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了！懒鬼！”


    面色因晕船而苍白的女孩睁开眼，来自海浪之间的颠簸摇晃似乎仍萦绕在的内耳之间，令她感到无力而恶心。


    闯入耳中的声音粗砺得像砂纸，带着常年被烟草浸泡过的沙哑。那个健硕的黑女人堵在门口，她深色的肌肤与门外阴沉混沌的天光几乎融为一片厚重的暗影，让人难以分辨她脸上的神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走廊背景下隐约反射着冰冷的光。


    “收拾好你的东西，检查摄影设备！我们付钱不是供你在这儿躺着做梦的！”黑女人带着烟哑的粗砺嗓音响起，随即便是另一个女人浑厚的尖叫压过了她的声音。


    米塔用手肘支撑着坐起，胃部一阵翻搅。好在船身的摇晃确实停止了。她摸索着打开床下的储物柜，拖出那个黑色的设备箱。箱子表面冰凉，指尖按在认证区时，传来轻微的震动和几乎听不见的电子蜂鸣。


    箱盖滑开，内部柔和的照明亮起，映出那台流线型的新式巡航摄像机。它表层的淡蓝色导光纹路如同呼吸般明灭几次。微型反重力引擎启动时低声嗡鸣嗡鸣，让它平稳地脱离支架，悬浮到离地半米的空中。蓝白色的复合光学镜头伸缩调整，对准了米塔的脸。


    【用户认证完成，早上好，米塔女士。】


    米塔轻轻吐出一口气，拍了拍设备箱的外壳。一阵精巧的机械传动声响起，箱子内部结构开始复杂的折叠与重组，金属和复合材料构件相互咬合、收缩，短短几秒钟，就从一个手提箱变成了一个带伸缩拉杆和两个小轮子的紧凑拖行装置，高度只到她的小腿肚。


    推开舱门，湿冷黏腻的海风立刻包裹上来。天色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均匀灰白，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抹布盖在天顶。气流不大，却带着寒凉和浓重的咸腥，瞬间将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被天光浸染呈暗蓝色刘海粘在皮肤上。她扶着舱壁，拂过一层一层潮气凝结的细小水珠，慢慢向前挪步。巡航机无声地漂浮在她侧后方半步的位置，镜头微微转动。


    这艘双体观光游艇体积不大，白色的外壳在黯淡的天光下显出一种非自然的苍白，与周围铅灰色的海水形成刺目的对比。搭配其不大的体积，上层甲板爆发的激烈争执自然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什么叫你需要立刻返航！？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当她小心翼翼地爬上通往甲板的短梯时，正好看见她的雇主桑比.蕾格——那个体型臃肿、身穿被绷紧防晒衫的“佩塔”组织头目——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对着一个穿着陈旧蓝条纹水手衫、胡子拉碴的年轻船长怒吼。


    蕾格脖子和脸颊上的赘肉随着她的咆哮而剧烈抖动。而那个黑女人像一尊漆黑的铁塔般矗立在她身侧，双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盯着船长。


    “我们交了钱！我们理应得到态度更好的服务！”


    “客人，你别着急啊，听我说。”水手衫挠着他那头乱发，脸上混杂着无奈，焦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他不停瞥向右侧那延伸入雾气中的水泥码头。“这趟是真邪门！夜里那场风暴就不提了，靠近这岛之后，所有频道通讯都没回应，公共网络连不上，好不容易摸到这个码头靠岸，船底还蹭了到了什么——您看看，这只是条观光艇，不是啥探险船！


    如果不马上检查处理，万一她漏水或者动力出问题，我们全得困在这鬼地方！” 他手指向远处雾气弥漫的海面，“老天啊，这鬼地方以前跟百慕大挨得很近，多少是有点邪乎的我们现在到底在什么坐标我都心里发毛！”


    米塔眨了眨眼，她的眼前弹出义体发出的链接失败的鲜红讯息。


    好在我的链接不需要网络。她暗自松了口气，这份摄影工作可不是那么好找的。这份能支付她大学学费的短期工作，珍贵而更令人不安。


    “这些是你们公司自己要负责的环节。”那个黑女人双手抱臂，从鼻孔里喷出一声沙哑的哼声。“们之前可是有纸面约定——当然，如果你现在执意要违约的话。还需要赔偿‘佩塔’一笔违约金....。”


