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暗流之下

作品:《连夜爆更:我的素材库是整个天下

    北境军报是第五天深夜送抵御前的。


    云澜刚批完礼部呈上的秋狝章程,朱笔在“护卫禁军调配”一项上顿了顿。烛火摇曳,映得她脸色有些苍白。连日的疲惫和胸口未愈的伤,让眉宇间凝着一股散不去的倦意。


    陈安是捧着那封插着羽毛的急报跌进来的,声音带着喘:陛下!北境军报!


    云澜抬头,接过沾着尘土的急报。拆开,一目十行。


    粮车在昨日黄昏抵达北境大营。迟了一日,但总算是到了。边军士气大振,主将秦威在信末写了一句:陛下天恩,将士涕零,必以死守国门。


    她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放下信纸,靠进椅背,闭上眼睛。


    成了。


    第一关,算是过了。


    胸口那口气还没松到底,陈安又小声开口:陛下,还有……谢将军的密信。


    云澜睁开眼。陈安递上来另一封信,没有火漆,只是寻常纸张折了几折。她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京中伽罗香,三年内计有七人领用。名录附后。鹰嘴涧之事,与“七”字符有关。臣疑,与先帝病恙亦有关联。详情待查。北境暂安,勿念。


    下面附了一串名字,七个。她扫过去,目光停在第三个名字上。


    慈宁宫,赵嬷嬷。


    太后的贴身女官。


    她捏着信纸的手,指节泛白。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更漏单调的水滴声,嗒,嗒,嗒。


    陈安。她开口,声音有点哑。


    老奴在。


    太后近日,身体可好?


    陈安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躬了躬身:太后凤体安康,只是入秋后常说夜里睡不安稳,太医署日日请脉。


    朕有日子没去给母后请安了。云澜站起身,将两封信都收进袖中,走吧,去慈宁宫。


    慈宁宫里熏着檀香,味道比她寝殿里的龙涎香清淡些。太后正坐在窗下绣花,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笼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极好,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只是神色淡淡的,看人时总像隔着一层雾。


    儿臣给母后请安。云澜行了礼。


    太后放下绣绷,抬眼看来,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皇帝来了。坐。


    宫女搬来绣墩,云澜坐下,接过茶,却不喝,只是捧着暖手。


    听说北境的粮送到了?太后先开了口!


    是,刚到的消息。


    那就好。太后重新拿起绣绷,针线在指尖穿梭,谢将军办事,一向得力。


    云澜看着她绣的那幅图,是岁寒三友,松竹梅,已经绣了大半,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母后这绣工,越发精进了。儿臣记得,赵嬷嬷的绣工也好。从前儿臣衣裳上那些花样,多半是她绣的。


    太后穿针的手停了一下。


    是啊,她手巧。太后应道,目光仍落在绣绷上,可惜年岁大了,眼睛不大好,如今也少做了。


    那真是可惜。云澜喝了口茶,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清苦回甘,对了,儿臣前日看内务府的记档,说慈宁宫今年领的伽罗香,比往年多了些。母后可是夜里睡不安稳,需得安神?


    殿里静了一瞬。


    太后抬起眼,看向她。那双眼睛还是温温和和的,但云澜看见了,那温和底下,有什么东西凉了一下。


    皇帝心细。太后放下绣绷,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是多了些。人老了,夜里总醒,点了香才好睡些。怎么,内务府那边,有说法?


    那倒没有。云澜笑了笑,只是儿臣想着,若是母后需要,朕让太医院再配些更好的安神香来。伽罗香气重,闻久了怕伤身。


    太后看着她,然后也笑了:皇帝孝顺。那就有劳了。


    应该的。


    又坐了一盏茶的工夫,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云澜起身告退。太后也没留,只嘱咐她保重龙体,莫要太过操劳。


    走出慈宁宫,阳光有些刺眼。云澜眯了眯眼,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陛下……陈安跟在她身侧,声音压得极低。


