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同世界观小短篇:痛饮醴酒三杯[番外]

作品:《黑山夜话

    起


    2023年十一月初,我们所接到了一次匪夷所思的报案。


    这个案件并没有太多人知晓,但我对它的记忆非常深刻,因为我一直在跟进这个案件,甚至在所里已经将其以“人口失踪”悬案进行定性之后,我仍然能时不时接触到这个案子相关的信息。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天是个阴雨天,早上九点多的时候,前面接警的小李来楼上叫我,说有人报失踪案。


    来的人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穿着普通,深色慌乱,在等我来之前一直坐在等候席抠挠自己的裤子。


    她来报的是失踪案,她声称自己的租客被□□带走,并很可能已经被杀害。


    我们所在城区附近,片区内有一个很大的城中村,人员流动性大,平时治安就不是很好,不过出的事多数为偷电动车,喝醉打架等。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附近有□□活动的消息,现在突然接到了这样的报案,其实第一时间怀疑的就是乌龙。


    我和老龙两个人一起出警,老龙在车上一直开着窗抽烟,没怎么说话。外面风呼呼地吹,我以为他是昨晚睡得不够,想要清醒一下。


    到了地方之后下车,我才发现老龙的手一直在抖。我开玩笑说他是吹风吹多了,他摇头,说这次感觉很不好。


    老龙是刑警退下来的,他的说法让我更加警惕了。有些东西是很难解释清楚的,老警察的直觉有时真的准得可怕。


    我和老龙一起跟着女人进入到昏暗狭窄的楼道里。女人是房东,在这里的四楼有一套房子,被按房间拆成了好几套作为群租房。


    这里的租客很多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租金廉价,环境也很差,楼道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鞋盒、架子和餐厨具组成的扭曲建筑在贴近天花板的地方像霉菌一样生长,摇摇欲坠。有些狭窄的地方甚至要侧身才能挤过去,几乎每一步都写满了安全隐患。


    房东在来的时候已经告诉了我们案件的大致情况。她并没有确切的见到那个已经被报失踪的租客,是她楼下的邻居打电话给房东说她房间渗水,房东才过来查看的。一打开门,就发现房间里乱七八糟,非常吓人,于是直接来到警察局报警了。


    我们来到房东所说的那个单间。单间靠近走廊尽头,光线比里面稍微好些。房东把被小孩涂画得乱七八糟的门板打开,示意我们进去看看。


    老龙打头阵,我们刚推开门,首先就闻到了一股非常浓烈的酒味。


    那种味道并不是宿醉的人身上的酒臭味,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幽香。整个房间都像是被酒浸泡过一样,熏人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和老龙都忍不住掩住了鼻子。


    房间里和房东所说的一样混乱,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内,所有的生活用品被狂乱地砸了满地,墙面和房顶上都有一些泼洒上去的黑红色液体痕迹。油腻的桌子与地面上涂抹开一两份没有吃完的外卖,苍蝇嗡嗡直叫,有米粒被粘在了我鞋底,每次抬脚时都发出一种黏腻的声音。


    房间里面没有人,吊扇仍旧在转,酒味侵入了我们每个人的鼻腔,甚至让我有点脑袋发晕。


    房东躲在门后偷看,我叫她进来询问租客情况。租客是个年轻男人,高瘦,大约在一米八左右,二十五六岁,比较沉默。他应该在某个小餐馆做服务员还是保洁的工作,房东看见过他穿着印着某个店名的制服,之前一直能按时交租,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三年了,在她的印象里,是一个比较老实的年轻人。


    房东的逻辑十分简单,她认为这样的人不会把房间砸得乱七八糟然后跑掉,更别提他几天前才交了房租,房东手里还有他的押金,这必然是有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才会不告而别。


    房东查到了年轻人的名字,他姓袁,袁立明,他的身份证件并没有在房间里找到,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所以不排除是真的自行离开的。


    我们简单的搜索了房间,房间里的东西没有整理过的痕迹,身份证、手机这种物品也不在房间里。我们叫了检验科来取证,随后又去询问这里其他的租客。


    住在袁立明隔壁的是一对看起来年纪很小的情侣,两个人都染了棕黄色的头发,现在处于褪色到不伦不类的尴尬阶段。


    提起这个邻居,情侣有很多话说。


    两人说袁立明早就辞职了,并且似乎精神也不太正常,半夜三更有的时候会大喊大叫,还踹墙,把他们都弄醒过好几次。


    袁立明基本上没有和他们说过话,在他失踪的前三天左右男方见过他出门。两个人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打招呼,男方觉得他有点奇怪,等他走远才想起来,现在是冬天,但袁立明还穿着一件汗湿了的短袖。