    “哦，得了吧！赔偿？！”水手衫的脸涨红了，被海风侵蚀的皮肤显出紫红色，“你们那点钱，走的还是最便宜的观光打包价！是你们半路非要改道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坐标！现在好了，这鬼地方地图上都不清楚！见鬼！ 这里距离我们自己的码头可太远了！我他妈还想找谁赔偿我的损失和精神损失呢！”


    “你这条肮脏的、满嘴借口的懒虫——”蕾格猛地向前一步，肥胖的身躯因为怒气而摇晃起来。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敏捷地从侧后方插上，恰好挡在了蕾格和船长之间。


    “打扰一下，蕾格夫人，这位先生？” 来者是戴着眼镜。她脸上挂着那种经过精心练习的、充满亲和力与调解意味的笑容，皮肤是健康的棕褐色，无框眼镜后的眼睛显得理智而恳切。


    “嘿，我是莉莉，我了解二位都有自己的问题与苦衷——但这不是我们产生纠纷的好时候啊，当然什么时候都不合适。夫人，我们当务之急是上岛，‘解救那些动物’不是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凑到蕾格身边，用极低而吐字清楚声音对着蕾格嘟囔道。“夫人，那位薇薇安小姐等的不耐烦了。如果我们不想失去那笔大入账单，最好赶快——”


    蕾格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脸颊的肉剧烈抽搐了几下，从胸腔里挤出一声沉重又粗鲁的鼻息，像一头被勒住缰绳的愤怒公牛，虽然仍喷着热气，但她此刻至少安静了下来。


    莉莉立刻转向船长，扶了扶眼镜。“船长先生，您的担忧非常合理。我是说，船只需要维修，海面观光的生意也不好做。您看这样行不行：既然码头这里显然没有运营人员，他们肯定在岛内的设施里。


    我们登陆后，会第一时间尝试联系岛上的管理方。如果我们能说服他们——让他们提供一些援助，比如专业的检修人员或者设备，来帮您处理船的问题……您是否可以考虑在这里多停留一些时间，等待我们的消息呢？”


    船长狐疑地眯起眼，打量着莉莉“唔...我不清楚。”水手衫看着码头上的积灰说道。“你知道的，这种私人岛屿最忌讳外人乱闯。就算没荒废，这么闯进去....”


    “船长先生，”莉莉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身体微微前倾，话语里带上了一种微妙但清晰的暗示，“‘佩塔’组织在引导公众舆论和媒体曝光方面，有相当多的经验。如果这座岛屿的管理方真的存在，却在从事任何不为人知，不太光彩的活动，我们有能力让它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在这个时代，声誉的价值，有时候远超一艘船，不是吗？”


    “好吧，好吧。”水手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在莉莉职业化的笑脸与蕾格阴沉的胖脸之间游移。最终，他肩膀垮了下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烦躁挥了挥手。“就算这鬼地方开始起雾，但我想十八个小时我还是等得起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强调道，“但就十八个小时！从现在开始算！时间一到，不管你们回没回来，有没有消息，哪怕你们还在林子里喊救命，我都会起锚离开！这鬼地方的雾看着还要变浓，我可不打算在这儿过夜，成交？”


    莉莉回头向蕾格投去询问的目光。蕾格阴沉着脸，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她肥硕的下巴。


    “太好了！感谢您的理解和配合，船长！”莉莉脸上笑容笑容更加灿烂起来。“我相信不会用到那么久。您很快就能等到一次免费的，全面的专业检修服务呢。”


    米塔的视线越过正在交涉的几人，落在船舷另一侧的休闲区。一个留着精心打理栗色长卷发、穿着奢华户外运动服的女孩，正抱着手臂，斜倚在栏杆上。即使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浓烈不耐烦。


    “一切就绪，薇薇安小姐。”莉莉快步走过去，声音甜腻，“登陆准备完成，我们现在就可以去进行那场‘伟大的探险’了。”


