莉塔的心上拂过。
痒,密密麻麻、不受控制的痒。
“我……我……”
这话本应该很好反驳,莉塔那时完全是出于自保,她不是“吃”阿尔,而是在“进攻”,莉塔也根本没有记住阿尔的血是什么滋味,她只记得那道狰狞的伤口,以及阿尔发白、惊恐的脸色。
但不知怎的,莉塔像是陡然间忘记了通用语,忘记了舌头和声带该如何运作,一时竟做不出任何有效的辩驳。
阿尔是不是靠得太近了?一定是她靠得太近了。
莉塔总觉得她身上正散发着一种无法言喻、难以抗拒的香气,比白贝鱼更让自己痴迷。
或许是因为阿尔在那个能烹饪出美味佳肴的食堂里呆了太久。
也有可能,莉塔怀疑——
阿尔也可能是从那个她刚才念叨了许久的诺拉神侍那里学到了某种法术?
不……不……
她一定学的是邪术!
有什么犹如擂鼓般砰砰作响,有什么正不安分地在身体里涌动。
莉塔火急火燎地又开了一支药剂喝下,暗红的颜色……不!这不是阿尔的血……
“……抱歉!莉塔!你还好吗?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惊慌失措的阿尔坐直了身子,她扑上来想要仔细查看莉塔的状况。
“你又觉得热吗?这药剂还有用吗?莉塔,深呼吸,现在有好一点吗?”
“我——”
僵直的舌头终于恢复了正常,热度又如潮水般退去,莉塔挡住扑向自己的阿尔,抢在她面色发白之前,得意洋洋地扬起头道:
“叫你惹我!阿尔啊阿尔,这次你至少要赔我三大块奶酪!”
第163章 023相信直……
直到镂空挡板投下的阳光由金色转为橙红,跪坐在告解间的帕特里克才听到脚步声——
他继续保持着左手按在胸口上的姿势,不动声色拔高了自己向女神忏悔的声音:
“……至高无上的女神,全知全能的主宰,一切生灵的母亲……我犯下失察的重罪,让染有污秽的人玷污了您的声名……不配做传达您声音的使者,更不配日日侍奉在您的面前、聆听您的教诲……”
“……圣洁慈爱的女神,请您严惩我!摘下我这颗遭了蛀的果实,除去我这块腐坏的枝条,拔掉我这片枯萎打卷的叶子……我——”
“我可以向女神发誓。”
来人的脚步轻得像一场春天的风,她语声带笑,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叫帕特里克的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那些侍奉祂的祭司未必精通法术,也未必全都虔诚纯洁,但就像你一样,你们都很适合在一个喜欢在酒里掺水的酒馆里做一个蹩脚的游吟诗人。”
她走过来,遮住那缕照进告诫间的光束,帕特里克于是全然沐在她的阴影里。
“别担心,帕特里克,我想总会有稀里糊涂的酒鬼买你们的帐,走运的时候,也能有块黑面包吃。”
“埃莉克丝神侍。”
帕特里克确实有着适合做游吟诗人的嗓子,他语声哀凄,仿佛一只受伤的大雁。
“我的确做错了事,您可以女神清理祂的祭坛,将不称职的我逐出神庙,但您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作为女神的信徒——”
“帕特里克,我想我们都清楚我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埃莉克丝打断帕特里克的滔滔不绝,看来做久了祭司,说教的习惯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不管是詹森还是彼得,他们都已经指认了你。就算你嘴巴里长着一根货真价实的银舌头,这个‘祭司’的名头你也不可能再留住了。”
告解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再流淌出的声音便冷得像冬日结冰的湖水。
“这是我犯下的罪孽,受怎样的惩罚都是理所当然的。埃莉克丝神侍,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是识人不清,才污损了女神的荣光。不过,那两个渎神者——我想以他们的状况,可能也并不适合做‘证人’吧?”
“你认为他们现在还不清醒,我用他们做了伪证?不,女神为证,我对掀翻一条岌岌可危的船并没有兴趣。”
埃莉克丝神侍把帕特里克的言外之意挑明,似乎对这种兜圈子的说话方式很是不耐,她轻轻敲了两下告解间的镂空挡板,引得帕特里克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她。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你做下的那些事被人发现——是的,不止‘识人不清’的这桩,中心神庙不会保你。帕特里克,现在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埃莉克丝俯视着他,像小鸟正在打量一只肥美的虫子。
“我要你做些事。”
“你想和中心神庙对着干?!你疯了!”帕特里克的声音变了调,如果不是告解间过于狭窄,他说不定就要瘫倒在地。
“你成了弃子,还想从中心神庙的手下活下来。”埃莉克丝欣赏着帕特里克的窘状,“我觉得你比我更疯。”
“我……我……”
神庙里的钟楼响起来,太阳一寸寸地沉入地平线,辉光随之转为昏沉沉的橙黄色。
帕特里克垂下眼睛,不再吭声,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等再一次到了去取制造浆液的“原料”的时候,近来春风得意的诺拉神侍早已忙得脱不开身,她便干脆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学徒。
诺拉神侍最近也对自己的这个学徒很满意,且不说她是之前少有的、选择投奔自己的人,论起她的办事能力,诺拉更是说不出半点不是。明明只看诺拉演示过一次进入水池的诀窍,她就记得七七八八。
在确定自己的学徒完全掌握了进入水池的诀窍后,诺拉将陶壶递给了她。
“去吧,这次还是取一壶。哦,艾琳,它们最近没怎么进食,你记得再去食堂领些小杂鱼,不用太多,一桶就够了。”
学徒接下陶壶的动作微微一顿,诺拉觉得她是被水池里的情形吓到了——帕特里克还是祭司时,就完全不敢进那个水池,凡事都要诺拉去汇报。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学徒的肩膀,安慰道:
“不要紧,那些鱼现在连动一下尾巴都很困难,它们没法拿你怎么样。而且你还长着一双蓝眼睛,人鱼是不会动蓝眼睛的人的。”
学徒攥紧那只陶壶,一如既往地没有反驳,顺从地应下。
“是,诺拉大人。”。
“人鱼不会动蓝眼睛的人。”
阿尔分辨不出这句话是诺拉唬她扯出来的胡话,还是她确实如此认为。
她拎着一只陶壶,提着一桶满满当当的杂鱼沿着腥气向前走去。
这个看法可笑得让人觉得像是哄孩子时随口诌来的胡话,但却未必是诺拉的哄骗,以她之前的态度来看,神庙的确一贯轻视人鱼,他们不认为人鱼是与人类拥有同等智慧的生物,他们只当人鱼是一种特别一些的鱼。
一桶杂鱼……
阿尔想不到这些手指粗细的小鱼要如何喂饱那些人鱼,它们甚至明显不太新鲜,散发出的气味也有点可疑。如果是莉塔,她恐怕宁可饿死,也不会碰这些鱼。
那些重伤的人鱼会肯接受这份具有施舍、侮辱意味的食物吗?她们吃下这些鱼,身体会不会变得更差……
阿尔深吸一口气,掸去心头多余的想法,在该停下脚步的位置停住,按照诺拉先前的指示操作。
腥气,掺有更多血腥气的腥气再度涌出,灌进阿尔的鼻腔……
水池边的卵石小路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阿尔小心地把陶壶放在一边,提着那只盛鱼的水桶走近肮脏的水池。
几乎就是她靠近的那一刻,阿尔便听见一阵阵铁链碰撞的声响,一双双眼睛牢牢盯住了阿尔。
她快速地放下水桶,举起双手,向面前的人鱼竭力证明自己的无害,一时间,阿尔的声音都有些发哑:
“我不想伤害你们!我是来送食物的!”
瞳色各异、密布血丝的眼眸死死粘在阿尔的身上,阿尔觉得倘若没有锁链,自己恐怕顷刻间就要被她们撕成碎片,从“送食物的”变成“食物”。
“我没有骗你们……”
阿尔知道自己需要拿出些佐证,她看着这些状况比之前更差的人鱼,心一横,硬着头皮冲到一条人鱼的近前,将自己不久前刚被莉塔蹭了又蹭的胳膊亮给她——那条红发人鱼希望阿尔今晚带些糖果回去。
“我想你们应该能闻出来,我和约瑟芬的孙女阿尔,关系非常要好。”
光是“约瑟芬”、“阿尔”这两个名字一出来,人鱼们的神色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眸中全然的恶意开始变得复杂。
其中神色最晦涩难懂的是那条为首的金发人鱼——她的鱼尾虽然不再散发宝石般的光泽,但也完全看得出比旁的人鱼生得更壮硕,阿尔还从她的眉眼里依稀看出了与约瑟芬的几分相似。
金发人鱼与嗅闻阿尔的那条人鱼用人鱼语交谈了几句后,一张脸更是黑到了极致,她开口问阿尔:
“你是蒲沙克威王室的人?”
“不,我已经不是了。”
阿尔快速地摇头,连忙同金发人鱼交代了自己的遭遇……
三言两语或许能简单地总结出阿尔的经历,可要让人,不,是要让人鱼相信这段经历,却异常困难。
讲完开头后,阿尔便发觉水池里的人鱼绝大部分都下意识地远离了自己,她也隐隐看到了一双双埋伏在绿藻间、水草下的利爪。
好吧,阿尔也觉得自己的遭遇恍若一场胡乱揉搓起来的怪梦,换做是她,她也不会轻信,也会准备随时出击。
“……所以我现在出现在这里。”
不管人鱼们是否相信,阿尔还是坚持讲完了这番话,她从口袋里翻出那个约瑟芬给她的纸包,她没有选择直接丢进水池里,而是递给了主事的金发人鱼。
“这是我说的那个约瑟芬给我的纸包,我不知道它的用途,我把它给你们,究竟如何处理,你们自己决定。”
金发人鱼是所有人鱼中最靠近阿尔的那一条,她还能做一些幅度较小的动作,在仔细端详过纸包,又拆开细细嗅闻了里面包裹的粉末后,金发人鱼的态度奇迹般地和缓了些。
“鱼全倒进池子里,你可以来取血了。”
“我来取血?!”
阿尔似乎被金发人鱼的吩咐吓了一跳,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
水池里响起几道人鱼的嗤笑声,金发人鱼望向阿尔,像是在认真记住她的五官,又像是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是啊,这不是你的任务吗?放心,至少我们现在没有力气抵抗你。”。
又一次失去血液,身体的痛楚越发麻木,倒有一种怪异的“轻飘飘”的错觉,金发人鱼闭着眼睛,细细咀嚼着杂鱼的骨头。
果然,她还是更喜欢鱼。
“那个人类说的话,和约瑟芬派暗精灵传进来的话差不多,只是——她怎么把纸包给了您?难道她知道那纸包是什么?”
