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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海的女儿[西幻]》 第131章 081纸鸟藏在衣袋深处的笔记……
藏在衣袋深处的笔记纸没有留给莉塔半分狡辩的机会,金光正盛的它倏地犹如某种活物,以一种惊人的力气和怪异的灵巧从衣袋钻出——
尽管莉塔不惜冒着沾染上诅咒的风险,在第一时刻就捂住了这张纸,它仍然轻轻松松地自人鱼远比人类狭窄的指缝间溜了出来。并且,用“溜”来形容这一行径还不够准确,这张笔记纸实际上离开得相当“坦坦荡荡”!
努力想把它扯回来的莉塔清清楚楚地瞧见,这张纸在仿佛流水般逃脱的前一瞬,它还煞有介事、耀武扬威地朝着她抖了一抖。
那模样,那姿态,活像是向莉塔发出挑衅,嘲笑人鱼的笨拙和疏漏。
“这是你的东西?它是什么?”
莉塔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海洛伊丝的低声问询,眼下,她也实在分不出心神给那张纸以外的任何对象。
毕竟那张可恶的、过于人性化的、疑似附有什么极强法术的笔记纸正在违背一切常识——它仿佛经过了某位大师的点化,也像是侥幸得到了女神的青睐,竟不可思议地自己将自己折叠起来,成为了一只掌心大小的“小鸟”。
最叫人瞠目结舌的是,这只新鲜出炉的“纸鸟”并不只是依稀有个鸟的模样。它没有在脱离莉塔的同时坠落在地,纸鸟反而像一只活生生的、真真正正的鸟那样飞翔在空中,并且悠然自得地盘旋在莉塔的身边!它甚至还刻意与一脸错愕的莉塔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对这条人鱼抱有警惕,若即若离地绕着莉塔飞行。
“它……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
莉塔不太成功地含糊掉了海洛伊丝的第一个问题,她伸出手去,仗着自己与生俱来的敏捷,打算趁纸鸟靠近自己时,迅速把难缠的它拢进口袋,从而避开海洛伊丝若有所思的目光。
这只由笔记纸化成的纸鸟身上多少带着些盗窃的阴影,倘若被海洛伊丝瞧出什么端倪,人鱼觉得自己一定会惹上点麻烦。莉塔心虚地想要躲远一些,准备避开海洛伊丝再细细检查纸鸟的不同。
然而,莉塔虽自顾自地做好了盘算,可她接连扑了几次都没能扑到那只嚣张的纸鸟——是的,这只鸟已经神气得到了嚣张的地步。它应当是察觉到了莉塔捕捉自己的企图,非但不躲远一些,还一而二、再而三地往莉塔手边撞,刻意与莉塔保持着一个相当刁钻的距离,使得莉塔的指尖每一次都能恰好擦过它的“羽翼”。
随后,只要莉塔的手有着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它便会极速地从“鸟”变成单薄的笔记纸,或是悠哉悠哉地飘向远处,或是任凭莉塔对它揉搓撕扯——如果是后者的情况,人鱼就算是出动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利爪,也仅仅只能在这张纸上留下点微末的、稍纵即逝的皱痕。
“该死的!”
在极度挫败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莉塔挤出一句满是愤懑和不甘的咒骂,她无数次尝试将那张不断在“鸟”和“纸”的形态之间变幻的物事收起来,却一次次被他溜走。
作为一名海底世界未来的高明猎手,现下的莉塔表现得很不尽人意,不管她使出多大的力气,用出怎样的手段去与那张纸对抗,也没法让它乖乖回到自己的口袋里。它根本不像是“纸”,更像是一股汩汩流淌的水流。莉塔越努力,它流得越快,越无法挽留。
“……我大概明白了,它不是这样捉的。”
自旁侧伸出一只生有茧子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莉塔的肩膀。尽管这只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安抚,但对于素以情感寡淡、抵触异族的精灵而言,已经称得上是“破格”。
“不……我自己能抓住它!”
然而毫无疑问,莉塔已然深陷进这种你抓我逃的循环中,她全身心都在“抓住”纸鸟上,不甘心就这样一无所获地退出。她头也不回地向海洛伊丝强调,再一次向纸鸟挥出她寒气逼人的爪子。
与此同时,海洛伊丝的目光也再一次扫过纸鸟身上不断变幻、扭曲重组的符文,这些层层叠叠的线条在纸鸟反复切换形态的过程中明明灭灭,有时候瞧着仿佛是鸟类某种特殊的茂盛羽毛。虽然那些歪七扭八的符文很不稳定,雾霭密林第一弓箭手的视力依旧帮助海洛伊丝分辨出了它们的大致含义。
海洛伊丝抬头看向莉塔,好吧,人鱼的“再一次”尝试还是以失败告终,莉塔继续张牙舞爪地打算进行崭新的“再一次”,精灵忍下一口几欲叹出的长气,轻轻扯了扯莉塔的袖子。
一次次在鱼鸟大战中败下阵来的莉塔一脸不忿地转过头,这一停,“活泼”的纸鸟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撞了一下莉塔的头,令莉塔脸上可能处于羞愧、也可能处于羞恼的红晕晕染得更深。
“马上!”
她压低声音,以一种很笃定的、略带咬牙切齿意味的口吻向海洛伊丝保证,“我马上就能把它捉住。你可以先去跟上那几只暗精灵,我很快就会追上你。”
海洛伊丝的目光停留在莉塔花瓣般舒展开来的红发上,精灵有点怀疑约瑟芬记错了莉塔的年纪,或者是约瑟芬多年坚持的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存在着什么不稳定的负面影响。总之,不管怎么看……海洛伊丝都不觉得莉塔像是条成年人鱼。
她再次轻轻拍了拍莉塔的肩膀,在自己贫瘠的语言库里进行一顿翻翻找找,竭力找到一个委婉的表达方式。
“辛苦了,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说完这话,海洛伊丝便不再耽搁,她轻轻拉动长弓的弓弦,一支光束构成的箭矢凭空出现在她的手心——这把曾伴随她日日夜夜的长弓被矮人们修补得很好,除了弓弦上还残留着她的一点血色,其余的都和过去别无二致。
精灵没有用长弓将这支箭射出去,而是单独把它取了出来,将它捏在指间。莉塔只瞧见海洛伊丝的唇瓣微微颤动了几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海洛伊丝要做什么,精灵便轻轻巧巧地一用力,将指间的那支箭掷了出去。
“你——”
见识过海洛伊丝箭术的人鱼惊得瞪大了眼,谁料这支箭明明直直朝着纸鸟的胸脯射去,最终仍然在它敏捷的闪避之下,只是将将擦过它翅膀的一角,随即箭矢便化为乌有,消散得干干净净。
“你想把它射下来?”饶是冲动的莉塔都认为精灵的这一行为过于莽撞,她极其诧异地盯住海洛伊丝,脸上的惊讶、困惑如有实质,还上上下下、一寸一寸地把精灵看了一遍又一遍。
本打算不发言的海洛伊丝到底没能耐住人鱼眼神的“洗礼”,她此刻无比怀念奥菲莉亚或者阿尔。
“不,我没想那么做。”
海洛伊丝否定了莉塔的猜测,她微抬下颔,示意人鱼去看那只纸鸟——
从箭术超绝的海洛伊丝手下逃过一劫,莉塔原以为这只纸鸟会变得更加嚣张,然而它却突然之间萎靡下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连翅膀的扇动都失去了节奏,竟一头栽向了望着它的莉塔。
“它这是干什么?女神啊!精灵,这只鸟在蹭我的脖子!”
事情的发展越发超出莉塔的理解能力,反倒是应该更加茫然的精灵表现得镇定自若。海洛伊丝仿佛对这一幕早有预料。
“别怕,人鱼。”
她平淡地道:
“这只鸟不会害你,因为它完全属于你,你就是它的主人。”
海洛伊丝的这一箭成功驯服了神气过头的纸鸟,让它牢牢地缠住莉塔,再不敢同人鱼玩什么追来追去、躲来躲去的游戏,还异常殷勤地蹭了好一会儿莉塔的脖子。
莉塔身为一条人鱼,对鸟类多少有些抵触,哪怕是这种纸鸟,她都不大喜欢。在人鱼表现出对纸鸟亲近的抗拒后,它立刻委委屈屈地飞下她的肩膀,轻轻撞了她肩头一下,朝远处飞了一段后,见莉塔并没有跟上来,又折回来撞她的肩膀。
人鱼和精灵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几乎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这只鸟是想指引她们往什么地方去。莉塔仍然记得药剂店里发现这张笔记纸时出现的异状,拥有极强好奇心的人鱼一方面很想一探究竟,显而易见,这张纸必然暗藏玄机,另一方面——
莉塔没法忘记钟声响起时涌动的金色潮水,好奇心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如果这张纸背后的玄机正筹划着将她和阿尔一口吞下呢?她这样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说“轻率”、“冲动”都是美化,毫无疑问,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海洛伊丝没有听取别人心声的能力,可莉塔面上的神情变化太明显,很容易猜出她正在纠结什么。
“跟上去看一看。”
精灵的目光又停留在纸鸟身上的符文上,解释自己的建议,“你可以放心,有这些符文在,它没有任何可能背叛你。”
“好。”
得了海洛伊丝这句话,又见她准备与自己同行,莉塔略略松下一颗心,当即便轻手轻脚地跃下房梁——人鱼的适应能力真不是一般的强,她已经能很自如地控制这双过去未曾拥有的腿,将落地的声音控制得接近于无。莉塔下意识地想要跟阿尔分享自己的进步,但兴冲冲地偏过头去,才意识到阿尔暂时不在自己身边,她顿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它往后面去了。”
莉塔压下了心中那种说不出的不自在,非常没必要地指引着海洛伊丝跟上再度飞起来的纸鸟,就在她想要和海洛伊丝说几句什么有的没的,缓解一下自己莫名低落的情绪,莉塔闻到一种浓烈的臭气。
它似曾相识,熟悉到令她心悸。
第132章 082“鱼”说实话,海洛伊丝……
说实话,海洛伊丝并没有多少应付孩子的经验。
在她尚未成年时,就已经展现出了无法忽视的天赋,彼时的祭司列迪希亚便因此时常将海洛伊丝带在身边悉心教导,逐渐用一部部厚重的典籍和箭筒里的一支支箭矢填满了海洛伊丝的生活。
而海洛伊丝也很习惯这种忙碌,她毫不抱怨地专心于自己的功课。祭司的教导自然令海洛伊丝受益良多,无论是法术还是箭术,她在雾霭密林都是数一数二的角色。
但也同时造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除了赫蒂,海洛伊丝鲜少和同龄的精灵打交道。这不单单是因为海洛伊丝很忙碌,也是因为雾霭密林的精灵们都明白列迪希亚对海洛伊丝教导背后的深意,那些未成年的精灵不敢打搅祭司对未来女皇的栽培,他们尽可能地不凑到终日面无表情的海洛伊丝身边去……
也许——
海洛伊丝一边回忆着年幼的自己与同龄精灵的交往,一边不动神色地又向身旁的人鱼望去一眼。
眼下的莉塔既不吵闹,也不冲动任性,不言不语地追随着那只纸鸟的指引。如果海洛伊丝是个迟钝的精灵,她绝对会为人鱼的表现松一口气。
然而,很遗憾,身为雾霭密林的前第一弓箭手,海洛伊丝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孩子的不对劲——是的,在海洛伊丝的心目中,莉塔这条绿尾巴绿眼睛的小人鱼,不论怎么说都是个孩子。
随着她们越往那股臭气的来源处走去,莉塔脸上的血色褪得越干净,现在的莉塔苍白简直像是在脸上糊了一层厚得过分的纸。人鱼还在焦虑地啃咬自己的嘴唇,海洛伊丝留意到莉塔的唇瓣上已经逐渐沁出了异常的血色,这绝对不是个好迹象。
诚然,嗅觉与人鱼差不多敏感的海洛伊丝也被那股完全可以玷污灵魂的臭气熏得连连蹙眉,海洛伊丝甚至认为这种臭气应当是女神用来惩诫叛神者的武器!但她并不认为莉塔目前的状况仅仅是由于无法忍耐那股臭气。
海洛伊丝总觉得——也许是因为莉塔知道那股臭气的来历。
但很遗憾,海洛伊丝不太清楚该如何向莉塔旁敲侧击式地打探,毕竟她既缺乏与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也很可能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纠结再纠结,海洛伊丝却瞧见莉塔啃咬唇瓣的行为愈发过激,精灵连忙抢在这条人鱼把自己吃掉之前,拉了拉她的袖子,干巴巴地道:
“你留在这儿,那味道应该就是从前面池子飘过来的,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海洛伊丝把问题想得很简单,很明显这股臭气绝对不会源于什么好事,而一个孩子不该去直面这样的不堪。
那只仿佛通人性的纸鸟扑扇着翅膀飞了回来,它犹犹豫豫地海洛伊丝和莉塔身边徘徊,它似乎更想亲近莉塔,却原因不明地不大敢真的靠近她。
“谢谢你,精灵。”
惨白着一张脸的莉塔侧过头来,她的唇瓣淋漓着血色,一双绿眼睛幽幽地亮着,姜红色的头发尽管为了行动方便梳拢在脑后,却依旧无法忽视,犹如一团悄然燃烧的火。
在那股骇人的臭气、类似鱼类腐烂的冲天臭气里,海洛伊丝恍惚间才觉得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孩子,那应该是一个刚从深渊爬出来、并随时打算将某个倒霉鬼拖下深渊的女妖。
人鱼伸出她贝壳般莹白的手,手指微微蜷曲着,那只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纸鸟立即识趣地朝她飞过来,乖巧地停歇在她的指节上。
前方的池子里传来一阵隐约的水声,它相当微弱,无法盖住莉塔的声音: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纸鸟发出的浅淡金光照亮了前路,池子方向传来的臭气和水声也更加清晰。
莉塔顶着越来越强烈的熟悉感,一步一步地朝那个池子走去,她的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快,心跳也似乎在与她的步子同拍。
为什么会如此熟悉?怎么会如此熟悉?