    “效率真低。”薇薇安直起身，挑剔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要是我爸爸的管家来处理，十分钟前我们就该在岸上了。这地方看起来真够破的。我要下船！”


    她踩着看起来就不适合徒步的精致短靴，哒哒地走向楼梯口，经过米塔身边时，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肩膀故意撞了一下米塔的手臂，同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而轻蔑的冷哼。


    米塔被撞得一个趔趄，扶住了旁边的舱壁才站稳，脸颊微微发热，低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阿曼达。”她听见蕾格对着那个黑女人说道。“把玛缇娜女士给我抱过来。启动所有单元，切换至安保伴随协议。”她顿了顿。“这趟在大部分职员都不在情况下的行程开销不小，我们得让最终的‘收获’，对得起我们的‘付出’。得把这趟的预期收入跟他们拔高三倍！”


    【——】


    这座码头，静得可怕。米塔想


    当米塔拖着设备箱，踩上码头潮湿冰凉的水泥地面时，一种异样的寂静包裹了她。


    与出发港那种混杂着引擎声，隐约音乐和人语嘈杂的背景噪音完全不同，这里只有海浪反复拍打下方混凝土堤岸的单调声响，规律、持久，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像自庚古传来的的脉搏。雾气比在船上看着更浓，它不是均匀散布，而是一缕缕、一团团地漂浮在建筑物之间，海面之上，缓慢地翻涌流动，让能见度变得很低。


    那些具有本世纪初工业风格的仓库和维修棚屋，在灰白雾气的缠绕下显得影影绰绰，墙壁斑驳褪色，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双双失明的眼睛。没有灯光，没有机器运转的嗡鸣，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它们同墓石般沉默地矗立着，仿佛不是建筑，而是一众被遗忘的骸冢。


    “涂画的标语怎么样了？”蕾格不耐烦的声音响起。“留着点喷漆，到时候要拿一罐喷他们脸上！”


    “机器人们喷完了。”阿曼达，那个健硕的黑女人从一座大型仓库的拐角后走出，她脚步沉稳无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跟在她身后的，是六台涂着鲜红色警示漆的安保机器人，它们方头方脑，行走时关节发出规律的液压轻响。此刻，这些机器人身上无一列的穿着图画着“残酷的虐待”“解放囚徒”“终结残酷实验”“它们不是玩具”等带着鲜红字眼的廉价衬衫。


    不远处仓库原本墙面，被大片猩红、荧光橙的喷漆覆盖，狰狞的标语和简笔画占满了视野，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扎眼，如同丑陋的刺青。


    “码头基础设施有近期修缮的痕迹，但所有功能建筑内部空置，没有设备运行，也没有检测到任何无线网络信号或能源波动。管理方似乎只维持了码头结构的基本完好，我想他们的机构或许在内陆活动，对这里不怎么上心。”


    她抬头瞥了一眼上方垂着脑袋的摄像头，对坐在一块石墩上，抚摸着怀中同毛毯一样生物的蕾格说道。那摄像头外壳陈旧，镜头黯淡无光，毫无生气地垂对着地面，指示灯一片漆黑。


    .


    “这什么鬼地方！烂透了！”薇薇安跺着脚走过来，声音因为不满而拔高，在寂静的码头显得格外突兀。


    “光线差得要命，阴沉沉的，根本拍不出什么好看的照片！我的社交账户都没法更新！连个信号格都没有！这破岛肯定早就废弃了，根本不像有人的样子，更别说有什么珍稀动物了！骗人的吧？我要回去！现在，马上！”


    “哦，亲爱的薇薇安小姐，请别着急。”莉莉立刻贴了过去，声音柔软。“您想想，正是这样隐蔽，荒凉而与世隔绝的环境，才最可能是那些黑暗勾当的发生地啊！


    那些可怜的生灵，或许就被囚禁在这片迷雾的深处，无人知晓，饱受折磨。而您，即将如同一位真正的女英雄，揭开这骇人的黑幕，斥责那些利欲熏心的研究人，用您的光芒照亮那些小动物的苦难，给予它们自由和庇护....这将会是多么令人心潮澎湃，值得铭记的壮举啊！您的账号上粉丝们一定会为您尖叫的。”