另一条人鱼在她耳边低声道,金发人鱼没有睁开眼睛,她知道自己的部族一定都在留意着自己此时的一举一动,但她只觉得劳累,完全不想动弹。
“或许吧。也有可能她只是谨慎。”
金发人鱼计算着自己剩下的那条鱼该在什么时候解决,还是应该早些吃掉吧,明天一定会发臭。
“那您说,这个流着蒲沙克威血的人类能相信吗?”
“我说?”
她笑了一下,语气肯定,“我觉得所有的人类,都不值得相信。”
第164章 024金币天幕将亮未亮之际,……
天幕将亮未亮之际,神庙前便已经大排长龙。
慕名而来的信徒们自觉地保持着安静,使得笼罩着薄雾的山间依旧静谧无声,只偶尔响起鸟儿的啼鸣。
神庙的晨钟在天光大亮时幽幽敲响,此时信徒们排出的队伍早已蔓至半山腰。几位神庙学徒快步走出来,他们一边熟稔地将信徒们自发排起的长队调节得更为整齐,一边扬声宣告神庙今天的安排——
“愿女神的荣光庇佑你我!中心神庙的埃莉克丝神侍会在今天主持一场祝祷,诸位可以前来一观。”
前所未有的新活动令先前始终沉默不言的信徒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出身寒微,之前顶多在家人病入膏肓的时候来到神庙,妄图以一杯圣水解决掉所有病痛。“祝祷”这样的活动一直距离他们很远,许多人对此闻所未闻。
“女神啊!这‘祝祷’是什么?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听过什么‘祝祷’。还是中心神庙的女神侍主持!这得收不少钱吧!”
“那肯定啊!中心神庙连圣水都要一金币一小盅,这种神侍亲自主持的活动,绝对贵得要命!”
“不知道这个“祝祷”和“忏悔”、“祈祷”是不是一样,之前住在我隔壁的玛丽姨妈去做了那个,她在一个小隔间里对女神坦白了自己犯下的过错?也不知道都说了啥,她回来就上了吊,直接去见女神了!”
“愿女神垂怜!”
这些不了解“祝祷”的信徒越聊越害怕,有几个头发花白、身体虚弱的信徒甚至颤颤巍巍地出了队伍。
学徒们瞧见这一幕,了解过情况后连忙解释:
“‘祝祷’是向女神祈求祝福的仪式,埃莉克丝神侍仁善慈悲,想要参与的信徒只用交一枚银币,就能获得女神一整年的庇佑!”
“一整年!”
在场的信徒无不倒吸一口冷气,有人“啊”了一声后惊喜地补充道:
“我听说过这个!中心神庙的亚历山大祭司主持的‘祝祷’,每人要收足足二十枚金币呢!”
一枚银币对于这些衣着朴素的信徒而言,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有了二十枚金币做对比——神庙前排队的信徒们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一笔巨款,一枚银币一下子变得容易接受了。
“大人,我要来做祝祷!这一年我都很不顺。女神在上,真的是中心神庙的大人物主持吗?”
很快,有信徒哆哆嗦嗦从钱袋里掏出擦得闪闪发亮的银币,揪住学徒问东问西。
“我只有等额的铜币,大人,您看我交这些可以吗?或者……我之后再来补上银币?”
“女神啊!大人,请算上我,我要向女神表明我对祂的虔诚。”
……
原本安静有序的队伍立时混乱起来,信徒们争先恐后地去拉扯那些年纪不大的学徒,想要尽快确定下自己祝祷的名额,他们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久病在床的人忽地得到了痊愈的机会。
没人想放弃,没人想错过。
“大家都安静!”
个子最小的那个学徒历尽千辛从人群中挣出来,那些信徒纠缠她的样子,简直像是她本人就是某种灵丹妙药,恨不得就在这里把她扣住吃掉。
学徒大声地道:
“中心神庙的埃莉克丝神侍会在女神的示意下挑出合适的人选,请大家保持冷静,祂正注视着一切!”
这番话似乎把信徒们从那种陡然而生的狂热中砸醒了。他们恢复了之前绵羊般的顺从,涌回自己的原位等待。
满头大汗的学徒们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再度发声安抚道:
“我们都是祂所创造的血肉,女神将我们视为祂的儿女,只要对祂虔诚,就算没能参与今日的祝祷,也必将在以后得到女神的赐福。”
长长的队伍传来闷闷的应“是”声,那声音好像裹着什么厚重之物,又沉又涩。
不久后,等待的信徒们开始低低地念诵诘屈聱牙的经文,他们都低垂着头,闭着眼睛,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其中。
清晨的阳光洒在信徒们干瘪的面颊上,瞧不见什么活气,只有犹如木偶的呆怔。
“愿女神保佑。”
有人轻声祈求……
阿尔端着陶壶,将那如酒似血的浆液倾倒进面前的陶杯。
举着杯子的老妇人贪婪地望着杯子里的浆液,深红色的液体盛在深色的陶杯里,与老妇人此刻的眼眸肖似——犹如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渊。
阿尔扶起陶壶,低声道:
“愿女神庇护您,虔诚的信徒。”
老妇人瞧见阿尔收回陶壶的动作,神色立即大变,她脸上的痴迷之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惶恐。
“女神在上,大人……这不对吧!怎么只有半杯浆液?以往不是满满一杯吗?!昨天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少呢!”
不止老妇人,也有其他的信徒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但他们都不敢高声,最“过分”的那个也只不过是轻轻扯了一下学徒的衣袖。
“抱歉,举办祝祷需要使用大量的浆液。”阿尔按照诺拉的吩咐向信徒们解释,“所以近段时间,发放的浆液都会有所减少,如果您有需要,神庙还有圣水可以选择。”
阿尔的脸上保持着精心练习后的笑容,而信徒们的脸色却变得苍白。有了浆液之后,他们对圣水的“实际功效”更加心知肚明。所谓的圣水,恐怕和普通的净水没什么区别,价格倒是高得离谱。
“大人!我病得厉害,这浆液是我救命的药!只有这么一点,我真的没法活!”
老妇人想要抓住阿尔的手腕,一双枯木似的手伸了又伸,到底没敢碰阿尔,深凹下去的眼睛里泛着泪花:
“求您多给我一点吧!就一点,让我这把老骨头再多活上几天吧!要是我死了,家里背的债就该更多了!”
阿尔掐着陶壶细长的颈子,她不是不想给老妇人多一些浆液,可这些浆液都是有定数的,再者——
随着老妇人的诉苦,越来越多的信徒流着泪跪下,有的衣着稍体面些的信徒甚至解下钱袋,拿出全部的钱币来换更多一点的浆液。
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都盯住了学徒捧着的陶壶……
如果阿尔多给了老妇人,接下来,她就不得不也给其他的信徒更多……
“艾琳!”
有人高声叫着阿尔的假名,还没等阿尔看清对方的脸,那人便已经热络地跑到她的近前,夺走了阿尔手中的陶壶。
“你怎么在这儿做这种活呢?艾琳,诺拉大人四处找您呢!你快回去吧!”
那人的语气亲昵而隐带谄媚,接过阿尔手中的陶壶,见到那老妇人的陶杯里已有了浆液,厉声数落道:
“领了浆液的就往神殿里去!这么多人呢!别想多领多占,旁人还没有呢!”
“大人……我……”
老妇人还想再说什么,就被那人狠狠瞪了一眼,她吓得险些跌倒,还好有阿尔及时扶了她一把。
“艾琳,你这是?”
那人的眼神充满了不赞同,作为神庙的一员,他自然不能明确地表现出对信徒的蔑视,但他眼下的行为和蔑视也没有太大区别了。
阿尔并不想和那人在此事上纠结,就算她点出他的错误,他也不可能承认,更不会更正,于是,她只是道:
“我正好也要回去,顺便带着这位信徒一起吧。”
那人也看出了阿尔对他的不满,勉强一笑,道:“好,艾琳,那你要记得时间。女神啊!我看诺拉神侍现在可是完全离不开你!”
这无疑是句恭维,阿尔却没有心思回应他……
在阿尔的再三坚持下,老妇人终于接受了她的搀扶。尽管这让她们的行进速度大大加快,但老妇人肉眼可见的惴惴不安,她紧张地说了一堆话缓和气氛。
短短的几百步,阿尔几乎摸清了老妇人的家底。
老妇人的丈夫在几年前死于一场风寒,她的孩子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可当初给丈夫治病,掏空了家底购买圣水,这些年地里的收成也算不上好,根本交不起结婚税。老妇人自己的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疼,只有喝浆液的时候好一些。
“要不是实在没钱,孩子们也离不开我……我早就去见女神了!”老妇人眼里的泪花越蓄越多,“只是我想,恐怕女神也早就厌弃了我,不然这日子怎么能过成这样子!”
神殿就在眼前,阿尔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任何安慰对于这位老妇人显然都只是没有用处的空话,她沉默片刻,拍了拍老妇人的手背,把从刚才就准备好的一枚钱币塞给老妇人。
她重复了之前就说过的祝辞:
“愿女神庇护您,虔诚的信徒。”
阿尔松开老妇人,趁着她怔愣地看着钱币时悄然离开。
“大人……”
老妇人哽咽着,话语淹没在啜泣声里。
那是枚被体温捂热了的钱币,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钱币,一枚比圣水、浆液更有作用的金币……
“感谢女神!你终于来了!我亲爱的艾琳!”
看到姗姗来迟的阿尔,诺拉神侍的眼睛一亮,她欢快地走过去,给了阿尔一个大大的拥抱。
自从诺拉神侍在神庙里的称呼由“神侍”转为“大人”,她的性格就好像在一夜之间变了个样,比过去活泼许多。阿尔可以想到,今天回去,一定会受到莉塔的又一次盘问——为什么她的身上又粘上了旁人的气味。
“诺拉大人,我听说您在四处找我,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阿尔不太习惯与诺拉神侍的这种肉麻的相处方式,她把话题转到了事务上。
“哦!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暗精灵汇报说那些鱼的状态不怎么样,我打算给它们换个地方住。”
诺拉语气像是谈论鱼缸里的观赏鱼,她直直盯着阿尔:
“这件事就交给你吧,艾琳。暗精灵说你同那些鱼‘非常’亲近。”
第165章 025看法“亲近”?……
“亲近”?
诺拉神侍的表情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她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阿尔那张戴着面纱的脸,语声轻柔地发问:
“暗精灵说的是真的?艾琳,你真的跟那些鱼很‘合得来’?”