莉塔不敢去深想,她甚至不敢去细究那股臭气的具体味道,以及不久前神庙里的对话……
或许是与阿尔分别造成的焦虑感,莉塔对正在经历的一切都过于敏感、过于警惕。她心底里仿佛有两道声音,一道声嘶力竭地命令着她再快些,再快些到那个池子边去,有绝不能耽搁的事等着她去做。
另一道声音……
它则告诉她一切都晚了,不管池子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与她牵扯有多深,那些事早在百年之前就真真正正地发生过了。莉塔再怎么努力,再怎样补救,不仅无济于事,那恼人的钟声还随时可能响起,将她的活动清零。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再前进呢?池子附近正在发生的事绝不会是一件让莉塔舒心的事,她为什么要用痛苦的事来折磨自己呢?
为什么……
两道观点相反的声音在心底里纠缠不清,莉塔倒是没有停下脚步,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莉塔的思维仿佛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进行那场难分胜负的辩论,另一部分则是在支配她的身体,那像是一种单纯的本能,它完全不给她任何原因、任何论据,它只简洁明了地命令她——往前走,别停,千万别停。
终于,在莉塔傀儡般地不知迈出第多少步后,水声盖过了她擂鼓般的心跳声。
低飞的纸鸟也猛地跃上了近旁的一棵粗壮的大树,它身上的金光倏地亮得耀眼,纸鸟仿佛一粒在树上休憩的光斑。
莉塔站在恶臭阵阵的池子旁,她看见满地磕碰残缺的陶壶,看见被绿藻蒙住大半的水面,也看见……
也看见那条腐烂得露出白骨的深红色鱼尾,那条属于莉塔最熟悉的人鱼的鱼尾……
阿尔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钱袋,她朝小酒馆的老板露出一个局促而略带讨好的笑容,艰难地掏出几枚陈旧的铜币,怯怯地道:
“您看,这些钱能在您这儿买什么吃的吗?我……我出来得急,身上没带太多钱。”
小酒馆的老板将阿尔从头打量到脚,这是位中年妇人,梳着个一丝不苟的小圆髻,她经营的这间酒馆虽然狭小老旧,却相当整洁,只进门观察的这一会儿功夫,阿尔就看着老板把那张空着的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三遍。
“有两只前天剩下来的黑面包,现在都硬得像木头桩。”老板用手里的抹布把阿尔的那几枚铜币推过去,妇人生着一双偏细的眼睛,模样瞧着有一点刻薄,说话的声音也略显尖细,但却是个好相处的人。
“你要是不怕把牙硌掉,就都拿走吧!”
戴着兜帽的阿尔起初没反应过来老板的意思。她原以为老板会直接拒绝或者勉为其难地都给自己几块不新鲜的面包,并没有想到老板会是这样的反应,正怔神间,又见那老板把手里的抹布一甩,发出不满的一声“哼”。
“把你的钱收回去,别脏了我的桌子!”
“啊……抱歉抱歉!”
回过神来的阿尔立即把铜币收进手心里,接着忙不迭地同老板道谢:“谢谢您的好意,但这面包的钱我一定得付,您知道——”
“我不知道!”
老板斜了阿尔一眼,似乎对阿尔颇为嫌弃,语气里也有点不耐烦,“我说了给你就是给你,你要是不要,我咬不动这黑面包,也是要拿去喂猪喂狗的。”
阿尔一噎,尽管她觉得老板这话只是唬她的,再硬的面包用水啊汤啊泡一泡也总会变软的,更何况看小酒馆的样子,这位老板并不阔绰,怎么也不像能用面包去喂畜生的样子。可此刻的阿尔也不可能挑明,她清楚这是老板的善意,她只能有些尴尬地又多道了几声谢。
老板对阿尔的道谢不置可否,她看了看酒馆里寥寥无几的客人,便拉着阿尔进了后厨……
两只沉甸甸的黑面包落在手上,阿尔还想要再次感谢这位好心肠的老板,便被老板捂住了嘴巴,阿尔不由得身体一僵,做好了回击的准备。谁料下一瞬迎来的却不是攻击,而是老板的数落:
“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乱?就这样自己一个人随随便便跑出来!那些黑了心肝、被女神扒十八层皮都活该的混蛋可不会对你留情!”
老板的音调原本尖细,此时竭力压低声音警告阿尔,声音便格外怪异难听。
“等他们把你抓起来,你这辈子都完蛋了!抓进去那种腌臜地方,那帮坏精灵天天都看着你,逃也逃不出去,死也死不掉。”
“我——”
自从母亲被关进了塔楼,阿尔就失去了和年长女性接触的机会,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年长女性为她提建议。在这种时刻意想不到地有了第一次体验,阿尔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忽然生出了千万根细小的绒毛,痒得受不了,却无法抓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拿了面包就快回家去,你可千万别在外面乱打转。那些无法无天的渎神者连人鱼都敢吃,你一个小——”老板顿了顿,阿尔这下确信她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女性身份,老板显然不想点破这件事,她像是努力在避讳着什么。
“快回去,别让你家里人担心!”
伴随着老板恶狠狠的一瞪,阿尔被她推出了后厨,老板的动作极快,表现出一副极其厌恶阿尔这个“乞讨者”的架势,在酒馆门口还指着阿尔呵斥:
“好好的小伙子,有手有脚的,还来我这讨饭吃。快滚吧!再有下次,我直接给你踢出去!”
怀抱着两只黑面包的阿尔余光瞥见两个穿着灰色神袍的男人——他们应当是为神庙跑腿做事的,阿尔留意到他们朝自己看来,目光油腻腻地往她的脸上爬。她当即作出呲牙咧嘴、嚎啕大哭的模样,口齿不清、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卖惨的话,把本就刻意掩饰、丑化的面容搞得更加不堪入目。
这次随机应变使得那种令人不适的目光没有在阿尔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她就听见那两个灰袍男人大笑着骂了一句带有生殖器的脏话:
“就这种货色!你还要我多看几眼?这小子跟个腌菜干似的,大人怎么可能喜欢?”
“你懂什么?大人们就喜欢这种……唉!可惜了,这个脸长得太丑。啧啧啧,不过这几年,大人们对这方面也淡了。”
其中的一个灰袍男人发出一声暧昧的、黏腻的笑声:
“是啊,他们现在不迷人了,迷上‘吃鱼’了!”
第133章 083深红钱袋里的那只纸鸟烦……
钱袋里的那只纸鸟烦躁地顶了顶阿尔的手指,它仿佛对阿尔隐藏自己的行为颇为不满,在企图发表抗议。
阿尔没有低头去查看纸鸟的状况——经过短暂的相处,她已经对这只鸟有了些了解,熟稔地轻抚着纸鸟的“鸟喙”,诱哄般地把它再一次按回去,继而用刻意伪装过的声音回答车夫:
“我的父亲生了病,最近病得连话也说不出。有人说只要能集齐十三座神庙里的泥土,把它们洒在屋子里,我父亲的病就能好起来。所以……我就想试一试。”
尽管此刻没有炼金药水的庇护,阿尔仍然成功地将自己的声音伪造成了临近变声期的小男孩。不久前的逃亡生活以及海船上的日日夜夜让阿尔更加掌握了这门“女扮男装”的技术,也许她在这方面还谈不上“精通”,但此刻,在身上的这件带着兜帽的斗篷尽职尽责的掩护之下,蒙骗身前这位爱刨根问底、却并不细心的车夫肯定不是桩难事。
车夫从头到尾都没有对阿尔的身份或者话语产生半点怀疑,他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感叹道:
“哦,怪不得呢!我说怎么会有人想要去‘那座神庙’!”
阿尔的答话虽然没有引起车夫的疑心,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车夫抓着缰绳,忍不住偏头对车厢里的阿尔道:“‘那座神庙’从建成起就出了好几回事,冷清得很!好多人都说夜里听见那里有人在哭,你去那种地方取土,能管用吗?”
“没办法……”阿尔抓紧手中的钱袋,窘迫地朝车夫惨淡一笑,“这周围加上那座神庙,才能凑够十三座神庙。要是再去更远的地方找神庙,路费……路费我们恐怕出不起。”
车夫留意到了阿尔的小动作,他不禁联想到了方才阿尔费力掏出银币的窘迫模样,叹着气摇了摇头。他在心里非常肯定地给这个“男孩”下了定义——一个没什么钱、却很有孝心的傻孩子。
“女神啊,再远一些的神庙,可能就得到蒲沙克威去了,那里的人可不怎么信女神,神庙更不灵验。”
车夫咂了咂嘴,建议道:
“其实啊,依我看,你去收集这些泥啊土啊,没什么用,还不如直接去找个祭司——”
这话还没说完,车夫就自己使劲摇了摇头,低声骂了句脏话,“也是,现在的祭司不比从前了!就算是只给你点圣水,他们都敢管你要上十个银币。啧啧!这年头,穷人家生病要是去找祭司,准要被活生生扒下两层皮!他们可不管‘祂还在看着呢’,他们只看得着自己能收到几枚金币。这里和蒲沙克威也没什么区别!”
这位可能有些迟钝的车夫似乎不怎么在意阿尔是否回应自己,他自顾自地嘟囔了一会儿神庙的黑心,祭司的傲慢,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急切地再次转过身追问:
“小子,你说有人告诉你的这个办法?是谁?是女巫吗?还是那群——那群‘不是人的’家伙?”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车夫好像颇为重要,他简直恨不得把他的整个身子都探进阿尔的车厢里!与此同时,阿尔感觉到躲在钱袋里的纸鸟因为车夫的靠近而变得躁动不安——它一次次地用它略尖的“喙”去啄咬钱袋,像是打算直接破出一个洞飞出来。
为了阻止纸鸟越发嚣张、跋扈的举动,阿尔连忙隔着钱袋用指腹戳了一下它的腹部,并将钱袋倒转过来,塞进了袍子内侧最深的衣袋里。
教训过纸鸟的阿尔没有立刻回答车夫没完没了的问题——这一路上,这位企图靠聊天消磨时间的车夫几乎要把她小时候一顿饭吃几颗土豆都问出来。
他的好奇心一方面让阿尔感到筋疲力尽,疲于应付,另一方面,却也莫名其妙地让阿尔忍不住联想到莉塔……
莉塔——
当然,莉塔的好奇心同这位车夫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至少阿尔不记得自己有过对莉塔感到不耐烦的时候,阿尔也非常肯定地认为没有人会不喜欢和那条人鱼相处,毕竟莉塔无时无刻不让人觉得轻松、愉快、甜蜜……
车夫清嗓子的声音很不美妙地打断了阿尔的回忆,他压着嗓子、眼神闪烁,“欲盖弥彰”式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是不是那群长着尖耳朵的家伙?我同他们打过交道。女神在上,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是指那群在森林里打转的、或者什么沼泽地啊地底城的‘老住客’。”
阿尔知道一百年前对非人的智慧种族存在一定的偏见和恶意,她不太确定车夫的提问是否带有恶意或者偏见的目的,便含糊着回答:
“是理发店的一位大夫说的,他好像是个外地人,医术还不错,给人放血很利落。不过——我就不知道他的耳朵尖不尖了,因为他总是戴着一顶特别大的怪帽子。”
“戴帽子的‘外地人’?”车夫倒吸一口气,当即兴奋起来,“那很可能就是——哎呀!你小子,倒真是有点运气!”
活泼得与年纪不太符合的车夫眼睛亮得仿佛是一面才使劲洗刷干净的镜子,并且这镜子的面前还亮着一盏崭新的魔晶灯。
“他的皮肤黑吗?我听……我知道那种黑皮肤尖耳朵才是最厉害的。我的一个亲戚之前从他们那儿买了一壶水,还有几个破破烂烂的果子——诶?你从他那儿买东西了没?他们收铜子吗?”
