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父一向视他为得意的关门弟子，所学所思也只对他传授，而奚云月这个亲女儿，反而像捡来的一般，不管不问，随意养活。


    除了不打骂，他将忽视做到了极致。


    即便知道她有制砚之才，也从来没想过要教她。


    以前齐清晖不解，甚至觉得狠心，他不能违背师令，只得偷偷教她，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和师父是一样的，一样的可恨，一样的令人厌恶。


    漆黑的巷弄里，奚云月甜润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迷惑与不解，她倒是没有动怒，只是看着他，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赶她走呢。


    她留在这里不好吗？


    ……


    齐清晖艰难地吐出一句，“我给你三日，若是想好了，便来御砚楼寻我。”


    “师兄，我不想走。”


    他回身，醉步折返郡主府侧门。


    “师兄，我不走。”


    他走至侧门外，只一脚，便要消失在她眼帘。


    奚云月倔强地回，“我不要什么砚谱，师兄，你也别想赶我走。”


    那道蓝衫彻底陷入门内，变得一个遥不可即的幻影，周围寂静一片，只有高墙之内欢声笑语，那是她永远也进不入的世界，遥远缥缈。


    某人摇着扇子过来，拿着扇面凑上女子皎好的脸。


    奚云月一把推开他的扇子，脸上干干净净的，一颗眼泪也没有，少年还在愣神，她闷声不吭地走开。


    裴忌跟在她后头，一直走出了巷弄，此时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奚云月看到一个卖糖人的小贩，情不自禁地站到他面前。


    上面插着的都是些可爱的小动物，也泛有些小人儿，小女孩扎着花苞头，男孩梳着髻，稚气得可爱，她花钱买了两根，递一根出去。


    竟然是给他的。


    少年扬起眉，“都多大了，还爱吃甜的。”


    “少废话，你要不要！”


    她还穿着婢女的衣裳，就对他这个主人大呼小叫，还有没有王法了，裴忌本该生气，可他心里却泛起甜来，嘴角也忍不住翘起，行叭，谁让他对她没脾气呢，看在她受挫的份上，他很乐得陪着她，给予她一点温情。


    好巧不巧，奚光庭等人正从街尾经过，这里离郡主府不远，他们本来听说裴忌跑去凑热闹，忙不迭地往郡主府赶去，可没成想，到底晚了一步。


    正遗憾着出来，想着要到哪里转一圈。


    忽地瞧见了某人笑得不值钱的样子，几个停步，纷纷对望一眼，怪不得没见着人，赶情在这里逗姑娘家。这次奚光庭谨慎稍许，没有贸然靠近，“我怎么瞧着，那女子不像国公府上的。”


    晃玉书一眼就认出来了，那花灯里晃动的一张嫩白的脸，不就是前几日见过的‘民女。’


    他一说，奚光庭顿时拍了下大腿。


    “我就说！”


    他也觉得怪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昨天好不容易约了人去跑马，这小子心不在焉，才转了几圈人就跑不见了，他还憋着气呢。


    嫌这小子不厚道。


    可现在看来，他岂止是不厚道，简直是太不厚道了呀。


    这是把哪家府上的婢女给哄上手了，夜里把人约出来逛花灯，他刚要凑过去，他憋着坏，打算前去坏他好事。


    林阶胆小，赶紧扯住他的袖子，“奚哥，不太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谁让他们运气不好撞上了。”


    他摩拳擦掌，可是兴奋得很好，晃玉书乐得看好戏，指望他拦是不能的了，林阶只好缩缩脖子，他退上几步，“哥哥们可别将我算上了，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府了。”


    吃完了糖人，奚云月拍拍手掌心，抬眼看向天边的明月，“你能不能帮我想个砚铺的名字。”


    既然想着经营铺子，那就是准备留下来了。


    裴忌心底好似落下了什么，有着说不出的快意，但转瞬，那快意落到齐清晖那张清俊的脸上，又得有些刺眼，不知何时，齐清晖跟在他们后头，一直默默地瞧着他们。


    想来，他是不想让奚云月看见。


    看见他了，齐清晖脸上蒙着灯光的朦胧，稍稍的拧起眉。


    裴忌假装没看见，故意将奚云月换了个方向，他的手指落到她的眉间时，本想轻触一下，在撞到女子潋滟的眼时，莫名退缩，没怎么思索，便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名字。


    惯来只有他逛店的份，这京里哪家管事的不把他贡着，哪里需要他来做这么点小事了。


    所以奚云月听着便有些不耐烦，“都不好。”


    他噎了下，“那你说。”