她话语里有意无意带上的重音令阿尔脊背生寒,诺拉神侍总有这种能力,她说出的问句既像是普通的询问,又像是准备处置人前的质问。
幸而阿尔早就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当即适时地露出一点羞赧和愧疚,有些磕磕绊绊地回答:
“抱歉,诺拉大人,我……我之前一直没见过人鱼,又有人跟我说人鱼的血肉很值钱……所以我……我想着或许对它们好一些,它们可能会更配合我一点儿,或许会主动给我点什么……”
阿尔故作心虚地抬头看了诺拉一眼,随后便迅速地低下头来,急切地解释道:
“但是您也知道那些人鱼的状况,它们伤得很严重,除了那一壶血和一些鳞片以外,基本上……基本上也产不出别的了。”
“诺拉大人,我起先是有些不大好的想法,可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其实什么也没有拿。您可以随时来搜查,我真的只是想想。”
阿尔的语声渐渐低下来,透出几分沮丧:
“至于后来——那些人鱼……我觉得它们多少有些可怜,我……诺拉大人,有时候我实在有些狠不下心……”
她再次飞快地瞧了眼诺拉的神色,应当是担心对方不相信自己,阿尔赶紧将左手搭在胸口上,以立誓来做证明:
“但我可以向您发誓!向女神发誓!我艾琳真的没有做任何错事,没有偷走人鱼身上的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如果我说了假话,就叫我艾琳即刻堕进炼狱里,永生永世受剥皮挖心的酷刑!”
“好啦好啦!艾琳,我只是碰巧提起来,哪里就信不过你了?”
见阿尔发完了誓,诺拉神侍才挥挥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诺拉原本就红润的面颊多添了一层红晕,她指了指身旁的一把椅子,示意阿尔坐过去,语气亲昵,笑道:
“要是在从前,你这招或许对人鱼还有些用,但是如今——它们因为蒲沙克威的那个骗子沦落到这个境地,就算你对它们好到自愿贡献出自己的全身血肉,那些人鱼也不可能对你有什么回报。你要知道,人鱼嘛,本来就是一群冷血的东西。”
尽管诺拉的这番话意在劝诫阿尔不必“善待”人鱼,但阿尔第一时间关注到的重点却不是这个,阿尔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诺拉提及的那个地名——
“‘蒲沙克威’?”
出生在蒲沙克威的阿尔从来不知道那里还和人鱼有关系,她几乎读遍了王宫所藏的游记,那些写在或粗糙或精致的书册上的文字鲜少与人鱼有关,难得一见的记述也都很模糊,不是道听途说,就是胡编乱造。
阿尔根本没有想过蒲沙克威还会和人鱼有什么渊源。
“是,我原来也以为蒲沙克威全都是只有蛮力的野人,没想到那片不信女神、被祂漠视的土地还能出一个‘聪明人’。”
诺拉神侍将阿尔的惊诧理解为对蒲沙克威的轻视——这很普遍,但凡是虔诚信奉女神的地区都对蒲沙克威颇有微词,将蒲沙克威看作未开化的野蛮之地。诺拉饶有兴趣地谈论起那个骗子:
“这个‘聪明人’是蒲沙克威的一个皇商,不过他骗术高明,眼界却不怎么高,虽然把人鱼骗上了‘钩’,但他根本不清楚这些鱼的价值。要是他知道现在光是一杯浆液就值一枚金币,我想,他绝对会冲过来闹一场。”
谈起这场“大赚特赚”的交易,诺拉的话不免多了些,透露出了一些阿尔此前并不知道的信息——阿尔知道诺拉有将一些浆液售卖给不愿意和平民百姓挤在一起的“高贵”信徒,却不清楚这些信徒愿意为维持自己的“高贵”付上这么多金币!怪不得诺拉不愿意给中心神庙供给太多浆液,这简直就是流淌的“黄金”!
诺拉没有看出阿尔几不可察的神态变化,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点“多”,她还在想那个骗子的事,并推翻了自己刚刚说出口的猜想想,摇头道:
“哦,他也不一定会来闹,听说蒲沙克威最近又在忙着打仗,他现在应该只顾着发‘战争财’了!”
说完这一句,诺拉才把话题拉到正轨上来,她指着面前的一张神庙布局的图纸,招呼阿尔:
“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艾琳,你也来瞧瞧——把人鱼安顿在神庙的这里好,还是那里好?”
阿尔凑过去,一边瞧着诺拉的手指在图纸上圈圈点点,一边听她细细列出这两处的优缺点。
这所谓的“优缺点”,当然是站在神庙、神侍角度的“优缺点”,倘若换成人鱼的角度,这“优缺点”无疑要变成“缺点”,两处地方只是“差”的方面不同罢了。
阿尔勉强从中选出一个稍微不那么差的,“不如迁到这里去?虽然有锁链绑着这些人鱼,但它们到底长着尖牙利爪,可能还是让它们呆在冷清一点的地方好,以免吓到信徒。”
然而诺拉的想法与阿尔截然相反。
“信徒的胆子没那么小。”
诺拉神侍直接否定了阿尔的看法,她指了指另一处,“还是把它们迁到这处喷泉里吧!到时候再找工匠给喷泉添上几座雕像,每天选两条状态、样子好一些的人鱼出来露面,如此还能招来几位贵客。”
她轻飘飘地推翻了阿尔的观点,提出相反的想法后,又笑着看向阿尔:“你觉得怎么样?艾琳。”
“艾琳”能觉得怎么样?
阿尔保持微笑,低眉顺眼地点头:
“是我考虑得太少,诺拉大人,我觉得您的想法很好。”。
埃莉克丝倚着丝绸面料的靠枕,躺在堆着厚实绒毯的睡榻上,惬意地享受着清洗干净、去皮切块的水果,朝着按照记忆绘制神庙布局的约瑟芬道:
“我觉得你没必要那么防备那个蒲沙克威的女孩。”
沉着一张脸的约瑟芬立时放下了笔——当然,是年轻的、一百年前的约瑟芬,愤懑地转过头来,瞪了自己好友一眼:
“埃莉克丝,你甚至没同她说过话!这就能断定她没有问题?”
埃莉克丝耸耸肩,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杯果酒,此处的酒水自然不像中心神庙那样有专售美酒的商贾定期供奉,都是神庙内的学徒自己摸索、研究出的私酿酒,味道当然比不上那些名头响亮的美酒,但偶尔尝一尝倒也称得上清冽可口。
“可你同她说过了话,也没看出她到底哪里有问题啊。约瑟芬,你这明显是对她有偏见。”
在埃莉克丝看来,喝酒,不必那么纠结酒水的产地,只要喝着不错就是好酒。看人,也没必要把人的来处看得那么重。
“我知道你不喜欢蒲沙克威,因为那个该下炼狱的骗子就来自蒲沙克威,但这不代表蒲沙克威的人都是罪无可恕的恶人。”
约瑟芬的脸沉得像一朵被过多积雨坠下来的厚实乌云。埃莉克丝瞥一眼约瑟芬,觉得好友的神情严重影响了自己面前碟子里水果的甜度,她将托盘一推,走到好友身旁,轻轻推了推约瑟芬的臂膀。
“你看我对神庙也恨得牙痒痒,但也没有对哪位神侍厌恶到你这个地步啊!”
约瑟芬这朵“乌云”被这句话激得几乎要“电闪雷鸣”,她瞪了埃莉克丝一眼,一头银色的卷发好像都炸了起来,还刻意地退后几步,避开了埃莉克丝。
“我没有‘厌恶’她,我只是保持必要的警惕!你们谁都觉得她没有问题,这难道不就是最大的问题吗?你是没看见那个长大了的莉塔——”
约瑟芬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她们好得过了头!只要一有接触的机会,就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我真怀疑她不是纯种的人类。一个普通的人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好友约瑟芬没有来由的猜疑越发离谱,埃莉克丝想笑不敢笑,她很清楚约瑟芬近来的状态,面对全族被俘的窘境,作为唯一逃过劫难的幸运者,约瑟芬长期处于高压之下,难免疑神疑鬼,而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又与造成劫难的骗子有些相似,很难不被约瑟芬迁怒。
被误会种族虽然离谱,但往好里想,约瑟芬至少按耐住了怒气,没有对这小姑娘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放松,我的朋友。”
埃莉克丝“紧追不舍”地再次凑到约瑟芬身边,替约瑟芬揉按肩颈,人鱼的体温本就比人类低,约瑟芬眼下又过于紧张,以至于埃莉克丝觉得自己揉按的根本不是什么皮肉,而是货真价实的钢铁。
“你不是请海洛伊丝替你照看莉塔了吗?有精灵在,你根本用不着太记挂莉塔,人类再敏捷再强壮,也是跟精灵无法比较的。别那么紧张,你的莉塔无论如何都很安全。”
约瑟芬紧皱的双眉舒展开来,她点了点头,“海洛伊丝是个好精灵,她在精灵里几乎各方面都算各种翘楚,她会照看好莉塔的。”
“精灵没什么问题,还是可以相信的。只是——”约瑟芬话头一转,好像回想到了什么事,“最近暗精灵似乎不太安生。”
这话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道娇小的身影便冲进了室内,那身影又快又猛,连带着垂在门口的珠帘都高高地甩了起来,它们噼里啪啦地打在门框上,仿佛陡然间下了一场雨。
“卡萝,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急?”
埃莉克丝一把抓住窜进来的妖精,不知怎的,卡萝异常的焦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红彤彤的。
“约……约瑟芬,不好了!暗精灵那边出事了!”
第166章 026换“船”夹杂着青草气息……
夹杂着青草气息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拂动起树冠上或深或浅的叶片,那些潋着阳光的绿色颤动着,犹如一只只准备展开翅膀、飞离枝头的鸟雀。
莉塔顺手摘下两片嫩叶,她松开手,让其中的一片随风而去,寻求属于它的自由,而另一片则被她留在手中,做打发时间的玩具。
“祖母真是这么要求的吗?”
