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风起于青萍

作品:《风起于晋室南渡

    胡汉借乌尔哈之口散播的谣言,如同投入浑浊水面的一颗石子,虽未立刻激起滔天巨浪,却在石勒大军内部那本就暗流涌动的深潭中,漾开了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支雄是否完全相信了关于石虎构陷的传言,外人不得而知。但自那以后,他麾下部队与石虎前锋之间的摩擦明显增多。两支队伍在划分驻防区域、领取补给物资时,时常发生口角,甚至出现了几次小规模的械斗。虽然都被双方将领及时弹压下去,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敌意和相互提防,却如同疫病般悄然扩散。


    石勒显然注意到了这种不正常的氛围。他没有公开斥责任何一方,而是以“整饬军纪、提高戒备”为名,进行了一次不痛不痒的部队轮换,将支雄的一部分兵力调往侧翼,与石虎部拉开了一些距离。这看似公允的处理,实则透露出石勒对内部不稳的担忧,以及他试图维持平衡的无奈。


    这一变化,自然没有逃过王栓的眼睛。他迅速将情况报予胡汉。


    “石勒在安抚,也在防范。”胡汉分析道,“这说明支雄与石虎的矛盾确实存在,并且已经影响到了石勒的决策。这是个好消息,但还不够好。”


    他需要的不是这种小摩擦,而是一个能真正撼动战局的契机。


    就在龙骧军镇于鹰嘴涧苦苦支撑,内部物资日益匮乏,士卒面带菜色之际,王栓派往南方的探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带回了一个足以改变局势的消息。


    “镇守使!南面急报!”王栓几乎是冲进帅帐的,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刘琨公!刘越石公动了!”


    帐内众人精神陡然一振,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王栓身上。


    “细说!”胡汉沉声道,心脏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王栓深吸一口气,快速禀报:“我们的探子确认,刘琨公趁石勒主力被我军拖在鹰嘴涧之机,联合代公拓跋猗卢,集结步骑逾万,出晋阳,北上反击!目前已攻克石勒控制的楼烦等数座城邑,兵锋直指雁门郡!石勒的后方,告急了!”


    “好!”张凉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刘越石公果然信人!此乃围魏救赵之策!”


    李铮也长舒了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石勒后方受袭,雁门若失,其归路堪忧,粮道亦可能被截断!他绝不可能再安心在此与我等对峙!”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欢呼声,多日来的沉重压力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然而,胡汉在最初的振奋之后,迅速冷静下来。他走到沙盘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并州北部的地形。


    “刘琨公此举,确实解了我鹰嘴涧之围。石勒必然要分兵回援。”胡汉的手指在沙盘上雁门郡的位置重重一点,“但是,诸位切勿高兴太早。”


    他环视众人,语气凝重:“第一,石勒会如何分兵?分多少?他会留下谁继续围困我们?第二,即便石勒主力北返,留下的部队也绝非我等可以轻易击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军如今的状态……还有能力趁势反击吗?”


    胡汉的话如同一盆冷水,让众人发热的头脑迅速降温。是啊,龙骧军镇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箭矢将尽,粮食短缺,士卒疲惫。即便石勒退兵,他们恐怕也没有力量进行大规模的追击或收复失地。


    “镇守使所言极是。”张凉冷静下来,抱拳道,“当务之急,是弄清石勒的应对之策,以及我们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争取到最大的喘息空间,乃至……寻求一线破敌之机!”


    胡汉赞许地点了点头:“没错。王司丞,乌尔哈那条线,现在是关键!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尽快从他那里,弄清石勒的决策!他何时退兵?退多少?留谁断后?”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王栓深知事关重大,立刻转身离去。


    胡汉又看向张凉和李铮:“我军也不能干等。张司马,从即日起,暗中减少正面守军人数,将部分体力尚可的精锐撤至二线休整,但要做出防御依旧严密的假象。李长史,清点所有能动的存粮和箭矢,做好……随时可能行动的预备。”


    他的命令带着一种未雨绸缪的决断。无论石勒是退是留,龙骧军镇都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和最好的准备。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就在鹰嘴涧内悄然传开。刘琨出兵的消息极大地鼓舞了苦苦支撑的军民士气,尽管上面严令不得松懈,但每个人眼中那近乎绝望的阴霾,终于被一丝名为“希望”的光芒驱散。


    两天后,王栓带回了乌尔哈冒死传递出的最新情报,印证了刘琨出兵的消息,并且更为详细:


    “镇守使,确定了!石勒已决定亲率一万五千主力,即刻北返迎击刘琨!留守此处继续围困我军的,是……石虎,以及支雄的一部,总兵力约八千!”


    石虎!还有与石虎不和的支雄一部!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这个组合,着实有些微妙。


    “石勒这是……既要困住我们,又不想让石虎一人独大,所以把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硬凑在一起?”李铮皱眉道。


    胡汉却笑了,那是一种看到破绽的、冰冷的笑意。


    “如此安排,正说明石勒后方吃紧,不得不走,却又对我军极为忌惮,不敢完全撤围。而将石虎和支雄放在一起……”胡汉目光扫过沙盘上代表敌军的两处营寨,“这哪里是围困?这分明是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内讧的火药桶!”


