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灵魂雨

作品:《黑山夜话

    当时我完全愣住了,周子末也是。


    那一瞬间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了,树林的两边,两个时间,两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我的视线没办法不集中在那根手指上——一根新鲜的,刚从活人身上斩断的手指。


    在其中凝固的鲜血终于开始流动,将近十年前的惨叫终于传递到未来。女人高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男人对儿子吼叫这是从哪来的,所有的亲缘伦理关系在如此惨烈的一幕前瞬间崩解死亡,过去的Lance和现在的周子末眼睛都未能从那根手指上离开。


    当他的父亲再次高呼“这是什么!你妹妹去哪了!”的时候,周子末愣愣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半跪在地上,松散的泥土已经被同胞妹妹的血与肉浇灌成了湿润柔软的海绵,他的手掌刚刚按了上去,渗出的液体还留在他的手上。


    鲜红的,泥泞的,腥甜的,温热的。


    “在这…”


    他眼神直直的,望着自己的手心。


    他是在回答他爸爸的问题。


    他大概被问过无数次这个问题。在树林里呼唤着他的名字消失的妹妹,赶到现场却无能为力的哥哥,最终从嘴里吐出来的手指,女儿到底去了哪里…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他一定被问过无数次。


    那么多年都没有的答案,那么多年折磨他的东西,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隐约记得他说,他追寻黑山的目的就是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现在他得到答案了…但是这一切…


    不该如此。


    我不能说对他的所有都感同身受,但如此的惨剧发生在你面前,机器人都无法置身事外。这种强烈的冲击对于我来说都实在是太过于震撼,我无法想象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是一种多强烈的打击。


    周子末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他的父母仍然在那边找孩子。他们呼唤着罗拉的名字,父亲把小时的周子末拽了起来,他们一直在不停地问他问题,周子末一直在说不知道,到最后那个声音甚至变成了嘶吼,他大喊着“我不知道”,直到远去,他们都没能得到任何一个答案。


    他们确实不知道,一线之隔的未来,所有的“问题”都已转化为回答。这里不再有秘密,却也并不能传达至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就这样,这个悲剧在我们眼前尘埃落定。


    我仍然在想,如果我们现在能告诉他们的话,那“周子末”这个人的命运,会不会就从此再也不一样了?他不会再被这件事困扰,他可以正常地生活,不再去追寻那些危险至极的东西,他可以变成一个“正常人”,过上非常美满的生活。


    他仍然能和他的妹妹在一起,他们永远会是美剧里看到的那种幸福的家庭,吵吵闹闹,又彼此陪伴…就像我一直以来想要拥有的家庭那样。


    总要有人获得幸福吧?我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或许像周子末一样,我的机会还未到来…但他的机会近在眼前,只要做一点事,只要一点…他就能剔除所有的烦恼痛苦,人生至此天翻地覆。


    太诱人了,意志坚定的人能抵御美食美人美酒,能抵御金钱权力运气,但这个世界上人总会有缺憾,无论是谁总会做错某道人生的选择。所以没有人能抵御这样的一刻,没有人能抵御重回过去,纠正一切时的那种诱惑。


    然而我的耳边却恍惚中响起了那两个字。


    她说——“命运”。


    我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这就是命运,不可知,不可测,不可改变的“命运”。


    周子末动了动,他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把手伸到对面,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扑了上去把他往后拽。他抬起眼看我,回魂了一样,好像终于意识到我还在旁边。


    “你不要做傻事,”我开口,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没有水平的劝告来,“你没办法回去的…”


    周子末就这么看着我,甚至可以说是在盯着我。我感觉他是不是有那么一瞬没认出来我是谁,看我的眼神非常陌生。


    而且他眼睛睁得很大,那种怔愣的表情还没能从他脸上褪去,那双蓝眼睛的虹膜边缘在眼白的映衬下异常清晰,比起人更像什么动物。他这种眼神甚至让我有些害怕,所以我又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眨了眨眼,似乎有了点反应。


    “你起来吧,”我说,“我们…我们是不是要走了。”


