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美山町。


    白日里绚烂的红叶在黑暗中褪去色彩，化作一片墨色剪影。


    忍足侑士站在窗前，听着外面庭院传来的脚步声、低语声，以及器材搬动的磕碰声。


    天文学院的观测开始了。


    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陆续响起，几束车灯划破黑暗，朝着更高的山上驶去。


    美山町地处山区腹地，远离城市喧嚣，光污染几近于无。


    即使不借助任何设备，仅凭肉眼仰望，也能看到比城市里清晰数倍的璀璨天空。


    银河是一条流淌的光带，横贯天穹，无数星辰就像撒落的碎钻，闪烁着静谧而古老的光芒。


    就在他以为所有人都已离开时，却看到旅店门口自动贩卖机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出云霁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正弯着腰，手指在几个饮料按钮上来回犹豫着，似乎在纠结。


    忍足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快步推门而出。


    借着廊柱和庭园山石的阴影遮蔽，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


    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人影惊得直起身，手里的塑料袋差点脱手。


    看清是忍足后，松了口气，随即又疑惑发问：“大晚上的，你怎么还没睡？”


    “差点吓死我了，老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啊抱歉，下次注意。”


    他扬起标志性的温和笑脸，恰到好处地提出请求：“听说，最近有狮子座的流星雨？”


    “难得来这里，光污染这么少。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顺便搭我一起看看？”


    显然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个请求，出云霁愣了一下：“狮子座流星雨？呃……”


    “这个时间点不能看到峰值，而且流星雨这东西本来就很随机，很难保证。”


    实事求是地科普，但是看到她婉拒的话差点要说出口时，忍足那副失落的样子。


    话锋一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开玩笑，得罪医生，天打雷劈。


    “不过今天天气很好，秋季星空本身就很美。仙后座、飞马座，还有……”


    “行，都可以。”忍足立刻顺杆子往上爬，眼底有得逞的笑意。


    “能看到秋季星空也很棒。我不挑，随你带我去看。”


    自然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塑料袋，“我来拿吧。”


    入手沉甸甸的。


    低头瞥了一眼，里面塞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包装——薯片、果冻、巧克力棒、饼干，还有几盒她喜欢的酸奶。


    无奈地摇摇头，还真是零食当饭。


    出云霁也没推辞，掏钱买了热咖啡，示意忍足跟她走。


    Q8的后备箱以及后排都塞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箱子、三脚架和器材包，没有多余的空间。


    “只能坐前面了。”


    忍足点头，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灯火温暖的旅店，融入山路。


    窗外是墨色山林，只有车灯照亮前方一小段蜿蜒盘旋的山路。


    “怎么没跟大部队一起出发？”


    “他们观测的目标方向在东坡，视野开阔但风大，不适合长时间精细曝光。”


    出云霁操控着方向盘，车子稳稳地盘旋而上。


    “我要去山顶，那里地势最高，背风，虽然冷点，但对我要捕捉的微弱信号干扰最小。”


    侧头飞快地瞥了忍足一眼，眉头微蹙：“你就穿这点？美山町本来就比市区低好几度，山顶晚上更冷，风也大。”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算厚实的休闲外套：“应该还好，不太冷……”


    “好什么好。”出云霁打断他，下巴向后座方向扬了扬，“后排那个黑色的登山包侧面网兜里，有备用围巾和手套，你翻出来戴上。”


    行吧，坐她的车，听她的话。


    伸长手臂，捞起那个被器材挤压得变形的包。拉开拉链，果然摸到一团柔软厚实的织物。


    一条米白色的羊绒围巾，还有一双同色系的羊毛手套，触感柔软舒适。


    “戴上吧，不然待会儿在山上吹一个小时风，明天就得进医院了。”


    “哈哈，这是我的医嘱。”


    显然是第一次能够叮嘱他，出云霁有点小高兴，眉梢一挑，学着他平时的样子。


    老老实实地把围巾绕在脖子上，松松地打了个结，又将手套揣进口袋。


    唔，这个颜色太嫩了，会不会显得他有点小白脸？


    直起身默默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


    还行，还是挺帅的。


    出云霁没看到他的小动作，只是打开了车载音乐播放器。


    不是任何流行歌曲，反而是一种空灵悠远、略带神秘氛围的纯音乐。


    旋律舒缓，仿佛是浩瀚宇宙深处的回响，与寂静的山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将整个车厢笼罩在静谧的氛围中。


    ******


    山顶的风，像无形的冰刀，带着山谷特有的凛冽寒气，在车门打开的瞬间，狠狠刮在脸上。


    忍足刚迈出车厢，就被这猝不及防的冷风激得浑身一哆嗦，从车里的暖意中彻底清醒。


    嘶……真的好冷！


    下意识地裹紧了围巾，庆幸自己听从了她的“医嘱”。


    出云霁穿着一件厚实的深灰色冲锋衣，拉链一直拉到下巴。


    下了车就直奔后备箱，开始一件件往外搬器材：三脚架、天文望远镜主镜筒、装着目镜和配件的铝箱、笔记本电脑包……


    “帮忙。”言简意赅，头也不抬地吩咐。


    忍足立刻上前，按照她的指示，将一件件器材搬到指定的、平坦避风的位置。


    三脚架的伸缩腿要精确卡在某个刻度，主镜筒的抱箍要固定在特定的方位角。


    出云霁只是简单指点几句，他便能分毫不差地执行到位。


    一贯的精准利落。


    很快，一台专业级别的天文望远镜就矗立在了山顶的寒风中，黑洞洞的镜筒如同沉默的哨兵，指向天幕上璀璨的星河。


    出云霁满意地拍了拍手，拎起装满零食的大塑料袋，又拿起便携式蓝牙音响，旁若无人地往岩石地上一坐，动作自然得仿佛那是家里的沙发。


    “地上凉。”忍足皱眉提醒，医生的本能再次上线。


    出云霁抬起头，夜风吹乱了她的额发，脸上写满了的无奈，撇撇嘴：“又来了，你又来了。”


