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龙鳞凤爪

作品:《不第河山

    宣和三年十一月二十三,白荡湖柳庄。


    柳庄并非一个真正的村庄,而是白荡湖南岸一处废弃的巡检司旧址,几排年久失修的土坯房,隐在一片半枯的芦苇荡和稀疏的柳林之后,远离官道,极为隐蔽。皇城司早年将此改造为一个秘密的中转和潜伏点,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陈砚秋一行抵达时,已有两名扮作渔夫的皇城司暗桩在此接应。他们将沈括安置在最里间相对干燥的屋子,由从鱼肠坳带来的那位采药老丈继续照料。俘虏“癸七”被单独关押,严密看守。陈砚秋则抓紧时间处理伤口,换药休息。


    从丹阳到鱼肠坳,再到白荡湖,短短两三日,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生死搏杀。陈砚秋身上的几处刀伤虽不致命,但失血和疲惫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更沉重的是心头不断累积的真相与压力。


    午后,李纲派出的信使兼增援小队抵达柳庄。带队的是陈砚秋的老熟人,皇城司副指挥使冯坤。冯坤年约四旬,面庞黝黑,身材魁梧,曾是西军边军出身,因伤转入皇城司,行事果决,经验丰富。


    “陈兄,多日不见,怎的如此狼狈?”冯坤见到陈砚秋的模样,眉头紧皱,随即抱拳道,“奉李大人命,带十五名精干弟兄前来听候调遣。另外,李大人有口信。”


    陈砚秋将冯坤引入一间静室。冯坤屏退左右,低声道:“李大人收到你的密报后,极为震惊,已连夜密奏官家。官家初闻亦不敢置信,然事关童贯,兹事体大,官家令李大人与赵明烛大人暗中详查,务必拿到确凿实证,且不得走漏半点风声,以免打草惊蛇,引发朝局动荡,亦恐影响北边‘联金’大计。”


    陈砚秋心中了然。童贯地位特殊,既是内臣宠宦,又掌部分军权,更是徽宗“收复燕云”梦想的重要执行者。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动他风险极大。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查,但要秘密地查,更要查到无可辩驳的铁证。


    “李大人有何具体安排?”


    冯坤道:“李大人判断,周焕接连失手(未能在太湖杀掉沈括、韩似道,又未能在丹阳灭口沈括),必定更加警觉,也会加快行动步伐。当务之急,是拿到沈括所说的、藏在杭州‘听雨斋’和雷峰塔地宫的证据。尤其是雷峰塔地宫之物,可能直指童贯。但周焕在杭州势力根深蒂固,‘听雨斋’戒备森严,强攻不可取。雷峰塔地宫更需钥匙口诀,难如登天。”


    他顿了顿,继续道:“李大人之意,分两步走。第一步,由我带队,挑选精干人手,秘密潜入杭州,对‘听雨斋’及雷峰塔周边进行详细侦查,摸清守卫情况、换防规律、地形地势,寻找可乘之机。此事需极度隐秘,不能暴露皇城司身份。第二步,需从周焕身边打开缺口。钥匙和口诀,周焕必然随身携带或只有极少数心腹知晓。强取不成,或可智取。李大人已命人加紧搜集周焕所有亲信、家眷的详细情报,寻找其弱点或可利用之处。此外……”


    冯坤声音压得更低:“李大人已通过特殊渠道,尝试接触韩似道。”


    陈砚秋眼神一凝:“韩似道?他如今自身难保,且与沈括、周焕皆有怨隙,他会合作?”


    “敌之敌,或可为友,至少可加以利用。”冯坤道,“韩似道在太湖遇袭,侥幸逃脱,但损失惨重,对周焕必然恨之入骨。他在‘清流社’中经营多年,对周焕的了解,恐怕比沈括更深,也更清楚社内运作的关节。若能说动他,哪怕只是提供一些情报,对我们都大有裨益。当然,与此等老狐狸打交道,需万分小心。”


    陈砚秋点头。这确实是条路子,虽然风险同样巨大。


    “沈括情况如何?”冯坤问。


    “伤势极重,高烧反复,那位山野郎中说只能尽力,生死难料。不过昏迷前,他又吐露了一些关于童贯与周焕具体勾结的细节,指向雷峰塔地宫。此人现在是我们手中最重要的活证据,也是最大的麻烦。”陈砚秋忧心道。


    “尽力保住他的命。李大人已从江宁调派了一名可靠的名医,乔装后正往此处赶来,最迟明日晚间能到。”冯坤道,“另外,那个俘虏‘癸七’,可曾开口?”