    当天的调查差不多到这里,我们封锁了房间,回去等待检验科的报告。晚上值班的时候检验科的刘青山给我打电话,小子吓得声音都发颤,说今天找到的东西不对劲。


    我去他那了,刘青山把检验室那边所有的灯都开着,我一敲门就看见他哆嗦了一下。我问他怎么这么怂,他拉着我,让我去看电脑里的检验报告。


    他们取的证有好几份,其中有一份我已经知道了,是精神科的挂号发票。但现场没有找到药物,或许袁立明只是去挂了号但是没有开药,他必然有,或者怀疑自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还有就是常规的一些化验,结果显示袁立明消失的时候应该就在三天前,邻居见到他的时候,或许就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房间。


    当然,这些都不足以让刘青山吓成这个样子。真正给他带来极大震撼的是房间内的可疑液体,刘青山先给我看其中的第一份,他们从墙上采集到的黑红色液体,显示上面有新鲜的人类组织成分。


    这难道真的是一起杀人案?我盯着报告看,刘青山却跟我说这并不是最奇怪的。


    他检验了三四份红黑色液体的采样,里面的人类组织成分有多有少,甚至有一份完全没有,这也让他很疑惑。“后来我想明白了,”他指给我看,“没有的那一份是从地板上采样的,有的那些都是从墙壁上采样的。”


    “所以液体里面其实并没有人体组织的成分,是墙,他用人体组织混着涂了墙,”刘青山说着说着脸色就又苍白了,“四面墙都是人涂的…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当然觉得恶心,但更多的还是疑惑。墙面并没有什么刷新的痕迹,这种处理尸体的方法也是闻所未闻,这简直是给自己加到地狱难度,是非常不理智的行为。


    难道他真的是因为精神病,所以做了一些疯狂又诡异的事情?


    刘青山还给我看了楼下漏水那处的采样报告,那些不是水,是某种含有酒精的液体,就是酒。酒不知道是怎么渗入到楼下的,直到他们去采样的时候,楼下的邻居反应不仅仅是渗出处,他们的水龙头里也有那种异味,弄得他们这几天都是在外面买矿泉水来喝。


    刘青山对于这个案子的印象就是恶心二字,他反复说这件事不对劲,甚至隐隐有劝我把它当作普通的失踪案,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的感觉。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他平时是很有责任感的,绝不是这样的人。


    我认为他只是被吓到了,安慰了他几句,叫他赶紧下班回去休息。他应了,让我等他几分钟,和我一起下楼。


    我站在门口等了差不多五分钟他还不出来,我进去叫他,却看见他在实验室里,开着水龙头不知道在清洗什么。我进去叫他,他哆嗦了一下,看向我。


    他的手里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牙齿。


    我快步走上前去,他才反应过来,捂着嘴哎呦哎呦地呻吟。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不小心磕掉了,一张开嘴,嘴里都是血,也给我晃得眼晕。


    我们在这里随便处理了一下,他咬着棉球止血。我要送他去医院,他拒绝了,说要自己开车去,我们就此分别。


    当晚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吸毒人员驾驶的货车严重超速,连撞三车,其中的一辆小轿车被撞成了两段,驾驶员从窗户飞了出去,被撞得稀碎。


    驾驶员是刘青山,他没扣安全带。


    承


    刘青山的死让我也被询问了,我是那个晚上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同事非常客气地问我有没有发现刘青山那晚有过量饮酒。


    我回答没有,我甚至一点酒味都没闻到。他们给我透露刘青山的碎片里检测出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达到了538mg/ml,要知道醉酒驾车的判定标准为80-100mg/ml,他已经不能被称为醉酒驾车了,他是在酒精中毒的情况下仍然坚持驾车,并且因为中枢系统的麻痹,可能在对方撞上来之前就已经呼吸困难,濒临死亡。


    他们也调取了检验室那边的监控,和我记忆中不一样的是,刘青山在当时很明显地表现出了一些醉酒的倾向。在看视频的时候我发现他脚步一直都有些虚浮,甚至手一直在扶着桌子维持身体的平稳。


    并且,他在我没有见到的那五分钟里是去里面拿了一瓶酒精。他之所以掉了那颗牙,是因为他试图用牙把酒精的盖子啃下来。


    这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刘青山据我所知根本没有任何酗酒的习惯,他是会喝一点,酒量一般,但还是相当节制的,出去聚餐都没喝醉过。