    周子末没有动弹,我以为他没听到,又说了一遍。这次我看见他的手很明显有了撑起来的动作,但他还没能顺利地站起来。


    “脱力了,”他对我说,声音很没精神,“拉我一把。”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想要把妹妹撞回去到底花了多大的力气。


    接下来我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才勉强让周子末站起来。他真的一点劲都没剩下,起来也是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感觉有一头生猪那么重。我拖着他走了几步,好歹离那个危险的地方远了一点,自己也走不动了,才把他放在树根下。


    这个过程中他都没怎么说话,我把他放下是用扔的,可能磕到他大腿了,他才嘶了一声。


    他坐下之后似乎活了一点,但也没怎么理我。我心里一边还没能完全从那件事里走出去,另外一边又很不道德地在希望这件事最好别让周子末崩溃,他疯了我也就该死了。这样想很不道德,我也有唾弃自己。


    并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在这件事发生前我就这么想。这件事发生之后更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现在不说话可能比说话会更好。


    我也累了,扶完周子末起身我都差点没站稳,现在他不说话,我就直接在他旁边靠着树坐下。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


    “想不想听我讲原生家庭。”


    周子末突然说。


    他语气和平时差不多,都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不是这个情景,我必然会认为他其实是在开玩笑。


    但他的声音很轻,似乎不想惊动什么人。


    我们早已看不见对面的身影,这里的雾气又开始重新弥漫。那栋房子的轮廓变得更柔和了,像这段回忆一样,逐渐隐去锐利到伤人的锋芒。


    “你想说我可以听听。”


    我斟酌片刻,觉得他可能是想倾述一下,就这样回答了。


    周子末又给我讲了一些他以前的事。


    那一次他给我讲的时候其实隐瞒了很多信息,今天他把这些事情一股脑的都告诉了我。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其实跟父母的关系不大好。


    之前说过,周子末小的时候就表现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似乎总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的父母曾经为这件事情非常伤神。“我爸妈…算是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他说,“他们属于保守的那派,有这样的一个儿子是会被人在教会背后议论的。”


    那时候周子末吓走了一堆保姆之后父母带他看了很多次医生,最开始以为是什么比较严重的精神类疾病,但他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脑部病变,父母就只认为是医生诊断错误,带他频繁地辗转于世界各地。


    在这个过程中周子末也在渐渐长大,能分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之后再去看医生,医生的诊断就变成了他其实没病。“我知道,他们就是在等这个答案。”周子末说。


    在等这个答案的过程中,他的妈妈怀孕了,生下了妹妹。


    这一切都像一个巧合,但他们会把这些巧合联系在一起。从表面上来看,他的妹妹出生,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的病好了。这难道不是神的庇佑吗?


    并且,谢天谢地,他的妹妹非常正常。


    他们一家都好起来了,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过往像一场虚妄的噩梦,周子末渐渐不再看到那么明显的幻觉,也在渐渐地忘却过去。甚至有的时候他都会怀疑以前的那些事情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自己或许是生病了,但应该也没有那么严重。


    妹妹和周子末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他们差了七岁。妹妹很健康,也很活泼,周子末很喜欢她。


    “她总是笑,”周子末说,“没什么原因,婴儿时期都很少哭,我妈经常说她比我好带。”


    等她长大了一些,她也很喜欢周子末。两个人是那种特别标准的兄妹组合。周子末对她很好,经常给她买各种东西,放学去接她。她的朋友们都说她哥哥很帅,她有点小得意,但不愿意承认,就在同学面前说哥哥的坏话,说他其实很讨厌,会在家里抢她零食吃。


    说到这里,周子末笑了一声。


    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没有预兆地急转直下。


    “有天她和我说,她梦见了自己长大之后在草原上跳芭蕾舞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在学芭蕾,我只是觉得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有在意。”


    “我们之前见到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他说,“后来我想起来了…那很可能是被投射到这里的,她的梦境。”