    风,已然起于青萍之末。而点燃这个火药桶的机会,似乎已经摆在了龙骧军镇的眼前。


    第九十二章困兽犹斗


    石勒主力拔营北返的消息,如同久旱后的第一声惊雷,瞬间传遍了鹰嘴涧内外。龙骧军镇上下,从将领到士卒,再到普通民夫,无不感到肩头那令人窒息的重压为之一轻。许多人甚至喜极而泣,相互拥抱,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然而,短暂的狂喜之后,更严峻的现实摆在了面前。


    石勒虽走,却留下了八千虎狼之师,由凶名赫赫的石虎以及与其素有龃龉的支雄一部共同统领。这八千人马,依旧如同一道铁箍,牢牢套在鹰嘴涧的脖子上。而且,失去了石勒的压制,石虎与支雄之间的矛盾,很可能会以更激烈、更不可控的方式爆发出来,这对于被困的龙骧军镇而言,既是机会,也意味着更大的不确定性。


    镇守使帅帐内,气氛在振奋中透着凝重。


    “石勒北返,我军压力大减,此乃天赐良机!”张凉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急切,“镇守使,我军是否应趁敌军主帅更替、内部不稳之机,主动出击,里应外合,先击破石虎或支雄一部?”


    这个提议充满了诱惑。若能一举击溃留守的敌军,不仅能彻底解除围困,甚至可能缴获大量急需的物资。


    但胡汉却缓缓摇头,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我军如今状况,诸位心知肚明。士卒疲惫,箭矢将尽,存粮无几,尚能持兵站立者,已属不易。此时出击,纵有地利,面对八千养精蓄锐的敌军,胜算几何?即便惨胜,我军还能剩下多少元气?届时,若石勒去而复返,或者周边其他势力趁虚而入,我等又当如何自处?”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冷水浇在众人心头,让刚刚升起的躁动迅速冷却。张凉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他知道,胡汉说的是事实。龙骧军镇如今,更像是一头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困兽,需要的是舔舐伤口,恢复力气,而不是贸然露出最后的獠牙。


    “那……我们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围着我们?”赵老三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他的骑军营在之前的袭扰战中也有损失,憋着一股劲。


    “当然不是。”胡汉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代表石虎和支雄两部的标识上,“石勒留下了一个绝妙的局面。石虎骄横,新败之余急于挽回颜面;支雄怨怼,对石虎乃至石勒都心怀不满。我们要做的,不是去硬碰硬,而是……火上浇油,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他看向王栓,目光深邃:“王司丞,乌尔哈现在是关键中的关键。石勒一走,他与我们交易的风险小了很多,胆子应该会更大。通过他,我们要做三件事。”


    “第一,继续向他提供少量盐酒,维持这条线,并让他相信我们的‘诚意’和潜力。”


    “第二,让他想办法在支雄部下中散播消息,就说石虎认为上次龙首关之败,皆因支雄救援不力,甚至暗中与我们有勾结,此次留守,石虎已得石勒默许,要找机会清算支雄!”


    “第三,同样,也要让石虎那边‘无意中’得知,支雄因其部下伤亡惨重,对石虎怨气冲天,已暗中向我们示好,准备在合适的时机……阵前倒戈!”


    帐内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胡汉这是要将“离间计”用到极致,不仅要加深石虎与支雄的猜忌,更要凭空制造出“支雄欲反”的假象!此计若成,石虎与支雄别说协同围困,能不互相火并就已经是万幸!


    “此计虽妙,但……是否太过凶险?”李铮有些担忧,“若弄巧成拙,促使石虎不顾一切先全力攻我,或者支雄为自证清白,反而更加卖力攻打我们,岂非引火烧身?”


    胡汉冷静地分析道:“石虎新败,兵力虽众,但士气受挫,且忌惮我军‘雷火’(虽然我们已几乎用尽),若无十足把握,他不敢再轻易发动石勒那种规模的强攻。支雄更不可能,他本就被猜忌,若主动猛攻,损失的是他自己的实力,只会让石虎更轻易地拿捏他。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互相提防,围而不攻,甚至互相拆台。”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时间恢复体力,时间等待可能的外部转机,时间让石勒在北面与刘琨公打得难解难分!只要他们内部乱起来,给我们十天,哪怕只是五天,情况都将大不相同!”


    众人细细思量,都觉得在目前形势下,这确实是风险最小、而潜在收益最大的策略。


    “属下立刻去办!定让石虎和支雄之间,疑云密布!”王栓领命,眼中闪烁着执行艰巨任务的光芒。


    命令下达后,龙骧军镇开始了外松内紧的休整。表面上,关隘防御依旧,巡逻队次第往来,仿佛仍在严阵以待。但实际上,大部分士卒被轮换下来,得到宝贵的休息时间,伙食也尽量向一线恢复体力的士卒倾斜。匠作监抓紧每一刻,修复破损的兵甲,打造简陋的竹枪竹箭。李铮和王瑗则全力组织民夫,在山涧更深处开辟小块菜地,搜寻一切可食用的野菜、猎物,千方百计地扩充着微不足道的食物来源。


    而在包围圈的外侧,一场无声的、针对人心的战争,通过乌尔哈这条隐秘的渠道,激烈地展开着。


    谣言如同无形的毒刺,精准地扎进了石虎与支雄本就脆弱的关系之中。石虎营中,关于支雄“心怀异志”、“暗通龙骧”的流言愈演愈烈;支雄营内,关于石虎“欲借刀杀人”、“排除异己”的恐惧也在不断蔓延。两支近在咫尺的军队,戒备的目光不仅投向鹰嘴涧,更频繁地投向彼此的营寨。


    石虎几次想召集支雄议事,都被支雄以各种理由推脱。支雄麾下的部队,在领取补给、换防交接时,与石虎部下摩擦不断,气氛剑拔弩张。


    龙骧军镇,这头看似被困于涧中的疲惫野兽,正利用敌人内部的裂痕,小心翼翼地喘息着,恢复着,等待着。它知道,猎人们之间的不和,就是它最好的疗伤药,也可能是它反戈一击的唯一机会。困兽犹斗,其势虽危,其心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