车夫应当是发觉阿尔的目的地要到了,他有意无意地放慢车速,继续兴致勃勃地同阿尔大谈特谈,并向她抛来一个个小问题,大有阿尔不回答便不肯送她去神庙的架势。然而,阿尔觉得,自己就算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车夫的问题,前面等着自己的也不会是神庙,只会是车夫又一长串没完没了的话。
“当时我亲戚还以为自己上了当,结果,你还别说,那些东西可真管用!特别是那壶水,刚一喝下去就——”
对于并非来自于莉塔的好奇心,阿尔的忍耐力不算高。在感觉到钱袋里的纸鸟再次活跃起来,阿尔没再犹豫,她当即拉开车帘,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说得唾沫横飞的车夫大惊失色,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车停下来,“我的女神啊!你小子想干嘛!还要不要命了?我还没说完话呢,呸呸呸!不对!你还没付车钱呢!”
“抱歉!我实在着急,车钱放在车上了!”
阿尔抛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一脸惊诧的车夫,飞也似地朝神庙的方向奔去。
车夫未出口的脏话被车厢里那几枚闪闪发光的银币又生生噎了回去,他的心里掠过一点不自在——车夫很清楚,那傻小子绝对多给了车钱,但他并没有追上去归还给阿尔,而是把左手放在胸口上,潦草地祈祷道:
“愿女神保佑这傻小子的父亲活长点!不然他迟早要被人欺负死。”
车夫身下的老马打了个响鼻,他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老伙计的鬃毛,操纵着老马掉头回去,嘴里依旧喃喃着:
“这小子别那么急就好了,说不定我也能从尖耳朵那儿买到那种水。”。
焦躁的纸鸟在阿尔赶到神庙前时终于安定了下来,它似乎受到阿尔安抚它的动作的启发,用那并不尖利的“喙”轻轻蹭了阿尔的手心几下。
尽管这只“鸟”并没有蓬松的羽毛,恍惚之中,满心担忧的阿尔还是感受到了一点暖意。虽然阿尔不清楚这只纸鸟诞生的缘由以及目的,但她隐隐觉得它对自己没有恶意,反而相当亲近,还像是在扮演着类似向导的角色。
阿尔深吸一口气,手松开装着纸鸟的钱袋,从衣兜里抽出来。接着,她跟上排队进入神庙的队伍,学着其他信徒的模样,把左手搭在自己的胸口处,小声念诵着赞美女神的经文。
然而低着头的阿尔神态虔诚,动作却谈不上虔诚,她时不时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这座神庙,以及在周围巡逻的神职人员。
一如车夫在对话中透露的,这座神庙的人气算不得高,甚至可以说萧条、惨淡。前来这里的信徒也大多衣着粗陋,看得出生活贫苦,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层郁郁的死气,仿佛对生活只剩下了绝望。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交谈的意向,都在低声地、麻木地重复着繁琐的经文。
这立即让警惕的阿尔生出一种强烈的疑惑——如此绝望的人为什么还会特地到神庙来?他们中的谁也不像是还对“生”有所眷恋。这种人,在这种时刻,阿尔觉得他们心里不会还有什么女神。
而最令阿尔不解的是——那些神职人员,不管是做祭司打扮的人也好,还是那些应当是神庙学徒的孩子,他们无一例外,个个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脸庞上洋溢着浓郁的幸福、喜乐的气息。
哦,还有一点,阿尔还瞧见他们身上的衣袍都在内侧用金线绣了什么纹饰,具体的图样看不清,阿尔的眼睛倒是被晃到了好几次。
“欢迎你!与我同浴神光的手足。”
不长的队伍一路向前,很快,神庙负责接应的神侍就便来到了阿尔的身边。这是位圆脸庞的姑娘,她泛着红晕的脸庞像是枝头上刚刚成熟的果实,声音浸了蜜似的甜。
“请饮下这杯走近女神的浆液吧!”
神侍先往阿尔的手中塞了一只杯子,随即捧起一只双耳陶壶,轻声道:“我向你保证,饮下它,你将忘记一切的忧愁。”
伴随着神侍略带羞赧的语声,双耳陶壶微微一倾,液体汩汩地注满了阿尔手中的杯子——
深红色,如酒似血。
第134章 084饮尽圈圈细纹在深红色浆……
圈圈细纹在深红色浆液之上层层漾开,又倏尔归于平静,消弭无形。
这只粗朴简陋、没有半点花纹的陶杯中盛装的仿佛并不是什么可以饮用的液体。阿尔盯着它,认为里面其实装着一口深不见底的、不知通往何处的井。
站在近旁的圆脸神侍面带微笑,她瞥了眼阿尔身后长得没有尽头的队伍,轻声催促:
“女神在上,请将它饮尽,祂会保佑祂最虔诚的信徒。”
绝不能饮尽。
直觉促使阿尔只是将陶杯攥紧,迟迟没有将唇瓣凑到杯沿上,她完全不想沾染这种浆液。
兜帽下碧蓝如海的眼睛盯住那汪令阿尔莫名其妙不适的深红,她像是完全没有听见神侍的提醒——这一点在其他神庙极可能会是被判处笞刑的大不敬之罪,但在这所神庙,似乎颇为寻常普遍。
阿尔用余光瞥见,排在自己左右的那两位信徒都呆怔怔地注视着那杯“神赐”的浆液,同样没有在第一时间把它饮下。她们既像是无法相信自己会有如此殊荣,也像是对此怀有本能性的、类似弱小动物生存智慧的戒备。
“喝下它?你的意思是这一辈是女神赐给我的?祂还要为我赐福?”
阿尔喃喃地低声道,犹如在自言自语,“祂怎么会知道我呢?我只是个普通的、卑微的、低贱的、该在泥沼中死去的下等人……祂不该知道我……祂不可能为我赐福!”
位于阿尔左手边的那位瘦弱的妇人不知是不是对阿尔的这番表白深有感触,她忽地转过头去,不顾形象地大声嚎哭起来。而阿尔右手边的那个小女孩也突然间跪倒在地,害了癔症似地、疯狂而坚定地磕起头来——不必说她额头上迅速染上的青紫,与小女孩隔着五六步距离的阿尔甚至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都在发颤。
相比之下,作为疑似造成这两桩“事故”的“元凶”,阿尔反而仅是说了几句神经质的话,表现竟是最为正常的。因此神庙前巡逻的护卫只匆匆拉走了妇人和小女孩,对阿尔的“处理”不过是警告意味颇浓的一眼。
手捧双耳陶壶的圆脸神侍好像非常不希望护卫们前来干涉。妇人与小女孩一被带走,她便向护卫们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并朝阿尔走近了一两步,微妙地阻挡了护卫们看向阿尔的视线,以免他们对阿尔进行更多的眼神恐吓,也和阿尔显得更加亲近,她温声同阿尔解释:
“不,这些浆液是神庙的馈赠。但你知道的,我亲爱的手足,女神永远欢迎祂虔诚的孩子,一切迷路的灵魂都能在祂这里找到栖身之所。”
身后自护卫们开始“处理”行动,就变得面色惨白、紧抿唇瓣的信徒们齐齐松了口气。这句毫无实际意义、不可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的话语不但使信徒们的神色有所缓和,甚至,阿尔留意到,有几个人原本死灰般的眼眸里也依稀扑朔起微弱的火星。
阿尔没有再多看,她纤长的睫羽微微垂下去,显出一副悉心受教、羞愧懊悔的模样。
“抱歉,是我太蠢笨……我这么卑贱……我不配受这份好意,这会是对女神的亵渎,对祂最大的亵渎!”
神庙前大排长队的信徒们依旧在机械地念诵着长长的经文,大字不识的他们把诘屈聱牙的大段经文倒背如流。然而圆脸神侍扫视过他们时,没有分毫的情绪波动,倒是在看向面前这个裹着斗篷的瘦小“男孩”时,面容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
前来神庙乞求女神眷顾的信徒不可计数,他们的经历无不是浸透了苦水,而事实上,不管他们如何挣扎,他们最终都只会奔赴一个千篇一律的结局……
圆脸神侍的双颊泛出更加明显的红晕,她的呼吸急促了一瞬,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听上去几乎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童:
“亲爱的,饮尽它吧,这不是亵渎,祂看着你呢,这是祂慷慨的恩赐,让你可以捱过所有苦难的恩赐。”
她伸出手来,爱怜地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
“只要你今生足够虔诚,下辈子,祂会给你今生渴求的。如果你毕生忠诚于女神,说不定……也会像我一样……能够侍奉于女神的左右。”
圆脸神侍把那句“也会像我一样”说得又快又低,这几个字不像是从她的舌头上滑过去,而是像从结着厚冰的湖面滑下去。可饶是如此故作遮掩,这几个字中含有的“暗自庆幸”和“企图炫耀”反而更加浓烈。
阿尔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以作回应,哦,圆脸神侍的脸变得更红了,仿佛是只需要吹上一口气、就能够从枝头坠落的苹果。
神庙的护卫们已经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上巡逻去了,除了阿尔,被分到陶杯的信徒也相继顺从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圆脸神侍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尔,用眼神鼓励她去追随那些信徒。
不过,圆脸神侍越是这样“热情”,阿尔越是觉得不自在,她的直觉也更加坚决地阻止她去碰那只陶杯,它甚至让阿尔觉得自己手中正握着的是某种体型骇人的生物的血管,里面汩汩流淌着的是腥味冲天、饱含毒素的鲜血,一旦饮用,后果不堪想象。
并且,也可能是因为阿尔心怀偏见,她总觉得那些喝下浆液的信徒是脚步略显蹒跚着走进了神庙。当然,作为被苦难揉搓变形的底层人,“脚步蹒跚”并不稀奇。诡异的是,他们的“蹒跚”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向前进,但身体却无法灵敏地响应,犹如被蹩脚学徒操纵的木偶。
阿尔的指腹抵住粗粝的杯壁,睫羽颤抖着,仿佛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向圆脸神侍怯生生地请求:
“女神在上,尊敬的神侍大人,这杯……这杯神浆,我能不能带回去?抱歉……真的万分抱歉,我的父亲病得厉害……他比我更需要这个……”
她难为情地咽下一口唾沫,喉头颤动着,声音变得仓皇而凄楚,“愿女神保佑他……我想,如果他能够喝下这杯圣水,或许……可能……就能捱过去。神侍大人,我带了水囊,您……您能让我把这一杯圣水带回去吗?”
过大的兜帽阻挡了阿尔乞求的效力,圆脸神侍虽为阿尔那一对清澈无瑕的蓝眼睛恍惚了片刻心神,最终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她向阿尔做出的唯一妥协是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更甜,这种甜得发腻的声音则酷似猎人在陷阱前放上的诱饵,具有令人驻足的蛊惑力,但也让人脊背生寒。
“抱歉,我亲爱的手足,你不能把这杯带回去,女神会怪罪你的。还有,你误会了,这并不是我们的圣水。”
圆脸神侍轻轻摇晃了一下自己捧着的那只双耳陶壶,听觉灵敏的阿尔没有捕捉到任何水声,却是嗅见了一股浓烈的、似甜似腥的气息——它像是某种会舒展肢体的藤蔓,妖娆地探出自己的触须……
“这只是在女神像前供奉的浆液,它不如圣水那样拥有长久的效力,能维持的时间比较短暂。”
“比较短暂”?
这句话明明是在解释这种深红色的浆液较圣水逊色许多,可圆脸神侍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竟隐隐透着几分得意,好像她捧着的不是在女神像前摆放过几天、效用普通的水,而是一尊由纯金打造,嵌满宝石、极其灵验的女神像。
“虽然可能比不上圣水……”自阿尔身后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一位戴着头巾的妇人渴望地盯着那只双耳陶壶,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但是也非常有效果,去年的时候,我因为……来到这里,当时只喝了一杯,就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
戴着头巾的妇人刻意隐去了一些言语,她似乎回忆到了什么,语气里的怀念无法掩饰,“反正对我来说,它比圣水还要管用。”
圆脸神侍没有直接肯定妇人的言语,只是对另一位神侍点了头,这位神侍立刻会意,提前给妇人派发了浆液,让她更早地进入了神庙。听着妇人不住的道谢声,圆脸神侍摸了摸双耳陶壶,再次鼓励阿尔:
“喝下它吧。这是神庙的规定,只有喝下浆液的人才有资格进入神庙。相信我,喝下它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绝对不会后悔的,我亲爱的手足。”
衣袍内袋里陡然传来一阵颤动,阿尔下意识地想要去摸那只钱袋,又因为圆脸神侍过于密切的盯视不敢动弹。就在她犹豫如何在这种近乎死局的窘迫境况中脱身时,她感觉到钱袋里有什么东西灵巧地从那只衣袍内侧的口袋顺着袖管跑到了她的袖口——说“灵巧”绝对是对它的低估,这期间内,阿尔的衣袍从表面看可以说是没有半分异动。如果不是它的行动紧贴着阿尔的皮肤,还在到达袖口处的时候,用“喙”碰了碰她的手腕。阿尔也无法相信纸鸟会做出这种举动。
如此安静,如此迅速。
阿尔想不到这只纸鸟如此行动的目的是什么,它好像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存在,连那一点微弱的金光也悄然收敛干净了。
它可能是想——
“我亲爱的手足,你是还有什么疑虑吗?我愿意随时为你解答。”
对上圆脸神侍那双灰色的眼睛,察觉出她语气中隐约的疑虑时,阿尔在电光火石之间猜出了纸鸟的目的。
“不,大人,我只是有点太激动了!赞美女神,赞美神庙,赞美你们的慷慨!”
