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对比·粗糙与精致
作品:《1988糙汉和小娇妻》 傍晚五点半,夕阳像个熟透了的咸蛋黄,软塌塌地悬在西边天际线上,将整片天空晕染成一片暖融融、金里透红的色泽。光线不再炽烈,却带着一天即将耗尽前的、慵懒而沉甸甸的暖意,斜斜地投射下来,把筒子楼投下长长的、边缘模糊的阴影,也把楼前那片坑洼不平的空地分割成明暗交织的棋盘。
这片空地紧挨着红星运输队的后院墙,平日里除了楼里住户进出,也常被运输队临时用作停车或装卸货的场所。此刻,空地的一角便是一番与筒子楼日常生活气息迥异的忙碌景象。
两辆老解放卡车并排停着,引擎没有熄火,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像巨兽沉睡中的呼吸,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热烘烘的机油味和柴油未完全燃烧的微呛气息。卡车高大的轮胎上沾满了泥土和黑色的油污,车斗敞开着,几个穿着同样藏蓝工装的司机和装卸工正扛着沉重的麻袋或木箱,喊着号子,踏着搭在车尾的跳板上下忙碌。地面是经年累月被重车碾压、油污浸染后的黑褐色,有些地方还积着一小洼反着五彩油光的脏水。斑驳的后院墙上,用白色油漆刷着巨大的标语:“安全就是生命!”,字迹已有些褪色,但依然醒目。
陆霆峰也在其中。他没有参与装卸,而是半蹲在一辆卡车的左前轮旁,背对着筒子楼的方向。他身上那件工装外套沾满了新鲜的油污和灰尘,袖口高高挽起,露出肌肉线条结实的小臂,此刻也满是黑乎乎的油渍。他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的轮胎扳手,正专注地检查着轮胎的螺丝和气压,侧脸在夕阳的逆光中显得轮廓格外硬朗,眉头微蹙,嘴唇紧抿,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技术活计里,对周遭的喧闹和来往行人似乎浑然不觉。夕阳把他蹲着的身影拉得很长,影子斜斜地铺在乌黑油亮的地面上,与旁边巨大的卡车阴影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自行车铃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运输队角落这粗犷喧闹的背景音。
一辆崭新的、漆色锃亮、在夕阳下反射着耀眼光泽的凤凰牌二八大杠自行车,稳稳地停在了筒子楼的单元门口。骑车的人利落地翻身下车,动作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潇洒。正是王云东。
他今天没有穿那套笔挺的中山装,换上了一身更显年轻的装扮:一件浅灰色的“的确良”长袖衬衫,袖子规规矩矩地扣着扣子,下摆整齐地扎在深蓝色的涤纶长裤里,裤线笔直如刀。脚上是一双擦得能照出人影的黑色皮鞋。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乱,秀琅架眼镜后的眼睛,正微微抬起,望向三楼某个窗口,又看了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似乎在确认时间。他推着那辆崭新的、引得路过孩童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自行车,姿态从容地等在门口,与旁边运输队粗粝忙碌的景象,形成了近乎讽刺的鲜明对比。他是精致的,体面的,与这充斥着机油、汗水和重体力劳动的角落格格不入。
许绾绾就是在这时,从楼道里走出来的。
她下班回来不久,身上还穿着幼儿园的工作服——一件浅蓝色的、胸前绣着小鸭子的棉布罩衫,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却更显温婉。她手里提着一个深绿色的帆布书包,正准备去门口的副食店买点菜。
一走出楼道口,她便同时看到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左边,是等在门口、推着崭新自行车、衣着光鲜的王云东;右边,是运输队角落里,那个半蹲在卡车旁、满身油污、专注于手中活计的高大背影。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王云东已经看到了她,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准备好的、温和得体的笑容,推着自行车上前两步:“绾绾,下班了?我算着时间差不多。”
许绾绾停住脚步,看向他,礼貌地点头:“王同志。”她注意到他今天没穿正装,但那身打扮依然与这筒子楼环境显得疏离。
“昨晚说好的,看电影。”王云东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电影票,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自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大桥下面》,七点开场。我们先去‘老莫’吃个便饭?他们那儿新到了咖啡,味道很正。”他连后续安排都已想好,一切都符合他心中“有格调”的约会流程。
许绾绾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右边那个轰鸣嘈杂的角落。陆霆峰似乎刚检查完轮胎,正用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用力擦着手,然后随手将棉纱丢进旁边一个铁皮桶里,站起身。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侧脸正好转向这边,夕阳的金光在他沾着油污的额角和下颌线上跳跃。
