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泥胎

作品:《彻微见月包月

    前殿拜过祖师爷,背上包袱,师徒两人下山去。


    晨雾缭绕,青石阶上露水晶莹,布履踩过,留下湿漉漉的印子,一双大一双小,次第延绵至山脚。


    彻微紧紧攥着包袱带,小跑着跟在东方月身后,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昨夜她激动得整宿没睡,今晨披露而起,竟不觉得困倦,反而神采奕奕。


    “师父,我带这些粮食够不够?”


    “不够路上再采买。”


    “师父,咱们去南方还是北方,会冷吗?”


    “南方。”


    “师父,您为什么从来不带师兄出门呢?”


    “……”


    东方月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他伸手替徒弟整了整歪斜的发簪,温声道:“平日里总见你闷声不响地练功,今日倒像只欢快的小雀儿。”


    彻微脸一红,低头盯着鞋尖,声音细如蚊呐:“......第一次跟师父下山,彻微忘形,惹您烦了……”


    东方月轻笑:“不烦,以后为师常带你出门,日久习惯便好。”


    山岚拂过,晨光穿透云霭,照亮师徒二人身后蜿蜒的路。


    半日后,二人在城中茶肆歇脚。


    彻微心中惴惴,她如今连御剑飞行还没学会,连累师父只能跟她徒步或乘坐车马,耽误行程。


    东方月似是看出她的不安,向茶博士要了盘点心。他辟谷已久不食俗物,小姑娘方修道数月,想来此时已疲于劳途,饥馑难忍。


    又问彻微:“为师见你心不在焉,可有心事?”


    彻微抿唇:“徒儿的确有一疑问,希望师父能解惑。”


    东方月将点心碟子推到她面前:“但说无妨。”


    “师兄修为在我之上,师父为何不曾带他下山,却……”


    她低垂着眼睫,像两片蝶翼,微微翕动。


    东方月了然,端盏道:“彻尘之事,你既已与他同门,为师应当向你透露一二,只是眼下还未到时候。”


    彻微惊诧抬眸,东方月正仰首饮茶,只见他握盏的修长手指,段玉般一节白皙脖颈。


    待放下茶盏,东方月好笑地对她道:“呆着做什么,快吃些点心填填肚子,继续上路。”


    师父实在俊美,注目望来让人不敢对视,不笑时如山巅雪,空生敬畏,一笑则如三月春,心生摇曳,彻微捏着点心食不知味,羞赧地将脸埋进袖弯。


    东方月不知她各种思绪,掐指算此行吉凶祸福,无有意外。


    向南去,雨水渐稠。


    阴云蔽日,昼伏夜行,他们在破庙中借宿,柴火潮湿,明火难燃,却一个劲儿地冒着浓烟。


    等到终于烧起来,彻微呛得直咳,去檐下接着雨水刷洗指缝和脸颊的烟灰。


    东方月坐在茅草铺成的垫子上打坐,闭目凝神,他听见破茅外稀稀落落的雨声、噼里啪啦的火柴燃烧声,以及彻微压抑着的咳嗽声。


    东方月忽掀开眼皮,看向门口。


    风吹着合不拢的古旧木门,枢轴吱呀作响,彻微背对着他坐在脱漆腐朽的木槛上,她绾起裤腿,将赤足伸进雨帘,一下一下地冲洗。


    彻微靠着枢柱又咳嗽两声,闷闷的,几乎掩进雨中。


    “过来。”


    东方月说。


    彻微扭过头看他,东方月仍闭着眼。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踌躇着走到他面前,在他膝边跪下。


    轻声:“师父有何吩咐?”


    东方月动了动搭在膝头的手,抓起她的腕,放在自己腿上,三指压脉寸关尺:“为师听你咳得厉害,恐你染伤寒。”他阖眸低语,专心致志地搭脉。


    彻微的目光顺着他搭脉的手指,落在他闭着眼的脸上,她肆无忌惮地盯着师父瞧,好像极少有这样的机会。


    师父天庭饱满,眉心上是美人尖,剑眉像画上去的那般齐整,鼻梁挺直,唇如舟,忽一启,白齿微露:


    “闭眼。”


    彻微疑心师父什么都知道。


    她依言合眸。只觉得一股真气从师父的指尖注入自己脉中,顺着经络直达丹田,元府清明。


    闭着眼,她听见很远很近的雨声,像有鸟鸣,婉转如丝。


    还听见呼吸声,她的,师父的。


    彻微又想咳嗽了。


    良久,东方月松开手。


    “多谢师父。”


    跪久了腿麻,彻微从地上爬起来,用另一只手摩挲在师父方才给自己搭脉的位置。


    她不会看病,摸不出所以然。


    只觉得师父的手指温热,似有薄茧,像砂纸的质感。


    见她又拎着两只鞋朝门边走,东方月叹气,抬声道:“莫再去淋雨,烘干衣裳来打坐。”


    彻微说是。


    翌日雨停,临行前,彻微见师父从包袱中拿出三支香,插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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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香炉中。


    彻微见他拜,自己也跟着鞠躬。


    “师父,这是哪位神仙?您为何进门不拜?”


    “忘了。”


    彻微惑道:“什么?”


    东方月望向堂桌上端坐的那尊神仙,泥塑早已褪尽彩绘,只剩斑驳土胎。风雨蚀出纵横沟壑,香火熏出龟裂纹路。双臂残断处露出几茎稻草,眼珠模糊成团,衣褶间积着不知几朝灰尘。唯有那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悬着慈悲如神。


    “这是为师的师父,你的太师爷,上松下轻仙师。”


    彻微怔愣,朝那座上泥塑复鞠躬,喃喃道:“徒孙彻微见过太师爷。”


    东方月道:“不必过礼,师父曾对为师道,当知仙圣元非相,只在苍生痛处真。莫塑金身坐忘机,万家寒暖即天机。”


    彻微懵懂地望着他。


    “我幼时修道,随师父四处云游,彼时你太师爷名扬天下,百姓为其遍建祠观,我二人常借以歇脚。”


    东方月轻叹道:“你太师爷向来不在意这些泥胎俗物,为师也不把泥塑当他,只是见这茅屋破落,睹物思人,借它上三炷香怀想故师罢了。”


    彻微酸涩难语,复看向座上泥胎,遥想诸多岁月间,这泥塑也曾光彩照人。


    仙师松自轻带着尚为稚子的徒儿东方月,云游途经此地,于茅屋留宿,他们或许也曾听见大雨落下的声音,也曾吹着火折子艰难引燃湿柴……


    仿佛时空在某一刻重合,人与物却已非故容。


    拜入仙泰山半载,彻微仍有时夜中梦魇,梦见回到大槐庄,人语如刀目如箭,将她伤得含泪惊醒,又怒又悲,许久才想起来,自己置身何地。


    她早已离开大槐庄了,她不再是见月,她叫彻微。


    过去种种像做了一场梦,她只有在东方月身旁,才觉得眼前一切是真实。


    “死去云知万事空,不如春风过人间。”


    可东方月对她道,“彻微,若有一日为师登遐,你亦要如我如此。”


    彻微听他肃然郑重,惶惶地看向太师父的塑像:“太师爷在人间数千年,师父岁未及百,春秋正盛,何必急着交代这些。”


    江南春风过,屋外树影婆娑,东方月看向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轻轻喟叹:“你说的是。”


    路上泥泞未干,两人已经走远,树影落在斑驳墙面,旧炉中香近燃尽,一截香灰无声折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