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没有眼睛

作品:《黑山夜话

    关于骨头这件事其实我挺好奇的,但是教授显然一副不是很想谈的样子,我也不大好意思问。


    他们非常迅速地收拾东西走人,留下一部分人运辎重,剩下的轻装简行,继续开车往草原深处去。


    他们的行进方式很有创意,像是火箭发射后抛弃后面的舱室,走一段,一批人就折返或是原地等待,剩下的人才继续深入。这样所有的物资都会优先满足继续前行的人,减少的人数也是减少了补给负担。我看到他们来了差不多一个月,现在油还剩下很多,其他的食物也还有好几大箱子,应该足够现在的人数在草原继续驰骋一段时间的了。


    我被安排到和金毛一辆车,这辆车属于打头阵的,车里就我们两个人,后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器材和设备。这辆车是大越野车,挺新的,车里一直有一种皮革的味道,闻得我有点恶心。


    金毛开车也不太稳当,那么大片草原上什么都没有,他硬能走出市中心三步一红灯的感觉来。一会加速一会减速的,直接给我晃得早上吃的东西往喉咙里泛。


    “你能不能开稳当点。”


    他又一次减速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口说了。


    “我是在看路,”金毛哼着歌,他离我远的那边耳朵戴着耳机,“你想我把车开进坑里去?”


    “那你也不用这…”


    我话还没说完,金毛一脚刹车,我直接就要呕出来了,拍着车门叫他打开,然后扒着门一顿吐。


    吐完了,喘气的时候他给我递了包纸巾,我狠狠地抽了几张来擦。


    “你晕车早说嘛,”他在那里装无辜,“探路的人是比较有责任感的,开的时候要保证这一片都没有会陷车的地方,那怎么看有没有陷车的地方呢,那肯定是要用轮子压一压…”


    我擦完嘴,把纸巾扔挂在那的垃圾袋里,砰的一下甩上车门。


    我本来是有点生气的,因为他百分百就是用这件事逗我玩。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你觉得他没有边界的时候他边界感刷的一下子就立了起来,你觉得他有边界了,他又总是做这种你们俩看似很熟才会做的事情。


    但是我没想到甩车门的声音那么大,给我都吓了一跳,抖了一下。金毛看着我,笑眯眯的,倒是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


    “生气了?”


    过了几秒,他慢悠悠地说。


    “没有,”我语气很硬,“继续。”


    金毛幽幽叹了口气,他伸出一只手,半个身子挤在换档的那个地方去后座翻东西。我有点心虚,被他挤得紧贴着车门,心想他不会要搞什么事吧,那边就见到他提着一把开山斧侧回身来了。


    “你干嘛!”


    那斧头是直接插在一个包里的,一提过来寒光闪闪的斧头刃就晃到了我眼前。我吓了一跳,眼前闪过不知道多少他被人控制了我脑袋开花的血腥画面。我马上就往后退,他似笑非笑地往我这里靠,在我退无可退的时候把斧头把手塞到我怀里。


    “帮我拿一下,”他说,“找个东西给你。”


    我真的好想踹他,但是我忍住了,我怕矛盾升级,造成什么血光之灾。


    他把一个很大的背包提到了前面,估计是他自己的包,这个斧头卡在一边的时候确实不好拿。


    但是他是故意的,我就是知道。


    他在那里翻了半天,竟然掏出来的是一副头戴式耳机。


    “里面有歌,听会歌就睡着了,也没那么晕。”


    他把我手上的斧头拿走了,作势要给我戴耳机,被我躲开了。


    我抱着耳机,他哼着歌开车。我的负面情绪在不断翻滚,像一滩黑水一样咕噜咕噜冒泡,想要从脑子里涌出来淹死所有人。最终我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周先生,我知道带着我是你们迫不得已的选择,”我说,“但是你要知道,不是我一定要跟着你们,是你们一定要我跟上来。你现在可以去和教授说,只要你们都同意,那你们完全可以把我送回去…”