许绾绾深吸一口气,转回目光,看向王云东,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却十分清晰的微笑,声音温和但坚定:
“抱歉,王同志。我今晚……有点事,去不了。”她没有找具体的借口,比如身体不舒服或者有工作,只是简单地说“有点事”。这种模糊的拒绝,反而比具体的理由更显得没有转圜余地。
王云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那温和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迅速冷却、沉淀。他握着电影票和自行车把手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他显然没有预料到会被如此直接地拒绝,尤其是在他如此“恰当”地出现、做出如此“得体”邀请的情况下。这不符合他计算的剧本。
但他毕竟是王云东,供销社的业务股长,擅长控制情绪和场面。那僵硬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他的笑容又重新挂回脸上,只是淡了些,也客气疏离了些:“哦?有事啊……那真是不巧。”他没有追问是什么事,那不符合他的“风度”。他只是将电影票慢慢塞回口袋,动作依旧从容。
“实在不好意思。”许绾绾再次轻声致歉,然后,她做了一个让王云东瞳孔微缩的动作。
她没有径直离开,或者回家,而是转过身,朝着那个与“精致”、“体面”毫不沾边的、轰鸣嘈杂的运输队角落走去。她的步伐不快,却目标明确。
陆霆峰刚检查完车辆,正准备去水龙头那边冲洗一下手上的油污,一抬头,就看见许绾绾正穿过那片黑乎乎的空地,朝着自己走来。夕阳在她身后,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边,却也让工装罩衫上那只小鸭子图案显得有些稚气,与她此刻平静而略带郑重的神情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她手里还提着那个帆布书包。
陆霆峰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走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询问。
许绾绾走到他面前,大概两三步远的距离停下。这里离卡车更近,引擎的轰鸣声更大,浓重的机油味也更呛人。她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从帆布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用淡黄色毛巾仔细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毛巾很干净,洗得发软,看得出来是精心挑选过的。
她双手捧着那个毛巾包,递向陆霆峰。
“陆师傅,”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低沉的引擎声,“中午我们幼儿园食堂改善伙食,包了包子。白菜粉条馅的,我……我顺手多包了几个。带回来还是温的,你……你尝尝看?”
她说完,微微抬着眼,看着他。脸颊在夕阳余晖下,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不是因为害羞,更像是一种鼓起勇气后的自然反应。
陆霆峰完全愣住了。
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冷硬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双手捧着的那个淡黄色毛巾包上,又移回她脸上。引擎的轰鸣、工友的吆喝、不远处王云东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退后了,只有眼前这个捧着毛巾包、眼神清澈而认真的女子,和她那句“你尝尝看”。
他沾满黑灰色油污和金属碎屑的手,下意识地在同样脏污的工装裤侧用力蹭了蹭,似乎想擦干净些,但那油污早已浸入布料纹理,徒劳无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那双粗糙的、指节宽大的手,动作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温热的毛巾包。
毛巾包裹得很严实,入手是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温热,隔着柔软的棉布面料传递到他沾满油污的掌心。那温度不烫,是那种食物自然保温后恰到好处的暖,像一颗小心收藏起来的、跳动的小小火种。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毛巾布细腻的表面,那触感与他手上粗硬的茧子和油污形成鲜明对比。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看向许绾绾。夕阳正好照进他深黑的眼底,那里面似乎有某种坚硬的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轻轻撬动了一下。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个来回,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低沉而清晰的音节,混在引擎声里,却格外有分量:
