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离开

作品:《玉袍长剑堪风流

    扬州的风又来了。


    卷起叶子、卷起树枝,卷起层层屋檐下细碎的铃铛响,最后吹到一个临窗的人流泪的眼中。


    雷独春已经走了,药膏有散尽的时候,她洗干净手,带着樱桃和装药膏的小盒子不吭气走了。萧诀一个人坐在床边,拿起拂云剑,默不作声地发呆。


    关门的声音很轻,走廊上有过一点急促的脚步,后来又有新的门扉开合的声音,“吱呀”声后,走出来的人步子就稳了很多。


    小猫轻轻地叫了一声。


    雷独春已收拾妥当,要带着蝉奴去新的地方了,哑奴的脚步是很轻的,但轮椅的声音就比较响,而雷松陈说话的声音又比走路快,所以在几个人的脚步声要经过她门口之前,先传过来的是那尖锐、兴奋、像针扎一样的嗓音。


    “姐姐,怎么不戴着你的黑手套了,这么漂亮的手,趴伏着几十道蠕动的、小虫似的伤口,多吓人啊。”雷松陈笑着说。


    萧诀站起身,这腔调太令人作呕,有个瞬间她想到了门外雷松陈的脸,坐在轮椅上的、抬着头看着人笑,独眼中是蛰伏的、蜂群一样伺机而动的恶。


    轱辘声停了下来。


    门外有道很明显的卡顿,似乎是轮椅机括的响动。雷独春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怎么感觉,你的眼睛会更引人注目呢?”


    当时神秘人横行嘉州,迫使天一阁上下颜面扫地,雷松陈与几位兄长恰巧在外游玩,听闻此讯便立即赶回。龙游县立地之险,扼八方通衢,为防止此人再次出手,他与几位兄长特意兵分四路前后回城,最终却还是一道通往了昏沉沉的万葬林。


    他从前没有来过这里,因为这是埋死人的地方,可他现在不得不来这里,因为这极有可能也会是埋葬他的地方。


    万葬林下了好大一场雪,白茫茫的大雪纷扬,一半盖在经年累月的枉死者身上,一半压在目眦尽裂的加害者身上。拿着屠刀的人断了手,雷松陈睁眼时,刚好看到他那最信西域佛陀的三哥被佛珠勒住脖颈,悬挂在万葬林青翠的古树上瞠目而死。


    白的雪、红的血,三哥的嘴巴拼命张大,可是为什么空荡荡的,他想说什么?雷松陈不知道,他那几位已经死去的、被悬挂在古树枝头的兄长头颅也不知道,狂风从空洞的尸骸中吹来,雷松陈打了寒颤,而身着黑衣的人背对着他,不必回头便使他亡魂大冒。


    雷松陈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可是后来他还是睁开了眼,经脉寸断、面容有缺,生不如死地睁开了眼。


    他的脸上缠绕了一条漂亮的绷带,可是他的眼睛呢?雷松陈砸碎了所有铜镜,并且从此畏惧光、畏惧水,畏惧人。


    但他又是在这样阴冷的环境中长成的性子,只要稍有喘息的时机,黑色的刺就从他的心脏中迸发出来,像鬣狗盯着腐肉、秃鹫盘旋在将死之人的头颅,雷松陈已经完全成为这样的人,只要你显露丝毫的失态,就会迎来腥臭的、源自野兽的窥伺。


    可雷独春只是笑,她也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她的心难道总是孱弱、惊惶和畏惧不前吗?


    掌心的伤口有时还会疼,可是只要搭在雷松陈轮椅上的那只手轻轻用力,这忘乎所以的废物就不得不滑行出很长一段距离。


    “咔哒、咔哒”,在跌下楼梯之前,轮椅惊惶的喘息得到了安抚,随行的哑奴出现在楼梯口,双手牢牢抓住了雷松陈。


    他口不能言,可眼睛冷冷地注视着雷独春,雷松陈愤怒的声音几乎要传遍整栋楼,他大叫:“雷独春!你疯了!”


    “父亲要你照顾我,你怎么敢?”


    “父亲?”雷独春悠悠地念这个称呼,多么伟大、高不可攀的两个字,从年少有记忆起就笼罩在她头上的黑色阴影,掌控她生死的处刑人,可是它们在她的唇齿间翻涌,却像是撕咬着一块遍布仇恨与痛苦的血肉。


    是仇人的,也是她自己的。


    “我当然会向他如实禀告,”雷独春轻轻地说,“禀告我对你心怀怨恨,我想要杀你之心万古难消,我恨不得食尔肉、啖尔血!只要你们胆敢让我和你单独待在一起,我一定一定让你变成一具尸体。”


    “我就是恨你,而且没来由地恨你,我就是要杀你,而且挫骨扬灰地杀你。然后呢?在父亲到来之前,你能怎么做,在父亲到来之后,你又想怎么做?”