    “忍足医生，你真的好爱管人啊……”


    听见唠叨了，但是当没听见。


    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地，语气促狭，“你要是不坐这儿，可就看不到镜筒里的星星了哦。”


    看着她那副“你爱坐不坐”的样子，又看了看指向星空的镜筒。


    认命吧。


    学着出云霁的样子，在她旁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冰冷瞬间穿透不算太厚的裤子，让他忍不住又吸了一口凉气。


    出云霁打开蓝牙音响，空灵神秘的吟唱再次流淌出来，与山风、与星光融为一体。


    调整望远镜的角度和焦距，金属旋钮在她手下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喏，看这里。”忽然侧过身，拍了拍忍足的手臂，示意他凑近目镜。


    依言凑过去，将眼睛贴近橡胶眼罩。


    刹那间。


    一个清晰明亮、带着美丽纹路的巨大光环，充盈了整个视野。


    “土星？”惊讶地问出声。


    “嗯哼。”出云霁的声音带着点小得意，“标志性的光环在天文望远镜下，是不是很美？”


    气息温热，拂过忍足的耳廓，让他微微一僵。


    “再看这个。”


    忍足再次看去。


    视野里出现了四颗异常明亮的星星，排列成一个几乎完美的巨大正方形，高悬在天幕之上。


    “那是飞马座的大四边形，是秋季星空的标志。”


    “找到它，就能轻松定位仙后座的‘W’，仙女座的旋涡星系，还有天鹅座的大十字。”


    原本只是想找个借口，能和她多待一会儿，能在这远离喧嚣的山顶独处片刻。


    但透过镜筒，一个全然陌生却又瑰丽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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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世界，在忍足眼前徐徐展开。


    亿万光年外的光芒，在她的指引下，映入他的瞳孔。


    这片璀璨的星空，无声地照耀了人间几万年。


    目睹了王朝更迭、沧海桑田，也默默注视着无数像他们这样渺小的生命，在宇宙的光芒下诞生、思考、仰望、湮灭。


    “那颗特别亮的红色星星是什么？”


    “是心宿二，天蝎座的心脏。”


    “为什么那个星云看起来是模糊的光晕？”


    “那是M31，仙女座大星系，距离我们250万光年呢。”


    忍不住提问，她都耐心解答，将宇宙的奥秘娓娓道来。


    有时候，当她通过望远镜观测到某些重要的细节或异常时，会拿起放在腿上的硬皮记录册，借着固定在边上的小灯，快速地写下观测数据、描绘简图。


    微弱的灯光照亮她专注的侧脸，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是最明亮的星辰，落进他的眼眸深处。


    看着头顶浩瀚无垠的星河，出云霁忽然开口，“话说，你为什么喜欢医学？”


    被她突然的问题弄得微微一怔，认真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因为很有趣。”


    “微观世界里，细胞如何分化、组合，构成血液、骨骼、神经，直到最终形成一个精妙绝伦的生命体。”


    “病理状态下，这些精妙的系统又是如何失衡、崩溃、瓦解。”


    “探索其中，试图修复它，甚至理解它，这个过程充满挑战和魅力。”


    他说得很实在，也很医学。


    出云霁听完，了然地点点头，带着对他理性分析的认可。映着星光的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看向他：“其实星空，也是一样的。”


    抬手指向头顶的世界，将指尖化作他熟悉的手术刀，剖开天空的秘密。


    “你看天上那些星星。”


    “它们，也就是宇宙的‘细胞’。”


    “每一颗恒星、行星、尘埃云等等，都是构成这个庞大宇宙的基本单元。”


    “它们独自燃烧，相互吸引，构成星团、星云、星河、甚至像仙女座那样巨大的旋涡星系。”


    “如果宇宙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想象的超级生命体……”


    “那么这些星辰，就是构成它躯体的最基本的细胞。它们遵循着宇宙的法则，在浩瀚的时间和空间中演化、生灭。”


    停顿了一下，嘴角扬起笑意，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洞悉一切的洒脱。


    “而我们，这些渺小得如同尘埃的人类，居然就诞生在这样宏伟的星辰世界里，用着短暂的生命，去尝试理解构成我们的‘宇宙细胞’……”


    “这简直是人类所能遇见的，最有趣、最浪漫的事。”


    山风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啸，虫鸣也悄然隐去。


    唯有音响里的吟唱，和头顶亘古不变的星河，在无声地流淌。


    忍足侑士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被星光映亮的侧脸，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炽热光芒。


    用潇洒随性的语气，说出如此宏大、如此浪漫、又如此直击灵魂的话语。


    她的天文。


    他的医学。


    竟然神奇又巧合地，在“生命的构成”这个终极命题上，完美地契合。


    前所未有的情感震动，如同宇宙深处的引力波，贯穿他的灵魂。


    爱意汹涌，比之前更甚。


    从最初基于对她美丽外表的一见钟情，而后演变成对她慵懒有趣的性格颇为在意。


    喜欢一个人，总是从觉得她有趣开始的。


    在每一次相处中看到她的与众不同，看到她的熠熠闪光，让他的心在日复一日地沉沦。


    直到此刻，在广阔天地间，在寂静的风，无垠的夜里，


    他们分享着彼此对于生命的见解，探讨着不同领域的终极疑问，这种精神层面的共鸣，让他彻底看到了她灵魂深处最璀璨的光芒。


    心脏在有力的搏斗，血液都涌向了脸颊，耳根滚烫。


    左锁骨中线，第五肋间1cm处的位置，


    深深刻下了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