    “哼！”薇薇安从墨镜上方白了莉莉一眼，抱起手臂，虽然脸上依旧是不情愿，但语气缓和了些，“.....那你们最好快点。我晚上约了新式水疗！。”


    米塔默默地站在人群边缘，将自己缩在没有自己小腿高的设备箱后面，尽量减少存在感。


    她操纵着悬浮的巡航机，利用其高灵敏度的微光镜头仔细扫描着周围。镜头捕捉到地面厚厚的、混杂着沙粒和腐烂藻类的积尘，缝隙里长出顽强的野草。空气中除了寒凉，还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潮湿，混合着浓厚的海水腥气，木头霉烂和某种陌生植被散发的，略带辛辣的气息。一切都表明，这里似乎被遗忘了。


    蕾格站在那里。她脸上的横肉神经质地抽动着，小眼睛扫过空寂的码头，最终死死盯住了码头尽头。那里在闸门之外，一条泥土路蜿蜒着钻入码头后方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被浓雾浸染成墨绿近黑的丛林。


    雾气在林间翻滚，吞噬了道路的尽头，那些树木高大，形态奇异，分叉枝叶在缺乏直射光的条件下呈现出一种深油油的绿色，沉默地矗立在雾墙之后，散发着原始到令人不安的气息。


    “哼，面子工程倒是舍得下本钱，构筑的复生丛林看着挺派头。连招待人的闲工夫都没有。”蕾格说道。“那么，我们就带着礼物，从那片丛林里去走过去拜访一下他们好啦！”


    “我们走！让那些机器人开始播放我们的口号，最大音量！”她回过头，脸上是一种混合了贪婪、自以为是正义感的愤怒和即将进行“制裁”的兴奋表情。


    “我要看看，一个连接待设施都顾不上管的鬼地方，到底藏着多少龌龊！我要把它们全部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让他们把吞下去的不义之财，连本带利，吐得干干净净！”


    “那个....”一个细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紧张，从人群最后方响起。米塔举起手，又很快放下，手指紧紧攥着设备箱的拉杆，指节有些发白，“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回船上，至少拿几瓶水，或者别的什么的？我是说，毕竟前面是丛林....而我们要在这里活动十八个小时...””


    蕾格肥胖的脖颈缓缓扭动，将目光投向了这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摄影师。她的眼神从上到下扫过米塔朴素甚至有些旧的外套，发出一声轻哼。


    “米塔.罗曼诺夫小姐，如果你还想在行程结束后拿到你那份薪水的剩余部分，那就保持安静，开好你的摄像机确保它们拍下该拍的东西。我跟你这种丫头片子不同，我跟这种‘黑心机构’打交道的时间，比你喘气的年头都长！”


    她猛地转回头，不再给米塔任何说话的机会。


    “我们直接走！我敢打赌，用不了几个小时，我们就能坐在这个吸血鬼窝点用肮脏金钱修建的、铺着白色桌布的餐厅里享用我们这些环保斗士应得的午餐了！”


    她抱着怀中的活毛毯，一马当先向闸门走去。阿曼达眼神示意，那六台鲜红的安保机器人立刻跟上，合成语音喇叭开始以最大音量播放录制好的，充满激愤情绪的口号，机械的声音在空旷的码头和寂静的丛林边缘反复回荡，异常刺耳。莉莉跟着还在嘀咕抱怨的薇薇安，紧随其后。


    米塔被落在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潮湿空气直灌肺腑。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艘在灰白雾气中显得渺无比的游艇，又看了看前方那群逐渐被丛林阴影吞没的背影。她握紧了设备箱冰凉坚硬的拉杆，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身边悬浮的巡航机降低了高度，镜头平稳地对准前方，取景框里清晰地捕捉着这一幕：那些行进者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深邃无边，仿佛正在缓缓张开的墨绿色丛林巨口之中。


    只有身后那永恒的海浪，依旧在不厌其烦地拍打着死寂的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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