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失落的守护者

作品:《东北惊奇手札

    戊辰年冬月廿三,大蛇事件尘埃落定后整一个月。靠山屯已盖上厚厚的雪被,辽江支流彻底封冻,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只剩下风刮过枯枝的尖啸和偶尔传来的人语犬吠。年关将近的喜庆,却怎么也冲不散弥漫在屯子上空那股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沉默。


    陈岁安和曹蒹葭的事,在屯里已不算秘密。两人常一同进出林场小屋,帮李玉芹料理晒干的草药,或是跟着曹青山巡山,辨认雪地上可疑的踪迹。旁人看去,是般配的一对,经历生死后的相守,透着踏实。


    可只有陈岁安自己知道,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日夜滋长、蔓延——是无力感。


    这感觉比辽江的冰还冷,比三九天的风更利。它扎根在那场江畔血战的记忆里:面对那遮天蔽日的恐怖蛇影,他除了最后那拼命一搏,几乎束手无策。是曹青山燃命禁术,是李玉芹以死相护,是蒹葭的古老歌谣,甚至……是胡雪儿及时送还的内丹。他呢?他靠的是奶奶留下的铜牛,是白栖萤借给他的血脉仙气,是所有人的牺牲和铺垫,才换得他最后举起铜牛的机会。


    他像一个被众人推到台前、手里却只握着空心道具的傀儡。戏演完了,满堂喝彩,可他知道,自己骨头里是虚的。


    他尝试重新捡起奶奶留在老屋的一些残破笔记,想学点皮毛。可那些拗口的咒诀、复杂的符箓、感应天地灵气的法门,对他而言如同天书。曾经那种若有若无的、与山林精怪之间模糊的感应,早已荡然无存。他甚至无法像蒹葭那样,模糊感知水族的情绪。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绝缘体”,被隔绝在那个光怪陆离、却又真实无比的世界之外。


    曹青山似乎看出他的焦虑,抽着烟袋,独眼瞥过他:“急啥?道法自然,强求不得。守着本心,比啥都强。” 话是没错,可陈岁安怕的,就是当下一次危机来临,他连“守着本心”的机会都没有。


    腊月初七,一场意外,将这无力感烧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后山一片老松林,不知怎的起了火。冬日天干物燥,北风一催,火势眨眼间就蹿起来,浓烟滚滚,火光照亮了半个山坡。屯里人敲锣打鼓,男女老少抄起家伙往山上冲。


    陈岁安跑在最前面。冲到半山腰一处陡坡时,听到下面传来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屯西头老韩家八岁的孙子小栓子,贪玩跑进了火场,被倒下的枯树和蔓延的火线困在了一个石坳里。


    大火烤得人脸上发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陈岁安想都没想,脱下棉袄在水沟里浸湿,蒙住头就往下冲。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衣服瞬间冒起白烟。他拼死撞开燃烧的树枝,一把抱起吓傻了的小栓子,连滚带爬往外冲。


    孩子救出来了,只是受了惊吓,呛了几口烟。可陈岁安的左臂和后背,却被一根倒塌的、带着火星的树干狠狠擦过。棉衣烧穿,皮肉焦煳了一片,钻心的疼。


    卫生所里,陈晓燕含着泪给他清创、上药、包扎。蒹葭守在旁边,握着他没受伤的手,指尖冰凉。


    “没事,皮外伤,养养就好。”陈岁安强笑着安慰她们。


    可夜深人静时,疼痛灼烧着神经,他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如果那七十二路引路仙还在,如果他还保有出马仙哪怕一星半点的护体灵光,这点山火,何至于伤他至此?他甚至可能提前感知到火场中小栓子的位置,更快地救他出来,两人都能毫发无伤。


    这念头像毒蛇,噬咬着他的自尊和信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失去仙力,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少了些玄奇手段,更是失去了在最极端情况下,保护自己、保护所爱之人的最基本保障。他依旧是那个在超凡力量面前,脆弱不堪的凡人。