    我提出了疑问,他们明显也觉得很奇怪,又多问了几句,得知了我昨晚过去是因为他觉得查到的东西让人害怕,就是人体组织的那件事,其中有个警员就说,他会不会是因为害怕才去喝酒壮胆。


    这个可能我没有想过,他这样一点明,却也相当有道理。我们很冷的时候晚上蹲守可能都会喝一口暖身子,下班后他觉得害怕,喝一点驱散寒意也不奇怪。


    关于酒的来源,他们在刘青山办公室那里发现了两套白酒礼盒,酒瓶是空的,应该是他买了要送人,还没送出去,他自己全开了喝了。


    在我把检验报告的问题告诉了他们之后,同事们也复核了一下刘青山的检验报告,检验报告完全是正常的,没有什么人体组织在样本里面。很有可能是刘青山实验时处于醉酒状态,把什么东西搞混了,样本污染、才测出这样的结果。


    至此,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刘青山的死亡是个意外。


    因为这两瓶酒我们还被例行问询了一下有没有收受贿赂的情况。当天我什么事情都没干,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个,精神的疲惫投射到了我的□□上。我腰酸背痛,刚停下来,就觉得心理堵得难受。


    我当时可能也是心思都在这个案子上面,没有能察觉他的不对。现在静下来,想起那天我们同行的短短几步,竟然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不免感到有些唏嘘。


    我就靠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晚上三点。


    我是被小李叫醒的,今天还是他值班。他很急,上来叫我说刚刚值班的另外两个同事出警了,现在又有人报警,问我能不能去看看。


    我一看,竟然是昨天见过面的那对情侣中的女方报警了。她说半夜袁立明好像回来了,在房间里又砸又叫,吓得他们俩不敢动弹。


    精神病人回到原地,情绪异常激动,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危险的。我们所人数不多,一般而言晚上也没这么多事,现在只有我在,而出警需要两个人一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电话给了老龙。


    老龙听说,二话没说,让我在所里等着,他开车马上过来。


    我们俩一起又回到了那条逼仄的走廊里。夜晚比白天阴森得多,走廊里电灯昏暗,我们一路挤过去,碰到了不少锅碗瓢盆,丁零当啷的,在夜里听着非常刺耳。


    这栋楼里有许多住客,但现在时间太晚了,楼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静寂。我们似乎闯入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境,这里由肆意生长的杂物和阴暗扭曲的走廊组成,墙壁如同鲜活湿软的东西一样吞噬着声音。所有的生命都在小心翼翼地呼吸,在这栋似乎活着,又已经死亡的大楼里闭紧嘴巴,小心翼翼地偷生。


    到了之后我们直接查看了袁立明的家。这次我在前面,老龙在后面,我们直接推开了房门——不知道是袁立明回来过,还是房东忘记锁了。


    房间里的东西和昨天我们来的时候基本没变,我打开灯,拿着警棍环视四周,房间一共就这么大点,我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我叫了一声老龙,他也挤进来看了一眼。“没什么,赶快走吧,”他说,似乎不愿意在这里呆太久,“去和隔壁说一声,他们估计听错了。”


    我们掩上门准备离开,突然我发现桌子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我拉住老龙的手臂,示意他看。


    桌子上有三个一模一样的小酒杯。


    这三个酒杯都是特别普通的模样,就是那种茶叶店门口十块钱三个左右的批量生产大货,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三个酒杯之间距离大约都在十厘米左右,就这样摆放在桌子上。


    老龙也看见了,他没有出声,拽着我往后退了一步,直到退出门外为止。


    我小声问他我们是不是要再继续进去看看,他摇了摇头,“我怀疑袁立明没走,”他低声说,“他就在房间里躲着,等我们进去。这种我们俩应付不来,先走,明早再来看。”


    他这样说也让我出了一身冷汗。精神病人的行为模式是很难让人理解的,如果袁立明真的正藏在黑暗处等待我们进去之后发难,凭借我们俩,我还真不能保证能控制住一个精神病人。


    于是我们悄悄地退出了那栋楼,回去给邻居打电话想要说明一下,让他们不要出来看,注意自己的安全。但是他们的电话没人接,不知道是不是去睡觉了,我本来想回去提醒,老龙说他们不至于这么傻,知道有人打砸还出来,于是就算了。


    我在局里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老龙叫上了好几个人,我们五个一起又去了那里。那三个酒杯还在原地,里面的液体是清透带入琥珀色,有一阵微微的酒香。


    液体和杯子都被带走做证物了,其他人又搜了一遍房间,我和老龙站在后面,


    “你知道为什么一般敬酒就是敬三杯?”