人鱼眼眸的绿色远比她手中的嫩叶浓郁,像是某片才下过雨的密林,莉塔望向和自己同样坐在树冠里的精灵海洛伊丝,一脸困惑。
“她不信任阿尔?信任那些暗精灵?我不明白。难道就因为阿尔是人类?可暗精灵的名声可比人类臭多了!海洛伊丝,你是精灵,你们不是最清楚暗精灵的坏名声了吗?要不你劝劝祖母,阿尔和别的人类都不一样。”
面对这条小人鱼抛来的问题,海洛伊丝没有回答。但凡是约瑟芬打定的主意,不管这个“约瑟芬”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的,都万万不是旁人能左右的。
精灵避开莉塔的眼睛,她向下看去,透过半敞的窗子观察那两只莉塔负责看守的“耗子”,他们一只通身布满恶咒,一只不住地低哼呼痛,模样很是狼狈。
“约瑟芬嘱咐你务必要看好这两只‘耗子’,尤其是那只身上有恶咒的。神庙的人随时可能会来找他们。”
海洛伊丝将自己随风飘扬的发丝拢回耳后,语气平淡地继续道:
“你最好想个办法,让他们没办法开口,不然事情可能就麻烦了。”
莉塔不以为然地晃荡着双腿,尽管她拥有它们的时间不算久,如今她已经能将这双腿驾驭得同鱼尾差不多好了。莉塔不屑地“哼”了一声,白了那两只“耗子”一眼:
“他们现在就已经开不了口了,那个倒霉鬼身上有一道恶咒就是口不能言,另一个讨厌鬼也被我吓破了胆。真是活该,你绝对想不到他那天跟我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
莉塔一下子站起来,一只手把住树干,另一只手狠狠指了指那只痛得要满地打滚的“耗子”。被她反复揉搓的那片叶子顺势下落,打着转积在了树下。
“女神在上,他简直莫名其妙!他挑拨我和阿尔,说什么阿尔迟早会抛弃我,等阿尔遇到一个对她好一些的‘男人’,就会断掉我和她之间这种‘不健康的关系’,把我当作踏脚石,踩着我往上爬。”
人鱼面上的神情时而愤怒时而厌恶,她像是满怀期待地打开了锅盖,结果发现自己等待的不是饱腹的菜肴,而是一桶卖相就令人作呕的垃圾。
“神庙的人是不是都有点不正常?我真是不明白。”她咬牙切齿的,海洛伊丝瞧着人鱼,觉得如果当下塞给她一块秘银,人鱼说不定也能把它咬得粉碎。
“为什么非要强调‘男人’?目前为止,我见到的所有男性人类都比巨怪更恶心。阿尔就算是蒙着眼睛,也不会选那种东西吧?而且她现在跟着的神侍也是一个女人。”
海洛伊丝留心着莉塔的神情,适时地提醒:“约瑟芬认为诺拉在现在很重要,莉塔,你暂时不能动她。”
“我……我什么时候说要动诺拉了?”莉塔眨了眨眼,嘟囔道:“我只是提一下她,我当然知道她有多重要……咳!重点不在这儿!你没听到他怎么描述我和阿尔的关系吗?海洛伊丝,他说我们是‘不健康的关系’。”
莉塔对这个描述显然深恶痛绝,她猛地凑到海洛伊丝近前——或许也只有精灵,才能对人鱼突然放大的绮丽面容保持冷静。
如果不带一丝偏见地评判,海洛伊丝不认为这条小人鱼和她的人类之间的关系能谈得上“健康”,作为一只精灵,海洛伊丝无法想象自己会同谁如此亲密,哪怕是和……她也会觉得有点恶心。
当然,将其称为“不健康”也的确有些过火,而海洛伊丝也明白那只“耗子”为什么这样形容——
在那些僵化的、自以为是的头脑里,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该围绕他们旋转,美好、纯粹的关系一定要以他们为中心缔结。
“这些神庙的‘耗子’和暗精灵没什么区别。”海洛伊丝毫不留情地点评。
“他们说的话没有任何价值,你没必要为此纠结。”
听了海洛伊丝的话,莉塔反而显得更纠结,白皙的面颊也泛出红晕来,人鱼有些支支吾吾:
“他说……女人和女人太过亲近,是……是一件祸事,所以,女神绝不会乐见这样的乱象,身为女神的眷属,阿尔不会长久地喜欢我。但是……如果我帮他传一张小小的纸条,他愿意告诉我让阿尔长久地喜欢我的诀窍。”
海洛伊丝没想到,说来说去,这条小人鱼的重点是在最后一句话上。莉塔自然不是真的相信“耗子”欧恩的胡话,她为自己辩解道:
“我当然、绝对、肯定没有想过要帮他传什么纸条,我只是很好奇,他是不是真有什么办法……你知道,他们这些‘耗子’真的很讨厌,可女神却好像挺喜欢他们,万一……”
她把自己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姜红色的发丝随着人鱼情绪的起伏在手指上时紧时松。莉塔清了清嗓子,一双绿眼睛死死盯住精灵。
“我是想假装帮他传字条,或许……他真的有什么办法能让阿尔长长久久地喜欢我。我……我只是想试一试”
海洛伊丝觉得自己的牙又开始幻痛,她尽量委婉地道:
“我觉得你可能用不上这个。”
“是嘛?那……海洛伊丝,你是觉得我和阿尔的感情比最深的海还要深?!”
那双比雾霭密林还要绿的眼眸倏地焕发出夺人的神采,海洛伊丝一时间不知是人鱼充满期待的眼神更难回应,还是她使用了过于夸张的修辞的言语更难答复,于是,精灵只得僵硬却有效地转移了话题。
“那只‘耗子’给你纸条了吗?上面写着什么?”
谈到“正经事”,纠结于“情情爱爱”的人鱼立刻从这团乱麻中拔出精神,拿出一张手指粗细的窄纸条,忙不迭地给海洛伊丝看。
“我打算等阿尔回来给她瞧瞧,这应该也是一条线索吧?只是帕特里克都被神庙除了名,他自身难保,‘耗子’求助他能有什么用?”
莉塔把纸条的两端捻得很紧,她只让海洛伊丝看,并不让精灵去碰。
海洛伊丝没有点破莉塔对自己的戒心,她将那几行字来回看了几遍,便笃定地道:
“这张纸条你可以去送。它不一定能救‘耗子’,倒能帮得上阿西娅。”。
食堂的大厨一见到蒙着面纱的阿尔,就笑着从后厨走出来,他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语气熟络地同阿尔说话:
“那天拿回去的那块奶酪味道不错吧?女神啊!后面有不少人都来问我还有没有那样的好货,这好东西嘛,不用看,光是瞧着就知道不一般。”
阿尔的目光掠过大厨的脸,他的眼角因太过灿烂的笑容炸出细密的褶皱,她读懂大厨的言外之意,隐秘地递上几枚银币。
“的确很不错,我还是第一次尝到这么好的奶酪。对了,我之前托您准备的那些——”
她简单地夸赞了一句,便望向后厨,提醒大厨自己上次的委托。
大厨把这几枚银币仔细收进钱袋,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笑道:
“瞧我这记性!早就准备好了。”
大厨小跑着钻进后厨,很快提来两桶满满的鱼,这些鱼基本上条条都有巴掌大小,光是看着就知道很新鲜。
“你看看怎么样?咱们这神庙毕竟在山里,弄这些鱼到底不容易。”
阿尔没有和大厨推让,她大致翻了翻桶里的鱼,确定位于桶底的鱼和摆在最上面的鱼差别不大后,阿尔点了点头。
“谢谢您,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她叹了口气,神情很是无奈,道过谢后便提起那两桶鱼,故意装作力气不足,被木桶坠得身子趔趄,步履蹒跚。
“以后还希望您帮我再留意留意,这鱼恐怕还得更多些。”
见阿尔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在神庙里干了不少年头的大厨识趣地没有追问。他本想拍拍阿尔的肩膀,但看着那两桶鱼坠得阿尔连腰都直不起来,最后只好收回手来,口头上宽慰了阿尔几句。
“没问题,艾琳啊,这都是小事,你替诺拉大人做好事才是大事!如今神庙可离不开诺拉大人主事,而整个神庙里,诺拉大人又最看重你。想来用不上几年,祂就会降下眷顾,升你做神侍了!”
阿尔低下头去,像是对大厨的恭维很受用,轻声地道:
“但愿如此。为诺拉大人做事是我的荣耀。”。
提起这满满当当的两桶鱼,对于阿尔而言,实际上并非难事,毕竟她早就在王宫里、码头上、海船里自愿或非自愿地提过许多更为夸张的重物。
但要想将原本的“毫不费力”演成“步步艰辛”,的确不容易,不能表现得太刻意,也不能表现得太不明显。阿尔不得不每走一步都做好打算,一来二去,额头上都因此沁出了密密的细汗。
在阿尔“踉踉跄跄”地搬着东西踏上那条生有青苔的石头小路后,她没有全身心地沉溺于这场“表演”里,阿尔敏锐地发觉脚下的青苔变得更为“厚实”,她下意识地没有卸下伪装,继续朝深处挪去。
大约也就是几次呼吸的功夫,阿尔便确定了眼下情况的异常——不止一双眼睛正牢牢盯着她。
它们陌生、不怀好意,等待着某种时机……
阿尔没有去追寻那些眼睛在何处,她将这些眼睛当作是更加“挑剔”、“刻薄”的“观众”,平和地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引着那些眼睛继续看下去,看她想让它们看的东西……
石壁一打开,熟悉的腥气便朝阿尔涌来。
阿尔走得歪歪斜斜,勉力将那两桶鱼提进室内,每走一步都像是要跌倒。
经过这几天定时、定量的投喂,尽管人鱼们只得到了少得可怜、劣质冰冷的食物做补充,但奈何人鱼这一种族与生俱来的身体特质,现在已经有了明显转好的势头——这也是为什么阿尔愿意冒着触怒诺拉的风险,拜托大厨带更好一些的鱼给她。
“你……你们不愿意碰杂鱼,可以试试这些鱼,虽然跟你们之前在海底吃的鱼没法比,但总归好一些。”
阿尔战战兢兢的语声回荡在有些空旷的洞室内,隐在暗处的眼睛没有放过阿尔,水池里的人鱼也没有什么回应,许久之后,阿尔才听见一声很细微的鱼尾拍打吹池面的声响。
她便干脆“愁眉苦脸”起来,像是对这份活计有着满腔忧愁。阿尔提着桶再小步小步地挪到池边,才挑出一条个头最大的鱼,准备强塞给离自己最近的人鱼,暗处的眼睛便躁动起来——
“艾琳学徒,你不该喂它们那么好的鱼!”
阿尔当即“吓”了一跳,手中的鱼“啪”地掉回木桶,她像是非常意外地后退一步,瞪大眼睛看着那一只只从暗处走出来的暗精灵。
为首的那只暗精灵很艰难地把目光从木桶挪到阿尔的脸上,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朝阿尔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我们最近总能听到你的名字。很显然,你和传说中一样能干、勤劳、善良……亲爱的,像你这样好的姑娘,怎么能停留在一条‘岌岌可危’的‘船’上呢?”