    伤口结痂,留下暗红色的丑陋疤痕。而比这疤痕更让陈岁安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自从中蒙边境回来,他就隐约觉得身体里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那晚山火受伤后,他半夜被疼醒,鬼使神差地,搬来了家里那面老旧斑驳的穿衣镜,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脱掉上衣,艰难地扭身去看后背。


    镜面模糊,人影摇曳。但他还是看清了。


    肩胛骨附近,后背正中,以及沿着脊椎两侧……原本应该隐隐浮现、如同淡青色刺青或胎记般的七十二道“引路仙纹”,此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是黯淡,不是模糊,就是彻底的、毫无痕迹的消失。那里的皮肤和其他地方一样,除了新添的火烧伤疤,平整光滑,仿佛那些承载着家族传承、连接着冥冥中仙家缘法的印记,从未在他身上存在过。


    陈岁安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片皮肤,冰凉。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被彻底剥离的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这不是简单的“失去力量”,这像是某种根基被连根拔起,像是他作为“白仙芝之孙”、“出马仙传人”这个身份,被某种更高维度的法则,无情地抹除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开始做噩梦。


    不再是江边血战的场景,而是一些更加荒诞、更加令人心底发寒的梦境。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雾气里,雾气中有无数影影绰绰的身影,有的似狐,有的似黄鼠狼,有的长着翅膀,有的拖着长尾……它们都背对着他,朝着雾气的深处缓缓走去,无声无息。


    他想喊,发不出声音。想追,脚像陷在泥里。


    然后,他看到雾气的尽头,站着另一个“自己”。那个“陈岁安”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古怪服饰(有点像中蒙边境岩画上人物的装束),面容更冷峻,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那个“他”回过头,看了梦中的陈岁安一眼,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然后转身,汇入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之中,一同消失在灰雾深处。


    所有的身影都消失了,雾气也开始消散。梦里的陈岁安低头,看到自己脚下空无一物,身体正在变得透明。


    每一次,他都在这种即将彻底消散的大恐怖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久久无法平息。


    他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个梦,包括蒹葭。这梦太过离奇,也太过私密,仿佛揭示了他力量丢失的某种残酷真相——是那个来自另一个时空、或另一种可能的“自己”,带走了属于他的仙缘。这是一种超越理解的掠夺,让他连追索的资格都显得可笑。


    腊月二十二,冬至。


    靠山屯有冬至夜祭祖、吃饺子的习俗。陈家货站里,李秀兰包了酸菜猪肉和野蘑菇鸡蛋两种馅的饺子,热气腾腾。陈建国倒了点酒,一家人围坐,气氛却有些沉闷。陈岁安胳膊上的伤还缠着纱布,动作不便,吃得很少。父母担忧的目光,他只能避开。


    夜深了,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父母睡下后,陈岁安独自来到货站的后院。


    院子里堆着收来的山货,盖着苦布,在雪中隆起一个个沉默的轮廓。他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手里拎着半瓶没喝完的劣质白酒,仰头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暖不了胸腔里那块越来越沉的冰。


    月光很亮,清冷地照在雪地上,反射着惨白的光。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林场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啼叫,凄清悠长。


    他就这样站着,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看着雪花无声地落在肩头、发梢,慢慢积起薄薄一层。脑子里空荡荡的,又好像塞满了乱麻。未来的路该怎么走?继续这样下去,下次再遇到事,难道还要靠别人用命来填,而自己只能在最后关头,凭着一点血勇去搏那微不足道的机会?


    他不甘心。可又能如何?


    就在这自怨自艾、心灰意冷的当口。


    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被落雪声掩盖的“沙沙”声,从院墙角落传来。


    陈岁安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月光与雪光交织的朦胧光影里,墙角的柴垛阴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团雪白。


    那白色如此纯粹,在昏暗背景下仿佛自带微光。定睛细看,那是一只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的狐狸。它静静地蹲坐在那里,身形优雅,蓬松的尾巴环绕着脚边。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琥珀色眸子,正一瞬不瞬地、带着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凝视着陈岁安。


    是胡雪儿。狐仙形态。


    陈岁安愣住了,酒意醒了大半。自江边一别,胡雪儿将柳三爷内丹交还、力竭昏迷后,他就再未见过她。只听白栖萤提过一句,胡三姑娘回长白山养伤去了。


    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在这冬至子夜,大雪纷飞之时?