阿尔“感激涕零”地举了举陶杯,长长的衣袖垂下来,她微微仰脖,饮尽杯中的液体。
圆脸神侍的目光扫过阿尔空空如也、浸染得通红的陶杯,又瞥了眼她身上朴素、干燥的衣袍,露出一个公式化的、日日重复的笑容:
“快请进,欢迎你!祂最虔诚的信徒!”
第135章 085蓝色在顺从地跟随着长队……
在顺从地跟随着长队进入神庙之前,阿尔故作无意地瞥了眼排在自己身后、等待饮下浆液的信徒们。
此前的观察多是通过余光,阿尔看得并不算非常真切。眼下换个视角再看,她发现了一处之前漏掉的细节——
信徒们的目光并非是投向神庙,而是不约而同地投向神侍们手中盛装着浆液、造型不一的陶壶。并且越是靠近陶壶的信徒,目光越是热烈,有些人的面颊上甚至都不由自主地泛着亢奋的红晕。那一抹红色呈在他们因长年忍饥受寒的颓唐面容上,突兀得犹如丑角用来妆扮的夸张油彩。
“祂最虔诚的信徒。”
走在阿尔身旁的圆脸神侍轻声唤阿尔。
这座神庙的神职人员不知是遵循什么秩序来从事差事,双颊红润的圆脸神侍上一刻还在负责分发浆液,下一刻就把忽地手中的双耳陶壶递给了别人,笑吟吟地护送阿尔这一行人向供奉女神的神殿走去。
“您的速度必须更快些。”
也许是因为阿尔是最后一个从她手中接过浆液的信徒,圆脸神侍又在阿尔身上花费了比其他信徒更多的时间——劝阿尔接受那杯“只有好处”的浆液。她对阿尔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关注些。
这位姑娘在第一时间发觉了阿尔的迟缓,向阿尔温柔且委婉地发出了提醒。
午后的阳光晕在神侍饱满、年轻的面庞上,她望向阿尔的眼神有点微妙,那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在看一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孩子,倒像是在看一只受了伤的可怜幼兽,透着一点隐晦的、居高临下式的怜悯。
“您可能不知道,神庙开放的时间是有限的,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该做晚课了——那时这里便不会再接待任何的信徒了。”神侍看了眼神殿的方向,压低声音继续道,“您要是想得到女神的赐福,或者想求取一些圣水,现在必须走得快一些了。”
“谢谢……谢谢您的提醒。真抱歉!我……连这件事都不知道……”阿尔当即识趣地加快了脚步,她感激而局促地朝圆脸神侍笑了笑,随后仿佛反应过来什么似地微微一顿,忐忑地问道:
“那么,请问……今天还有圣水供应吗?还有……您能告诉我,这里的圣水,该怎么求吗?”
说到“怎么求”这几个字的时候,阿尔的语气轻得仿佛一位在丝线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的盗贼。但纵使小心到了极点,她好像仍是感到无边的惶恐,双手攥着衣袍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着微微的白色,在袍子上留下了好几道深浅不一的皱褶,她又仓皇地补充:
“其实我今天是想来求神庙的泥土,我的父亲病得下不了床,那天,我从……书里读到一个偏方,说神庙里的土——”
这位始终和颜悦色的神侍原本对阿尔的话只习惯性地回以礼节性的微笑,阿尔言辞间透露出的贫穷也没有使她的神色变化多少,更为准确的说,神侍对任何形式的贫穷、衰弱、不幸都无动于衷。
然而,当阿尔说出那个平平无奇、前来神庙的理由时,神侍将阿尔前面的话全部抛到脑后,神色大变——一张红彤彤的脸瞬间失去了大半的血色,像一颗在枝头就陡然坏掉的果子。
“什么书?!怎么会写这种事!这根本——”
有什么颇为重要的话在年轻神侍的嘴边打了个转,旋即被她一骨碌、补救似地咽了回去。她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自己的讶异、震惊调整为一脸关怀。神侍走得离阿尔更近了些,加上她此时同阿尔说话的语气,两人乍一看上去像是失散多年的至交好友。
“祂最虔诚的信徒,你怎么能信这种东西呢?女神在上,你说的这些偏方,绝大多数都是叛神的巫师们,还有那帮住在地下城、见不得人的侏儒胡乱写出来的!你要是上了他们的当,真吃了这些药,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你应当清楚为什么地下城年年粮食紧缺,那些迷信什么草药、魔药的地方得不到女神的眷顾!你要是也学他们,女神只会离开你!”
尽管神侍把心思都放在了阿尔身上,这一条长长的、走向神庙的队伍依旧相当整齐,能听到的几乎只有念诵经文的声音。
出自于不同典籍的繁琐、拗口经文重叠在一起,像某种效果未知的咒语,让人隐隐地有些不适。
阿尔学着其他信徒的模样,将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尽可能地放大,并刻意地带上几分身不由己的蹒跚——双脚正式踏入神庙后,阿尔便明显地感觉到了一股拉扯着自己前进的力气,验证了阿尔之前的猜想,使她对这座神庙更多了几分警惕。
“可是,神侍大人……典籍上说,女神过去常会赐下一些看似奇怪的方子……那些药方救下了很多人。”阿尔的面容半隐在兜帽的阴影里,语声里透出属于年轻人的、微弱的不服气。
神侍不由得抬起眼,目光掠过阿尔兜帽遮掩下的那双眼睛,那抹澄澈纯净的蓝色,轻而易举地胜过了她曾在神庙宝库中瞧见的所有价值连城、硕大无朋的宝石……
她忽地福至心灵,不受控制地想到如果这双漂亮过头的蓝眼睛属于神庙——
信徒组成的队伍已经来到了神殿门口,按照流程,圆脸神侍该将他们一一带进神殿,看他们跪在女神像前,如出一辙地痛哭流涕,发着大同小异的誓言,千篇一律地乞求眷顾。
但此刻,她仍停留在阿尔的身旁,目光逐渐热烈,足可以与那些庸俗的、平凡的信徒们相较,果断地朝阿尔抛去一只亮闪闪的鱼钩——
“愿女神保佑,我可亲的、受祂爱怜的同胞,你愿意更近地沐浴在祂的光芒之中吗?”
圆脸神侍向做祭司打扮的男人指了指端坐在告解间里的阿尔,木质挡板上的那一小片长方形的镂空刚好停留在阿尔双眼的位置,因而着重突出了那一抹无瑕的、美得惊心动魄的蓝色。
神侍用近乎耳语的音量道:
“她们会相信他的,我向女神发誓,她们绝对没办法抗拒这样的蓝色,大人,神庙必须留下他。”
男人对神侍的话不置可否,他用极为挑剔的眼光将阿尔一遍遍从头打量到脚,在阿尔的蓝眼睛上停留了一次又一次,才似乎颇为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就收下他吧。记住,诺拉,必须要把他和外面的关系处理好!要是再出一次上次那种乱子,大祭司不可能再手下留情了。”
“是,大人,我明白的,我会处理好的。”
喜悦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在圆脸神侍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便倏地消失得干干净净,简直像是稍纵即逝的水花。
名为诺拉的神侍快步走到阿尔身边,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告解间的挡板。
“祂最虔诚的信徒,不要担心,帕特里克祭司愿意倾听你的苦难,他会问你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然后便会赐予你足够量的圣水医治你的父亲。”
“可……”穿着宽大斗篷的少年并未表现出圆脸神侍期待的兴奋,瞧着好像有点受宠若惊?不,是神侍不能理解的为难、纠结。
“神侍大人……圣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我怎么配收呢?我只是想要这里的一点泥土。我知道这个方子未必管用,但可能——”
“没有什么可能!”
一直态度温和的神侍不等阿尔说完话,便近乎凶狠地打断了她。
“那些怪里怪气的药方,还有什么草药,都是违逆女神的孽物!非人的冤孽用它们来勾引人坠入深渊,你如果真的用了,你的父亲就算是侥幸好起来,以后也是要在炼狱里受罚,被女神剥皮、焚烧的!”
“这……”
诺拉并不去看阿尔的神情,她见多了这种信徒的模样,对他们各种可能的反应烂熟于心,这种熟悉甚至很早就到了为此感到恶心的地步。
“好好在祭司面前表现才是正路,喝了祂祝福过的圣水,至少你的父亲死后不会沦落到炼狱。假如他对女神足够虔诚,任何的疾病都迟早会消失。”
她最后叮嘱阿尔:
“也别妄想在帕特里克祭司面前撒谎,他是受女神爱眷的人,能看出一切的伪饰。”
这句话一说完,诺拉不再给阿尔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属于诺拉的那阵轻而快的脚步声远去,转而代之的、接近阿尔的这道脚步声则略显沉重,听着像是属于一个步入中年、身材有些丰满的中年男人。
阿尔半垂着头,看着手边那杯深红色的浆液,在心中默默数着其上荡开的细纹——圆脸神侍在哄她进入这间狭窄得只能保持坐姿的告解间前,又从一只陶壶里给阿尔倒出了这一杯。
这次神侍并未逼着阿尔在她面前喝下,她似乎对这种深红色的浆液怀有非常强烈的信心,认为阿尔绝对抵挡不住它的诱惑。
自隔板镂空处倾泻的光亮忽地淡了淡,阿尔知道,是那位帕特里克祭司在隔壁坐下。她隔着袖子,安抚着袖口处有一次活跃起来的纸鸟,用指腹戳了鸟头许多下。
很快,阿尔听到隔壁的那位大人咳嗽了一声,他仿佛不经意地道:
“既然你读过典籍,应该是识字的吧?”
“我很好奇,一户能允许女子识字的人家,怎么会沦落到凑不够求取圣水的钱。”
第136章 086绿鳞镂空隔板后透出的那……
镂空隔板后透出的那抹蓝色犹如洒满阳光、波光粼粼的海面。在这种蓝色的面前,任何同色系的宝石,哪怕是镶嵌在帝王冠冕上的主石,都不免显得有几分庸俗。
祭司帕特里克在看清那双眼睛的那一刻,就知道神侍诺拉说得绝对没错——她们根本不可能不被这样完美的蓝**惑。
他转动着自己戴在无名指上的银戒,很快,也许在帕特里克这个姓氏之前冠上的头衔便不再只是光秃秃的“祭司”……
帕特里克勉强按耐住心中因接近成功而生的烦躁,他压低声音,再一次念诵起那句他熟悉入骨的经文:
“在女神的注视之下,祂的造物无遮无蔽,一切的伪饰、妆扮、谎言,都将无声无息地湮灭于火焰——”
拥有那双漂亮蓝眼睛的女孩立时呼吸一滞,帕特里克看不清她被兜帽遮掩住的神情,但从她紧攥成拳的双手,以及略显僵硬的坐姿,帕特里克看得出这女孩在为自己身份的暴露而紧张。
愚蠢的女孩。
帕特里克暗自哂笑,傲慢地为那双蓝眼睛的主人做下评判。
他向来不待见这些自作聪明的女孩——她们总是“天真”地认为只要穿上肥大的衣袍,在脸上胡乱涂抹些肮脏的煤灰,便能在世人的眼中成为一个男孩。诚然,坐在告解间的这个蓝眼睛不只做了那种千篇一律的伪装,她罕见地学习了男孩的步态、坐姿,最开始也真的糊弄住了帕特里克。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没人比帕特里克更懂得一个真正的男孩,尤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贫困男孩该是什么样子。
“在光明兴盛之处,虚伪不可立足,罪孽不可栖身……”
帕特里克不紧不慢地念完最后一句,才倾身上前,让自己的阴影透过隔板上的镂空,将那个即将倒霉的傻女孩兜头盖住——
如果她不是今天来到这座神庙,如果她没有碰巧长了一双这么完美的蓝眼睛,如果她不曾刚好勾起诺拉的注意力……她或许只会是个“傻女孩”,并不会即将以惨烈的、不堪入目的惨剧作为人生的结局。
帕特里克下意识地用指节敲了三下面前的隔板——这是他感到兴奋、情绪激动时的习惯性表现。
女孩立刻警惕地、大幅度地向后一缩,声音低弱地勉强反驳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想来替我病得快死的父亲求一条活路。祭司大人,难道我的孝顺也是一种该死的罪孽吗?!”