暗精灵顿了顿,“看在女神的份上,我很愿意给你一个换条‘船’的好机会。”
第167章 027药粉站……
站在队伍后方的两位暗精灵分别托着一只灯盏,微黄的光亮晕在潮湿的洞室里,将这个做神庙学徒打扮的少女照得清清楚楚。
面纱遮不住她眼睛里的惊诧、惶恐。少女紧紧抓住木桶的把手,异常警惕地瞪着暗精灵们,声音都紧张得微微发颤:
“我听不懂你们的意思……抱歉,我是女神的信徒,神庙对我有着多年的养育之恩,任何亵渎祂的事,我都不可能去做。”
茱利娅——为首的暗精灵对这个据说名为艾琳的学徒的反应很满意,以茱利娅的经验,艾琳前后矛盾的答话恰恰说明了她是个容易被攻陷的“小角色”。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暗精灵深色的皮肤在灯盏的照耀下散发着蜂蜜般的光泽,茱利娅笑吟吟地靠近这个小学徒,她的语气也仿佛能随时滴下蜜来:
“不管是人类还是暗精灵,我们都是女神的造物,怎么可能做什么有损于慈悲慷慨的祂的事呢?”
“那你……您说要我换条‘船’?”
少女的疑虑未消,她比海更蓝的眼眸里满是戒备,“您这话的意思,难道不是要我站到另一边,违逆女神的旨意吗?”
学徒面前的暗精灵立时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回荡在洞室中,其间夹杂着鱼尾拍打池面的声响。
提着两桶鱼的学徒留意到水池那边的异状,她探头望去,试图查看那些人鱼的状况,暗精灵们却不肯给她细看的机会,他们迅速调整站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学徒的视线。
“请不要这样!你们有什么话可以等会儿再说,我现在必须到水池那边去。”
笑得最大声的茱利娅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学徒焦急无措的神色。
诺拉神侍在神庙的地位并不稳,此前她始终被曾经的帕特里克祭司牢牢压住风头,故而神庙里的其他神侍、学徒对诺拉神侍并不如何看好,除了这个年轻到稚嫩的小学徒,几乎没有人跟她走近。以至于现在的诺拉神侍,地位虽高,却同神庙里的任何人都不亲热。
茱利娅想起那个从地下城爬出来的小个子给自己的建议……她当即伸出手,帮学徒提稳摇摇晃晃的木桶。
“别着急,亲爱的。让那群鱼饿一会儿也无所谓,女神在上,对现在的她们来说,饿死或许还算是一种好死法。”
暗精灵的轻蔑不加掩饰,他们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什么,暗精灵手中的那两只灯盏忽地摇摇晃晃起来,投出的光束在洞室里犹如误闯的飞蛾般乱窜。
少女不肯松开木桶,她像是把这两桶鱼当作了某种稀世珍宝,指节都攥得微微泛白。少女执拗而警戒地瞧着茱利娅,深深吸进一大口气:
“那请您直说,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她蓝得惊心动魄的眼眸幽幽地扫视过在场的所有暗精灵:
“我再告诉您一遍,我不会做任何亵渎女神的事。”
“放心。”
茱利娅笑着点头,她不再绕圈子,当着学徒的面打开一只模样陈旧的纸包,用食指拈取内里的一小半粉末,直接一口吃下,随即又云淡风轻地把纸包重新折好。
“再过一段时间,诺拉神侍——亲爱的,就是你的诺拉大人,她一定会要你去给帕特里克送餐。”
茱利娅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味自己咽下的那些粉末的滋味,“到时候,我要你把剩下的这些药粉通通加进他的餐食里。”
“看在女神的份上,我是祂虔诚的信徒,怎么能做下毒这样龌龊的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我虽还不是神侍,却也是聆听祂教诲的学徒。”
“不,亲爱的,这不是下毒。没有谁会愿意大费周章地害死一只‘臭虫’。我现在就可以向祂起誓。”
暗精灵满不在乎地摇头,接着便把左手搭在胸口处,毫不迟疑地发誓:
“全知全能的女神、注视着万物的母亲啊!倘若这粉末是毒药,就叫我和我的族人永生永世受异族的奴役,做不可翻身、备受轻贱的奴隶!”
茱利娅发誓又快又狠,像是已经这样重复过了千百遍,她仔细地观察着学徒的眼睛——人类少女裸露在外的部分太少,茱利娅只能从学徒的眼睛里觉察到对方的情绪。
暗精灵不理解近年来神庙装束越发保守的趋势,她并不觉得女神会在乎多的这些布料。就算那些人将自己的眼睛也牢牢遮住,也不能代表他们的信仰如他们所声称的那般虔诚。
“况且我也吃了那药粉,它自然不可能是毒药。亲爱的,相信我,这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一点无伤大雅、轻而易举的小事。”
茱利娅循循善诱,她逐渐靠近少女,体贴地微微俯下身子,与其距离更近。
“相信我,我向女神发誓,多洒一点‘调味料’,不仅对我们是好事,对你们神庙也是好事。你是神庙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帕特里克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敬仰的人物,他从来都只是一条又肥又大的蛀虫。”
“这样的家伙,他无法创造价值,他只会贪婪地侵占属于女神的利益。”
学徒看看茱利娅放在手心里的那枚纸包,又看看面前黑压压、神态各异的暗精灵,他们像一堵坚固的墙,不容商量、牢不可破地堵住通向水池的小路。
少女咬住唇瓣,沉吟再三。
良久,她伸出手来,接过那枚轻飘飘的纸包……
伴随着暗精灵们得意的笑声,飞蛾般的光亮扑簌簌地离开了洞室。
学徒努力点燃的灯盏不知缘由地发暗,光亮也很飘忽,不像灯照,而像一团虚幻的、时刻会破灭的幻影。
她借助那一点微弱的光亮,把沉甸甸的木桶挪到水池边,匆匆地擦了一把汗,就从桶里提出一条还能微弱挣扎的鱼,低声道:
“抱歉,拖到这么晚才来给你们送鱼。”
水池中一条条伤得严重的鱼尾不再拍打水面,倒是那一双双瞳色不同的眼睛忙得很,它们锁在少女的身上,跟着她的动作活动。人鱼比宝石更加璀璨的眼眸似乎暂时充当了光照,就这样冷冷地“半浮”在空中。
“比上次的要好一些,但还是跟海里的比不了。你们多少还是吃一点……”
学徒有点心虚地劝说道,她见人鱼许久没有回应,还想努力地再挤出几句好话,为首的那条金发人鱼便把那条鱼从少女手中抽了出来。
金发人鱼开口,用比池水更冰冷的声音道:
“你应该知道,和暗精灵产生联系,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好事。”
少女苦笑,她继续从木桶中拣鱼喂给人鱼,头垂得低低的,语气颇为无奈: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天赋,他们又有那么多人手……我没有选择,也无法说‘不’。”
她怯怯地去瞥金发人鱼的神色,似乎是在揣测人鱼的心情。
“我不会就这样加在帕特里克的饭菜里的。等回去了,我会第一时间把纸包交给诺拉神侍。”
水池里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嗤笑声,然而又由于人鱼的音色动人,嗤笑声倒别有一番滋味。
金发人鱼用带蹼的手揉了揉自己发胀的额角。
“你只会‘上交’这一招吗?你不打算给自己留任何底牌?”
“我……”学徒踌躇着,叹出一口气来,“可我只能依靠诺拉神侍,除了牢牢抓住她,对诺拉神侍坦诚一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什么。”
不知是哪条人鱼实在看不惯这位学徒的“愚忠”,按耐不住地扬声道:
“你就不怕诺拉像对我们一样,榨干你的每一滴血,剥掉你的每一片‘鳞’?”
“怎么会?”
学徒下意识地反驳,一双蓝眼睛却无助地瞪大了,语气也算不上坚定:
“她不会这样做的……女神在上,我是她最得力的助手,诺拉大人不会伤害我的……”
金发人鱼瞧着她,或许少女的年纪在人类中不算小,她已经成年,但在人鱼这里,她只不过是幼崽。纵使人鱼眼下与人类有着无法磨灭的仇怨,但这只“幼崽”毕竟不是始作俑者,人鱼顶多对她“恶声恶气”,不可能真的迁怒于她。
“你该多想想,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金发人鱼说完这句,便同其她的人鱼一起吃起少女挑拣的鱼,它们确实比前几天的杂鱼好上许多……不过……
少女将那满满两桶鱼分发完毕,对于金发人鱼的建议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明天我还会再来一次,鱼可能不会有这次这样好……愿女神保佑你们……”
学徒来得踉踉跄跄,走得匆匆忙忙。
金发人鱼的同伴轻声唤她,将她从沉思的恍惚中拉出来:
“怎么了?你不是不喜欢蒲沙克威的人吗?还这样同那个崽子说话?你真信了她之前的话?”
“不,我不信任人类。”
金发人鱼言简意赅地否认,她顿了顿,从齿间取出一小块银光闪闪的金属——它就藏在学徒分给她的那条鱼的肚腹中。
“这是?!”
簇拥在金发人鱼左右的人鱼纷纷围过来,她们认出那是一块秘银,其上篆刻的是人鱼的文字。
金发人鱼细细摩挲着那个简单的词汇,那是莉塔的笔迹——
“等待。”
那条才过了成人礼的小人鱼提醒她们……
提着充满鱼腥气的空桶,阿尔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揉了揉发僵的脸,在厚实的面纱下不怎么美观地活动了下整张脸的肌肉,做出了好几个谈不上是更可笑还是更丑陋的表情。
阿尔觉得如果有再更换职业的机会,自己满可以试试做演员,她的“演技”在离开王宫后日益炉火纯青,似乎满可以靠这一行来吃饭了。
在她正考虑是演歌剧还是演戏剧时,一位汗津津的神庙学徒瞧见阿尔,连忙奔过来,急急拉住了阿尔的胳膊:
“艾琳!你怎么在这儿?你没听说暗精灵那边出事了吗?”