    没等陈岁安开口,一个清冷、悦耳,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复杂情绪的女声,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并非通过耳朵:


    “借酒浇愁?呵……陈岁安,你就打算这么认了?甘心往后几十年,就做个眼明心瞎的凡夫俗子,眼睁睁看着身边人再次陷入你根本无法理解的险境,然后像上次救那孩子一样,除了拼上自己的皮肉,依旧无能为力?”


    这声音如同冰锥,精准地刺穿了陈岁安所有自我安慰的伪装,直抵他最不愿面对的内心疮疤。


    他握着酒瓶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脸上露出一丝被戳破的狼狈和苦涩,半晌,才沙哑着开口,既是对着那白狐,也像是对着自己:“仙力已失,印记全无,连梦都在告诉我,东西被‘别人’拿走了……我能如何?我还能如何?”


    语气里,是深重的无奈,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怨怼。


    白狐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


    忽然,它周身泛起一层柔和如月华般的朦胧光晕。光晕中,它的身形拉长、变化,皮毛褪去,化作人形。


    依旧是那身素雅的月白色旧式旗袍,勾勒出窈窕身段。乌发如云,玉簪轻绾。面容清丽绝俗,只是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疲惫似乎更深了些,脸色在雪光映衬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正是胡雪儿的人形态。


    她踩着积雪,无声地向前走了两步,月白旗袍的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扬起,拂过晶莹的雪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谁说失去了,就不能再找回来?” 胡雪儿开口,这次声音是实实在在的,清越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陈岁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胡雪儿迎着他的目光,琥珀色的眸子里神色复杂,有关切,有审视,有犹豫,最终化为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静。


    “你奶奶白仙芝,”她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重量,“当年离家云游前,除了寻找化解陈家宿债之法,还为你……留了一条后路。一条或许能让你重续仙缘、找回力量的路。”


    陈岁安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奶奶……还为他留了后路?


    “这条路,只有我知道确切的位置和开启方法。”胡雪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但我要告诉你,陈岁安,这条路极其危险。它不在阳世常理之中,踏入其中,你可能遇到的,比你面对柳三爷、比你在中蒙地下洞穴所见,更加诡谲莫测,直指人心本源。它考验的不是蛮力,不是法术,而是你的‘心性’,你的‘执念’,你的‘恐惧’。”


    她顿了顿,目光如冰雪般落在陈岁安脸上:“失败,轻则魂魄受损,神智永昏;重则形神俱灭,连轮回之机都可能断绝。而且,即便成功,你也可能失去一些你现在拥有的、珍视的东西……作为获得力量的‘代价’。”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从两人之间穿过。


    胡雪儿最后问道,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


    “现在,你还想知道吗?你敢不敢走?”


    陈岁安站在原地,手中的酒瓶不知何时已松开,“哐当”一声落在冻硬的土地上,残留的酒液溅湿了一小片雪。他望着胡雪儿那双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琥珀色眸子,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奶奶白仙芝离家的背影,看到了江畔惨烈的战场,看到了山火中孩子惊恐的眼睛,看到了镜中自己空空如也的后背……


    恐惧吗?当然恐惧。那未知的危险,可能失去的代价,都让他脊背发凉。


    但,比起这些,他更恐惧的是——继续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活在随时可能失去所爱之人的阴影之下。


    良久,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胆怯都压入肺腑最深处。然后,他抬起头,眼神里那些迷茫、苦涩、怨怼,如同被风雪扫过,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看着胡雪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敢。”


    “告诉我,该怎么走。”


    雪,落得更急了。月光穿过纷飞的雪幕,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洁白的雪地上,仿佛一幅定格于凛冬深夜的、充满宿命感的剪影。


    新的篇章,或许就在这“敢”与“不敢”的一念之间,悄然掀开了它危险而莫测的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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