“谢了。”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客套,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给他带包子。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两个字,却仿佛承载了比千言万语更重的意味。
许绾绾听到这两个字,脸上那丝紧绷似乎悄然松开了,眼底漾开一点浅浅的、真实的笑意。她轻轻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朝着筒子楼门口走去——没有再看仍等在门口的王云东,径直走进了楼道。
陆霆峰手里捧着那个温热的毛巾包,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阴影里,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半晌没动。
而这一切,从头到尾,都被单元门口那道推着崭新凤凰自行车、衣着光鲜的身影,尽收眼底。
王云东没有立刻离开。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目光像淬了冰的针,锐利而冰冷地刮过陆霆峰满身的油污、粗糙的双手、手中那个可笑的毛巾包,又掠过许绾绾消失的楼道口。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被冒犯和轻视后的阴郁。他看得分明,许绾绾那份送给卡车司机的、裹在旧毛巾里的白菜粉条包子,那份自然而然的关切,与她刚才对自己那客气却疏离的拒绝,形成了多么刺眼的对比。
他王云东,供销社年轻有为的股长,骑着崭新的凤凰自行车,带着电影票和咖啡厅的邀约,竟然比不过一个浑身脏污、在卡车旁摸爬滚打、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的司机?那包子算什么?那声“谢了”又算什么?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嫉妒、不甘和被羞辱的怒火,在他精心维持的体面外表下无声地燃烧起来。
他没有发作,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握着车把的手,指节捏得微微发白。他最后又冷冷地瞥了一眼仍捧着毛巾包、似乎有些怔忡的陆霆峰,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轻蔑的弧度。
然后,他利落地转身,长腿一跨,骑上了那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脚下一蹬,链条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咔哒”声,自行车轻捷地滑了出去,驶离了筒子楼门口,驶离了那片粗粝喧闹的运输队角落,很快消失在傍晚渐浓的暮色和街角。那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硬气息。
直到这时,运输队调度室那扇油漆剥落的木头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是车队调度老杨——杨德海,五十五岁,在运输队干了大半辈子,脸膛红黑,嗓门洪亮。他显然是看到了刚才楼下那一幕,脸上带着那种过来人洞悉一切的、乐呵呵的笑容,冲着还站在原地的陆霆峰大声调侃道:
“哟!小陆!可以啊!小许老师又给你送‘温暖’来啦?这白菜粉条馅儿的包子,闻着就香!你小子,福气不浅呐!”
他的大嗓门在空地上回荡,引得旁边几个干活的工友也停下了动作,好奇地看过来,发出善意而粗犷的笑声。
陆霆峰被老杨这一嗓子喊得回过神,脸上那点罕见的怔忡迅速褪去,又恢复了平日的冷硬。他没接老杨的调侃,只是瞥了调度室窗口一眼,然后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毛巾包,犹豫了一下,没有当场打开,而是将它仔细地拿好,转身朝着水龙头那边走去,打算先把手和脸洗干净。
夕阳此刻只剩下最后一点金红的边,天幕正在迅速转为深蓝。运输队的卡车影子被拉得愈发巨大绵长,像匍匐在地的怪兽。“安全就是生命”的标语在渐暗的天光中变得模糊。机油味、汗味、还有那毛巾包里隐约透出的、朴实的面食香气,奇怪地混合在一起,弥漫在这片粗糙而真实的人间角落。
楼上的203室窗户里,许绾绾静静立在窗后,目光掠过楼下空地上那个正在弯腰洗手的蓝色身影,又望向王云东消失的街道方向。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个重担。窗台上的风铃静止着,映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
一场无声的对比,在这个平凡的傍晚落下帷幕。精致的算盘撞上了粗糙的真心,体面的邀约败给了温热的包子。有些选择,无须多言,已在这一递一接、一拒一受之间,尘埃落定。而某些嫉恨的种子,却也在此刻,更深地埋入了不甘的土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