第168章 028蛛丝在……
在神庙,地位最低的不是未被授予神职的学徒,而是暗精灵。
作为“能言善辩”到可以跟妖精相提并论、而信誉比妖精更差的种族,神庙给予暗精灵能够沐浴于阳光之下的机会的同时,又特地在女神的见证下,同他们制定了异常严苛的誓约。
暗精灵总被会分配到最不讨好、最耗费气力的活计,在神庙资金匮乏的过去,暗精灵有时甚至连学徒们饱腹的荞麦粥都喝不上。
一旦有什么“贵客”来到神庙,这些暗精灵便要比神庙下潜行的虫蚁更加默默无闻。凭借着阿尔近来在诺拉神侍身边所积累的经验,神庙显然不把暗精灵视为自己的一员,更不打算以后给他们更好的待遇。
“能让这帮尖耳朵见到阳光,就是神庙付给他们最好的酬劳。”
诺拉神侍曾笑着这样同阿尔解释,“再者——你敢相信这群谎话连篇的家伙嘴里说的这句就是实话吗?我们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能够证实某个信徒的信仰绝对虔诚。”
神庙从来不信任暗精灵,约束暗精灵的誓约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长,然而——
催促阿尔早点回去的学徒满头大汗,她抓住阿尔的一只胳膊,努力平复住自己的情绪。
“那些暗精灵不知怎的,把中心神庙贵客的住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说自己受了天大的苦楚,求埃莉克丝神侍救救他们。”
这个“天大的苦楚”怎么想都是在指这间位于“穷乡僻壤”的神庙对暗精灵的奴役。阿尔适时地做出惊慌诧异的神色。
“女神在上!他们是觉得神庙亏待了他们?那诺拉大人打算怎么做?还有贵客们,她们见了那些阴影里的尖耳朵吗?”
阿尔自如地说出暗精灵的蔑称,令提醒她的学徒放松许多,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愤慨的神情:
“诺拉大人已经往贵客的住所去了,她要我找你也一同往那里去。听说,贵客们一直关着门,还没有见那些贱骨头。”
学徒朝中心神庙的神侍暂时的落脚处狠狠瞪了一眼,声音却压得极低:“那些只有黑夜的尖耳朵真把自己当成女神的骨肉了,像他们这种被祂遗忘在地下城的种族,分明就是遭女神厌弃的废物。”
“我知道了。”
阿尔当着学徒的面舒出一大口气,感激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谢你的提醒,愿女神保佑你,我这就过去看看。”
学徒连连点头,又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叫我,艾琳……我听说诺拉大人身边很缺人手。”
神庙里的人员调度自然不是阿尔这样的小人物能左右的,故而她只是朝学徒回以一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便赶紧朝贵客的住所赶去。
学徒瞧着阿尔远去的背影,心里也清楚自己的盼望多半要落空,却还是伸长了脖子目送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慨叹道:
“还是她运气好,谁能想到诺拉神侍会有今天呢……”。
做着最多活计的暗精灵受着最不好的待遇,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事实便是如此,他们的衣着都很不体面,只比“衣不蔽体”好上一点。
他们灰扑扑地聚在神庙最体面的那扇雕花木门前,犹如一群淋了雨的落魄乌鸦。
阿尔没有放缓自己的脚步,但门边这群乌鸦的视线仿佛纵横的蛛丝,自她一出现便牢牢粘在阿尔身上。
她听见他们的交头接耳中夹杂着“艾琳”的名字,恍若未闻地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敲响了那扇门。
“埃莉克丝神侍,我是追随诺拉神侍的学徒诺拉。”
阿尔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并报出自己的目的:“诺拉大人听说您遇到了一些困扰,您看,方便让我进去聊聊吗?”
黏腻的“蛛丝”在阿尔出声后一寸寸收紧,过于强烈的情绪转为灼人的热度寸寸蔓上来,阿尔站得笔直,目光只落在面前的木门上。
“赞美女神!你终于来了!”
伴随着门扇的开启,有谁轻声地喟叹了一句,随即门后伸出一只手,倏地将阿尔拉了进去。
粘在阿尔身上的“蛛丝”因此齐齐断裂。
“就是她?”
有只低着头的暗精灵以气声问道,语声里隐约带着不服气。
“是女神选择的她。”暗精灵的同族回答她,“这是祂的安排,命定如此。”
“女神为什么非要钟爱于一个人类!她甚至没有什么天赋,连符文都读不懂。”
“这是祂的安排。”
更多的声音响起来,它们语调一致,情绪寡淡,与前面的质疑对比鲜明。
“祂不会出错,命定如此。”。
这间专门腾给贵客的屋舍不仅装潢精致,垂着猩红色的丝绸帷幔,地上铺着揉杂着金线的长毛地毯,还弥漫着浓郁靡艳的熏香气息。
阿尔踏在那堪比松软草地的地毯上,根据自己残留的“淑女课程”的记忆,辨认出熏香的价值——哪怕在百年之后,制成它的香料都价比黄金。
“它们还在外面吗?艾琳,那群长耳朵有跟你说什么有的没的吗?”
诺拉神侍拉住阿尔,她的神色很紧张,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
“您在这里?诺拉大人,我还以为您还没有赶过来。”
阿尔顺势凑近诺拉神侍,识趣地将自己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尖耳朵们什么都没说,但他们状态明显不太对,如果再这样下去……诺拉大人,您瞧贵客那边怎么样?”
诺拉神侍的眉毛闻言紧紧皱成一团,她往日里亲和红润的脸颊如今变得苍白,神思不属地回答:
“她们都不大喜欢尖耳朵,知道它们有多狡诈。但——它们要是把这件事闹大了,她们也很难不追究……”
她踱步到狭小的窗子边,一只手揪着帷幕垂下的流苏,悄悄地去望室外的暗精灵们,很快叹了一口气。
“明明是帕特里克自己搞出来的乱摊子!现在却要我来替他收拾!哪有这样的道理!”
阿尔不置可否。诺拉神侍都不肯以“他们”来称呼暗精灵,她掌权以来,也全然没有改善暗精灵待遇的打算。即便压榨暗精灵的种种条款都是出于帕特里克之手,诺拉也毫无疑问地、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帕特里克的“从犯”。
“这件事可能还得要帕特里克来解决……”诺拉考虑再三,打算把这只烫手山芋扔回给注定被神庙抛弃的帕特里克。因而诺拉当下便不再迟疑,准备推门出去。
“诺拉大人,那中心神庙的贵客怎么办?我是可以来应付她们。但她们要是问起那些尖耳朵,我该怎么回答?”
“哦,艾琳,这不要紧。”
诺拉停下脚步,和颜悦色地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你可以告诉她们,暗精灵只是吃错了一点东西,一时胡言乱语。她们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而女神也会保佑你的。”
“可是——”
阿尔的追问还没有说完,诺拉就推开门走了出去,那些黏稠的“蛛丝”立时“如饥似渴”地、“争先恐后”地朝阿尔涌来。
虽然不明白暗精灵对自己的恶意究竟源于何处,阿尔还是本能性地藏在重重帷幔之后,躲避他们诡异的目光。
门扇陡然打开,又迅速合上。
阿尔撩开帷幔,才吸上一大口混杂着馥郁香气的空气,便对上一双含笑的浅棕色眼眸——那种棕色颇为别致,像是酒杯中摇晃的酒液。
“既然不想干的家伙都走了,我和约瑟芬也是时候同你聊一聊了。”
埃莉克丝神侍的语速偏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不用怕,从蒲沙克威来的孩子,约瑟芬是对你的生身之处有着一点点偏见。但她是条好人鱼,至多——”
这位中心神庙的大人物故意很夸张地把阿尔从头打量到脚,仿佛是在仔细对她进行深入的贫富,佯装沉思熟虑道:
“约瑟芬至多罚你做莉塔两百年的玩伴,打发掉那条小人鱼严重过剩的‘活力’。”
无论怎么听,埃莉克丝说的这句都不过是用来打趣的俏皮话,但阿尔却像是突然之间喝了一大口的烈酒,整个人从内而外地红了起来,答话也不利索了——这次可不是阿尔的表演。
“两百年……莉塔……玩伴……我……”
她支支吾吾、神经质地重复着埃莉克丝话里的几个简单词汇,直到对方扑哧一笑,阿尔才从这种显然不正常的状态中收回心神,不过双颊依旧是一片抹不掉的红。
“让您见笑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们还会再来找我谈话,我以为约瑟芬很不喜欢我。”
埃莉克丝带着阿尔往屋舍的里间去,脚下的那条地毯也随之露出越发精致繁复的图案,金线掺揉得更多。
“她?约瑟芬要是不喜欢谁,态度会更糟糕,你没有被她撕碎,也没有在她手下见血——我觉得也可以算是‘喜欢’了。”
埃莉克丝笑着调侃道:
“别紧张,你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约瑟芬只是需要克服一下她个人的‘小问题’,她对你没有恶意。”
“谢谢您,埃莉克丝神侍。”阿尔有些手足无措,她干巴巴地向对自己态度变得友善许多的埃莉克丝道谢。
埃莉克丝揉了揉阿尔发烫的脸颊,转过头拍了拍手,不耐烦地招呼道:
“行了,约瑟芬,看在女神的份上,你该出来了。那些暗精灵向来不怎么守信,不太可能真帮我们拖那么久的时间。”
“我只是去给中心神庙写了一封信。”
拉开帷幔的约瑟芬瞧着有些憔悴,她走出来的第一眼就看向了阿尔,朝着阿尔微微颔首。
“埃莉克丝,这信本该由你来写。你有点太高调了,亚历克斯至少给我写了十八封信,千方百计地向我打探你的情况——问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你又是为什么不跟他联系。”
埃莉克丝耸耸肩,故作惊喜地道:
“没想到我离开中心神庙那么多年,还是能随时成为他们的风云人物,就连他们的大祭司都对我念念不忘!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
“埃莉克丝。”约瑟芬不堪其扰地叫停了埃莉克丝的突发的“戏瘾”,转头看向阿尔,态度仍然很疏离。
“埃莉克丝眼下严格意义上并不属于中心神庙。有些事情我们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你对那个‘纸包’处理得很好,我们也的确需要一些额外的帮助。所以——我想你可以知道得再稍微多一些。”
阿尔没有料到这个转折,她先是微微一怔,回过神后立刻抛出目前最重要的问题:
“我……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呢?”
“放轻松,我们当然不是要你去做什么杀人越货的‘大恶事’,只是要你做一件‘小坏事’,或许你都不会觉得那是一件‘坏事’。”
约瑟芬看上去兴致缺缺,埃莉克丝倒很是期待:“我会陪同你一起,再加上一条人鱼——可以是约瑟芬,也可以是莉塔。”
“好……那到底是要做什么?”
“偷东西。”埃莉克丝的语气异常兴奋,“偷一件会让所有中心神庙的成员气得跳脚的东西!”