帕特里克没有回应女孩的狡辩,而是冰冷冷地、以宣判死刑的语气道:
“撒谎是女神不能容忍的罪行。你既然生来是‘注定永世服刑的人’,就不要妄想伪装成‘祂人间的儿子’。别以为你下作的伎俩能瞒得过所有的人,在女神的面前,我们都如新生儿般赤裸。”
“像你这样的罪人,女神绝不会原谅你,你将永生永世在炼狱里煎熬、哀嚎,一遍遍体验被拔下舌头、啄食心肝的痛苦!”
“我……我……”
告解间里的女孩倏地跪倒在地,她将一只手紧紧搭在左胸口,神情哀恸,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乍一看上去不像是在向女神祈祷,倒像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下一刻便要昏厥过去。
那双澄净无暇的蓝眼睛经过泪水的滋润,变得越发璀璨动人,里面闪烁着的仿佛不是包含苦楚的泪花,而是花香馥郁的仲夏夜当空的点点星子。
在祭司的眼里,这个傻女孩无疑是被自己的话震住,淹没、崩溃于积蓄已久的惶恐。她接下来的表现也佐证了帕特里克的判断。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求您,求女神原谅我!我父亲真的病得快要死了,可他又不肯让我独自出门,我真的只能这样办……”
她低声喃喃。
一如帕特里克和诺拉所不言自明的,这女孩脆弱得如同初春河面上最后的那一点薄冰,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拿捏住她,把她塑成一把即用即抛、便捷低廉的武器。
“女神慈悲。”
他站起身来。
帕特里克本想以这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啜泣的女孩。但不经意对上她那双亮得惊人、蓝得夺目的眼眸时,他忽地有一种被极细极寒的箭矢刺中的错觉,这“利箭”刺得他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好像冻结了一瞬,帕特里克当即本能性避开眼去。
“祂会给你一次赎罪的机会,但只有这一次。”
“我不明白。”
她茫然地回望着他,这让帕特里克不禁对自己方才的“错觉”嗤之以鼻,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傻女孩生出那种警惕。她明明像漫山遍野生长着的野草一样低贱而无害。
“你不用明白,你只用按照我说的去做。”。
神侍诺拉微笑着引着又一队信徒走进供奉女神的神殿。
在那尊高大肃穆的神像之下燃着一盏素银的灯盏,其中跃动着的火焰竟也是代表着神圣、纯洁的银色。灯盏中的银色火焰形态纤长,明明灭灭间,似清晨自草尖坠落的露珠,也似脸颊上一滴拉长的泪珠——故而神庙将这盏不同寻常的灯盏命名为“女神之泪”。
队伍里的几位年长的虔诚信徒立即跪下来,他们垂着头,向神像叩首时连那盏灯都不敢多看一眼,好像生怕自己亵渎了女神。神殿之中一时间都是信徒们念诵经文的声音,他们都将左手搭在胸口处,谦卑地祈求女神的赐福。
这样的情景诺拉从孩提起便要看上数百遍,其中的很多面孔她颇为熟悉,不少都知道名姓——她一向为自己的这一点暗自骄傲。然而,近段时间,那些熟面孔之中涌现了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对于有的信徒,诺拉甚至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来处。
但这些都不重要,这些也都并不妨碍她享受这一刻,享受这枚由她缔造的蜜果。
诺拉看向神像下堆得满满当当、造型不一的陶瓶,她相信,有了那个蓝眼睛男孩的帮助,今后神庙里会出现更多赤诚慷慨的信徒,自愿倾尽家产供奉伟大的女神。
这一列队伍中的信徒已经陆续叩拜过女神,向祂祈求过恩典,有几位稍微胆大些、衣着齐整些的信徒围过来,迫切而小心地打听着关于陶壶中浆液的事:
“大人,那些浆液可以多给我们分一些,让我们带出去吗?”有一位年轻的妇人抱着她病歪歪的孩子,她见诺拉向自己看来,局促地将自己生着冻疮的手指往孩子尚算厚实的衣服里藏了藏,努力朝诺拉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我……这孩子总是咳嗽,我之前替她求取过好几座神庙的圣水,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喝了什么用都不顶。只有这里分发的浆液,她喝了才会好起来。您瞧——”
妇人把孩子抱起来,试图以孩子的病弱勾起诺拉的怜爱。其他的信徒却在此时有意无意地阻拦住了妇人的举动,尤其一位白发苍苍、面容瘦削的老头,他几次三番想要把妇人推到一边去,高声道:
“孩子生病不是常事嘛?还用得着求什么圣水、浆液,熬一熬,撑一撑,没几天病就好了。女人就是女人,这点小事就来打扰女神,祂怎么会管这种小事!”
老头转过脸来,再同身为女人的诺拉说话时,脸上的刻薄一扫而空,恨不得每道褶子里都藏着刻意友好、和蔼的笑意:
“大人,我和这儿的那位帕特里克祭司大人认识很多年了,他最喜欢的那款纽扣,都是我亲手为他铸造的。”
他刻意挤眉弄眼,似乎想要暗示诺拉什么,但出乎他的意料,诺拉始终带笑的脸却沉了下来。
“抱歉,我不理解您想要表达什么。如果您想要见帕特里克祭司,可以去告解间,今天他负责倾听一切的忏悔。”
“不……大人,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头明白自己是说错了话,他慌里慌张地想要找补,这时,神殿之外却忽地响起一阵怪异的、类似尖叫、也像是什么金属摩擦玻璃的锐利声响。在场的信徒无不死死捂住双耳,面色更是一个比一个白,更有甚者,甚至被这声响刺得痛到打滚。
诺拉沉下去的脸变得更沉了,她惯常的笑容像深冬时节的绿叶,再找不到什么存在过的痕迹。
几个做神庙学徒打扮的人跌跌撞撞地自神殿外跑了过来,与诺拉窃窃私语。
名为“女神之泪”的灯盏光亮倏地随那声古怪的声响黯淡下去,诺拉不耐烦地一挥手,走到那扑朔的银色火焰前调整着灯芯的位置。
“不是跟你们说已经找到合适的了吗?直接把他丢进去!一切不都解决了吗?这种决定还要我来做?”
“但是……”神庙学徒显得惴惴不安,“但是她……它现在正在……正在特殊时期,如果就这样让他进去,说不定它会干脆——”
“女神之泪”在诺拉的拨动下恢复了光彩,诺拉一举起手,神庙学徒就识趣地停下了话头。
“他不重要。”诺拉左手搭在胸口处,低垂着眼眸,随即偏过头,朝神庙学徒微微一笑:
“我的同胞,晚课的时间要到了,快去做准备吧!”
被强迫换上女装的阿尔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这倒不是因为她长久没有体验过在人服侍下换装,也不是因为她还被特意喷上了一种香过了头的香水——尽管协助阿尔的年幼神庙学徒再三坚称那香水本来就是这样的味道,阿尔敏锐的嗅觉还是让她轻而易举地找出了真正的原因——这香水的部分原料使用的是劣质的替代品。
哦,当然,阿尔对这种蹩脚仿制香水并没有太大的怨言,她对于相貌和妆扮从来不大在意。
阿尔不自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只替她“喝”下深红色浆液的“纸鸟”眼下太不老实!它一直在阿尔的衣袖里闹腾个不停,不住地用“喙”蹭她的手腕。
特别是在神庙学徒七手八脚地帮衬着阿尔穿好衣装时,这只纸鸟竟有惊无险地躲过了那些小女孩的眼睛!它快得吓人地从阿尔的袖口钻进了她的内衣之下。纸鸟先是变成了一张没有存在感的安分纸片,在阿尔喷上香水、被神庙学徒引到这片池塘旁后,它忽地窜出来,又跑到阿尔的衣袖之中,开始莫名其妙地上蹿下跳。
阿尔使得无可奈何地伸出手,用抚摸安抚这只明显自有想法、情绪的纸鸟。起先,阿尔以为这一招是有作用的,因为纸鸟的确变得乖巧,又安分地在她的衣袖里一动不动。
可当神庙学徒悄然离去,阿尔真的走到了池塘旁,纸鸟的“乖巧”倏地荡然无存,它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力气弄破了阿尔的衣袖,猝不及防地飞了出来!
“喂!你回来!”
情急之下,阿尔忍不住发声呼唤它,然而纸鸟不但不听话,还耀武扬威般地开始闪闪发光!但它倒没有到处乱飞,而是落在了池塘厚厚的绿藻之上。
不。
阿尔身子一僵。
她辨认出绿藻中隐隐约约的、似蛇似鱼的鳞纹。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阿尔感到一阵无边无沿的痛楚弥散在四肢百骸。
阿尔只见过它绮丽的、华艳的一面,从未设想过它会如此……
如此奄奄一息,甚至……甚至死气沉沉。
第137章 087陶壶在某些特殊的时刻,……
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人的感官总会有片刻的失灵或错乱。
阿尔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第一次学习剑术时,与她搏斗的对手陡然“失手”,锋利的剑刃瞬间划破阿尔的手臂,血液受惊似地大股涌出,将衣衫上的美丽纹饰染成一团无意义的红。当时的阿尔并没有立即感知到痛楚,她只觉得深入自己血肉的剑刃太冷,冷得让她险些打起寒颤。
数月之前,阿尔全身上下只能摸出几枚半新不旧的铜币。她淋着雨,在码头里一次次寻求一份糊口的活计。尽管胃囊空瘪虚弱到无法再出声抗议、身体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彼时的阿尔依旧感觉不到饥饿或者寒冷,她只觉得身上湿透了的破衣烂衫过于沉重,像一套旧时代的铠甲。
此时此刻,痛楚在阿尔的全身蔓延,她在第一时间做不出什么回应,甚至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分辨不出自己眼下的情绪,阿尔只是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纸鸟落脚的那一片腌臜、萎靡的绿色。她的脑子犹如一张才布满字迹便被水洗过的纸,顽强地存在着,保留着密密麻麻的痕,但细看之下,都成了蜿蜒的、模糊的疤。
纸鸟对阿尔的反应很不满意,它似乎忍受不了她的迟钝,从那滩绿色中又飞回阿尔身边,用“喙”狠狠地啄了一下阿尔,将她从无边无际的恍惚中拖拽回来。
“莉塔。”
被唤醒的阿尔声音干涩,她没有再去追扑扇着翅膀飞走的纸鸟,而是极小声地叫出那个脑海里出现的名字。
那一池发臭、污浊的水并未发生变化,隐没于藻类、浮萍之中的鳞片纹丝不动,仍然黯淡无光。
“莉塔。”
阿尔的声音更大了些,她像是在试图叫醒一个陷入噩梦的孩子,语气温柔而怜惜。
池水中的绿色仍未回应阿尔,或许那不是什么鳞片……
无数个夜晚里,莉塔绮丽的鱼尾拍打着水,卷起层层粼光闪闪的波纹,人鱼的鳞片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拥有着比祖母绿还要浓郁的颜色。
那怎么可能是她?那怎么会是她!
码头的雨可能错乱了时空,阿尔不再感受到那种蔓延全身的痛楚,她觉得身上这件缀满廉价珠饰、绣纹粗糙的长裙变回了那套浸满腥臭雨水的破衣烂衫。
她努力蜷缩着身子,尽可能地佝偻着,本能性地挽留着身体散发出的热量。
那绝无可能是她!
她再一次尝试说服自己,再一次说服失败。
臭味、腥气、沉重的呼吸。
阿尔怔神之中,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数月之前的码头,直到身着的长裙不怀好意地向她发起进攻,坠着她向下再向下,使肮脏不堪的水没到阿尔的胸口。
直到呼吸受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直觉操控,步入了池中……
“莉塔。”
阿尔继续向前游去,任凭污水、藻类将她包围,她呼唤她的人鱼。
莉塔觉得自己溺在一个怪诞、怪异的梦里。
她梦见自己起先站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池子旁,从那池不配称之为“水”的东西里看见了祖母的鱼尾。约瑟芬深红色的鱼尾血肉模糊,像是经历过什么凶残可怖的折磨。
莉塔想也不想,她直接跃入那个池子,准备把约瑟芬拖出来——这样的“水”对于一条受重伤的人鱼而言,只会是催命的毒液!
但是,莉塔不明白……莉塔觉得这一定是梦!
她跃进池子之后,有着深红色鱼尾的约瑟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祖母去了哪儿?她不知道,她找不到。
更令莉塔匪夷所思的是,这池子里的绿藻明明没有缠住她的鱼尾,她却动弹不得——莉塔一开始对这一点并没有太过惊慌,她猜想这可能是某种阵法或者法术,动手脚的家伙迟早会来收割“成果”。
在阿尔的培养下,莉塔并不缺乏耐心,她会好好等到那家伙过来,给那家伙一个充满血腥气的“成果”。
可莉塔的等待才开了个头,她就开始觉得抓心挠肝的燥热,不是因为水……不是因为那些恶心的绿色……
莉塔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成年礼上葛瑞丝含笑的一张脸——
“从今天起,莉塔,你不再是一条小人鱼了,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莉塔的嘴巴里塞满了薄得透明的白贝鱼片,她吃力地咀嚼着,没等她费力地把这一口咽下去。阿芙拉便笑吟吟地拍了一下莉塔的后背,呛得莉塔一阵咳嗽,险些把鱼片喷在阿芙拉的脸上。
不成熟的长姐阿芙拉提高音调,用一种诧异的语气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葛瑞丝,莉塔不是小人鱼了?你见过那条成年人鱼像她这样!女神啊,她还是个连吃鱼片都会呛住的孩子呢!”
