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的画面在苏念安的手机屏幕上剧烈抖动，像一片被狂风掀翻的落叶。


    最开始入眼的是一片被踩得狼藉的野草，草叶上沾着暗褐色的污渍，镜头剧烈晃动中，能看到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那是联盟设在某国的临时评估站点，标志性的白色外墙被熏得发黑，几扇窗户破了洞，像黑洞洞的眼。


    “咳……咳咳……”


    粗粝的喘息声从听筒里钻出来，混着电流的滋滋声，刮得苏念安的耳膜发疼。她攥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办公桌上的评估报告被指尖带起的风掀动了一角，纸上“某国矿产资源风险评级”的字样刺得人眼睛发酸。


    视频的拍摄者应该是在奔跑，镜头时不时磕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沉闷的声响。苏念安认得那个拍摄者，是老周，周正明，在某国做了三年的驻地评估师，上个月视频会议的时候，还笑着跟她说，等这次任务结束，就带点某国的特产咖啡豆回来。


    老周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又掺着压抑到极致的恐惧：“他们……他们冲进来了……不知道是哪伙的……妈的……”


    一声枪响撕裂了嘈杂的背景音，镜头猛地向下一坠，野草的碎屑铺满了整个画面。苏念安的心跟着镜头狠狠一沉，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办公室里的空调出风口还在嗡嗡作响，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有冰碴子顺着脊椎往上爬。


    “老陈……老陈他没跑出来……”老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苏念安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常年穿着的那件灰色冲锋衣肯定沾满了泥土，头发乱得像鸡窝，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怕是红得像血。


    老陈，陈立，是老周的搭档，一个话不多但做事极稳的男人，去年还在联盟的年度峰会上分享过某国的地缘政治风险评估经验。苏念安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陈立的样子，他站在台上，手里拿着激光笔，PPT上的每一个数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他说：“风险评估不是纸上谈兵，是要踩着实地，才能算出最精准的概率。”


    实地。


    现在，那片土地成了吞噬他们的陷阱。


    镜头终于稳定了片刻，苏念安看到老周的脸出现在画面里。他的脸上沾着血污，一道口子从眉骨划到颧骨，血还在往外渗，糊住了他的半只眼睛。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惶恐，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站点里的资料……全被烧了……电脑也砸了……”老周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我们的评估日志……还有那些村民的访谈记录……全没了……”


    苏念安闭上眼，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记得老周和陈立这次的任务，是评估某国北部矿区的社区冲突风险。那里的矿产资源丰富，却因为开采权的归属问题，常年纷争不断。联盟的评估报告，本是要为后续的资源开发和社区补偿提供依据，可现在……


    镜头又开始晃动，老周似乎是躲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叫喊声，是某国的本土语言，苏念安听不懂，但那声音里的暴戾，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


    “苏念安……”老周突然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如果……如果我回不去了……帮我跟我女儿说……她爸不是懦夫……”


    苏念安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手机屏幕上的画面。她想说点什么，想喊老周的名字，想告诉他坚持住，想告诉他联盟会派人去救他，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是风险评估师，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分析各种可能性，计算风险系数，预判潜在危机。她能算出某国的政局动荡概率是百分之六十五，能算出矿区冲突的爆发周期是三个月，能算出驻地站点的安全防护等级是三级。可她算不出，危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算不出，一个鲜活的生命，会在她的计算之外，突然亮起红灯。


    视频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像是太阳落了山，又像是老周躲进了更深的阴影里。能听到风声，呜呜地刮着，像鬼哭。老周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他好像是对着镜头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联盟的标志……我还戴着……”


    这句话说完，镜头猛地一歪，然后，画面彻底黑了。


    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一声声，敲打着苏念安的耳膜。


    她僵在椅子上，手机从指尖滑落，砸在办公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窗外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乌云沉沉地压着，像是要塌下来。办公桌上的评估报告还摊开着，那一行行整齐的字迹，此刻看起来无比刺眼。


    风险评估。


    风险。


    评估。


    苏念安突然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溢出来。她想起联盟的那句标语：“预见风险，守护安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可今天，他们预见了风险，却没能守护住自己的人。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视频的最后一帧，一片漆黑的画面里，仿佛还能看到老周带血的脸，听到他那句带着哭腔的话。


    苏念安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沉沉的乌云。她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联盟的风险评估师，从来不是躲在办公室里敲键盘的懦夫。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联盟应急指挥中心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沙哑却坚定：“我是风险部苏念安，我申请……立刻前往某国，接手老周和陈立的评估任务。”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了。