    陈砚秋摇头:“是块硬骨头,寻常审讯恐难见效。”


    冯坤眼中寒光一闪:“交给我。对付这种死士,我有办法。就算撬不开他的嘴,也能从他身上挖出些有用的东西。”


    陈砚秋知道冯坤的手段,没有反对。


    两人又商议了接下来的人员分工、联络方式和应急预案。冯坤将带来的十五人分成三队,一队留守柳庄,加强警戒并协助医治沈括;一队由他亲自带领,即日出发前往杭州进行先期侦查;另一队则作为机动和联络力量。


    安排妥当,冯坤便去提审“癸七”。陈砚秋则去看望沈括。


    沈括仍昏睡着,脸色灰败,呼吸微弱。那位采药老丈守在旁边,见陈砚秋进来,摇头低声道:“烧退了些,但脉象还是虚浮紊乱,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若能熬过今晚,或有一线生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砚秋看着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江南文宗”,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心中并无多少怜悯,只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和警惕。权力场如同绞肉机,今日的猎手,明日便可能成为猎物。沈括的下场,是他自己选择道路的必然结果,也给所有沉迷于权术阴谋者敲响了警钟。


    他回到自己暂住的房间,陈珂已经由先前派回官驿的护卫接来柳庄。见到父亲身上裹着多处纱布,陈珂眼圈立刻就红了,强忍着没有落泪,上前扶住父亲:“父亲,您的伤……”


    “无碍,皮外伤而已。”陈砚秋摸了摸儿子的头,让他坐下,“这几日,吓着了吧?”


    陈珂摇头,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孩儿不惧。只是担心父亲。那王县丞起初还虚情假意问候,后来见父亲迟迟不归,言语间便有些闪烁推诿。幸好陆叔派的人及时接我出来。父亲,丹阳之事,是否极其凶险?”


    陈砚秋没有隐瞒,简要将沈括落难、徐家追杀、遭遇死士等经过告诉了儿子,只是隐去了童贯之名和雷峰塔地宫的具体细节,只说涉及一桩惊天弊案和叛国阴谋。


    陈珂听得心惊肉跳,他能想象父亲经历的生死一线。“那沈括……便是当初害了周文礼的幕后之人?”


    “是其中之一,主谋另有其人,沈括如今成了指证那主谋的关键。”陈砚秋道,“珂儿,你看到了,这便是官场,这便是利益争斗的残酷。有人为了权位财富,可以罔顾法纪,草菅人命,甚至不惜勾结外敌,危害社稷。读书人若只将科举视为晋身之阶,眼中只有功名利禄,便极易迷失本心,甚至堕落成这般模样。”


    陈珂沉默良久,问道:“父亲,那主谋权势如此滔天,我们……能扳倒他吗?李纲大人、赵明烛大人,还有父亲您,会不会有危险?”


    陈砚秋看着儿子担忧的眼神,缓缓道:“能否扳倒,要看天意,也要看人事。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亦当尽力为之。这不是为了个人的安危得失,而是为了是非公道,为了国法纲纪,也为了像周文礼那样枉死之人能瞑目,为了天下士子能有一条相对清平的晋身之路。危险,自然是有。但若人人因危险而退缩,奸佞岂不更加猖狂?这天下,又该由谁来守?”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年纪还小,不必过早背负这些。但你要记住,读书明理,不仅是为了知晓圣贤之道,更是为了培养一双能分辨忠奸善恶的眼睛,一颗能秉持公道正义的心。将来无论你身处何地,位居何职,都要以此为准绳。”


    陈珂用力点头:“孩儿记住了。”


    这时,冯坤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对陈砚秋使了个眼色。陈砚秋会意,让陈珂先去休息。


    两人来到院外僻静处。冯坤低声道:“那个‘癸七’,骨头确实硬,寻常手段无用。我用了一些边军审讯细作的法子,他终于吐露了一点——他们这次行动,除了周焕的直接命令,还得到了来自‘上面’的默许甚至协助。”


    “上面?”陈砚秋心中一紧,“是指童贯?”


    “他不肯明说,只反复说‘位高权重,非我等所能议论’,但语气神态,对那‘上面’充满畏惧。我推断,很可能就是童贯。周焕调动贴身暗卫跨境追杀沈括,若没有更高层的默许或遮掩,很难如此迅速且不留痕迹。而且,我们从‘癸七’身上搜出的那点药粉,经随行的弟兄辨认,是一种军中特制的、用于追踪猎犬的引兽香,气味极淡,人几乎无法察觉,但受过训练的猎犬能远远跟踪。这玩意,民间极难弄到,多半来自军中或相关衙门。”


    引兽香!陈砚秋恍然。难怪对方能精准追踪到鱼肠坳!他们一行人离开丹阳时虽已尽量小心,但沈括伤重,可能有血气味残留,若被暗中撒了这种引兽香,再配合猎犬,确实难以完全摆脱。


    “还有,”冯坤继续道,“据‘癸七’零碎透露,周焕最近动作频频,似乎在加紧向北方输送一批‘特殊货物’,走的是海路,从明州(宁波)出海,目的地很可能是辽东。时间非常紧迫,押运之人是周焕的绝对心腹。我怀疑,这批‘特殊货物’,很可能不仅仅是钱财,而是……军械,甚至可能是朝廷严禁出海的硫磺、火器材料!”