    金毛侧过头来看我一眼,表情很放松,跟开玩笑一样。


    “你生气了,我哄哄你嘛,”他说,“不要想那么多。”


    我一脚踹到车放腿的那个地方,非常用力,哐当的一声巨响,金毛这才感觉像是被惊讶到了,他的潜意识让他点了一下刹车,脸上的笑收了一点,反应过来之后才假装没事一样继续开。


    “周先生,”我说,“你看过我的背景资料,我是精神病人,有的时候太生气,是容易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行为来的。”


    他匀出了两分注意力开车,剩下的八分都在审视我,我感觉得到。


    “我就是喜欢这样开玩笑,你不要太在意。”他说。


    “笑得出来才叫玩笑,”我说,“你真的是很不会察言观色,这是文化差异吗。”还是你根本就有病。


    他听出了我的意思,因为我简直把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你真的…”他说,“怎么说好呢…挺有意思的?”


    我没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车里,过了一会,金毛主动开口了。


    “对不起,”他说,流畅自然,一气呵成,“我是想逗逗你,但是没想到你真生气了,我道歉,下次我会注意的。”


    你经常这样道歉吗,我目视前方,完全不理他。感觉一点诚意也没有,全是套路。


    他看我根本没说话,也转过去认真开车。开了没有三分钟,他又开始讲话。


    “你知道吗…”


    他说。


    他在观察着我的反应,他这种人其实应该很会察言观色的,几天时间就能跟他想要混熟的人混得很熟。他这么不会对我察言观色,我只能理解为他觉得我不配,这让我的愤怒跟油里倒水一样,搅拌一下就炸人一脸。


    我没有应声,他继续说下去。


    “老陈说的那个故人,其实是他前妻。”


    我有点惊讶,转过头看他一眼,才发现被他的眼神抓了个正着。我僵硬地把脑袋转回去,假装没听见。


    “你是不是很好奇?”他说,“他那样的人就是给人感觉结婚了以后老婆出轨都会忍让一辈子的人,因为觉得离婚丢人之类的。”


    “你很好奇的话,”他手指敲着方向盘,“我可以和你讲,你想不想听?”


    妈的,这个气氛,我还能跟你说想听八卦吗,有没有脑子。


    我咬死不说话,他看我这个样子也不是很抵触,就有点得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教授确实有个结过婚的前妻,按照他说的,对方是个大美女,很有气势,长得像张柏芝。


    “他们当时的情况有点复杂,就是,老陈身不由己嘛,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就结婚扯证了,离婚的时候见过一面,直到近几年才真正的在任务里合作。”


    “这不是包办婚姻吗。”我说。


    我虽然脸很臭,语气也不怎么样,但是我感觉我还是释放出了要和好的信号的,金毛听见我愿意说话,语气都更轻松了。


    “差不多,”他说,“老陈最开始听说过骨头的事情,但是不知道是她,后来发现是她的骨头也还算挺照顾她的。可能还是对别人不太一样,你知道,毕竟是前妻,还是有点那个的。”


    我其实并不觉得教授会因为对方是前妻就怎么样,因为他给我感觉就是喜欢照顾新人。初初听见他说前妻这件事的时候有点震惊,也是因为完全不能想象教授和别人以夫妻名义一起生活,他看上去很性冷淡,不像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金毛大概是看出来我有点不自觉地透露出对于教授的崇拜,就来胡说八道,非常缺德。


    “那骨头是怎么回事,”我问,“她现在还活着,骨头哪里来的?”


    “没人知道,”金毛悠闲地开车,“她现在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也有自己的计划,能力和老陈不相上下吧,很多人都在猜他们以后会不会复合…”


    “那个骨头,”我说,“你们是怎么发现是她的?”