    老龙突然说。


    我说不知道,老龙就给我解释了一句。


    “敬酒,就要敬三个大头,就是天,地,和祖先,”老龙说,“如果要做那种大的祭祀,他们就会往前面倒三杯酒,给天,地和祖先喝。”


    “你是说,他是为了祭拜谁才昨晚回来的?”


    老龙摇摇头,说不是,“他不是为了祭拜才回来的,这件事我们处理不了。”


    我不太明白老龙的意思,我们的人搜完之后什么都没找到,就又全部撤了出来。临走的时候老龙把房东叫来了,说要她马上找人收拾一下房间,暂时空着不要租。袁立明应该是自己走了,不会回来的了,他的东西也可以扔掉。


    我感觉这么处理不太好,和老龙说不如让她先把东西放在外面,万一袁立明来了还能拿一下。老龙突然很烦躁的样子,说你不要说了,扔了就好。


    老龙是我师傅,我只能安慰自己他这样说肯定有他的判断,也没能再反驳些什么。


    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回局里了。后续的检验结果当天出来,说是那些液体确实是酒,度数很低,不知道是用什么植物酿造的,和我们现在市面上的酒不太一样。


    我们查了附近的监控,没有拍到袁立明回来的影像。接着又寻访了他所在的那个小餐馆,一家门面只有六张桌子的面店,袁立明是唯一的一个服务员加清洁工。面店老板和厨师是同一个人,袁立明在这里打工已经有两年了。


    他反馈说袁立明第一年还是比较正常的,一年前左右感觉精神状态就不太好,他还曾建议对方去看看医生。不过这一切都过去太久了,袁立明三个月前就辞职了,老板也没有挽留,因为他看上去每天都很疲劳,身上还有股味儿,再干或许会影响到客源。


    至此,袁立明这个人就消失了,我们再也没有查到任何他的行踪。


    我对这件事还保留着一些好奇,把这些资料整理了拿去给老龙看,老龙随便应付了我几句,要我去查另一宗失踪案,电动车连环失踪案。


    之后的一整个月我都没有再听说这个案子相关的消息,然而一个月后,局里收到了一箱东西,指明是寄给案件负责的警官的。


    寄件人竟然是袁立明。


    转


    这个包裹因为来历不明,局里先进行了防爆检查,最后我是在一群人的视线下,穿着防护服把它打开的。


    结果令人期待多少有些落空,包裹里面只有一只手机,被一些废旧报纸层层叠叠包裹着,塞在里面。


    这是一台外壳都有些斑驳掉漆的杂牌机,智能款。我点了开机,里面竟然还有百分之六十三的电量,手机很顺利地启动了。


    手机的桌面是默认的图片,整个页面上只有一个图标——备忘录,其他的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和袁立明一样。


    备忘录里一共有三条内容,我挨个点开查看过去。


    第一条没有标题,上面是一个很明显从网上复制下来的座机电话号码,编辑的时间显示是一年前的七月份。同事立马就查了一下,那个电话号码是本市的一所精神病院的、和他留下的发票中的那个精神病院是同一间。


    第二条是几本书的名字,有两本很明显是心理/精神类的,其中几本名字看上去像小说。接着是一个空行,下面记着《中国酒文化概览》、《千古醪糟——中国酒演变史》、《中国老酒》这几本书,最后还有“董庄县志”这几个字。


    袁立明为什么要查和酒相关的书?他的房间里根本一瓶酒都没有,不像是出于个人兴趣进行研究的。至于董庄,同事查了一下,有几个类似的地方,都和袁立明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第三条备忘录比较长,记载了一些梦境。


    袁立明不写日记,但他显然有简单记录梦境习惯。我简略迅速地读了一遍,发现他的记录越来越混乱,显然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前面他还会语言通顺地记下梦见的内容,大多是之前的一些和朋友同玩的日常,或者在打工时的场景。很明显可以看出这些是通过大脑加工过的幻想,和常人无异。