    回宫。


    当夜,云澜没睡。


    她坐在案前,面前摊着谢无戈送来的那份名录,和一卷厚厚的、先帝最后半年的脉案和用药记录。


    七个人里,除了慈宁宫的赵嬷嬷,还有两位先帝的妃嫔、两位公主、一位郡王,以及御药房的一个掌事太监。


    她盯着那个太监的名字:冯保。


    御药房掌事,专司先帝汤药。先帝驾崩前三个月,突发急症,太医院会诊,药方经他手抓取、煎制。先帝驾崩后,此人告老还乡,据说是得了重赏,回老家置田买房去了。


    而伽罗香……她翻着内务府的记档。伽罗香是贡品,有定例,各宫领取都有记录。但记录是记录,真正用多少,怎么用,只有各宫自己知道。


    赵嬷嬷今年领的香,比往年多了三成。


    她放下记档,揉了揉眉心。脑子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先帝的死,鹰嘴涧的劫粮,伽罗香,七字符。


    这些碎片,散在那里,她觉得能拼出点什么,但又缺了最关键的一块。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云澜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沉沉,宫墙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想起那个出租屋的窗户,看出去是另一片楼房的灯光,密密麻麻,像蜂巢。


    那时候觉得憋闷,觉得人生就这样了,一眼望得到头。


    现在呢?


    现在她站在权力的中心,却觉得四处都是窟窿,冷风从不知道哪个方向灌进来,吹得人骨头缝都凉。


    真实的质感。


    她苦笑。真是……质感十足。


    陛下。陈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您该歇了。明日……还有朝会。


    朝会。


    云澜深吸一口气,转身:知道了。


    她躺回床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脑子里一会儿是母亲等药时的侧脸,一会儿是鹰嘴涧那些盖着草席的尸体,一会儿是太后那双温温和和、底下却凉飕飕的眼睛。


    最后定格在谢无戈那封信上。那行字,那圈刺目的朱红。


    朕信你。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谢无戈,你可千万别让朕失望。


    次日朝会,气氛微妙。


    粮道通了,边关稳了,年轻皇帝那道先斩后奏的旨意,和谢无戈血淋淋的追查,让不少人心里都绷了根弦。丹陛下站着的文武百官,今日格外安静,连咳嗽都压着声。


    云澜坐在龙椅上,冠冕沉,衮服重,压得她肩背僵直。她扫过下面一张张脸,那些或恭敬、或畏惧、或探究的神色,尽收眼底。


    户部尚书刘寅出列,禀报秋粮征收的进展,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兵部尚书赵岩奏报边关防务,措辞谨慎。一切都按部就班,平静得有些诡异。


    直到礼部尚书出列。


    陛下,臣有本奏。礼部尚书是个清瘦的老头,姓周,一把山羊胡子,说话慢条斯理,今岁秋收已毕,国泰民安,边关亦稳。臣以为,当行秋狝之礼,以彰陛下武德,慰将士之功,安天下之心。


    秋狝,皇家围猎。


    云澜眉梢动了动。先帝在时,确有秋狝的传统,但自先帝卧病,已停了两年。如今旧事重提……


    周卿所言在理。她开口,只是朕年轻识浅,于骑射一道生疏,恐难当此任。


    陛下过谦了。接话的是站在文官首列的一位——中书令李文渊,李纲的族弟,亦是当朝宰辅之一。他笑容温煦,语气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秋狝乃祖制,既为彰武德,陛下亲临即可,自有禁军护卫周全。且……谢将军不日将返京述职,若陛下亲自主持秋狝,犒赏边军将士,亦是鼓舞士气、彰显天恩之举。


    谢无戈要回来了。


    云澜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敲了一下。消息比她知道的还快。


    李相思虑周全。她面色不变,既如此,便着礼部、兵部、禁军协同办理吧。日子……你们拟个章程上来。


    臣遵旨。


    这事就算定了。云澜看着李文渊退回队列,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秋狝。围场。禁军。


    她心里那根弦,又紧了几分。


    朝会散了,云澜回到御书房,第一件事就是叫来陈安。


    秋狝的事,你怎么看?


    陈安躬着身,声音压得低低的:陛下,老奴以为……此事来得有些巧。


    怎么说?


    谢将军即将返京的消息,今日朝前方才传出。李相便立刻提起秋狝,且句句在理,让人无从反驳。陈安顿了顿,秋狝围场在京城西郊,地势复杂,禁军虽护卫,但……若有人存心,难保万全。


    云澜没说话。她走到舆图前,找到西郊围场的位置。大片的山林,湖泊,确实是个好地方。好到……做点什么,都方便。


    禁军现在谁管着?