    “DNA,本来是想看看是哪个人失踪的人的,结果发现是活着的人的,”金毛说,“她估计也吓了一跳,但是后来骨头珠子发现得越来越多…按照重量来算的话,几乎已经发现了人类一具骨骸四分之三的重量了。”


    “针对这件事有人提出假设,当她的骨头珠子找齐了的那一天,就是她踏入那个世界再也回不来的那一天。”


    我感到一种非常悲哀的宿命感。如果有一个人告诉我,我最终有一天会变成装在盒子里的骨头珠子的话,我可能真的会食不下咽,更别提去继续探索了。


    你走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更加接近你的死亡,这种精神压力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虽然我没有见过她的面,但因为这件事,我有点佩服她。


    “那为什么是骨头珠子?”我说,这个问题感觉有点残忍,“是怎么…出事的,才会变成珠子?”


    “没有人知道。”


    金毛的笑也逐渐收敛了,这不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往好处想,大概是有人在她变成珠子之后把她捡起来放在了盒子里,等待后人的发现。但更有可能的其实是…有什么东西,把人变成珠子,再学人类的样子,把珠子放在盒子里收藏。”


    “不过她自己看得很开,说自己即便是死了也能做个判定入口是否安全的引路人,算流芳千古了。”


    后来金毛又跟我聊了一些,比如说他们这次找到的文件里提到了那盒珠子,他们才会去找。还有这种事情在他们之间并不算罕见,比如说当时婚礼上的那个萨满报的遗言其实并不是萨满本人的,萨满本人并不会汉语,更不会这套密语。


    她说的其实是一个十五年前失踪的人的遗言,信息破译出来发现传递的是“我无法返回。”


    我听到的时候情感有点复杂。他们的行为真的很英雄化,渺小的生命征服伟大的世界都是依靠着这样不死不休的英雄气概,如同蚂蚁抱团滚入江水,依靠小部分的牺牲,换取大部分的胜利。


    但同时我也体会到了一种悲伤与恐惧,我可以欣赏这种英雄,但我对我自己是否要走上这条路仍然心存怀疑。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没办法这么简单地看破死亡,即便这种牺牲是伟大的,是震撼人心的。别人歌颂它,被歌颂的对象却已经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珠子,被歌颂的光荣在我看来是很难抵过未知的死亡的。


    但是我也不准备去评价别人的做法,我不是什么伟人,他们才是,我只是误入这场改变世界的聚会的普通人罢了。


    因为这个话题我们之间的气氛反而有些缓和。车开了五六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坐得我腰疼,后来我连聊天的力气都不怎么有了,只是闭着眼在副驾驶休息。


    中途我问过要不要换我来开,金毛说不用,怕我不会试探地面,真的把车开沟里。


    不用最好,我也没有强求,直接眯到了终点。


    金毛的体力真的是怪物级别的,他开了五六个小时人还神采奕奕。下车就开始招呼着扎营。


    这个地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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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概是草原中心的中心,不用说人气了,连动物的气息都几乎没有,周围的景色几乎都是重复的,小树林,沟壑,小湖,草场,看得让人眼晕。


    我坐在凳子上休息了一段时间,其他的车也陆陆续续到位。他们所有人都短暂休息了十几分钟之后开始干活,我又有点不好意思坐在那,就去找金毛和教授他们,看看他们有什么帮忙的。


    金毛在指挥扎营,我过去帮忙搬了一些东西,越干活越觉得虚弱。大概是我的脸色一般,他把我赶去了教授那边,让我和教授一起休息。


    结果教授也没在休息,他在弄什么文件之类的,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和善地拒绝了,还问我要不要躺一会,他们先把他的床铺搭好了,就是为了让他休息。


    我真的很累,就想直接躺下躺一会。教授继续回过头去,我注意到他的颈侧的静脉血管特别明显地略微凸了起来,还在很缓慢地跳着,感觉不是很正常。


    我跟他说了,他叹气,“是草叶,”他说,“到处乱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几乎马上让我想起来金毛讲的关于他前妻的那个故事。同样情况下,我是绝对不会冒着这个危险去继续深入的,早就回去住院了。他们这种让人敬佩的执着,无论怎么想,感觉我都没办法做到。


    我带着这种很复杂的心情在教授的帐篷里小眯了一会。


    醒来的时候天已擦黑,教授还在背对着我,正在用电脑。


    “教授,”我说,“你一直没休息吗?”