    在十几条内容之后,他的叙述中经常出现“村子”。他似乎开始频繁梦见自己在村子中的一片杂草丛里行走,草丛很高,他拨开草,见到了一座破旧的老屋,然后马上就醒了过来。


    这个场景出现了好几次,并且每次出现的时候,似乎都会更进一步。从最开始梦见远远看见老屋,到后面的梦中,他基本上都能够推开房门,走到里面去再清醒。


    袁立明显然想要回忆起这个梦境中的细节,他记录下了很多当时的感受,包括颜色、感受和他看到的细节。他的印象中,这个梦是灰沉沉的,有种湿润的水汽,房间里破败不堪,角落里堆着一些农具。


    然而按照日期来看,他的记录对他精神状态的改善是毫无帮助的。有时他一天会记下好多碎片化的梦,里面只有“草”,“走过草丛,很累”这几个字。有的时候他的记述会突然变得特别特别详尽,他的视角好像一下子扩大了,从从天空看到树丛,绵延不绝的荒草地,还有远处的村屋。


    到今年年初,他的梦境结束了,或者是他放弃记录了,文档后面是空白。


    我对比了一下时间,在他的梦境结束后,他才创立了那个和书本有关的备忘录。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梦最终指向和酒有关?


    我退出备忘录,习惯性地点开相册。相册一片空白,我毫不意外,顺手点开已删除检查了一下。


    已删除分类里竟然有一个视频。


    我点开视频,最开始几秒钟是黑的,接着镜头向上,视频里出现了一片荒草地。


    接下来三分钟,我看了我人生中最诡异的一段视频。


    这段视频显然是袁立名拍摄的,他举着手机,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越过荒草地向前。


    “就是这里,”他说,“就是前面。”


    前面隐隐约约有一座房子。他向着房子继续向前走,走到房门前停了一会,打开没有锁上的生锈合页,推门进去了。


    房子里和我想象中大差不差。里面有一张靠着墙的木桌子,桌子旁胡乱摆放着一些积灰的农具。


    袁立明环绕四周拍了一下,“嗯,我刚刚问了那边的那些本地人,”他说话有些含糊,“他们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就好几十年了。”


    他似乎不怎么习惯拍视频说自己的事,讲话也磕磕绊绊的。他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大约一分半钟,随手翻了翻少得可怜的东西,这才离开房门往前走。


    “我记得,在那个梦里呢,是在后面,”他继续在草丛中跋涉,“后面应该是有一口井的。”


    他绕到屋后,然后骂了一句脏话。


    “草,真的有。”


    他在原地停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但是几秒后还是往前走了。那口井看起来也是荒废了许久,他走过去,拉了一下井绳,井里传来咕隆的一声响。


    接着,他似乎把手机放在了井的边缘,摄像头对着井水,是一个人伸头进井里观看的视角,却只拍到一团黑色,以及一点时隐时现的波光。


    然后,他又拿起了手机,摄像头面向了自己。


    我的手颤了一下,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一直以来像个旅游博主介绍自己家乡一般说着那些话的人,竟然是这个样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真人,五官和身份证照片上差距不大。但他的状态绝对是有问题的,他的眼睛完全是白色,没有瞳仁且布满了血丝。脸色也苍白无比,像个死人一样,浑身还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水,一股股地往下流。他根本没有穿上衣,所以那些汗水的痕迹格外明显。


    “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袁立明笑着,把手机放在了草地上,手机摄像头朝上,拍到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要下雨。


    我听见扑通一声。


    他跳了下去。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视频持续了几秒,非常突兀地全部黑掉了。


    袁立明跳井自杀了,这是他自杀前的视频?我觉得所有的地方都完全不对劲,他自杀了,那这个手机是谁回收的?又是谁以他的名义寄过来给我的?


    而且这个视频似乎不是一手的。人如果死了,手机会一直录像,那么视频肯定不止三分钟。黑屏是不是意味着有人在他离开之后捡来,剪辑了之后才给我看?


    到底是他没做成水鬼,从井里爬了回来。还是有人跟着他,一直等到他跳井,再帮他按下结束键?


    我突然很莫名其妙地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似乎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旁边的同事们也看了视频,在窃窃私语声中我听到了他们的看法,“这人为什么突然跑去那里自杀,”小李说,“我感觉他有精神病。”


    “他为什么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说,“这个地方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是不是在董庄?”


