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来客

作品:《帝台春暖

    二月十九。


    卯时方至,江楚禾刚循着香味找到厨房,就听见大门被人“咚咚”叩响。


    这几日里,她因为要时时观察司徒靖的症状,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连作息都快要与此人同步。


    只是她虽靠着早点赋予的动力起了床,脑筋却没那么快清醒过来,此时听见敲门声,还在迷迷糊糊地揉着脑袋。


    宋福自然知道她的德行,见此情状没有二话,向灶台边正在摊饼的司徒靖打了个招呼就趿拉着鞋往前院走去。


    听见脚步声,外边的人着急大喊:“江!娘!子!”


    宋福眼前一黑。


    是钱媪!这大清早的又是要说哪门子的媒?


    他满腹牢骚地取下门闩。


    院门刚一打开,钱惠姑就扑了进去,两人撞到一起,异口同声地喊叫出来:“啊呀!”


    宋福扶住钱媪,在细瞧之下吃了一惊。


    此人虽年过半百,但往日里最是喜好打扮,哪次见面都是浓妆艳抹的,恨不能将那些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都比下去,何曾似今日这般憔悴?


    再联想到她在天刚蒙蒙亮时就跑来敲医馆大门,莫不是……


    思及此处,宋福忙问:“钱媪,您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坦么?”


    可钱惠姑却没有应他的话,只是呼嚎着:“你们江娘子呢?救命哇!”


    这音色听上去倒还是中气十足。


    宋福扁扁嘴,料想她应没什么大事,便按江楚禾此前的嘱咐,应付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东家有要事在身,近些时日都不能坐堂,您若有事,可先同我说说……”


    钱惠姑皱起眉头,看上去似乎不太满意。


    宋福只好再退一步:“您若是信不过我的医术,小的也可以飞鸽传书请南郊药圃的其他师兄过来代班坐堂……您看……”


    他说得诚恳,但这显然也不是钱惠姑想要的答案。


    她甩开宋福的手,猛拍大腿叫嚷道:“啊呀!这都什么时候了?江娘子就是有天大的事情,还能比疫病更要命吗?”


    “疫病?我们怎么不知道……”


    近几日里,归元堂一直处于半歇业的状态,除偶尔由宋福出门采买外,其余时间三人均在医馆闭门不出,自然也没机会听得什么市井流言。


    可钱惠姑哪里晓得这些内情,只当这是他不愿多事的托词。


    她“啧”了一声,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县里早就传开了,怎的就你没听说!自打花神会结束起,就有不少乡亲发起高热,这些天里已经陆陆续续死了好些人了!我那孙女甜果卧床不起也已有好些天……唉……真不知是作了什么孽!”


    说着,她抬手抹了把泪。


    “送福童子,老身明白……你们这些郎中其实也不愿沾染同疫病有关的事,可我那孙女不过七岁……老身实在不忍……”


    宋福虽是好脾气,可也容不得旁人对医家有这般误解,没等她说完就忍不住插嘴道:“钱媪,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有医者眼见疫病横行却只顾保全己身的呢?”


    “嗬……”钱惠姑轻嗤一声,“那南山堂的林老先生自花朝节起便再没露过面,一直假托生病不肯出诊,就连田县令差人去都没能请得动!哼!他在弋陵又不是一天两天,这么些年里从没害过病,怎的县里一出事,他就出不得门了?还不是躲着呢!”


    宋福脱口而出:“您这话说的……人又不是铁打的,哪有从来不害病的……”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说法似乎不大得体,只好又拐过话头继续道:“林老先生那既不方便,您找别家医馆便是,咱县里不还有那么些郎中呢?”


    宁州虽不似越州那般富庶,可也总不至于缺医少药吧!


    提起这茬,钱惠姑的面色竟更显灰白,她唉声叹气一番,又道:“其他医馆倒是有人接诊,可他们对这疫病全都没辙,不少乡亲见着这般情况都只好去寻了旁的法子……”


    “旁的法子?莫不是……”宋福瞪大眼睛。


    因地处海西,弋陵的民间风俗没少受南境土著的影响,在前朝时期甚至一度达到家家供奉“福莲圣母”的地步。


    后来新朝建立,为收拢对南部地区的控制,朝廷便有意识地对民众思想进行了引导。


    特别是在建兴帝登基之后,因忧心南北信仰差异会酿成灾祸,更是下足力气在民间进行过一番整顿,凡不以北境所奉天帝为至高神的,统统都会被视为异端,除彼时南部海域之中那座尚未归降的碧璆岛外,大梁境内的圣母神庙几乎是一夜之间被全数毁尽。