    奚云月唇边还沾着亮晶晶的糖人，蜜糖一样的色渍，柔软的唇轻轻启动时，仿佛散发着甜蜜的香气，她垂下头，又抬起，“你觉得，奚氏砚铺怎么样？”


    好啊。


    简直太好了。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身下的女子躲了一躲，他再看时，齐清晖已经不见了，正要冷笑。


    这时奚光庭不知道从哪跑出来，“哟，这是哪家的婢女跑出来了，裴爷，今儿怎么换了一个，这个比上回那个可要美多了，还是咱裴爷的眼光好，真是妙极了。”


    夜风静了静，乌云压顶般撞到奚云月面上，一瞬间变得懵懂起来，等到她反应过来自己被当成了什么，那小脸霎时紧绷得不行。


    “不是。”


    “不是什么？”


    晃玉书不怕死地把脸凑过来，英俊的脸上写着十足可恨四个大字，“难道你不是裴爷的小情儿？那你和他什么关系，孤男寡女，一起逛街，一起吃糖人，难不成你还要告诉我，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实话告诉我吧，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放心，我嘴巴严得很，定不会去同你主人家告状，只是要治裴爷一个拐带之罪，好好地……”


    哎哟，他被裴爷的一记重拳狠狠地挥到了地上。


    他后退时，连带着糖人的摊贩也受了拖累，好好的糖水弄得支离破碎，那摊贩苦着脸躲闪不及，又不敢寻几位贵人的麻烦，只能连道晦气，推着车子赶紧离开。


    奚云月追出去，赔了他一点钱，又连边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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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等她回过头，愤怒的裴忌抓着人的衣裳，仍在动手。


    眼见着那人的脸都被揍成了五色盘，将要引来官军，她上前劝解，让他别再动手了。


    裴忌正在气头上，压根不听她的。


    奚云月没办法，只好抓着他的胳膊，轻轻一拽，就把他拖出来，也是那么不巧，裴忌的胳膊还挥舞着，收不住势，整个人还往前倾着，那后背就冷不防地撞到了什么。


    这场闹剧一直延续到官军来维护治安才算结束，被打的两人虽是苦主却也不敢告状，一个护着眼睛唉哟，“裴爷手真黑！”


    一个护着鼻子闷哼，“闹着玩的，还当真了！”


    以前他们这么闹的时候，裴爷可不这样啊。


    他这是动了真火了吧。


    最后奚云月苦着脸，把人扔到一边，自己气呼呼地走了。


    半夜宿在榻上，辗转不得眠的裴忌突然坐起来，他伸手抵住脸，终于想到了那时自己挨到了什么，呃，那软中带硬的手感，让一张脸烧得厉害。


    快天亮了，他又跑去冲了个冷水澡。等到躁意平息，这才勉强阖上眼睡了。


    *


    有暑气渐退，秋意来临时，奚氏砚铺悄悄开张了。


    开业当日，便有许多人来捧场。


    奚云月在淮水县的名声有些传到了天京，再加上她同御砚楼的渊缘，与其说那些人是来买砚的，更多是来瞧她这个人的。


    但开门做生意嘛，最不怕的就是让人看了。


    奚云月守在铺子里，从早到晚，任人看，随意看，她这幅大大方的态度，反倒让那些瞧热闹的人不好意思了，特别是林玠。


    因着那天他临近脱逃，让两位哥哥都受了累，过后听说两人被揍得很惨，良心便有点过意不去。


    他瞧完了奚云月，便动了心思，给她做些生意。


    只是当他将目光从女子身上挪开后，才发现那些砚台，竟然真是上品，并不比他日常淘用的差，这一番比较下来，还与某位翰林家的公子夺上了同一块砚台，最后以获胜为荣。


    等到日幕歇下，桃子收拾着柜台的时候，不免纳闷，“奇怪，今日怎的没瞧见靖川哥的影子。”


    她瞥向奚云月，彼时正她和掌事的学着理账，算出今日的账目出入，漫不经心地像是没听见。


    桃子瘪瘪嘴，便不吭声了。


    等到外面人声杳迹，不再有顾人光顾，奚云月勉强梳理了账目上的事情，让掌事的和伙计早点回去休息，玉堂从后堂里出来，准备将门拴上了。


    这时夜幕里传来脚步声，奚云月下意识地抬起眼，却不是裴忌。


    而是一个中年男子。


    她刻意忽略掉心里的失落，询问他是否要来选砚，只是这个时候，她们已经要关门了。


    “请问是奚老板吗？”男子衣衫儒雅，笑起来眉眼有些风霜，像是走了很久才来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铺子里的情况，徐徐地撤回视线，“小的不才，过来应聘砚师，不知奚老板有没有招人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