    “啊?我没听见啊。”小李说。他旁边的大刘也伸脑袋凑上来看。我又拉动进度条,到了那个位置,把音量点到最大。


    袁立明怪异的脸又闪到了我们面前,小李发出了一个被恶心到的声音,他的嘴半张着,我不记得刚才有没有看到他的口型了,但他刚才绝对是说了话的,声音还很大,我现在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我把进度条再往回拉一点,再度检查音量键。声音是正常的,他没有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皱眉,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一点——那或许真的不是视频的声音。


    因为那个声音太过于清晰和响亮,并且和平时我自己在脑海中嘀咕的那个声音完全不同。


    它是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来的,这是袁立明钻进我脑子里,和我说的一句话。


    “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他对着我说,也对着这口井说。


    他的命运将终结于此。


    合


    直到案件结束的三个月之后,我仍然控制不住地去回忆起那段视频。


    视频被我们所上交给技术部查证,最后锁定了所在地,联系了那边的警察。拍摄地确实是董庄附近的一片荒地,那里有一座无主的小屋。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发生过任何死人的案件了,上面很重视。本来是派了七八个刑侦人员准备抽干这口井,结果发现井下连接着一个庞大的地下水系,于是只能先进行打捞,并没有发现尸体。


    这个案子虽然有些诡异,但还是处于一种科学能解释得通的范畴。他们对视频中袁立明的状态进行了分析,认定他是精神病发作期间,产生了幻觉与谵妄症状,并最终跳入井中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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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隐约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但也并没有什么头绪。老龙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就是太闲了,闲的没事干,才会乱想。


    已然到了二月份,春暖花开,整个城市都已经回温。我只是好奇,但也并没有真的下什么功夫去查。这个时候我已经隐约知道人生中就会有些无法解释的谜题,它不是为我准备的,所以强求也无益。


    我之前买来了袁立明看的那几本和酒有关的书,我简单翻了翻,都和酒的发展史有关。我不明白为什么袁立明会去查这些东西。而我本人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所以看得也很艰难,看了一半就没再看下去了。


    二月末的时候,我又收到了报警,失踪案,地点非常熟悉,又是袁立明所在的那栋楼。


    这次报警的是一个新的租客,年轻的男人,来警察局很局促地站着。他说他是房东的儿子,他的妈妈说要回租房那里收拾东西,但已经失踪三天了,完全没有消息。


    随后我们详细询问了一下具体情况,房东儿子说他们最近在整理,准备重新出租原来袁立明他们那几间房子。房东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里收拾,因为来往比较远,有的时候会直接在空屋那里睡一晚,他也没有怎么担心过。直到昨晚开始打电话一直不通,去房子那边也找了人没有找到,于是就报警了。


    我们询问他妈妈有没有说过要去其他地方,他说没有。并且,房东在近两周记忆衰退,说过的话几乎转头就忘记。他带着去看了医生,说可能是老年痴呆前兆,所以他才怕是走丢了,前来报警。


    我和老龙再次踏入那栋小楼,楼梯两边的杂物稍微少了一些,我们进来的时候看见过一两个租客,也全部都是新面孔。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栋楼里的什么已经离开了,这里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们先去了袁立明的房间,明显被收拾过,虽然算不上井井有条,但也比最初见到的时候好了不少,变得没什么特别之处。


    桌面上有一份吃完了的外卖,已经被收拾好了,但还没丢出去,老龙翻看了一下外卖单,一天前的,房东儿子说是他妈妈的电话号码。


    “你妈妈喝酒吗?”老龙问。


    “啊?不怎么喝吧,”房东儿子说,“有点时候,春节那些,也会喝一点。”


    老龙低头四下寻找,在桌角处找到了一个酒瓶。是那种高度数白酒的玻璃瓶,瓶身上的纸上印着“红心”的牌子,小字写着“醴酒”,大胜酒厂出产的。


    “醴酒是什么酒?”我问。


    “比较低度数的酒,”老龙说,“近几年兴起的,比较传统的口味。”


    这酒瓶子上面还有些浮尘,可能之前就在这里,房东收拾东西看见了,就拿来喝了几口。老龙说他看到外卖袋子里还有一个塑料杯,就猜到是喝了酒。


    喝了酒,人醉了?还是去哪里了?