第169章 029向导与……
与象征着“虚伪”的说谎一样,代表着“贪婪”的偷盗同样是女神不能饶恕的恶行。
在那些矜贵的、羊皮纸构成的经书里,掺入金粉的文字不仅写着——“唯有那些说谎的人不能得女神的恕,死后要站在火里烧掉织谎的舌,用来世的不能言赎这可怕的罪。”
也写着——“而若是企图占有不属于他的、未赋有他名姓的物什,则要被自己滔天的欲望撕碎,化作千百片,受万人践踏之苦。”
阿尔没有下辈子做脚凳、地毯的打算,也无法从偷盗中获得什么不足与外人道的乐趣,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偷’东西?”
她在“偷”上加重了音调,随即皱起眉头,阿尔对中心神庙的印象很差,并不想与他们有这种“牵扯”。可眼下她和莉塔已经被卷进这团纠葛,想要真正抽身,回到自己的时间里去,只能不得不参与更深。
“是要偷什么东西?中心神庙来往的神侍、学徒多得数不清。要想混进中心神庙,再带走什么离开,不会很容易。”阿尔分析道。
“这很简单。”
埃莉克丝神侍——按照不久前的对话来看,这位生着浅棕色眼睛的女人或许目前也不算是神侍,埃莉克丝却表现得相当轻松坦然,仿佛她们不是在谈论如何在被世人视为圣地的中心神庙进行盗窃,而只是在闲聊该在什么样的天气出去转转。
“中心神庙的话事人都有同一个毛病,他们的眼睛里只能看见金币,当你能把足够多的金币推到他们的眼前,所有的经文条例、甲乙丙丁、圣物神器,他们都可以当即轻易地忘记、忽视。”
“他们不在乎享用供奉的是谁,祂有着怎样的谕令,他们只在乎自己能从这份体面、清闲的活计上刮下多少油水。”
“那这份‘油水’,我们该从哪里取得?”阿尔点出目前最紧缺的这块“敲门砖”,“诺拉虽然眼下是掌控了神庙,但她向来简朴——至少对于绝大多数神侍而言如此,也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调度出太多资金。”
一旁紧抿唇瓣的约瑟芬闻言仔细地打量了阿尔一番,她的目光仍然淡漠,瞧不出什么友好的意味。
“诺拉出不了这份‘油水’,自然有别人能出得了、也很乐意出这份‘油水’。”
阿尔瞬间读懂了约瑟芬的言外之意,道:
“您是指帕特里克?”
约瑟芬转过头去,似乎是不愿意与阿尔有更多的对视,她走到盛满水果的圆盘旁,取出一枚石榴,打发时间般地剥起来。
“帕特里克这些年,虽然主要是替中心神庙做事,但他自己也是吃得肚满肠肥,出这份‘油水’对他不是难事。”
殷红如血的果实粒粒坠入约瑟芬的掌心,人鱼握紧它们,用指节轻轻拂了拂散落的银色卷发,轻声嗤笑:
“是‘丢命’,还是‘割肉’?我想,这只‘肥耗子’绝不会犯傻。”
埃莉克丝从约瑟芬手中生生抠出了几粒石榴,大方地分给了阿尔两粒:
“我有办法让诺拉松口这件事。至于剩下的事——比如陪同‘肥耗子’去跟中心神庙交涉,则要交给你了。”
阿尔瞧着手心里的石榴籽,没有应答,她问埃莉克丝:
“你们想要我‘偷’的这件物什,对人鱼重要吗?”
埃莉克丝显然没料到阿尔会问这个问题,她以为阿尔会对进入中心神庙的计划再好一顿打听。
约瑟芬接替埃莉克丝回答了这个问题:
“重要。所以要等你进入中心神庙,时机真正合适的时候,我们才能告诉你它是什么。”
阿尔看着依旧“沉浸”于剥石榴的约瑟芬,她剥出的颗粒太多,一只手已经握不住,便索性堆在原来的果盘里,以它们填补那些葡萄、浆果之间的缝隙。
“那请让莉塔与我同去吧。”
阿尔不再继续追问,她朝唯一看着自己的埃莉克丝微微一笑,将血红色的石榴籽攥在手心。
“我想,合适的同伴至少需要互相信任。”。
与埃莉克丝神侍的谈话仿佛帕特里克因过于饥饿而臆造出的一场幻梦。
她指派他为她做一些事,帕特里克惴惴不安地应下。然而埃莉克丝只是从他这里要去了几张同中心神庙往来的特制信纸,随后便杳无音信,任由帕特里克日复一日地吃着掺了锯末的黑面包,无人问津、备受冷落。
帕特里克坚信,埃莉克丝神侍想从自己这里得到的不止那几张纸,她说的是“做些事”——他有着更高的价值,她迟早会把他从这个狭窄的、非人的囚笼里救出来!只要他再等一等,再等——
“女神啊!是您!”
负责看守的学徒忽地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帕特里克因她的“惊喜”手一抖,把那块啃得七七八八的黑面包掉落在地,灰尘和面包屑飞起来,在镂空挡板投下来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光。
帕特里克捂住嘴巴,保住最后的体面,控制住咳嗽的冲动。
“听说暗精灵那边不老实,诺拉大人派您去解决了?”
答话的那人声音不高,帕特里克竖起耳朵也没听清她说话的内容,只听出那也是个年纪很轻的女人。看守他的学徒为她的到来很是雀跃,说明她的地位近来在神庙很高。
“……依我看,诺拉大人对它们还是太仁慈了!这种不知好歹的尖耳朵,就该把它们都赶回地下吃石头!”
看守的声音拔高了,忿忿不平地道:“现在让它们吃黑面包,喝荞麦粥,以后它们还不得要吃炖肉,喝美酒?这要是帕——”
学徒连忙呸了几声,诚惶诚恐起来:
“不……我的意思不是……女神在上,您不要误会,我没有说诺拉大人不好的意思……真……真的吗?好!我不打扰您,您快请进。”
帕特里克觉得自己的耳膜被一根烧红了的铁针狠狠刺了一下。
其后门扇开合的吱呀声,帕特里克几乎没有听见。他是被浓郁的香气唤醒的。
奶油蛤蜊汤,黄油薄饼,蜂蜜酒——
蓝眼睛、遮着面纱的年轻学徒捧着一大托盘的美食朝他走过来。
“埃莉克丝神侍说,您可能需要这些。”
帕特里克透过镂空挡板上的空隙如饥似渴地看着那些曾经唾手可得、如今遥不可及的餐食。
他知道,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即将落下,而他,注定没有闪避的余地……
“……我跟亚历克斯祭司的私交很不错,他在大祭司的面前很得脸,可以随时带人进中心神庙……”
帕特里克吃了太大一口薄饼,还好有奶油蛤蜊汤,他才勉强把它咽下去,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刚才抻长了的脖子。
“打点的事,埃莉克丝神侍完全可以放心,我都能够解决。”
他朝阿尔露出一个友善温和的笑容,阿尔把住告解间的门,俯视着跪坐进食的帕特里克,阳光自她身后倾洒下来,使她做了遮掩的面容更加模糊不清,整个人犹如古老经文中只勾勒剪影的插图。
帕特里克说得轻巧,看似非常坦然地就要贡献出自己的资产,却隐藏着话外音——帕特里克要埃莉克丝替他解决他的“麻烦”。
“诺拉神侍非常厌恶您。”
阿尔不做任何修饰,直言不讳道。
这句话令帕特里克端着汤碗的手都微微颤了颤。
“她已经把您的名字从神庙的名录中去除,您再留在这里,既绝无可能被原谅,更不可能有再被授予神职的机会。甚至在以后,她可能连黑面包都不会留给您。”
“但是她还没有上报给中心神庙——”
阿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帕特里克霎时间变红的脸,轻笑出声:
“帕特里克大人,这是‘忠诚’于您的暗精灵悄悄告诉您的?
“……诺拉太年轻,做事太莽撞。”
帕特里克不怎么喜欢阿尔的这句话,确切地说,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带着刺。在帕特里克眼里,暗精灵是低贱的种族,它们的忠诚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羞辱。
“她不知道该如何驾驭那些暗精灵,对它们的态度太差。所以——它们迫不得已、下意识地来向我求助,说了一些它们认为可能会帮助我的小事。”
“‘小事’。”
她咬住他的这个词,缓慢地俯下身子,比海更蓝的眼眸里只有帕特里克的身影,像是打算把他就这样溺死在那片蓝色里。
“是……女神为证,诺拉也不喜欢那些尖耳朵。她顶多安排它们做些杂事,它们能知道的并不多。”帕特里克匆匆地解释,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舌头和自己的牙齿合作不大协调。
“那我有一件有趣的事。”
阿尔从衣袖中取出一枚纸包,一枚隐约带着腥气的纸包。
“暗精灵不久前给了我这个。”
帕特里克仓皇地从她手中接过来,快速地展开,只轻轻一嗅,这位曾经风光一时的祭司的面庞就变得比制作纸包的纸张更苍白。
阿尔以他的神色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它果然是毒药。
“暗精灵想要毁掉诺拉神侍——没有什么比一个曾位于她之上的祭司不明不白的死亡更有力。”
她下了断言,“您在这里再待下去,哪怕女神给予您再多的眷顾,也很快不得不要回归到祂的怀抱之中。”
“我知道,我知道……”
帕特里克被自己意料之外的处境砸得目眩神迷,一时间更是绝望。
阿尔看着他又是抓挠自己惨白的面庞,又是拽扯自己凌乱的头发,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可我还能怎么办!女神啊!我只是……明明他们都是这么干的!为什么!凭什么只惩罚我一个人!我只求活着……我现在只想要活着!”
帕特里克的模样狼狈得越发不堪入目,阿尔干脆直起身子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没有拖延的习惯。
“您当然可以活着,尊敬的帕特里克神侍,我想,我去往中心神庙还缺一位‘可靠’的向导。”
第170章 030奶酪……
“好奇怪的味道!”
莉塔只喝了一口奶油蛤蜊汤,就开始皱眉。她疑心是这碗汤太浓,味道不够均匀,又用汤匙把汤来回搅了好几遍,才敢小心翼翼地再度进行尝试。
然而这一口得出的“结果”却更加的糟糕——人鱼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莉塔丢掉那根罪恶的汤匙,任由它碰撞碗壁发出一声脆响,狐疑地看向阿尔。
“阿尔,你不是在捉弄我?这真是蛤蜊做的?”莉塔咂咂嘴,越品越嫌弃,她揪住阿尔的一缕发丝,在食指上绕来绕去,抱怨道:“蛤蜊怎么会是这种味道?”