“咳……咳咳阿芙拉,咳这……都怪你!!”她吃力地向阿芙拉抗议。
葛瑞丝一下一下地拍着莉塔的后背,她虽然面带微笑,那些藏匿在葛瑞丝发丝里的小鱼却纷纷以一种不容小觑的姿态盯住了阿芙拉,似乎计划好了要咬住阿芙拉身上的哪块肉。
“是的,阿芙拉,莉塔还不像条成年人鱼,尤其不像某些成年人鱼,连热潮都经历了十几次,却比小人鱼还要幼稚,总说一些没有意义的傻话。”
“我……我……女神啊!葛瑞丝,你说这个做什么?!”
阿芙拉的脸红得像即将坠下海平线的落日,好不容易平息下咳嗽的莉塔抬起头来,好奇地发问:
“什么是热潮?”
葛瑞丝的脸也红透了,小鱼们倏地调转过头,深深藏进她棕色的长发之中。
阿芙拉目光闪烁,手指攥起又松开,莉塔看见姐姐们交换了一个羞赧、嗔怪的眼神,然后她们异口同声地道:
“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也不是时候……
莉塔从自己“热气腾腾”的脑子里翻出这段记忆——她的“热潮”来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也许就是这种成年人鱼的生理现象让她有了刚才的幻觉,以为祖母约瑟芬被困在这个“泥坑”里!
如果接下来莉塔的感官继续失灵、错乱,她不可能与困住她的家伙对抗。往更坏处设想,那家伙很可能会得逞。
不……她得想个办法……
然而她没从姐姐那里得到帮助,“发热“的头脑不肯让莉塔安安静静地想,它愈演愈烈地制造那些梦一般的幻觉。只是这次不再是约瑟芬受伤的噩梦,那可能……那可能算是个美梦——
“莉塔。”
她的阿尔穿着那身船员的肥大衣衫,捧着一托盘五颜六色的鱼片朝她走过来。阿尔的炼金药水失去了效用,出现在莉塔面前的是阿尔本来的面容。
初雪一样洁白的肌肤,春日海面一样碧蓝的眼眸,与夜同色的发丝没有梳拢,不加妆饰地披散在人类纤薄的肩头。
阿尔远比祖母花园里那些珍藏的人类雕像完美,她是没有瑕疵的存在。
阿尔,她的阿尔,她的人类。
莉塔觉得自己的血液变成了岩浆,它们迟缓地流动着,思维变得迟缓而僵硬。
她们还在那条船上吗?
阿尔的炼金药水失效了,她们该怎么办?!
那些龌龊的、奸诈的人类,她们该怎么对付他们。
人鱼觉得该将他们碾碎、消灭,阿尔会介意吗?她会介意自己除掉她的同类吗?
“莉塔。”
阿尔笑着向莉塔走来,她嗅见鱼鲜甜的香味,她可以向女神发誓,莉塔的托盘上绝对有白贝鱼——阿尔从那里搞来的白贝鱼?他们怎么会给她白贝鱼。
可阿尔却不给莉塔追问的机会,她把满满一托盘的鱼片推到莉塔近前,空出的一双手抚在莉塔的鱼尾上。
阿尔,阿尔!
莉塔呼吸急促,阿尔之前也有碰触过她的鱼尾,但从未有过这种强烈感觉……
火焰……一定是火焰从她的指尖滚上了她的鱼尾,但莉塔感觉不到烧灼的疼痛,她只感到痒,铺天盖地的痒,无法可解的痒……
阿尔,阿尔……
“莉塔!”
不,不对——
有什么东西在扯住了莉塔的发丝,力道毫不客气,还只对一小缕使劲,简直像细针在往她的头骨里刺!如此疼痛的地方甚至又多了一处。
阿尔已经夹起了那片甜嫩可口的白贝鱼,只差一点点就能喂进莉塔的口中。
阿尔的脸好红啊……还是她自己的脸在红?
她想吃掉阿尔笑着递来的那片鱼,还想吃……还想吃一些不在人鱼食谱上的……
“莉塔!!”
那几乎是一声尖叫。
莉塔从臭气熏天的池子里挣扎出缓慢下沉的上半身。
人鱼看见她的阿尔,她的人类——
她用尽全力想要将她拖拽上来,一滴水珠恰好流过她比雪还白的脸颊。
“听着,莉塔,我们必须要离开这个池子。”
阿尔将莉塔头上那个失效的发卡摘下来,用力擦了擦它王冠形装饰上附着的淤泥,“你还能动吗?我该怎么帮你?”
阿尔一边把擦拭好、恢复了几分光彩的发卡给莉塔戴回去——还好!清理过后发卡便能够生效,使莉塔的鱼尾变成了人腿,可以自由活动,一边整理着莉塔的头发,低声安慰她:
“现在我们又聚在一起了,一切问题都不成问题。你也别小瞧我,还记得吗?我之前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你整个儿抱起来!”
不久前靠拽头发叫醒莉塔的纸鸟们分别落在阿尔和莉塔的肩头,它们如同真正的鸟那样摇头晃脑,一会儿看看阿尔,一会儿看看莉塔。没有立刻得到莉塔回应的阿尔轻轻拍了拍人鱼潮红的脸颊:
“你很热吗?莉塔,你摸着有点烫。”
“阿尔。”
人鱼还是没有马上回答阿尔的问题。她看上去有些反应迟钝,顺着本能握住阿尔的手,用红扑扑的脸颊紧紧贴住人类的手心,凉凉的,莉塔娇嫩的皮肤感知到了阿尔手指、虎口上的茧子。
在船舱中的“夜谈会”上,阿尔告诉莉塔,那是她最不喜欢的狩猎留下的痕迹。
“我想吃白贝鱼,切得很薄很薄的白贝鱼,要葛瑞丝或者琴切的那种。”
莉塔热得犹如火炉里一块赤红的炭,她喃喃着,以孩子气的语声道:
“好幸福,阿尔,我有你、有鱼,还有姐姐……”
“你在说什么?莉塔,我听不懂你的话。”
阿尔不理解莉塔毫无逻辑的低语,她迷茫地摸了摸莉塔的头,只觉得人鱼热得更厉害了。尽管知道人鱼的体质非凡,但这样下去,显然不是个好迹象。
一定是因为这些污水!
阿尔不再耽搁,她当即便决定不再和莉塔沟通,直接抱起莉塔就朝岸边走。
她走得太快太急,加上身上的衣裙在浸水后重量惊人,阿尔在岸边一不小心,险些被什么绊倒。
阿尔转过头去,看到两只……不,更准确地说,是这个池子的周围,全都是三三两两、零零星星的陶壶碎片。
天幕上的太阳在即将休憩时爆发了最后一瞬的强烈光亮,粉橙色的余晖总算勉强从池塘上繁盛得过了头的枝叶间渗下来,照亮那一池涟漪不断的水。
过多的绿色正被阿尔珍之重之地捧在怀中,她看清那池水——
一如神庙供给信徒的浆液。
深红色,似汩汩流动的血——
作者有话说:本来还想过几章再让她们见面的,但她们不肯。
谢谢大家的喜欢~来了很多新读者,虽然不一定能看到这里,但我还是在这里感谢一下大家。特别是推文的朋友,由衷地感谢!!
最近太忙了不太能保证更新,下一本可能会全文存稿再发。我开了一本同背景的《圣女与小偷》,但我又很想写末世背景的,之前还有一篇古代背景的小短篇可以扩一下,好纠结啊!!希望坑可以自己把自己挖了再写完hhh
第138章 088灯盏供奉在神像之前的“……
供奉在神像之前的“女神之泪”摇曳着,那一缕银白色的火焰不住地变幻着形态,蔓出的光影晕在高大的神像上,照出一张时喜时愠、威严肃穆的面容。
衣着朴素的神侍们准备送走最后一批信徒,这些早该离开神殿的人依旧恋恋不舍,仍然不住地把夸赞和道谢的话往神侍们身上抛。
“神侍大人,您说得一点儿没错。”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手紧紧攥着诺拉,一手小心地护着一只装满圣水的粗拙陶壶,“自从我们搬了家,离开那片有尖耳朵的沼泽地,一切都好起来了!您还记得苏珊娜吗?她终于能好好地睡上一觉了。虽然我们现在的日子是过得比之前紧了些——”
她因苍老而干瘪的脸颊上浮着一层不和谐的红晕,语气里洋溢着仿佛得到救赎般的喜悦,“但是就像您说的,没什么能比受到女神的庇护更重要!我们都知道,那些尖耳朵,它们迟早会被祂抛弃。”
“不,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妇人每次提到“尖耳朵”,鼻子都会嫌恶地微微一皱,音调也随之上升,但她所表现出的这份无礼,诺拉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出。神侍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老妇人袍角的泥土,以及她过于用力的抓握在自己手腕上留下的红痕。诺拉面上的微笑分毫未变,依旧亲切温和,又透着点隐隐约约的距离感。
“我的意思是——像沼泽地那样荒芜的地方,可能总不免发生些‘小小’的意外,使祂的目光‘不小心’偏离那块土地。”
诺拉一开口,不只是她身旁的老妇人,周围其他的信徒、神侍也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静静听她说话。
“一旦少了祂的关注,沼泽地的庄稼难免会生长得更艰难。如此一整年,最后能做出的面包,哪怕是黑面包,也要少上几只。而那片土地还生活着不少矮人——我听说好像还有些妖精、暗精灵,那么多张嘴巴都在等着面包,我们和他们便很难不发生矛盾。”
诺拉的声音轻柔地响在神殿之中,“女神之泪”的火焰似乎在随着她的语声跃动,它变得越发纤长,越发明亮。这使得神殿之中的其他人纷纷停止了动作,紧张地朝诺拉的方向望过来。那一双双颜色各异的眼睛一时间不知是该落在这个可亲的圆脸神侍上,还是该停留在那只传承千年的灯盏上。
圆脸神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作为女神的长子、受到女神照拂最多的我们,就应当承担一些微不足道的责任。所以我建议您可以换一处地方居住,既是散心——”诺拉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带上了几分揶揄,“毕竟坦白说,沼泽地实在不太适合我们居住。并且,我们这也相当于是在帮女神照顾、援助其他的种族。”
“哦,您……您考虑得真多。女神啊!神侍大人,您真大度,要知道那些尖耳朵——”
老妇人被诺拉的这番话震住了心神,她不仅完全没有发现诺拉悄悄将手腕挣出了她的钳制,老妇人反倒在略作思索后,朝诺拉流露出满满的钦佩和赞赏。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中心神庙想要请您去做圣女了,像您这样慷慨、完美的人,注定要去最接近女神的地方,您绝对是命中注定要侍奉祂的!”
“您过奖了。中心神庙的事……只是大家都这么说罢了!”
诺拉圆如满月的脸庞上泛出淡淡的绯色,她谦逊地阻止了老妇人即将长篇大论式的夸赞,笑容轻浅,脚下的步子没有停,继续把老妇人向神殿之外引去,“您也把我看得太好了,我其实和所有女神的信徒一样。您知道,这世上除了祂以外,没有任何的存在配称得上‘完美’。”
“请您相信,我只是践行祂赋予我们的使命,坚守一个虔诚信徒必备的品质。事实上,这座神庙里的所有人都抱有这样的信念——种族、地位、贫富,所有的身份,在真正的信仰面前都不重要。”
她一只脚迈出神殿,侧过头来。
神侍脏金色的头发在落日的余晖中被染上了一致的颜色,她的神态在暮色里竟与神像有着那么一点微末的肖似。
“只要来到我们的神庙,只要信奉着至高无上的祂,我们都认为他是我们的同胞手足,一定尽其所能地帮助他,不管他身在泥沼,还是位于险崖。”
“女神之泪”倏地拉长了!
它的火焰明明细得仿佛一截随时要断掉的丝线,可爆发出的亮光却让刚刚发表完“肺腑之言”的诺拉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避了开去。
“神侍大人!”
呼唤诺拉的并非那位已经走出神殿的老妇人,也不是那些她预料中即将对她大加赞赏的其他神侍和信徒。还没等诺拉转过头去,以万年不变的笑容安抚这位声音急切、充满恐惧的求助者,她便听到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声地、毫不体面地叫嚷起来:
“女神啊!这是什么鬼东西!呕——离我远些,你这怪物!”
“太臭了,这是什么味道?女神在上,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里是神庙!你们怎么能这样进来!这是在侮辱祂!你们是亵神者。”
诺拉转过身,直直看向那张沾满泥浆、只能看清眼睛的脸。
蓝色,比海更澄澈的蓝,比宝石更璀璨的蓝。
她听见那双蓝眼睛的主人大声而颤抖着道:
“不,我以女神之名发誓,我们绝不是‘亵神者’。我们信奉女神,却又穷途末路,只是想要帮助!”