    是副统领杨振,李相的门生。陈安声音更低了,大统领之位,自先帝时便一直空缺。


    云澜盯着舆图,看了很久。


    去传话给谢无戈。她转身,看着陈安,告诉他,秋狝,朕会去。让他……顺路带一支边军回来,不必多,三五百精锐即可,扮作他的亲兵。要快。


    陈安眼皮一跳:陛下,这……边军无诏入京,恐遭非议!


    那就让他找个由头。云澜语气平静,剿匪,押送俘获,什么都可以。朕只要人,在秋狝之前,悄无声息地进来。


    是……陈安额角渗出冷汗。


    还有。云澜走回案前,提笔写下一道手谕,盖了私印,派一队可靠的人,去请一个人回京。要快,更要隐秘。


    陛下要请何人?陈安躬身接过手谕。


    冯保。云澜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先帝御药房的掌事太监,那个领了厚赏、风风光光告老还乡的冯保。他老家,就在京南六十里的冯家庄,没错吧?


    陈安捏着那份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手谕,心里一沉,瞬间明白了请字的含义。他头垂得更低:老奴……明白。定会做得干净利落,只说陛下念旧,想问问先帝爷从前的饮食起居忌讳,请他回宫叙话。


    去吧。


    陈安退出去后,云澜重新坐回椅中。胸口伤处又在隐隐作痛,她抬手按了按,触手是结痂的粗糙感。


    秋狝,伽罗香,冯保,谢无戈返京。


    这些事一件件浮上来,又一件件沉下去,在她脑子里搅成一团。


    但很奇怪,那种濒死的恐惧,反而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亢奋的清醒。


    就像在仓库通宵盘点,面对堆积如山的混乱货单,最初是绝望,但一旦开始动手整理,一个个编码对过去,反而能奇异地平静下来。


    现在也一样。


    暗处的敌人出了招,那她就接招。见招拆招,一步步,把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全揪到太阳底下。


    她拿起谢无戈那封密信,又看了一遍。目光落在那行臣疑,与先帝病恙亦有关联上。


    先帝……


    她闭上眼,记忆里属于云澜的那部分翻涌上来。先帝最后那几个月,憔悴,消瘦,时常昏睡,但清醒时,看她的眼神总是很复杂,有愧疚,有不舍,还有某种她当时看不懂的决绝。


    驾崩前夜,先帝屏退左右,只留她一人。那时她已知道自己身为女子,知道这江山是副沉重的枷锁,跪在榻前,浑身发冷。


    先帝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睛亮得吓人。


    澜儿……记住……谁都不要信……龙椅下面……有东西……


    话没说完,先帝咳嗽起来,咳出血,溅在她手上。之后便陷入昏迷,再没醒来。


    龙椅下面有东西。


    云澜睁开眼,看向御书房正中那张宽大、冰冷、雕着九条金龙的紫檀木龙椅。


    那下面,能有什么?


    她起身,走过去,蹲下,伸手去摸龙椅下方。触手是光滑冰凉的木头,雕花繁复,缝隙里积了薄薄的灰。


    摸索了片刻,指尖忽然触到一处轻微的凸起。很隐蔽,在一条龙尾盘绕的缝隙里。她用力按下去。


    咔哒。


    一声极轻的机括响动。龙椅底座侧面,弹开一个巴掌大的暗格。


    云澜呼吸一滞。


    暗格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封信,信封泛黄,没有字。还有一枚小小的、青铜铸造的令牌,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一个字。


    七。


    她拿起令牌,入手冰凉沉重。翻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刻得极深:


    持此令者,可调潜蛟。


    潜蛟?


    她没听过这个名字。是暗卫?是死士?还是什么别的?


    她放下令牌,拿起那封信。信封没有封口,她抽出里面的信纸。


    只有一张纸,上面是熟悉的、先帝的笔迹,力透纸背,却只有寥寥数语:


    澜儿,若见此信,则朕已去,而汝危矣。潜蛟七卫,乃朕予汝最后之甲胄。然启用之时,便是图穷匕见之日。慎之,慎之。父字。


    信末没有日期。


    云澜捏着信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殿内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胸口越来越重的心跳。


    潜蛟七卫。


    七。


    伽罗香,七人。


    七字符。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吐出一口气,将信和令牌重新放回暗格,推上机关。暗格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然后她站起身,走回案前,坐下。


    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窗纸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云澜看着那些光影,看了很久。然后,她提起笔,铺开一张新纸,却没有落下。


    最后,她只写了三个字。


    朕等着。


    墨迹在纸上泅开,深深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