    那个月下跳着芭蕾靠近的女人,竟然是周子末妹妹的梦。


    妹妹后来又做了几次这个梦,周子末其实已经有点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在网上搜索过,人一般不会反复做同样的梦。想到父母对于这些事的态度,他犹豫了一段时间,还是选择和父母先说清楚。但父母的态度非常抗拒,甚至有点过激地告诉他不要再瞎说了,妹妹不可能有任何问题。


    “正常”是他们想要的答案,他们不能再接受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当时我太小,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他说,“或者我也有点侥幸心理,觉得罗拉不可能有问题,她之前表现得都那么正常,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变得不正常了。”


    “她做了两三个月这样的梦吧,然后就叫着我的名字消失了。”


    我能感觉到周子末动了一下,头靠到了树上。


    “爸妈不能接受,特别是查出来手指…是谁的之后。他们一直我,还找人给我催眠,还有驱魔…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是我就是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因为那个时候我确实不知道。”


    “再然后他们就把我丢到寄宿制学校去了,寒暑假我回家,他们就出国,”周子末轻轻晃着脑袋,磕在树上,一下下的颤动,“三年…还是四年吧,他们才调整好了再见我。”


    “我一直想的是,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成这样,”他说,“就这么突然的,一切都被毁掉了…所以我想知道答案。”


    “现在我知道了。”


    他轻声说。


    “你觉得是我的错吗?如果罗拉没有我这个哥哥,她会过得很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避免,因为这件事根本无法避免…只要我出生,这一切就会发生。”他说,“所以被生出来是我的错吗?”


    “不是。”我说,怎么可能是?”


    “那你觉得…”


    他的声音更轻了。


    “你觉得,我尽力了吗。”


    我尽力扭转命运了吗?即便这一切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阻挡不了命运坍塌在我们身上,但我尽力了吗?我尽力去尝试着,不让这场既定的悲剧降临了吗?


    “你尽力了。”


    我说。


    周子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一声轻轻抽鼻子的声音。


    “我也算是见过她长大的样子了。”


    过了一会,他说。


    我不知道这算是安慰还是伤害,意识到一个本应该长大的生命突兀地暂停在某个瞬间比我想象中的难受得多。或者周子末也会这样想,不过他很安静,估计也不会和我谈这些。


    我们又休息了一会,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树木仍然若隐若现,而那栋房子带着这段记忆消失不见。记忆就是这样在时间里褪色,消失,终被遗忘在朦胧雾霭当中,


    如果从那时候之后就再也没被提起,周子末应该也会这样忘记这一切。告诉他事实后才悠然退场,如此处事方法,就像这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伪善。


    那座无名无实的黑山,无意识地拨弄他人命运的巨手。应该如何去评价这样的一场惨案?他的痛苦,还有我们一路走来见到的所有的痛苦,都无法将其撼动分毫。


    我突然冒出了一种想法,如果我会死掉——当然我一路上都坚信这件事迟早发生,我不希望别人见证我的死。


    我觉得他们只需要知道我离开帐篷放水的时候,或者跟在某人身后走路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就足够了。至于我被切成多少碎块,或者多长了几条手臂,我不希望别人看见我那个样子。


    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这个想法也只在我脑子里过了一小会就消散了。老陈和周子末看上去就身经百战,如果我要死,死在他们面前可能还会好点。


    如果我真的在随便的什么亲朋好友面前被撕碎了,我或许就会和周子末的妹妹一样,成为他人踏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引线。


    我想了一堆东西,感觉自己死的时候也不能毫不在意场合地点还有别人目光地去死,又觉得自己好惨。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目光中,出生不能决定,死也不能爽快地死,突然就有一种特别不服气的感觉,想直接不活了给所有人一个教训。


    这种情绪不太对劲,我怕又犯病,赶紧打住,不再往下想。


    我们又坐了一会,我看见周子末尝试着想要站起来,就去扶了他一把。


    他应该真的是站不住,拽我的手臂都很用力,疼得我想叫唤。但心中又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合大喊大叫,就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他起来之后改为扶着树,我松了口气。刚刚以为他哭过,现在看他的眼睛又一点红的都没有,不像掉过眼泪。


