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雪及时阻止道。


    “这些蟾蜍受了邪气侵染，被动幻化为妖兽，寻常利器是杀不死它们的。”


    “萧大人如今气息紊乱，身中剧毒，如若执意拼上性命与之相抗，不慎暴露了内力，那才是，乱了套了。”


    沐尧臣点点头，朗声附和道，“就是就是。”


    萧钰猛然回头，恰巧瞥见两道蓝衣身影并肩而行，正朝这边走来。


    这两人他都认识。


    身穿蓝道袍的少年，无疑是今日那位天星道长，头发已有些凌乱，那张搞怪的银质面具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连束带也系得歪七扭八，松松垮垮的，倒像是，刚从狗窝里爬出来，好不狼狈。


    另一位是前太傅孟芳邻的嫡女，往年瑶台文会曾列居次名，已是出类拔萃的闺秀。若非当年明懿说漏了嘴，他也想不到，文会上选的人，哪里只是公主伴读。


    可这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又怎会同时出现在这种地方?


    萧钰警惕地提起刀，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


    蟾蜍妖兽没了方才与他搏斗的凶狠，如叠罗汉般堆积在角落，一动不动的，可怜见地发出“呱呱”的哀鸣声，两枚黑曜石模样的眼珠半张半闭，眸子睁得圆鼓鼓的。


    萧钰的声音伴着沉重的喘息，刻意放慢了语速，好让对方听清楚，“天星道长，你二人来此，可是陛下的意思？”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们那位好陛下，哪里管得住我呢。”


    这人依旧口无遮掩，孟千雪暗自叹了口气。


    不知是痛苦还是恼怒，萧钰顿时面如土色，眉头微皱，嘴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气势却磅礴，“天子脚下，不可妄言！”


    沐尧臣趁其不备，忽然小跑上前，手指一点，正中对方定身穴。


    萧钰只觉浑身僵硬，再过一会，竟连抬手的力气也无，唯一能动的，怕是只剩那双眼睛。


    “得罪了。”沐尧臣扬扬道。


    孟千雪含着歉意，沉声道，“人命关天，还请萧大人暂且相信我们。”


    说罢沐尧臣便绕萧钰走了三周有余，走下的每一步，皆有青光落地成阵。


    黄金缕直上云霄，无数泛着火光的星雨相映成趣，点点滴滴，逐渐挥散开来，也落在蟾蜍妖兽身上。


    离奇的是，它们竟因此恢复了原形。活灵活现，蹦蹦跳跳地从角落里慢慢涌出，很快便跑出好远，直到彻底没了音迹。


    沐尧臣抓住机会，将满天星雨注入阵法，暂时封住萧钰的内力，以免让玉章殿背后之人察觉。如此行径，方能保住萧钰的性命。


    说实话，沐尧臣并不喜欢萧钰，更不想救他。


    他沐尧臣堂堂玄清山少主，紫阶高等天师出身，本是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却有件囚于囹圄，吃过牢饭的光辉事迹，也说得上一句，叱咤风云了？


    而这一切刚好拜萧钰所赐。


    沐尧臣很记仇。可于关键时候，涉及旁人性命，他从不乱开玩笑。


    “如何了?”


    孟千雪迎面走上前去，忧心忡忡地问。


    “放心，死不了。”沐尧臣拍拍胸脯，丹凤眼不自觉眯起，嘴角扬着一抹得意洋洋的笑。


    孟千雪无可奈何，直言道，“我问的是他。”


    “我又没说不是他。”


    沐尧臣懒洋洋道，“内力已成功封住，萧大人切记，莫要动辄武功，催用内力。小道学术不精，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萧钰闻言一怔，惊道，“这怎么行！若无武功傍身，岂不为砧板鱼肉，任由刀殂宰之。”


    “天快亮了，你若不从，我们便只能一起做老妖怪的早膳了。”沐尧臣调侃道。


    话音未落，周遭便响起一阵凄清悠长的哀鸣，恰似猛兽奇鬼狂啸怒号，又如孤舟嫠妇怆然悲泣，声声刺骨，冷意横生。


    那声色很杂，很乱。有才子佳人，有黄发垂髫，有妖魔鬼怪，形形色色的人们仿佛在这间小屋齐聚，无声诉说着辛酸苦累。


    凄厉悲怆的哭啼与惨叫不期而至，在耳边来回游荡，不知停息。


    三人心乱不已，不禁失神。


    孟千雪再次睁开眼，又是另一番景象。


    “阿娘，礼儿吃了这药，病是不是就快好了，明日能买糖糕吗？”那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怯意，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语调。


    孟千雪仿佛又看到那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她的小元礼开心地吃着糖糕，残渣落在衣上，掉得遍地都是，嘴边还粘着些。