    我嗅了嗅那瓶酒,它的味道非常熟悉,几乎让我马上想起了当初查袁立明案件时,一进门嗅到的那种味道。


    醇厚的,浓香的,与水与油都不同的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气息。它蕴藏着神秘与力量,酒入愁肠,人便会离苍穹更进一步。


    老龙说要把酒带回去检查,并且告诉房东儿子我们会继续努力寻找的。但一个月过去,房东儿子又来了警察局三四次,人依旧是不见踪影。


    我看见老龙把酒拿回来放在了桌子上,下午就不见了。我怀疑老龙没有把它交给证物处,他把那瓶酒扔了。


    后来我忍不住问了他这件事有没有头绪,房东到底悄无声息地跑到哪去了?老龙摆手说找不到了,之后也没有再提,房东失踪案和袁立明的失踪案一样,突兀地画上了句点。


    我去查了醴酒到底是什么。醴酒,就是用蘖酿的酒。蘖是树的嫩芽,醴酒和啤酒相似,都是植物嫩芽酿造的低度数酒。


    它的历史非常久远,远远超过用酒曲酿造的酒。在远古人与神还未完全分开的时日里,这种琥珀色的液体被盛入碗中,敬献给未知的神明。


    如果人童年时所喜爱的味道会与他的一生捆绑在一起,那神呢?最初敬献给神明的酒,是否就会化作神明最喜爱的味道?当它用无形无色无声的庞大身躯啜饮杯中的美酒时,它是否也会有记忆,这种记忆,更会不会把它带回到那片四方零落,神明肆意横行的远古大地?


    我不知道,更无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把那几本书放在书架,再也没有翻开。


    三月底,那栋房子楼下的租户仍然投诉漏水,房东儿子带着人翻修地板。砸开之后他们发现在地板和水泥地之间有一个明显的人形印子,濡湿的印记以盘腿坐的姿势被夹在两层地板之间,淋淋漓漓地漏下醇香的酒液。


    房东儿子不想报警,但工人觉得很诡异,报警了。老龙去的,他没有叫我,处理结果是暂停施工,印记不过是意外和人相似,但旧房的排水系统不好,需要综合评估后再继续。


    评估的专业人员我见了一面,是个年轻男人,戴眼镜,有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他来找老龙,很客气地叫他龙警官。他们去里面谈了约莫一个小时,老龙走的时候好像松了口气,不住地和他道谢。


    那之后我没有再听说那栋楼的任何事情,在一年后的七月左右,我们去一个训练基地去训练。那里远在深山,水经由水壶烧热后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们很多人都喝不习惯。


    到了那里以后的第三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条河。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也没有来源的河,它从白蒙蒙的创世之初倾泻而下,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以亿万年而计的时间里,有人捧起了一瓢清冽的河水。


    发酵,酿造,装在绘制着花纹的陶罐里。开盖时独特的幽香四散,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饮品之一就由此类平平无奇的水土之中孕育而生。


    醴,最早的酒,人类历史上的第一罐酒。


    它能让人窥见上苍一隅,它能让人聆听神明呓语,这是神的饮品,这是玉露琼浆,这是一种微妙的化学变化,操控着生物的大脑阀门。这是解药也是毒药,是一滴便能让你成为世界主人的权杖。


    人类品尝它,爱上它,还要将它献予或爱戴或畏惧的神明,他们要神明也品尝它,爱上它,像他们苦求着,让它爱上人类一般。


    随后人类越来越壮大,他们建起通天的高台,牲畜,礼器,人的胴体堆满台上。还有酒,一坛坛的酒,一杯杯的酒,无形体的神明穿梭游荡在虚空之中,酒液的气味召唤着它们,让它们在永恒的虚无中投下轻轻的一瞥。


    他们仍敬重神明,但渐渐的,他们不满足于祈求上天来换取怜惜了。


    神的时代即将终结,人的时代到来了。


    神明离开了,沉睡了,一趟离家五分钟的出游,一次午后恢复经历的小憩。在神的维度上,他们的缺席不过是一次心照不宣的中场休息,但在人类的维度上,千万年如白驹过隙,人类向来没什么记忆力,他们忘记了那个时代,也忘记了那个时代半空中逡巡的庞大阴影。


    就在二十几年前,有三个小孩跑到了一个荒野的村屋前,想要拜把子。


    拜把子要有酒有肉,一个小孩装来了家里的一小碗肉骨头,一个小孩拿来了一瓶酒,三个小杯子,另一个小孩偷拿了三支香烟,他们决定在这里结为兄弟,因为他们不想读书,又看了太多电视剧,总觉得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他们在村屋后的井沿摆开阵仗,开始结拜。三杯酒一字排开,被一饮而尽。这种酒度数极低,但小孩们兴致勃勃,不免喝进肚里晕晕乎乎,似乎成就一番事业就在明天。


    “这个酒怎么办?”一个小孩说,“我和我爸说丢了。”


    “就扔在这。”另一个人说。


    “多浪费啊,”第三个人说,“不如我们喝了。”