    “怎么,”周子末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我说,“接下来我们往哪去。”


    周子末说走走看,我们重新出发。刚才的那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心照不宣地三缄其口。接下来周子末不再提任何相关的事情,他不提,我更没有理由再说。


    我们走了大概十几分钟,他的体力似乎跟正在装填的油箱一样,眼看着就慢慢回满。刚才这人站都站不起来,现在步伐越走越轻快,我的大腿还酸痛着,他的速度已经几乎和之前一样。


    我内心说他是怪物,世界末日的时候他可千万别变僵尸。这个时候周子末特别心有灵犀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坦坦荡荡地回望了过去,用眼神问他干什么。


    他笑了一下,“跟得上吗,”他说,“你体力有点太差了。”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好吗。”我说。


    “你还记得你自己上一次吃东西在什么时候吗。”


    周子末突然问。


    这个问题驴唇不对马嘴,我觉得奇怪,但很快我反应过来,更奇怪的事情并不是这个问题。


    在我的记忆里,我上次往嘴里放任何东西的时间距离现在都远远超过四十八小时,即便我又害怕又长途跋涉,现在我所感受到的饥饿感竟然还是完全可以忍受的,甚至可以说非常轻微,几乎可以忽视不去理会。


    周子末看着我,又露出那种饶有兴趣的表情。但他本身看起来太累了,所以这个表情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坏。


    “越靠近黑山,时间过得越慢,”他说,“你的身体能量消耗也会变得非常慢,越走下去,你就越不需要能量,所以''累''只是你的惯性思维而已。”


    这件事很不科学,不过他只要敢说我就敢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震惊到我的事情了。


    “所以,如果受伤了的话也会没办法痊愈吗,”我问,“还是伤口会停留在受伤的那一刻?”


    “你听说过熵增定律吗?宇宙中所有的东西都是在从有序到无序的流动中的,”周子末说,“伤口会愈合,人行走会消耗能量,这些都是规律,而黑山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所以你受伤了,有可能划破手指就马上死掉,有可能被切成两半还活着。”


    我似乎听过熵增这个词,不记得在哪听的了,但感觉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马上就释然了,这个地方也感觉不是这么个意思,我还纠结什么。


    我们俩距离那片树林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现在我再回头看的时候,树林几乎都看不见了。我们就这样在路上茫然地走着,我感觉周子末也没有什么方向,当然我也没有。


    周子末说的可能是真的,我惯性地认为自己很累,事实上要放到以前我早就站都站不起来,现在能继续走路已经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这样倒是挺方便,我想,至少可以少考虑一件事。


    周子末继续往前走,我问他要去哪,他说自己也不太确定,要走一步看一步。我没有他那么心大,往前走一段,就会回头看一看后面。


    我们周围都是沉沉的浓雾,我和周子末贴得很近,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所有的树都消失了,我们脚下的草也越来越长,高度到了我小腿肚左右,这里又变回了我之前看见林中小屋前的样子。


    “不会又来一遍吧,”我说,“这和我刚才…”


    我转过头去和周子末说话,在我回头的过程中,我看见一个黑影在我侧面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那是个人,它在用后脑勺对着我。


    我喉咙里挤压出一声尖叫,周子末马上伸了一只手挡在我的前面。我拼命拽他的衣服示意他看,他也确实看到了那个人影,我感觉他拦在我前面的手臂都跟钢筋一样紧紧地绷住了。


    我们只有三步远的距离,它恰好在我们的能见度之外。我们慢慢地向着离他更远的地方移动,直到那个影子稍微抖动了一下。


    它突然开始大步倒退着往后。


    我的心脏都快被吓得蹦出来了,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往后跑还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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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自己的另一只脚,向前扑去。是周子末把我抄了起来勉强拉住,我和后面的那个东西一下子撞在了一起。