    “看不见了。”


    他对着电脑屏幕这样说。我还疑惑了一下什么看不见了,就发现面对他的三块电脑屏幕都开始乱闪,跟被砸破了之后一样,显示器上出现的都是特别鲜明的红黄蓝绿色色块,闪到整个帐篷里面都是这种诡异的颜色。


    “什么看不见了?”


    我手心都是冷汗,隐隐地,我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情况的不对劲。


    “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说。


    突然之间,所有的屏幕都一下子熄灭了。整个帐篷里伸手不见五指,我睁大眼睛,却一点点光线都捕捉不到。


    “近了。”


    在黑暗中,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到。


    我强忍着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个声音离我很近,又很明显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而是别人在你耳边说话的那种感觉。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另一个自己,他靠在我的身侧,贴得很近,用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唇舌,讲出这句话来。


    “它越来越近了。”


    他继续说。


    强烈的不安与呕吐感一起搅动着我的大脑。我的思维并不能一下子处理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它在试图找出原因所做的努力,我一瞬间想了很多理由,但是最后都没有能成为最终的解释。


    有另外一个人,他是我,他在说话。


    那种呕吐感越来越强烈,我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想要吐,还没能呕出来,我回过头摸床,床在那一瞬间却突然间消失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巨大的恐惧一瞬间就吞没了我。我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腿向任意一个地方奔跑。我也不知道我想逃开什么,我的肚子很难受,想吐,又有一种很古怪的饥饿感缓缓地浮现,疼得我满头冷汗。


    一般而言,想吐和头晕夹杂在一起已经很难受了,但我感觉我又饿又想吐,脑袋还开始慢慢地一跳一跳地发疼。我往旁边刚刚跑了三步,就因为眼睛也带着发疼而受不了地蹲在了地上。


    我的脑袋和眼睛真的很痛,呕吐感都被疼痛感所压过了。我呻吟着去摸我的眼睛,我的眼球发凸,眼周围跳动着发烫,感觉下一秒就要爆出眼眶。我呜咽着用力把它往里压,真的是用尽了力气才感觉有一点点缓解。


    我就这样蹲在地上按眼睛,最后整个人都滚在地面上,根本顾及不了自己的形象,只是凭借着意志力抵抗着那种强烈的疼痛。我的眼泪早就糊了一脸,但是太疼了,连鼻涕都流出来了我都没注意到。


    这种时候人根本没有机会思考,我的所有智力都变成泪水流出脑子了。我能清楚地听见我呻吟的声音,听起来像什么小动物在垂死挣扎,只剩下一口气,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


    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妈的!太疼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一股浓重的腥味呛得我咳嗽了好几声。


    我终于得以睁开眼睛,看到一片模糊不清的,昏暗无比的景象。


    有人正骑在我的身上,他的手,正捏在我的头两侧,大拇指压在我的眼球上,力量非常非常的大。


    而我正躺着,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的手正死死地掰着他的手,不让他挖出我的眼球。


    他看见我醒了,低低地笑了一声。


    “没有眼睛…看不见了…”


    他声音沙哑,靠得很近,那种强烈的腥臭味几乎淹没了我,让我根本没办法顺畅地呼吸。


    “需要眼睛,给我。”


    他说。


    我的大脑终于在这个时候恢复了转动,他的声音非常、非常地耳熟,我根本不应该忘记。


    他不是人,他,其实是“它”。


    没有那标志性的绿眼睛,我几乎没能认出它来——


    它就是那头会口出人言的狼。


    这么久了,它竟然一路跟着我,跟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