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文武双修

作品:《掌中刃

    西跨院的晨钟敲响时,天还没完全亮透。


    楚明昭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院中等候。


    今日换了套便于活动的窄袖骑装,深青色,腰束革带,头发也重新梳成了利落的发髻。


    第一道身影踏进院门时,她微微怔了怔。


    不是萧绝。


    是个三十来岁的文士,青衫方巾,面容清癯,手里捧着几卷书。


    他走到楚明昭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眼,眉宇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


    “你就是王爷要教的丫头?”


    楚明昭垂眼:“是。”


    “老夫姓陈,曾任翰林院侍读。”陈先生将书卷往石桌上一放,“从今日起,每日辰时至巳时,教你经史子集。丑话说在前头。老夫不收愚钝学生,若三日内背不下《千字文》,自行请辞。”


    语气冷硬,像在宣布某种恩赐。


    楚明昭没应声。


    陈先生当她怯了,冷哼一声,翻开《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跟着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楚明昭开口,声音清晰。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念了十句,陈先生停下:“倒着背。”


    楚明昭抬眼:“冬藏秋收,往来暑寒。张列宿辰,昃盈月日。荒洪宙宇,黄玄地天。”


    一字不差。


    陈先生脸上的倨傲僵了僵。


    他重新翻开书,指着中间一段:“闰余成岁,律吕调阳。这句何解?”


    “闰月积余以成岁,六律六吕以调阴阳之气。”楚明昭答得很快。


    “谁说的?”


    “《周髀算经》有载,《汉书·律历志》详述。”


    陈先生盯着她看了几秒,合上书。


    “王爷说你不识字。”


    “是不识。”楚明昭说,“但听过。”


    陈先生挑眉:“听过就能背?”


    “能。”


    “那好。”他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这是《孙子兵法》十三篇。给你一个时辰,背下来。”


    楚明昭接过册子。


    纸页泛黄,墨迹陈旧,显然是陈先生自己的藏书。她翻开第一页,开始默读。


    晨光从东墙慢慢爬到石桌上。


    院子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陈先生坐在对面,起初还端着茶盏慢饮,后来渐渐放下杯子,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看得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眼神专注,嘴唇微微翕动,像在无声复诵。


    半炷香后,她合上册子。


    “背完了?”陈先生问。


    “嗯。”


    “第一篇,始计。”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楚明昭开口,语速平稳,从头到尾,一字不差。


    背到第五篇“兵势”时,陈先生抬手止住她。


    “够了。”


    他重新打量她,眼神复杂:“你当真没读过书?”


    “没有。”楚明昭说,“但在宫里时,听太傅给皇子们讲过。”


    “只听就记得住?”


    “记得住。”


    陈先生沉默良久,忽然从怀中又掏出两本更厚的书,《资治通鉴》选篇,《战国策》辑录。


    “今天把这些看完。”他说,“明日考你。”


    楚明昭接过书,没说话。


    辰时结束,陈先生前脚刚走,后脚院门又进来一人。


    这次是个武师打扮的中年汉子,豹头环眼,一身短打,腰间悬着木刀。他走路带风,往院中一站,目光如电扫过楚明昭。


    “郡主?”声音洪亮。


    “是。”


    “在下姓雷,王爷请来教您骑射功夫的。”雷师傅抱了抱拳,“丑话说在前头。练武吃苦,受不住现在就说。”


    楚明昭摇头:“受得住。”


    雷师傅咧嘴一笑:“那好,先扎马步。”


    这一扎,就是半个时辰。


    日头渐渐升高,楚明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双腿开始打颤。但她咬着牙,一动不动。


    雷师傅绕着走了两圈,忽然伸脚,在她膝弯处轻轻一踢。


    楚明昭腿一软,险些摔倒,硬是撑住了。


    “下盘不稳。”雷师傅道,“接着扎。”


    又过一刻钟,她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


    雷师傅终于喊停。


    楚明昭直起身时,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下午练射箭。”雷师傅说,“现在去吃饭,多吃点。”


    他说完就走,干脆利落。


    楚明昭扶着石桌缓了缓,才慢慢挪回房间。


    桌上已经摆好了午膳。


    比往常丰盛些,有肉有菜,还有一碗滋补的汤。


    她坐下吃饭,手还在抖,拿筷子都有些费劲。


    下午的箭场在后山。


    楚明昭到的时候,雷师傅已经等在那里。场地边摆着一排弓箭,从孩童用的小弓到成人用的硬弓都有。


    “先试试手。”雷师傅递给她一把最轻的竹弓。


    楚明昭接过,拉弦。


    很轻,几乎不用费力。


    她搭箭,瞄准三十步外的草靶。


    然后松弦。


    箭歪歪斜斜飞出去,落在靶子外三尺的地上。


    雷师傅没说话,又递给她一把稍重的。


    第二把,箭擦着靶边飞过。


    第三把,终于扎在靶上,但离红心还有一大截。


    试到第五把时,楚明昭的指尖已经磨红了。


    雷师傅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手,忽然问:“郡主以前摸过弓吗?”


    “没有。”


    “那今天到此为止。”雷师傅收起弓,“回去用热水泡泡手,明早再来。”


    回西跨院的路上,楚明昭走得很慢。


    手掌火辣辣地疼,腿也酸软。


    她低头看着自己磨红的指尖,想起上午背过的那些兵法。


    “兵者,诡道也。”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主院的方向。


    萧绝此刻在做什么?


    他知道她今天学了什么吗?


    知道她背下了整本《孙子兵法》吗?


    知道她连弓都拉不稳吗?


    他一定知道。


    这府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继续往前走,步子重新变得平稳。


    入夜,书房。


    萧绝坐在案后,手边摊着几份文书。心腹站在下方,低声汇报:


    “……陈先生说,郡主有过目不忘之能,半炷香背下《孙子兵法》。雷师傅说,她体力尚弱,但心性坚忍,扎马步半个时辰没吭声。”


    萧绝翻文书的手顿了顿。


    “还有呢?”


    “郡主用午膳时,手抖得拿不稳筷子。下午练箭,试了五把弓,指尖磨破了。”


    “上药了吗?”


    “雷师傅给了金疮药。”


    萧绝沉默片刻。


    “把她的课业拿来。”


    心腹呈上一叠纸。


    是楚明昭今天默写的《千字文》和《孙子兵法》摘抄。字迹还很稚嫩,但工整干净,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萧绝一张一张翻看。


    翻到某一张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那是《孙子兵法·九变篇》的默写,她在空白处用极小的字写了一行批注:


    “若为主人,此处当断尾求生。”


    墨迹很新,应该是今天下午才写的。


    萧绝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下去吧。”他说。


    心腹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萧绝拿起那张纸,对着烛光。


    娟秀的小字在纸背透出模糊的影子,像某种隐秘的誓言。


    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折起,收进怀里最贴身的内袋。


    窗外月色清冷。


    他走到窗边,望向西跨院的方向。


    那里已经熄了灯,一片漆黑。


    但他仿佛能看见——


    那个十三岁的女孩,正趴在灯下,用磨破的指尖,一笔一划地写着:


    “若为主人……”


    萧绝闭上眼。


    许久,低声吐出一句:


    “傻。”


    不知道是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