    这一下结结实实正撞在我的腰上,疼得我直接倒在地上蜷了起来。后面的那个东西还压在了我身上,虽然他马上说对不起并且挪开了,但是我感觉我受了内伤。


    “老陈?”周子末说,“我靠。”


    那边老陈又道了一次歉,我还躺在地上,他和周子末一起伸手把我拉了起来。


    我揉着腰站起来看陈宣,他和我刚才跟他们走失的时候样子差不多,甚至看起来也没有疲劳多少。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有很多话和问题涌到了嘴边,他看着我,好像正在等待给我一个合适的答案。


    周子末也看着我,他似乎看起来不是担心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那种突然爆发的分享欲望就在这样的时候一点点消退了。


    “你去哪了?”我说,又觉得语气有点奇怪,补了一句,“吓死我了。”


    “你们刚刚消失了,”老陈说,“我也遇到了一些事情。”


    他没有直说是什么,由此断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他非常笃定我们要向着哪个方向走,因为他说他找到了判断的方法,但当我问的时候,他又很含糊地遮掩了过去。


    我觉得他的状态不太对劲,周子末和老陈搭档如此多年,他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很明显非常信任对方,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冒名顶替事件。


    到现在他们还瞒着我不说,让我觉得有些气结。


    既然他不说我也不问了,我们就朝着老陈说的那个地方走过去,他在前面带头,步伐不快,我们走了半天,确实雾气在眼前逐渐地散去了不少。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他似乎不太好。


    老陈的脸色挺白的,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他脖子上的血管在我盯着看的时候至少有两三次变得特别明显,像一条崎岖的河流,在皮肤下微微鼓动。


    那种青色不像静脉血的颜色。


    草叶,我马上意识到了,那些鲜绿色的草叶还在他的血管里。


    我马上喊了他一声,老陈转过头来看我。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了,甚至马上想明白了他是怎么判断方向的。那些草叶向着某个地方越来越活跃,他自然能感受到。


    但是那个玩意不是会往心脏里钻吗?老陈好不容易用我从周子末口中听说的那种古怪碎片控制住了草叶的生长,怎么突然间又变成这样了?


    他那次受伤有我的原因,所以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他。老陈看着我,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问了。


    “那个草叶,是不是又活跃了,”我说,“那个是…没办法解决吗?还是怎么样。”


    “没关系,”老陈说,“不是很严重。”


    我还想说什么,周子末看出来了,“你对他有点信任行吗,”周子末说,“我们赶紧…”


    老陈看向他,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脸色就变了。


    我也意识到了周围不对劲,我们三个立马靠近了些。这里的雾气在不超过十秒钟之内,跟退潮一样,迅速又安静地退散去了。


    我们站在一片极其空旷,没有任何障碍物的草原上。


    刚才这里还如同小房间一样逼仄拥挤,但现在突然一下子墙全部被砸烂了。虚幻的墙壁消失殆尽,周围的桎梏统统消散,就这么一瞬,露出了这片草原本真的样貌。


    这就是一片草原,空旷的,寂静的,荒无人烟的秘境之地。不甚清朗的天气下,天空泛着死鱼眼似的肉白。潮湿的水汽从草场中一丝丝地渗出,那种青绿色的气味重新泛上,钻入我的鼻腔。


    天色并不暗,甚至可以说还算光亮。但这种阴天让我有非常糟糕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撕开这片灰暗,搅浑此地虚假的平静。


    我不自觉地向他们的方向挤了挤。


    果然如我所料,在雾气消散之际,我们都看到了,那个站在深深草丛中的人影。


    它站得远远的,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人形。而且它面前放了一个东西,我最开始以为是什么包裹,仔细看了片刻,才发现竟然是一面巨大的鼓。


    这面鼓没有什么装饰,鼓面微微泛黄,竖着立在它身前的地面上,制造的形制也相当简朴而粗犷。随着它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我几乎能看清楚它身上穿戴着的衣物和头上的饰品。