    而随着二十五年前碧璆岛内那场关于最高权力的抢夺中,土著首领的意外胜利和所谓“圣女”的落败身死,这股子邪.教势力总算是偃旗息鼓,除却五年前在天枢发起水患时,曾出现过个别歹人试图借“圣母”之名破坏安定外,大梁全境再也难以寻其踪迹。


    只是如今教首虽已身亡,“圣母”二字亦不敢在人前提起,可百姓们的思想却恐难及时扭转。


    于是,每逢灾荒疫病,在无助之时寻巫女跳神也就成为民间无人敢说却未必不会去做的事。


    钱惠姑见宋福像是已猜到实情,便继续道:“老身不信那些野路子,可眼下也实在是没有别的主意,若江娘子真的不肯帮忙,恐怕老身也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罢,她又抹着眼泪呜咽起来。


    “钱媪,您先别着急!之前您说小甜果中了招,可您不是还好好的?这就说明它呀,未必真是疫病,没准只是寻常的头疼脑热,莫要这般自己吓自己啊……”


    宋福怕她一旦哭嚎就没个尽头,闹得鸡飞狗跳不说,还会白白耽误治疗时机,只得如此安抚着,试图让她平心静气地寻找解决之道。


    可这话听在钱惠姑的耳里,却像是另一个意思。


    “嚯!送福童子,你这是不信老身的话么?”


    她猛一跺脚,厉声叫嚷起来。


    “花朝节那日,我家甜果同邻人一道去花神庙里玩耍回来就起了高热,如今那邻人……全家都……都去了……这般骇人还不是疫病?莫非你们这些个医馆郎中当真都是跟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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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老爷一条心,想合起伙来把这事情捂下去?好哇!就因为他们怕耽搁靠花神会邀功,影响头顶上的乌纱帽,便这般不把乡亲们的性命当回事?”


    宋福被她吼得脑袋“嗡嗡”乱响,但钱惠姑却是头脑清晰、手脚敏捷,趁他愣神的当口狠推一把,紧接着便朝归元堂的内院小跑而去。


    少年药僮被猛然推搡,身形一时不稳,打了个趔趄,待再上前去拦住人时,钱惠姑已走到连通内外院的月亮门下。


    “东家!东家!有疫病了!”


    宋福唯恐此人所言非虚,眼下闯进内院再将病气给那两人过了去,只好一路高喊以作警示,动静之大,怕是隔着两个归元堂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江楚禾果真立时警觉起来,她大步迈出厨房,手举长筷有如令签,朝着不远处正相互拉扯着的两人大喝道:“你俩先站那别动,我这就过去!”


    钱惠姑还从未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当下就被镇住,果然乖乖地站定,但心底的焦虑不安却仍是分毫不减,她扬起脖颈朝院内瞧着,却是半天都没瞅见江楚禾的身影,只好在原地又踱着步子。


    江楚禾倒并非有意拖延,只是家中毕竟还有一位身中奇毒且见不得人的病患,眼下又撞上这档子事,自然要多交代几句。


    她将司徒靖往厨房里边推了推,压低声音道:“我去看看什么情况,你今日先别出内院,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可是……”


    司徒靖才刚张口,就被她温言阻止。


    “我知道此前已答应过你近日不再出门,专心为你解毒……可……若城中当真出现疫病,你我便是足不出户恐怕也只能苟活一时,倒不如我先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的忙,顺便求证一下所谓‘疫病’传言的真伪,好歹求个心安。”


    “若疫病是真,你当如何?”


    这虽是问句,但司徒靖已想象得到她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如果真有疫病,那两年前如何,今日便如何。”


    果然。


    “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司徒靖苦笑着看她离开。


    在过去的五年里,他曾幻想过千百种与她共同生活的情景,可绝没料到自己会如此黏人。


    罢了,还是病患要紧。


    他叹了口气,决定做些江楚禾最喜欢的吃食打发时间,也好让她回来后能尽早用膳。


    于是,当南樟收到急召赶来归元堂,顺着葱郁的绿植摸到月亮门下时,一眼就瞅见自家那身世显赫的主子正端坐在医馆内院的石桌旁……


    择菜?


    他险些被眼前景象惊掉下巴,一时竟有些不敢上前,可对方却早已察觉他身在此处。


    “南樟?站着别动,我过去寻你。”司徒靖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大步流星地走到南樟面前。


    一路疾行并未消减他的半分雍容,可指间的半截葱绿还是令此情此景显得格外荒唐。


    南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在猛掐两把大腿后总算是勉强止住笑意,这才规规矩矩地见礼,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