阿尔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全神贯注地喝掉自己的那份汤,没有尝试从莉塔手中夺回自己的发丝。
“这里离大海还是有一段距离,做汤的蛤蜊当然和海里的蛤蜊味道不同。而且,说句实话——”
人类黑如夜色的发丝在莉塔白皙的手指上骤然收紧,人鱼抬头看向阿尔,沉在一片浓郁绿色之中的瞳孔倏地抻长,化成一根细窄的针。
莉塔嗔怪道:
“你要说什么‘实话’?分明是要说‘不好听的话’!”
阿尔的唇角未变,笑意却从眼睛里溢出来,她捏了捏莉塔的脸颊,在莉塔的尖牙利齿给以她“惩戒”之前快速闪开,如实说了自己“不好听的话”。
“你看不上精灵的食谱,要我说,你的食谱也差点意思。”
“什么叫‘差点意思’?明明就是这汤根本没法喝!”
莉塔窜起来,阿尔把自己喝得干干净净的饭碗挪到一边去,不再继续打趣这条“食谱狭窄”的人鱼,大方地把自己的黄油薄饼分给她一半。
“那你尝尝这个,莉塔,今天的薄饼很不错,应该合你的口味。”
阿尔转移话题的招数并不高明,但莉塔也对自己的食谱是否“狭窄”心知肚明。她便没有继续“深究”,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故作冷淡地瞥了阿尔一眼,勉强撕了一点薄饼。
“这个一般般,味道就比汤好上一点点。”
莉塔用两根手指比划出一段极短的距离,与阿尔相视一笑后,便不再纠结于讨论神庙的餐食如何。
“那个帕特里克——”
不过对于阿尔的发丝——莉塔依旧不依不饶,她仍将这缕黑发在指间反复缠绕。
“像他这种被虫子蛀啃得全是孔眼的家伙,一路上绝对会起坏心思,我会帮你看好他的。要是他敢真把那些下作的念头付诸实际,我就帮你换个向导——阿尔,你觉得那个敲钟的怎么样?他胆子够小,就是身体不怎么样。”
莉塔不满意地一撇嘴,黑发擦过她露出的爪尖,瞬间被利落地割成两段,阿尔瞧着,认为这会是“不老实的帕特里克”在莉塔手中最体面的结局。
阿尔也顺势挑起莉塔的一缕红发,自从这条人鱼陷入热潮,她原本顺滑的头发就变得凌乱毛糙。阿尔细细地抚弄着,逐渐拉近与莉塔之间的距离,看似是与莉塔说悄悄话调笑,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分析当前的形势。
“年轻的约瑟芬对我们很是防备,暗精灵们明显在左右逢源,至于诺拉,她的眼里只能看得见自己。咱们要想回到自己的时间里去,只能走自己的路。”
莉塔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只用眼神回复阿尔,手指松开那缕绕了一圈又一圈的黑发,也在阿尔耳边低声道:
“有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很讨厌,黏糊糊的。”
随即人鱼放大音量,笑着用娇嗔掩饰她们之前的对话:
“你再回来,不要再带什么鱼啊贝壳啊,这里做的味道都不好,我要吃奶酪!”
这话虽是遮掩,但阿尔心里清楚,那块足够填饱好几人肚皮的奶酪的确已经被莉塔偷偷吃得七七八八,人鱼的进食能力惊人,消化能力更是可怖。
“好,我再想想办法。”阿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松开手中的那缕红发,“这几天我可能会有些忙,不一定能按时回来,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如果有急事——”
阿尔像是无意地抚过莉塔的衣兜,那里藏着一只纸鸟,这段时间她们私下里试验过几次,这种能盗走“女神之泪”的“鸟”非常聪慧,能够完美地充当她们之间的信使——它们的行动可以做到悄无声息,令外人难以察觉。
“你知道该怎么找到我。”
莉塔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她清楚这是阿尔准备离开的讯号,有些依依不舍地扯着阿尔的袖子:
“好吧,我知道,你要好好的。”
“艾琳!”
窗外有人急匆匆地喊阿尔的假名字,阿尔只得起身,先是摸了摸莉塔犹带婴儿肥的脸颊以表安慰,随后才扬声应道:
“我在这儿,马上就来!”
“你快些!艾琳,诺拉大人的心情很不好!”
莉塔粘在阿尔身上的视线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作为海底数一数二的捕食者,人鱼没有错过阿尔神色任何的一点细微变化。
毫无疑问,阿尔不喜欢他们打扰她们的相处时光,她也不愿意回到那个自私的神侍身边去,如果……
阿尔轻轻捏了捏莉塔的手腕,拉回若有所思的莉塔的心神。
“如果有时间,我晚上还会再过来,可能带不了奶酪,但我或许可以再带点水果回来。”
“好!”
莉塔雀跃地点头。
阿尔不希望在关系错综复杂的神庙里使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因为倘若不能将这些细枝末节所牵扯到的全部成员都清理掉,事情会变得很麻烦。过于激烈的行为还可能使钟声又一次响起来。
好吧……莉塔犹豫再三,放弃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如果”。
“我等你回来。”
莉塔松开阿尔的袖子,她那双拥有着比祖母绿更绮丽曼妙的绿色的眼眸深深地注视着打扮朴素、呆板的阿尔。
“还等着你的奶酪。”
阿尔觉得莉塔的“深情”十之八九都是冲着那块未来的奶酪,但她没法不纵容她。
“好吧,我会给你弄块更大的奶酪回来。”。
无色清透的水晶珠帘垂下来,犹如一帘被定格住的雨幕。
诺拉伸出手,让那些水滴形的珠子漫过自己的手掌,水晶微凉的触感的确与雨水肖似,但它蔓散开的光晕却带有宝石质地的缤纷色泽。多彩的辉光乖顺地流连在诺拉的手臂,构成一条条无形的链条。
过去,这种成色的摆设绝对不会出现在诺拉的住所。
实际上,诺拉不是一个注重排场的人,她对吃穿用度的要求在神侍之中从来不算高,但当好东西送到她的面前,诺拉也并不会拒绝——她也不认为会有人选择拒绝,哪怕是最虔诚的苦修,也不会介意自己的洞室里多一点心旷神怡的装点。
“诺拉大人,艾琳来了。”
近来负责侍候诺拉的学徒低声提醒道。
诺拉偏过头,一眼便瞧见那个佩戴着面纱的学徒,艾琳穿着与过去一样的装束,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艾琳。”
诺拉亲热地招呼艾琳。那些诺拉身边的随侍立时识趣地散开,给她最亲密的这位学徒让开位置。
“我听说你最近很迷恋奶酪,我这儿有块不错的,你拿回去尝尝。”
她挥了挥手,便有人捧出一大块半圆形的奶酪来,这奶酪的份量很重,坠得那个捧着它的人手臂都有些发颤。
“……是,多谢诺拉大人。”
艾琳诚惶诚恐地收下,诺拉的目光在她马上开始颤抖的手臂上停顿了一下,便又转到那一帘流光溢彩的水晶珠子上。
“只是一块奶酪,没什么值得谢的。女神在上,艾琳,这只是小事。”
诺拉拨弄着打磨得光滑的水晶珠子,笑意慢慢从她的唇角淡去,诺拉忧愁地蹙起眉头,重复刚才的最后一句话。
“这只是小事……”
或许是那半轮奶酪太过沉重,也可能是诺拉最后的那声叹息太过意味深长。
捧着奶酪的艾琳——她原本就颤抖得如同新生马驹的马腿的胳膊不堪重负,“嘭”地一声闷响,艾琳的整个人便随着那半轮上好的奶酪坠倒在地。
她抬起脸——诺拉看不到她隐在面纱下的脸,只看到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矢车菊色的眼睛本该犹如春天没有阴云的晴朗天空,此刻却噙满了泪水。
学徒眼眶里的泪水倒比诺拉手中的珠帘更加晶莹剔透,它自然没有什么旁的色彩,但当它大颗大颗、无声地倏然坠落时,被这双美丽眼眸盯住的人很难不心头一紧。
“女神在上,请严惩我这个怯懦的信徒吧!诺拉大人,我不配为您所驱使……我……虽然我知道那是堕落的套索,但是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求您……”
厅堂里的这一刻静得像是可以凝结冰凌,冻结住时间,随侍学徒的神情,以及诺拉拨弄珠帘的手。
许久,诺拉挥手示意除艾琳以外的学徒统统退下。她放开珠帘,听着它们清脆地碰撞、震颤,仿佛一群迷路的蜂蝶在四处探路。
诺拉走上前,轻柔地托起艾琳深深垂下的头,她的泪水打湿了面纱,从下颔缓慢地流向她的掌心。
滚烫的、潮湿的。
矢车菊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诺拉,艾琳梦呓般地向诺拉发誓:
“……但我可以用女神的名义发誓,我虽然被堕落所诱惑……可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您的事……诺拉大人……求求您,您怎么罚我都可以……请别让我离开您……我不能离开您……”
诺拉替她擦去不断下落的泪水。
“那你都做了什么,艾琳,告诉我。”。
“……那些暗精灵让我把纸包里的东西下在帕特里克的餐食里,埃莉克丝神侍又说要带帕特里克去中心神庙。我很害怕,诺拉大人,您知道的,在这里的那么多年里,我做的一直都是不起眼、不入流的活计……”
艾琳因恐惧声音发颤,她无心顾及那块掉落在地、价值不菲的奶酪,全副心神都系在诺拉神侍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诺拉,生怕错过对方的神色变化。
“我不是傻子。那些整日缩在阴影里、被祂厌弃的种族能做什么好事?更况且……它们这几天又闹得那么凶。我……诺拉大人,我不想您因此沾上任何污点,所以……我干脆把那个纸包丢掉了……”
“我亲爱的艾琳。”
诺拉轻叹一声,握紧艾琳的手,学徒的双手冰凉,手心里全是汗水,像一尾刚被捕捞上岸的鱼。
“这些事你本不该操心,当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亲爱的,你应该知道,最好的解决方案是从一开始就把全部的事情告诉我。”
诺拉与艾琳的距离极其近,近到她能听得清艾琳“砰砰”的心跳声,诺拉以更柔和的声音发问:
“还有,我很好奇,亲爱的艾琳,你是什么时候丢掉的纸包?是在我指派你去给帕特里克送餐食之前?还是在之后?”
艾琳沉默着,没有回答。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答案,诺拉轻轻拍了拍艾琳的手背,笑道:
“不要紧,艾琳,你现在只是站在深渊的边上,你还有弥补过失的机会。”
她凑到艾琳的耳边,原本柔和的语声当即变冷了:
“你也陪帕特里克去中心神庙吧,记得,亲爱的,别再让他回到他不属于的地方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