    它——其实是她。她穿着一身非常典型的蒙古族服装,头上戴着几根羽毛。装饰不是很多,有种我最开始在旅游时,在民族乡见到的萨满表演者的模样。


    在我看清她的那一瞬间她真的特别像一个人类,无论脸型还是身材,看上去就是一个高挑的女性,身体姿态极其放松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是个人。


    她有脸,有鼻子也有嘴巴。问题出在眼睛上。


    她的眼睛像我第二次见到的,想要掐死我的那头病狼一样,是如同被油画棒狠狠涂去了的扭曲黑暗。盯着那些线条,它们就会在你眼前扭曲,像电视信号不好时出现的雪花线条一样跳动。


    无论多么努力,我都没办法看清她的眼睛。


    我们三个人谁都没动,只是站在原地。对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也只是站着。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移开视线。大约过了几十秒,我稍微眨了一下眼,不到一瞬,我就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


    咚。


    她扬起手,轻轻地,敲击了一下鼓面。


    我的心跟着重重地紧缩。她敲击鼓面的声音不大,传到我耳边却仍然觉得清晰无比。并且那种声音过于雄浑有力了,让我的心脏跳重了半拍,很不舒服。


    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对应的,在鼓的另一边又敲了一下,


    我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耳朵,那种声音却直接钻进了我的脑子里。它在我的四经八脉中回荡游走,我的所有血管都紧缩起来,我的内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攥紧,说不上是疼,但却非常非常的痛苦,我一瞬间觉得呼吸都很艰难。


    “不行,快走。”


    老陈他们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他拽了我一下,我转身跟着他们跑,在我转过身之前,我看见她动作轻柔地,把双手都放在了鼓面上。


    一阵细密得像马蹄奔腾般的鼓声骤然响起,密密麻麻如雨点落地,节奏极快,不容置疑地压过了着这片草原上的所有声响,劈头盖脸般拍在我们身上。


    我喉咙一阵抽动,血感觉都涌到了我的喉口,又被我生生咽了下去。那阵鼓声完全在操控我的心跳节奏。我的心时快时慢,如同一个解压玩具一样被这种声音随意揉捏。不是他们俩夹着我,我估计都很难站稳脚步。


    我们跑了几步,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吹到了我的脸上,本能地,我抓了一把。


    那是一撮棕褐色的,动物的毛。


    我完全愣住了,周子末大喊一声“快走啊!”他们两个架着我往前狂奔,我几次都被提得离开地面了,很勉强才能跟上他们的步子。


    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泥土,或是血液的腥味,带着浓厚的水汽。万物生灵就是自这些地方被孕育而生,所有活着的东西,在活着的时候,都必定有一个这样的灵魂。


    在我们的周围,更多的兽毛纷纷扬扬,在我们视野所见处柳絮般缓缓飘落。时而有一两撮吹到我的脸上,我茫然地抓住它,又把它拂开,让它落入到土地里。


    就在这时,鼓声停了。


    它的停下和出现一样突兀,整片草原一下子又没有了任何声响。所有的兽毛也停止了下落,整片空间被鼓声操控着,在那一秒全部陷入了阻滞,吸入我鼻腔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了起来。


    我们简直是不受控制般回头望去。女人的那双手抚摸着那张蠕动的鼓面,上半身轻微地晃动着。她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柔和明媚的笑容。


    试音结束,她准备真正开始演奏了。


    我先尖叫出声,就在同时,她狠狠地,用力拍击了一下鼓面。


    兽毛全部在半空中颤抖着,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那种尖叫声让我们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地弓下了身子,我的耳朵里涌出一股液体,手一抹发现全都是血,眼前的东西也一阵黑一阵白,并看不清楚。


    那不是普通的声音,那是撕碎一个灵魂时传出的剧烈悲鸣。


    我仍然记得,在草原上,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带着它们的灵魂。只要用兽毛接住这一口气,灵魂就会被储藏在那撮兽毛之上。


    这里有成百…上千…乃至于上万个灵魂。它们伴随着敲击声,在草原的上空被这种力量撕扯哀嚎着。


    这是一场由灵魂组成的雨,我也瞬间意识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公主。


    她就是那个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