    “少阁主,想听别人说真话,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雷松陈的眉头跳了一跳,无论是“弟弟”还是“少阁主”,这样的称呼都令他感到浑身难受,前者让他想到少年时寄人篱下的屈辱时光,自从他进入父亲的眼中,小时候的疯女人已经很久不配这样称呼他了,尽管这称呼现在又重新冒了头,并一度让他感到恶心。至于后者,则让他想到几个月前的种种苦难。


    他失去了健全的身体,失去一只眼睛,失去成为正常人站起来的机会,像块腐烂的尸骨一样瘫在这里,才换来的一个“少阁主”的虚名。谁会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雷独春是和他一样烂在泥里的人,她又凭什么高高在上指责他!凭什么他只能抬着头看所有人,而那些该死的哑奴毫无作为!


    雷松珩做少阁主的时候,所有人都尊重他、畏惧他,所有人都低他一等,可是为什么轮到自己坐这个位子,这些昔日里最鄙夷最低贱的东西都能看不起自己?


    雷松陈喘着粗气,恨恨地拍打在轮椅的扶手上。他是一个足够愚蠢、足够恶毒,但又握有可怖力量的孩子,所以在他感到不可抑制的愤恨时,尚能活动的双手轻而易举就按在了轮椅的暗器机关之上。


    可是一双手拦住了他。


    不是多么赫赫有名的人物,不是多么威风凛凛的侠客,就只是他身边的哑奴,他最卑贱的奴隶,他受辱时无动于衷的哑奴!现在却拦住了他最应该尊崇的主人。


    雷松陈的双手没什么力气,他的牙齿恨恨作响,可哑奴神色未变,平淡地将他的手腕攥到一旁。


    雷独春走过来,神情淡淡,“天一阁禁止兄弟相残的,少阁主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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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的手段,怎么能用在我这样身份低微的人身上?”


    她低下头,手又搭在轮椅之上。雷松陈几乎要忍不住反驳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刚才的险境是谁带来的,可是因为唯一能够依赖的轮椅掌控在她的手中,而楼梯又离得那么近,所以他没办法反驳,并不得不学会咬牙咽下去。


    雷松陈小时候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要忍气吞声,原来再混账的东西,在面对不利的局势时也能真心明白识时务。


    他们将要走了,萧诀拉开门,眼睛先看向人群当中的雷独春。


    这并不是一个多么瘦小或需要帮助的人,在萧诀没有来到她身边之前,她已经独自一人在豺狼虎豹当中生活了很久。她是一个很爱美的人,穿漂亮的衣服,眉心点着花钿,怀中抱有一只温暖的猫,她并不回头看萧诀,因而萧诀不能知道她的神色。


    她站在神色沉沉的恶人当中,并不娇小可怜。


    萧诀于是稍微地放心了些许。


    她问:“要走了吗?”


    明知故问,可雷独春还是回答了,“嗯,有人怕水云宗真给我们安排到锦绣街,急不可耐地自己找好了位置。”


    萧诀点了点头,可雷独春又看不到背后的情况,她于是接着道:“回见。”


    雷独春“嗯”了一声,可是他们还没有走几步,萧诀的声音又遥遥地传来,“我能和你手上那个说句话吗?”


    “手上那个?”雷独春疑惑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轮椅椅背延伸出去的,是坐在那气得面色涨红的雷松陈。


    萧诀有时候说话真的很不把人当人看,虽然对方确实是畜牲一样的作风,但雷独春还是为这话生出些笑意。


    能让雷松陈愤恨的,就能让她快活,可是笑归笑,她还是说:“不可以。”


    雷松陈冷哼一声,他感觉到了耳畔的一缕微风,背后那搭在轮椅上的手敲了敲椅背,旁边的哑奴便走过来代替她牢牢抓住这副木质的囚笼。


    这样的奴才在天一阁中太多了,力气大、沉默不语,或是有别的什么缺陷,然后驯从地跟在主人旁边,听从他们的心意。


    雷松陈周围的哑奴基本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存在,在一些困窘的地方尽可能维持他摇摇欲坠的体面。


    尽管坐在轮椅上无法动弹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完全地失去了尊严。


    哑奴的手稳稳当当地抓在轮椅上,使它能够悬空而平稳地、像是正常人似的逐步走下阶梯,大堂中并没有人,可雷松陈还是感到难言的屈辱。


    他自身难保,当然顾不得回头再窥伺雷独春。而雷独春慢悠悠地向下走,从始至终都背对着萧诀,只有蝉奴曾悄悄从臂膀中露出过一个呆萌的脑袋,于是连萧诀也不知道她的神情。


    其实她的脸上有很清浅的笑容,无奈的、悠悠的笑容。


    怎么敢让萧诀再说一句话啊,上次她这样言辞诚恳地谈事,是在哑奴面前聊起了游龙山庄。


    胆大包天、净会闯祸的坏孩子,雷独春慢吞吞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