    续篇


    电话那头的忙音持续了三秒，随即被一个冷静的女声取代：“苏念安评估师，应急指挥中心收到你的申请。重复一遍，你申请即可前往某国，接手周正明、陈立的未竟任务？”


    苏念安握着手机的掌心已满是冷汗，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楼下是联盟总部的车水马龙，玻璃映出她苍白的脸，眼底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她咬了咬下唇，声音比刚才更沉：“是。我清楚某国当前的局势，也知道驻地站点已遭破坏，所有一手资料损毁。但我必须去，老周和陈立的评估做到一半，那些数据、那些村民的诉求，不能就这么石沉大海。”


    “指挥中心需要对你的申请进行评估，”女声顿了顿，“某国北部矿区的冲突正在升级，当地武装势力盘根错节，外交部昨天刚发布了橙色鱼警。苏念安，你要想清楚，这不是一次常规的外勤。”


    “我很清楚。”苏念安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摊开的地图上，某国北部的矿区被她用红笔圈了一圈，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风险点——部族矛盾、资源分配失衡、外部资本介入……这些都是她和老周上周视频会议时逐条梳理过的。“常规的外勤，不需要我现在申请。正因为危险，才需要有人去完成他们没做完的事。”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沙沙作响。苏念安能想象出，指挥中心的工作人员正在快速调取她的档案——从业八年，参与过十七次高风险地区的评估任务，其中三次获得联盟的“风险预判金奖”。她的履历，足够支撑她的生请。


    “评估通过。”三分钟后，女声再次响起，“应急指挥中心将为你协调最快的航班，两小时后起飞。随行配备一名安全顾问，代号‘磐石’，他会在机场与你汇合。抵达某国首都后，有当地的联络员接应，注意，联络员的身份是保密的，你们的接头暗号是‘咖啡豆的收成不好’。”


    “收到。”苏念安挂断电话，转身开始收拾东西。她没有拿太多衣物，只塞了几件耐磨的冲锋衣和长裤，然后把平板电脑、录音笔、便携式打印机一股脑塞进背包。最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枚联盟的徽章，银色的，上面刻着“预见风险，守护安全”八个字。这枚徽章，老周和陈立的制服上也各有一枚。


    她把徽章别在自己的衣领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是一种无声的嘱托。


    收拾妥当，苏念安看了一眼时间，距离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驱车前往机场。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城市的高楼渐渐被郊区的田野取代，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段视频——老周带血的脸，破碎的站点，还有那句“帮我跟我女儿说，她爸不是懦夫”。


    老周的女儿今年刚上小学，叫周念念，和苏念安的名字只差一个字。上次视频会议，老周还笑着给她看女儿画的画，画里有一个穿着冲锋衣的男人，举着一面小旗子，旗子上写着“联盟”。


    苏念安的眼眶又热了，她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泪憋回去。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要去的地方，容不得半点软弱。


    抵达机场时，距离起飞只剩四十分钟。苏念安刚走到国际出发口，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朝她走来。男人很高，身形挺拔，脸上戴着一副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走到苏念安面前，声音低沉有力：“苏评估师？我是磐石。”


    苏念安点了点头，伸出手：“麻烦你了。”


    “职责所在。”磐石和她握了握手，掌心粗糙，带着一层薄茧，“你的装备我已经帮你托运了，登机牌在我这里。另外，指挥中心刚发来最新情报，某国北部矿区的冲突又加剧了，有一伙不明武装占领了老周他们的驻地，正在搜寻幸存者。我们抵达首都后，不能直接前往矿区，需要先绕到南部的一个小镇，从那里再想办法潜入。”


    苏念安的心一沉：“搜寻幸存者？那老周和陈立……”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消息。”磐石的语气顿了顿，“指挥中心已经动用了所有的情报渠道，但是矿区的信号被屏蔽了，消息传不出来。我们只能祈祷，他们还活着。”


    祈祷。


    这个词，在苏念安的职业生涯里，几乎从未出现过。她是风险评估师，信奉的是数据和逻辑，是概率和预判。可现在，面对失联的同伴，她能做的，竟然只有祈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登机口的广播响起，提醒乘客开始登机。磐石把登机牌递给苏念安：“走吧。”


    飞机冲上云霄时，苏念安靠在舷窗边，看着脚下逐渐缩小的城市，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刚入行时，导师对她说过的话：“风险评估师，是站在刀尖上跳舞的人。我们的每一个判断，都可能影响很多人的命运。所以，你必须比任何人都冷静，比任何人都勇敢。”