蓝眼睛狼狈地将左手搭在自己胸口上,由于蓝眼睛的怀中还抱着另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做起这个动作相当费劲。蓝眼睛只勉强坚持了几秒钟。
“有人……有人想迫害我们,女神在上,尊贵的绅侍大人,我们只是想在这里暂时落下脚。您知道,经文里说‘凡祂目光垂怜之处,皆是信徒可前往之庇所’。”
蓝眼睛望着诺拉,“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里更慷慨大度、乐于助人,而我——请无所不能的女神作证,我愿意‘竭尽所能’地为神庙做事来抵偿。”
“竭尽所能”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楚,以往总是萦绕着祷告声的神庙全然静了下来。诺拉觉得身边的那些投过来的目光像蛇一样在自己的脊背上爬,而那四个字,那意有所指的四个字仿佛用铁凿硬生生凿进了诺拉的骨子里!
伴着夕阳逐渐转为冷色调,诺拉觉得蓝眼睛的话在自己的体内散发着无法抹去的森森寒意。
她很清楚,自己看错了人,很可能下错了赌。
但此时此刻,在无数双“虔诚信徒”的注视下,诺拉努力调整着自己僵掉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只有一个答案能够出口。
“当然,我亲爱的手足。”
阿尔把最后一桶水倒进狭小的浴桶里,她本想用袖口擦一擦额头上的汗,但在嗅见那股滔天的臭气后,赶紧把胳膊放了下去。
“今天只有这些水了,你先勉强用一用。明天——”阿尔把脏得最厉害的外袍脱下,拿起浸了水的帕子,为歪歪斜斜躺在浴桶里的少女仔仔细细地擦净了脸庞。
“我保证,我明天会想办法给你搞来更多的水。”
仍然处于“热潮”之中的莉塔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也瞧不出她究竟听没听懂阿尔的话,只见她机械般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忽地抓住阿尔的袖子,慢吞吞地问:
“阿尔……我听见你让他们叫你阿尔……”
正在用手背测量莉塔体温的阿尔微微一怔,脸上的焦急担忧霎时成了忍俊不禁,她以极轻的力道“戳”——也可以说是“点”了一下莉塔红彤彤的脸颊,才附到莉塔耳边轻声道:
“错了,我让他们叫我‘阿尔伯特’,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
莉塔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捏着阿尔袖子的手仍旧没有松开。
“你现在该叫‘邋遢鬼’。阿尔,你真的好臭好臭。而我,我真的好热好热……”
一察觉到池水有问题,阿尔便立刻抱着莉塔离开了那个池子。那个满是泥浆、浮萍、绿藻的池子塑就了她们如今的狼狈模样。
当阿尔意识到莉塔体温高得不正常后,便想抓紧时间找到海洛伊丝,与精灵一起带着莉塔离开这座神庙。但这个计划很快就宣告失败——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莉塔根本说不出海洛伊丝的下落,阿尔在神庙里寻找精灵时,发现这里的四周竟像是专门针对她们设立了一堵堵透明的墙,别人来往自如,她们一步也迈不出。
在仔细观察了神庙中的种种情形后,她们决定混进这个眼下对她们“最危险”的地方来获得破局的办法。这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还未曾可知,不过那两只过于活跃的纸鸟确实安静了下来,它们分别躲进了阿尔和莉塔的头发里。
然而一向自愈能力很强的莉塔却不太妙,在简单洗去泥浆后,人鱼的体温上升得更快。
“你好像变得更热了,莉塔,你感觉怎么样?”阿尔没有计较莉塔的嫌弃,她不断地抚摸着人鱼的额头,又索性把自己额头贴上去。
“真的变热了!莉塔,你应该是生病了,药草……我们现在没有药草。”
原本觉得勉强度过一劫的阿尔立刻直起身子,“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求一些圣水。我马上就回来。”
“不……不……”
可能是因为过高的体温,莉塔整条鱼都变得“慢”了,但还好,这种慢只侵染了她的语速、神态,没有过多的干预她的思维。莉塔及时拦住了关心则乱的阿尔。
她以一股不可思议的力气将阿尔拽进了自己浴桶,水陡然撒出去大半。
湿漉漉的衣袍,汗津津的脸。
阿尔被紧接着拉进一个滚烫如岩浆的怀抱,姜红色的长发垂落在她脖颈,人鱼的唇瓣贴在她耳畔,轻如叹息的话语飘进来:
“赶快……赶快找到精灵……不要和他们打交道。那盏灯……神像前的那盏灯,全是人鱼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忘了交代海洛伊丝了,补一下qwq
第139章 089恐惧在狭小的浴桶里,人……
在狭小的浴桶里,人鱼用发卡幻化出的双腿紧紧缠住阿尔,高热不退的她眼下犹如一块才从火炉里拾出来的炭——不仅散发着令人退避三舍的热气,还由内而外地透出火焰般热烈的红。
“别担心,亲爱的。”
阿尔的一只手探进莉塔的红发,灵活的手指熟稔地代替梳子,将人鱼的长发从头梳到发尾,另一只手则轻轻拍抚着莉塔,她试图靠这些小动作让状态不好的莉塔好受一些,只是效果却聊胜于无。
“这里可是神庙,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收留我们的‘善举’,我也会一直提防他们。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太可能对我们下手。向神庙要圣水应该不会很难。听着,莉塔,你生病了,就必须治疗,这根本没你想的那样难,我去——”
“我没有生病……”
依偎着阿尔的莉塔扬声打断她的解释,人鱼匆匆直起身子,“义正严辞”地强调:“我真的不是生病了!”
然而,莉塔说话的同时,刚刚直起的身子便不受控制般地软下去,重新瘫回了阿尔的怀中。人鱼姜红色的长发蔓下去,纠缠住她和阿尔,这抹艳丽的红色仿佛是目前莉塔身上最有生命力的部分。
被莉塔的红发缠成一颗茧的阿尔叹出一口气来,她没有尝试挣开这道艳色的束缚,而是再次温柔地用手背试过了人鱼额头的温度。
“你身上烫得厉害,这样怎么能行?莉塔,我不会骗你,只要用一点圣水,你的情况会好很多。”
人鱼攥住阿尔贴在自己额头上的手,一双绿幽幽的眼睛似嗔似怒地瞪着她,带着火星似的呼吸再一次喷涌在阿尔的耳畔,不太流畅地说出了憋了有一会儿的话。
“我……这只是‘热潮’,人鱼的‘热潮’,它代表我已经是一条成熟的……成熟的人鱼。我只是有一点点的不舒服……我不需要什么圣水……你不要为我冒任何险。再等等……阿尔,再等几天,我就会好起来。完完全全地好起来!”
莉塔明显不喜欢自己当下的虚弱状态,人鱼向阿尔解释时,甚至故意摆出一副捕猎时的“凶狠”模样来“恐吓”她。这条才成年不久的人鱼卖弄着自己蹩脚而无用的把戏,竭尽全力地想要让阿尔相信自己只是“小问题”。
“但你什么都没有吃。”
浑身湿透的阿尔沉默着听完莉塔断断续续的辩白,她盯着人鱼那双也像是浸在水里的眼眸,微微偏过头去,避开莉塔的绿眼睛,才硬下心来,轻声提出这个最不起眼的“问题”。
“我带来的奶酪、面包……你连看都没有看。莉塔,我绝不相信一条健康的人鱼能够对食物说‘不’。更何况,如果你连东西都不吃,又怎么可能好起来?”
“我……”
莉塔心虚地瑟缩了一下,被揭穿谎言的她下意识地想要从和阿尔的拥抱中挣开,却又被阿尔硬生生拉了回去。
这一拉,她们几乎鼻尖对着鼻尖。
她把她抓得牢牢的。
烧得神思恍惚、四肢百骸都传来痒意的人鱼痴痴地注视着对面的那双蓝眼睛,如此澄澈、清亮的蓝色,让人鱼无法不联想到波光粼粼的海。
倘若她能纵身跃入这片海……人鱼迷迷糊糊、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己全身的燥意、高热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这片海能洗去一切……
但是,不,那是阿尔的眼睛,她怎么能跃进一片从未存在的“海”呢?
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掬起一捧水来,轻轻泼洒在莉塔的脸颊、脖颈、肩头……水滴犹如从项链上的潜逃的珠子,它们欢快地窜下来,携带的清凉瞬间收拢了莉塔再度四散的心神。
为了贪图这点清凉,莉塔忍不住用自己的脸颊贴住阿尔带着水的手掌,亲昵地蹭了又蹭,孩子气地保证道:
“阿尔,我会吃东西的……我会好起来的……”
“吃东西是必须的,不要说‘会’,那只能表示你的身体还不够‘好’。”
人鱼瘪了瘪嘴,莉塔本想就此“蛮横”要求阿尔也给自己一个保证——说她会离神庙那群人远远的,不会去求什么“排不上用场”的圣水。
但当阿尔泼洒在莉塔脸颊上的水重新落入浴桶中,躲在莉塔发间的纸鸟扑扇着翅膀轻盈地飞了出来。这古怪的造物都没有给莉塔再次看清它的机会,就用晕着金光的喙啄了一下莉塔的耳垂。
“我……”
接着,莉塔便像那些下落的水珠,只是它们坠进的是满是“涟漪”、难以转身的浴桶,人鱼坠进的是无边无际、极速袭来的黑甜梦乡。
“莉塔!”
阿尔第一时间抱住身子瘫软的莉塔,以免她滑下去,随即便要去捉那只惹祸的鸟。阿尔虽然对魔法所知甚少,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可就算是再不了解,也看得出人鱼的昏迷与奇怪的纸鸟脱不开关系。
她没有依照自己的情绪大喊大叫,而是将莉塔稳住后,立刻伸出手去捉那只潜逃的纸鸟。
却万万没想到,那只纸鸟完全不闪不躲,反而挺起胸膛,跳在了阿尔的手背上。它颇为自豪地走了两步,精神抖擞地梳理了一下自己不存在的羽毛。
阿尔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她抓住这只纸鸟,又让莉塔躺在自己的臂弯处。阿尔快速地将另一只躲在自己发间的纸鸟薅了下来,把这一对攥在一处。
那双蓝眼睛,仿佛永远都是阳光照耀下的大海,此时此刻像是翻涌起了层层海浪,正在酝酿着一场无法想象的暴风雨。
“你们到底要什么?”
做完了晚课,虔诚地用过了简朴的晚餐,神侍们三三两两地朝住所走去。
紧皱着眉头的神侍诺拉捧着一本厚重的、记载着著名圣徒事迹的古书,在她接连拒绝了三位神侍同行的请求后,其余的神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诺拉的情绪有异,逐渐有意无意地远离了她。
“诺拉神侍。”
从诺拉身后的不远处传来祭司帕特里克带笑的声音,诺拉心烦意乱,没耐心应付这个同样打算转到中心神庙的同僚兼对手。她低着头,继续保持着忧心忡忡的模样,快步朝自己的住所走去。
和祭司不同,女性神侍不但在神庙中的地位相对较低,每天要忙的事更是多得不得了,且不说那个很不稳定的“蓝眼睛”——诺拉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应该把赌注押在他身上。神庙里的大事小情,早课、晚课的内容、引领信徒参拜女神、制备必要的圣水、浆液……几乎每一项都需要诺拉操持。
而祭司——不管是刚踏入神庙的诺拉,还是如今的诺拉,她仍然不知道这帮地位超然的神侍对于神庙有什么用处。很多信徒认为祭司制备的圣水效力更好,但如果的确如此,诺拉认为,帕特里克也没必要一次次偷偷拿走她制备的圣水,将它们谎称是自己的作品了。
“诺拉神侍!您走得也太快了!”