    这孩子很贪吃，明明自己手上还有，却仍眼巴巴地望着她，惦记着另一块。


    画风一转，她又瞧见元礼的虚魂，眼眶泛红，隐隐有泪将落，下意识想摸摸他的小脸，却无从下手。


    虚魂投射出孩子最后的记忆。


    孟千雪看见，她那举孝廉入仕的好夫君，俯下身子，打开那装着糖糕的油皮纸，拿出一小块放在小元礼的手心，温声轻哄道，“礼儿，多吃些。吃完了，好好睡上一觉，你娘便舍得从你舅舅家，回来了。”


    “爹，娘不让我多吃，牙会生虫的。”


    小男孩乖巧地摇摇头，眼睛睁得圆圆的，亮晶晶地闪烁，可爱极了。


    “礼儿，听话。”周晏清道，“爹爹实在想她想得紧，也没别的办法了。礼儿难道不想娘吗?”


    “想，礼儿想娘了。”小男孩脆生生地说。


    “好儿子，把这些都吃了，你娘若知道小子贪嘴，定会回来的。”


    “好。”元礼满眼希冀地看着周晏清，接过他手里的糖糕，笑着吃了下去，“爹，阿娘是不是，明天就回来了？”


    周晏清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慢慢没了呼吸。


    “礼儿，爹替你接娘回来。”


    孟千雪一梗，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千钧重的磐石，刺骨钻心的冰锥，挟破空之势汹涌而来，仿佛要彻彻底底，将她那颗完好的心，碾得粉碎。


    她还记得，大燕嘉静二年的冬天，长兄千里惨遭小人诬陷，蒙冤入狱，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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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头。


    崇元帝膝下独子凌川早殇，再无缘子嗣。其异母弟福王慕容安以小宗入大宗，是为嘉静帝。


    狱卒多等闲之辈，财迷心窍收了幕后黑手的好处，在狱中动用私刑，活生生将兄长折磨而死，尸体也被遗弃在乱坟岗。


    母亲早已故去，族中亲眷大多忌惮权贵威势，不敢领尸，恐生横祸，殃及自身。


    彼时她心高气傲，偏不认命，立誓要为兄长洗清冤屈，还灵故里。只好撇下年幼的元礼，回孟家大闹了一场。


    “孟千里一介罪臣之身，还有何颜面入我孟氏宗祠！这不是让祖宗和族人蒙羞，白白让世人笑话吗？”二叔孟芳祁冷嘲热讽道。


    “你一个外嫁女，侥幸攀了高枝，翅膀也跟着硬了，本事倒愈发大了，胆敢忤逆尊长，搅和族里的事，有这个资格么？怕是将你娘教的女戒，通通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快滚！”


    “我阿兄少有贤名，曾受先帝礼遇，委以重任。为官清廉正直，大公无私。上到王侯将相，下至布衣百姓，春风得意之时，何人敢污言半句!”


    孟千雪怒斥道，声音铿锵有力，在争执中占据上方，字字珠玑。


    她恨啊！她恨不得，将那群伪君子糊在脸上的纸皮，全部撕下来，拧作一团，烧个干净。


    “你们之中又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怎的如今一个个都变起脸来，把自己摘的这般干净，将屎盆子扣在自家人身上，心里门儿清，世人面前，却不敢讲半句真话，反倒教训我一个外嫁的女儿。”


    “真正让祖宗蒙羞，为世人笑的，是你们吧？”


    那时候，孟千雪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母亲躬亲教养的她，还是那个知书达礼，温婉贤淑的孟二娘子吗？


    现在看来，她好像想错了。


    她还不够疯，还不够强。


    只有变得更强，别人才会高看她一眼。面对奸佞无厘头的污蔑和指摘，她能很好，很快地守护好身边每一个爱她，她爱的人。


    孟千雪逐渐清醒过来，身旁二人仍旧目光涣散，神情呆滞，结合自身境遇，她心里暗暗有了猜测。


    这里的声音嘈杂多变，可最后萦绕耳畔久久回荡的，应是人们内心深处最美好，最值得珍视的人。


    俗话说得好，治标先治本。只要她能找到声音的根源所在，果断销毁，以此断绝臆想，来唤醒沐尧臣和萧钰的意识。


    孟千雪当机立断，径自取了沐尧臣的松柏剑，于前后左右，上下及内外，一一探去，试图寻找声源所在。


    杂乱无章的声音震得她头疼，无数人的哀怨和呜咽让她心生寒凉，室内阴风瑟瑟，双腿战栗，身体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秒便要跌倒在地。


    孟千雪将松柏剑抵在地上，强撑着站起身，阖上双眼，耳朵敏锐地去捕捉声源的动向。


    那一刻，她恰如林间松柏，身姿挺拔，沉稳若钟，屹立不倒。


    这法子倒也靠谱，渐渐地，她找准了位置，正一步一步，循着指引的方向，快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