    陈砚秋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周焕(或许还有童贯)与金人的勾结,已经进入了实质性的物资援助阶段!这不仅仅是通敌,简直是资敌!


    “必须阻止这批货!”陈砚秋断然道。


    “李大人也是此意。”冯坤道,“我已派人将此事急报李大人。同时,侦查杭州和拦截这批‘特殊货物’,需同步进行。我建议,杭州侦查由我负责。拦截货物一事,需熟悉两浙路海防、市舶事务,且能调动一定水师或巡检力量的人牵头。陈兄,你曾在两浙路为官,可有人选?”


    陈砚秋脑中飞快思索。拦截海运走私,尤其是可能涉及军械的,风险极大,需要胆大心细且绝对可靠之人。他想起了现任明州通判、同年进士出身的郑怀舟。郑怀舟为人刚直,不阿权贵,在明州任上曾严查过几起走私案,与当地海商及市舶司的既得利益者颇有龃龉,正因如此,他或许未被周焕的势力完全渗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明州通判郑怀舟,或可一试。此人风骨刚劲,且熟悉海事。但此事须极度机密,不能通过正常公文渠道,需李大人或赵大人以私人信函或密令方式联系,以防泄露。”


    “好,我即刻将此人选报予李大人定夺。”冯坤记下名字,又道,“另外,韩似道那边,李大人已有初步接触。韩似道提出,若朝廷能保证其家族在江南的部分核心产业不受牵连,并允其致仕归乡,他可提供周焕在转运司、市舶司的详细人员名单及部分往来账目线索,并告知周焕在汴京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但他要求面见李大人或赵大人,亲自谈判。”


    “老狐狸,果然要价不低。”陈砚秋冷哼,“不过,他提供的这些东西,确实有价值。面谈风险太大,可否通过可靠中间人传递?”


    “李大人亦在斟酌。韩似道狡诈多疑,不见真人,恐怕不会交出核心东西。但若见面,安保和防泄密又是大问题。”冯坤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夜色降临。


    晚间,李纲从江宁调派的名医赶到。是一位五十余岁、面容清癯的老者,姓吴,据说是江宁一带治疗外伤和热症的高手,且与李纲有旧,口风极严。吴大夫仔细检查了沈括的伤势,重新清理了创口,用了更好的金疮药和退热消炎的方剂,又施以针灸。


    一番诊治后,吴大夫对陈砚秋道:“陈提举,沈……此人伤势极重,肺经有热毒,肝气郁结,心神受损,加之失血过多,本已垂危。所幸此前那位山野郎中的草药起了些作用,稳住了部分伤势。如今我用针药双管齐下,或可暂时吊住他的性命,但要让他清醒过来,开口说话,至少需三五日调养,还要看他自身造化。”


    能保住命就好。陈砚秋谢过吴大夫。


    夜深了,柳庄内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掠过芦苇和柳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湖面偶尔的水鸟鸣叫。但在这寂静之下,紧张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


    陈砚秋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脑中反复回响着冯坤带来的消息:童贯的阴影、周焕加紧输送的“特殊货物”、韩似道的待价而沽、杭州的龙潭虎穴、雷峰塔地宫的机关重重……


    每一件事都关系重大,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他起身,点亮油灯,再次翻开那本记录《科举罪言录》素材的册子。最新的几页,已不仅仅是科举弊案,而是扩展到了“清流社”的阴谋、地方豪族的坐大、军械走私、乃至可能涉及顶层权贵的叛国线索。


    科举之弊,如同一个溃烂的疮口,引出了整个肌体更深处的脓毒。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于取士制度的斗争,更是一场关乎国本、关乎文明存续的较量。


    他提笔,在册子上写下:


    “宣和三年冬,追索科场冤案,竟牵出通敌巨网。权势勾连,如龙之逆鳞,触之者危;阴谋暗布,似凤之毒爪,攫人魂魄。沈括惶惶如丧家之犬,周焕汹汹若扑食之虎,童贯巍巍如山后之影。前路荆棘密布,然真相如灯,纵风雨如晦,不可不擎。为生民,为社稷,亦为心中一点未泯之公道。”


    写罢,搁笔。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但东方天际,似乎已有一线极淡的微光,挣扎着想要穿透云层。


    漫长的黑夜,还未过去。但握笔的手,不能颤抖。擎灯的人,不能退缩。


    无论那龙鳞如何坚硬,凤爪如何锋利,总要有人,去试着揭开,去奋力斩断。


    这,便是他陈砚秋,一个寒门出身的士大夫,在这末世将临之际,所能做,也必须去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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