    他们没有讨论出结果,最后说来说去,还是决定倒掉,瓶子也砸了,避免被人发现打死。第三个小孩胆子最大,他说倒井里毁灭证据,就爬了上去,把琥珀色的酒液全部倾倒殆尽。


    他们回去了,转眼间又来了。这次只有第三个小孩来了,他已经是个少年,拿着一瓶酒,来到井旁,向井里张望。


    “保佑我,让我活出个样子来。”


    他说,把酒倒了进去。


    随后时间变化,岁月流逝,他已经是个青年人了,他在租来的那个屋子里自己喝酒。喝着喝着他开始痛哭,然后擦干眼泪,酒瓶子被随手扔进水槽,他蜷缩着在地上睡去。


    “保佑我一次行不行?”他在半醉半醒中呢喃着,“怎么就不保佑我?中个彩票也行啊…”


    他不知道很多事情,比如说他们小时候跑出去结拜的地方位于董庄,董庄的地下水道错综复杂,连接着黄河流域的地下水资源。比如说他现在所在的城市与董庄同属一条水系,没能灌入腹袋的半杯酒液从下水道进入污水处理厂,再被排放到流域中的一条河里。


    有趣的是,按照科学的理解,酒,其实是一份多种元素组成的集合体。酒被倒入水中之后可能被稀释了,或发生了其他反应,但其中的最小单位是不会轻易变化的。就像沙子堆砌成的城堡,即便被推倒重建为一条鱼,沙粒的本身都不会改变。


    就如我们所说的,给予神明的礼物不会轻易消散,这些元素又会在这条河中重新聚集起来,来到他进献给的那个神明面前。


    第一杯酒,第二杯酒,第三杯酒…


    在神明的时间里,有人向它倾倒了三杯美酒。它的时间是压缩过的,它甚至不觉得这三杯酒的前后时间有什么变化。它收到了这份迫切的希望,在全部人都忘记它们的存在时,有人用三杯醴酒,呼唤它的前来。


    所以当这个人类在屋子里摆好三个杯子,倒上这三杯酒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然成立的献祭联系让它通过它的千百双眼看到了这个片刻的前后联系。


    这个人类颤抖着斟满三杯美酒,面向虚空,进行他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心实意的祈愿。


    “如果你存在的话,就喝了这三杯酒吧,”他恳求道,“我受不了了…如果你存在的话,就让我知道你存在吧。”


    仁慈是一个神明的必修课,所以在人类的眼中,这三杯醴酒渐渐地,渐渐地透明,然后消失,像是被一饮而尽。


    “果然如此。”人类满意地流下了眼泪。


    “带我走吧。”


    他张开双臂,向着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听不可触的强大所在,在恐惧与敬意中奉献出了自己的胸膛。


    那么神明到底是怎样注意到他的?


    在万年前的那双伸入湖水中的手,带走了第一坛酒中的水。那双手摘取河畔的嫩芽,发酵,酿造,金色的酒液落入凡间,人类创造的万千奇迹之间,这坛酒由他第一个奉上。


    他饮用了第一口,然后,将剩下的倾倒在了那条河里。


    那是第一次,他与它共尝到酒的味道。


    请你也饮下这三杯醴酒吧,像以前一样。酒如同树木的根系一样扎入地里,这是你的祖先,你的过去,你的土地。无论上面是阡陌交错还是霓虹灯起,无论地下轰鸣的是远古巨兽还是铁路的盾构机。这片土地是人的土地,也是神的土地,当你想要回来,只要进奉上寰古不变的祭品。


    回到历史里来,回到时间里来,回到简单的,容易的故事里来。在这个故事里你可以一次又一次捧起河水,将它变□□与美的交响。


    我从梦中醒来,耳畔隆隆作响,在床上呆坐许久才去洗了把脸,擦去自己的一头的冷汗。我想喝一口水,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之所以会和这个故事产生联系,是因为我喝了这里的水。


    地下水道纵横交错,它曾经来过这里。


    我当即就去洗手间吐出了我的晚餐,然后大病一场,退出了训练。几个月后,我调出了这个分局,前几个月还和老龙有联系,后面连他也很少见面了。


    但在几年后我还时不时会想起这个故事。每当我喝酒的时候将最后一滴酒液倒入杯中,我就会回忆起梦中袁立明的脸。


    或许,对我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的故事,但对他来说,无论从什么身上,无论是什么给予的,一个卑微的生命能够在当今获得真正的快乐,或许就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痛饮醴酒三杯,愿你此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