    那时候，她还不太懂这句话的重量。直到今天，直到她亲眼看到同伴身陷险境，直到她自己踏上这条险路，她才明白，所谓的冷静和勇敢，不过是在恐惧面前，选择了责任。


    飞行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磐石一路上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只有偶尔，会睁开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苏念安则一直在研究某国的资料，她把老周和陈立之前发回的零散报告都找了出来，逐字逐句地看。


    报告里提到，矿区的村民对外部资本的开采行为非常不满，因为开采破坏了他们的水源和耕地，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老周和陈立在报告里建议，联盟应该推动建立一个多方协商的机制，让村民、矿企和当地政府坐下来谈判。


    这个建议，正是他们此次任务的核心。


    苏念安把报告里的要点都记了下来，又在旁边标注了自己的想法。她知道，现在资料没了，她只能靠着这些零散的记忆，还有实地走访，来完成这份评估报告。


    飞机降落在某国首都机场时，已是当地时间的深夜。机场里灯火通明，却处处透着紧张的气息，荷枪实弹的士兵随处可见，每一个出口都有严格的安检。


    磐石走在苏念安前面，低声叮嘱：“别乱看，别乱说话，跟着我走。”


    苏念安点了点头，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人顺利通过安检，走出机场大门，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停在路边。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男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英语：“咖啡豆的收成不好。”


    磐石回了一句：“今年的雨水太少。”


    这是接头暗号。


    男人点了点头，打开车门：“上车。”


    车子驶离机场，汇入夜色之中。首都的街道很安静，路灯昏黄，偶尔能看到紧闭的商铺和巡逻的士兵。男人一边开车，一边向苏念安和磐石介绍情况：“我叫哈桑，是联盟在当地的联络员。老周和陈立失联的第三天，矿区就被武装分子占领了。他们封锁了所有的进出通道，任何人都不准靠近。”


    “那村民呢？”苏念安急忙问，“那些接受过老周访谈的村民，他们怎么样了？”


    “大部分都躲进了山里。”哈桑叹了口气，“武装分子不仅占领了矿区，还在附近的村庄烧杀抢掠。村民们没办法，只能带着家当往山里跑。不过，我知道有一个村子，叫阿瓦村，那里的村长和老周是朋友，他应该还藏着一些老周留下的东西。”


    “什么东西？”苏念安的眼睛亮了起来。


    “好像是一份备份的访谈记录。”哈桑说，“老周做事很谨慎，他怕站点的资料出事，就把一份备份交给了村长保管。不过，阿瓦村现在也不安全，离矿区只有二十公里，武装分子随时可能会去搜查。”


    苏念安和磐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决心。


    “我们要去阿瓦村。”苏念安说。


    哈桑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停在路边。他转过头，看着苏念安，眼神里满是担忧：“苏评估师，你疯了吗？阿瓦村现在是高危区域，去了就是送死。”


    “我知道。”苏念安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那份备份的访谈记录，是老周和陈立用命换来的。我必须拿到它。”


    磐石拍了拍哈桑的肩膀：“准备一下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哈桑看着两人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我会给你们准备两套当地的衣服，还有一些干粮和水。另外，我还有一把手枪，你们拿着防身。”


    夜色越来越深，车子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停了下来。哈桑带着苏念安和磐石走进一间低矮的平房，屋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今晚你们就住在这里。”哈桑把钥匙放在桌上，“明天凌晨四点，我来接你们。记住，从这里到阿瓦村，一路上都是武装分子的检查站，我们必须小心。”


    哈桑走后，屋子里只剩下苏念安和磐石。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像是野兽的嘶吼。磐石靠在门上，看着苏念安：“你真的想好了？去阿瓦村，九死一生。”


    苏念安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轻声说：“老周和陈立，他们也想好了吗？他们肯定也知道，去矿区是九死一生。可他们还是去了。”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着磐石，眼底闪着光：“我们是联盟的风险评估师。我们的使命，不仅是预见风险，更是在风险来临的时候，守住那些不该被遗忘的东西。”


    磐石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好。那我们明天一起去。”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哈桑就准时来了。苏念安和磐石换上了当地的衣服，头上裹着头巾，脸上抹了一些泥土，看起来和当地的村民没什么两样。


    车子缓缓驶出小巷，朝着阿瓦村的方向驶去。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苏念安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荒芜的土地，心里默默念着老周的名字。


    老周，陈立，等着我。


    我一定会把你们的报告完成，一定会把你们的消息带回去。


    车子在一条土路上颠簸着，远处，已经能看到阿瓦村的轮廓。而在村子的上空，似乎有一缕青烟，正在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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