祭司帕特里克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他喘着粗气,唤诺拉的那一声令附近的几位神侍都纷纷转过头来。帕特里克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他一边擦着汗,一边朝诺拉亲切一笑。
“您怎么不等等我呢?方才用餐的时候,我也叫了您好几声,您好像都没有听见。”
诺拉回以一笑,这个在神庙中必备的亲热笑容,诺拉做得比帕特里克更自然、更亲和。
“抱歉,我正想着‘女神之泪’,没有听见您在叫我。”诺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神殿的方向,微微蹙起眉毛,“最近‘女神之泪’的状态都不太好,能产出的浆液越来越少,这种情况要是一直下去……”
诺拉叹出一口长气,忧愁地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
帕特里克对诺拉的惆怅不以为然,“最近来神庙的信徒比之前要少一些,‘女神之泪’的状态比之前差一些也正常。再说浆液这种东西——”
祭司挥了一下手,仿佛这个问题也能这样轻易地挥去,他笑道:“毕竟也不是圣水,多一些,少一些都无所谓。它本来就没法给神庙带来什么收益。”
诺拉不置可否,指了指神殿,“祭司大人,您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这便要去神殿了。我在这本书上看到了一些调整‘女神之泪’的办法,我想要试一试。”
“哦,是这样。”听到诺拉这样说,帕特里克不敢再兜圈子,“我是想说,那个蓝眼睛的‘小子’,你们最好把她盯得紧紧的。她满口谎话,诺拉神侍,您得多加小心,不能让她在神庙里犯什么恶事!您知道,谎言是祂最不能容忍的罪孽。”
祭司大人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同诺拉连使了好几个眼色,诺拉心下冷笑,明白帕特里克是把最繁琐、最吃力不讨好的拷问任务又交给了自己。
而诺拉并不在乎蓝眼睛讲了什么“谎言”,她不认为帕特里克撒的谎会比蓝眼睛要少。
“是,我会看紧他的。愿祂怜悯这迷失的孩子,将他引回到正轨之上。”
看着诺拉将左手按在胸口处,帕特里克松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笑容也变淡了许多。
“那我就没有别的事了,神侍诺拉,愿女神的荣光永远庇护您。”
神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抛下这一句敷衍的祝愿,就加快脚步,毫不留恋地从诺拉身边走过。附近的神侍都暂停了脚步同帕特里克问好,他只矜傲地点了点头,完全瞧不见刚才呼唤诺拉、嘱托诺拉办事时的迫切。
祭司。
诺拉抱紧那本厚重、充满尘土气息的古书,她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一位女性能够获得这个神职,而她自己的资质、受到的神眷也无论如何不可能打破这一约定俗成的旧规。但诺拉总难免怀有一种猖狂的幻想,如果她能够是祭司……
她看向被“女神之泪”染成银白的神殿,诺拉觉得,就算自己进不了中心神庙,至少也能让这里更上一层楼……
在夜晚只身走进神殿,对于诺拉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事。
在她还是神庙学徒的时候,吃完那一碗连饱腹问题都解决不了的荞麦粥后,她便习惯在夜晚走进神殿,匍匐在神像前,沐在“女神之泪”的光芒里。
彼时,负责教导她们的嬷嬷单纯地认为这是诺拉虔诚的表现。当然,诺拉也的确虔诚,比起那些被送进神庙、未来会成为祭司的男孩们,他们无论在神庙内,还是神庙外都过着吃白面包的日子。诺拉呢,她在神庙外,很可能只有变成别人锅里肉汤的结局。
诺拉无法不虔诚。
但她夜里宿在神殿里确实不是因为虔诚。
而是因为恐惧。
不过,诺拉从未想到,在这一晚,她眼里最安全的地方却成为了危险之地。
冷如寒冰的刀刃紧紧贴住诺拉的脖颈,捂住诺拉口鼻的那只手比刀刃还要冷。
暴徒问她:
“那些人鱼呢?”
她恍惚间听见自己和暴徒的心跳声重叠在同一处节拍,如擂鼓般轰鸣。
“那些被你们用来制浆液、圣水、灯油的人鱼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微调了一下,但还是不太满意
——
给大家拜个晚年~
有点不好意思,拖更好严重,抽个奖吧hhh
第140章 090表演抵在咽喉处的锋刃折……
抵在咽喉处的锋刃折着一缕幽幽寒光,在“女神之泪”越发黯淡的灯焰的映衬下,这缕光束如有实体,令神侍诺拉一时间分不清“脊背生寒”是因为这柄明显非凡的利器,还是由于发出诘问的暴徒。
“我想您……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诺拉屏住呼吸,一双眼死死盯住那把抵在自己咽喉处的利刃——神侍短暂地尝到由幻觉编织的血腥味。好一会儿,直到连那暴徒的手都按耐不住地加重了力度,诺拉才找到自己失落的声音,扯开一个狼狈的、尽量表达善意的笑容。
“女神在上,请您相信,这座神庙里的每一个神侍、我们中的每一员,都是女神虔诚的侍从。我们时刻牢记神谕——‘无论是栖息在水中的、奔跑在土地上的,还是穿行于云端的,都是祂诞下的骨肉’。我们绝对、绝对不可能对我们的同胞做出如此恶劣的事——”
然而那匕首却更近一寸,刺骨的寒意顺着锋刃朝着诺拉的要害流。
惊得身体僵硬的诺拉瞪大了眼睛,她想要在生命的倒计时里看清暴徒的面容。可曾照亮神侍无数个日夜的“女神之泪”颓势明显,灯焰只剩下有气无力的一丝,不但比不上匕首晕出的寒光,它简直如同某件破旧、陈腐的礼袍上松脱出的一截银线,毫无“光彩”可言。
神像在暗沉的光焰里隐没了形貌,留下一片空茫茫的黑色。如此“行将就木”的灯焰自然也照不出暴徒的模样,诺拉只看得出暴徒穿着一套并不合身的神侍长袍——这套她熟悉至极的宽松衣衫掩盖住暴徒身材上的一切特征。寥落的光源投在暴徒身上,拖出一条长且庞大的阴影。
那道影子,在此时此刻,在诺拉的眼中,甚至隐约地盖过了暂时“失落”的神像。
“你在撒谎。尊贵的诺拉神侍。”
暴徒的声音笃定,语气冰冷,诺拉无法不联想到许多年前拿出种种理由罚掉自己晚餐的神庙嬷嬷,两者同样不可捉摸,相处中埋藏着重重危机。
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但那人却显然将她看得分明。
这当即唤醒诺拉的本能,使她不假思索地辩解道:
“女神为证,我们绝无可能——”
“如果这种事不存在,诺拉神侍,您应当是第一时间感到震惊、被羞辱、愤怒,而不该是想方设法去反驳。”
暴徒有意压低着声音,其吐露出的每一个字词都与标准的发音有所差异。
这是否是一种方言的语调?诺拉想不起来,她的心思只在维持好体面的笑容上。神侍很清楚,属于“女神之泪”的惨淡白色已经渐渐漫上了自己的脸颊,她不能够继续在暴徒面前示弱。在神庙里的数年生活已经教会了年轻的神侍——弱小不会得到怜惜,只会得到更为凶残的践踏和利用。
诺拉拿出自己过去忍痛挨饿的耐力,让自己的笑容从“惨淡”趋近于“恬淡”。
“所以您是认为——自小在神庙长大的我,立誓为女神付出一切的我,正在祂的神像面前,公然地犯下祂绝不饶恕的罪孽吗?”
“女神之泪”倏然亮起一瞬,撕去一小角夜幕,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诺拉眼睛生痛,生理性的泪水极速蓄满了眼眶。她强撑着看向暴徒,朦胧的视野里,暴徒的面容依旧不清晰,形象却愈发骇人。
以至于片刻之后,明明神殿重新浸入夜色之中,“女神之泪”回归它“奄奄一息”般的亮度,诺拉依旧不敢动作,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整着自己的语气。
“我以女神之名为誓,作为祂卑微的侍从们,倘若我们的手上曾沾过一滴祂‘骨肉’的血,便叫我们永生永世受烈火焚身的苦,做口不能言的奴仆。”
黑暗可以遮掩一切,但却无法抹除一切。
多年在神庙中锻炼出的敏锐感知急迫地提醒着诺拉,暴徒的目光没有变得柔和,也没有被任何欲望染上颜色,那家伙心中翻涌的情绪如暴风雨时的海面,然而却不露分毫,连语速都慢了下来,像是在审视着什么,斟酌着什么。
这似乎不是一场交锋,诺拉脖颈处的匕首也仿佛不存在,这好像只是一场辩论,处于那些悠然自得、饫甘餍肥的阶层的游戏。
“我没有质疑您在撒谎——至少您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是假的。但语言是门艺术,改变某些字词的顺序,或者删减掉某些信息,它可以既算不上是错误的,也谈不上是完全正确的。”
暴徒发出一声轻笑。
这笑声轻得犹如鸥鸟翅膀擦过水面留下的那点痕迹,转瞬而逝,不值一提。停在脖颈上的匕首也纹丝不动。
暴徒倾身靠近诺拉,话语分不清是在发誓还是炫耀。
“请您放心,我对应对这类情况很有经验。”
“你……你是什么意思?不对!”
意识到不对的诺拉立刻拼命伸出手去,想要拽住暴徒的手腕,却没料到原本近在咫尺的暴徒突然收了匕首,以惊人的灵活避开她,向旁侧连退了数步。
“祂虔诚的侍从。”暴徒语声中流露出悚然的笑意,“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诺拉没能抓住暴徒,却在电光火石之间,瞥见了暴徒兜帽下的一抹蓝色。
蓝色……蓝眼睛!
“你为什么会有蒲沙克威的口音?这里距离蒲沙克威明明很远!而且你听起来像——”
她的心思不在暴徒说出的话上,仍一心想要知道这个大胆的“渎神者”究竟是谁。蒲沙克威的蓝眼睛最是出名,难道……
“这没什么值得惊奇的。”
暴徒攥着匕首,任凭一只分外活泼的小家伙从自己的衣袖中钻出。暴徒用指尖敷衍地摩挲了一下它的喙,便催促它去做事。
“‘我是谁’、‘你是谁’,这都不重要。这种问题可以有无数种答案,但答案就一定有价值吗?就像你们一遍遍诵读经文,祂告诉你们‘手足不可相残’,但你们不是仍然不将‘手足’的身份放在心上,并想方设法地曲解祂的话,让自己比别的种族更高一等吗?”
那个活泼的小家伙张开翅膀,展露出自己泛着浅淡金光、肖似飞鸟的形态,它利落地飞向明明灭灭的“女神之泪”。
“你疯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女神留下的圣物,你怎么敢!!你这个该下地狱的渎神者!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暴徒拉下兜帽,露出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庞,她碧蓝的眼眸里倒映着诺拉惊惧、愤恨的神情。
“我更知道,这个可鄙的‘圣物’早在几百年前就该熄灭。你们用了见不得人的龌龊手段让它重新亮起来。依我看,它就该熄灭,就该毁灭!”
“你在说什么?!女神啊!你绝对是失了心智!”
诺拉完全不能理解这个疯掉的蓝眼睛的话,他总不会是因为他父亲的病得上了癔症?她无心在与一个疯子牵扯,当即便朝“女神之泪”赶去,然而那只似乎是由纸制成的鸟身姿轻盈,别说“拦”,诺拉使出浑身解数,指尖都碰不到它。
“这是圣物!你怎么能!你这个畜生!你怎么敢?!”
阿尔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盏好像随时要熄灭的灯,她紧握着匕首的掌心里满是黏腻的汗水。阿尔没有去阻拦那个神侍,毕竟她的目标从不是那个圆脸的少女。
终于,另一只纸鸟——与同诺拉缠斗的那只纸鸟生得如出一辙的纸鸟,忽地从神像前密密麻麻的陶壶中钻出,灵巧一跃,成功地衔住了“女神之泪”,银白色火焰,并在下一刻朝阿尔飞来。
是的,这只鸟,这场“偷窃”,早在诺拉进入神殿前便已经开始。
脚步声、吵嚷声、陶器碰撞声……它们密不可分地缠绕在一处,偶尔一种声音格外突出,转瞬间又被另一种声音压住,间或杂糅着压抑的抽噎声。
海洛伊丝扶住胀痛的额头,吃力地在狭窄的空间里坐起身子,她迷茫地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象——这是一处类似地窖或者地穴的地方,高度只能容中等身材的人低着头站立,四周杂乱无章地摆放着一些咸鱼干、黑面包之类的食物,除此之外,还有两只造型不同、用处不明的陶壶。
精灵看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没有去碰触周围的任何东西,而是搜寻起自己最后的记忆——
她记得那条小人鱼莫名其妙跳进了那个臭气熏天的池子里,海洛伊丝想要制止人鱼这一愚蠢的行为,不然她无法想象接下来的日子自己的鼻子该遭受怎样可怖的折磨。
可是接下来……接下来的事,海洛伊丝便全无印象。
既像是她在那一瞬被什么定格住,无法作为,也像是她做了什么,记忆又被生生清理掉。
海洛伊丝用力地甩了甩头,仍然什么都没想起来。
嘈杂而混乱的声响应该是源于头顶的某处,一道尖叫声短暂地终结了那些声响。出于弓箭手的直觉,海洛伊丝当即侧耳细听。
“‘女神之泪’……鱼!……控制不住了!萨琳娜………不!他们要离开这儿!”
“全是血!到处都是血!她们不可能……我们完了!”
“假的!……祭司会惩罚她们,女神不会原谅……我们……不会有事!”
“矮人说……鸟……‘织针’已经来了……别和神庙……”
精灵细细分析着听到的那段混乱的谈话,交谈的那些家伙使用的语言和精灵语很像,但用词、发音不如精灵语优雅。个别语句还参杂着污言秽语。
就在海洛伊丝意识到自己头顶上方是一群暗精灵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钻进了这个简陋的地穴。
“抱歉,我不得不把你打晕带回来,请放心,你掉进池塘的同伴没事,她已经被人救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挖的坑太多,差点把海洛伊丝落下了!赶紧给她补上来,接下来要好好梳理一下大纲了,开始填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