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缓缓浸透了梁山泊的每一寸山峦与水波。


    白日里点兵场的喧嚣、作战室内的争执，都随着最后一缕天光沉入水底，只留下一种大战前夕特有的寂静。


    扈三娘独自坐在水寨营房的窗边，没有点灯。


    窗外，月色黯淡，星子稀疏，只有巡逻船只的灯笼在水面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白日里与史进在军事会议上的争执，字字句句犹在耳边。


    她知道自己提出的步卒防守方案更为稳妥，也获得了军师的采纳，但史进那被否决后沉默而复杂的眼神和离去时那深深的一瞥，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心头，拔不出，化不掉。


    更让她如坐针毡的是王英。


    她那憨直的丈夫，在作战室里那番“打圆场”，其下涌动的猜忌与怒火，几乎要破土而出。


    他死死盯着沙盘的模样，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无不透露出他心中那不断膨胀的怀疑。


    她该怎么办？


    解释？


    如何解释？


    将那不堪回首的一夜和盘托出？


    那无异于在王英心上插刀，更是将三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沉默？


    继续用冷漠和疏远筑起高墙？


    可那墙，似乎已然摇摇欲坠，墙外的怒火与墙内的愧疚，随时可能将一切焚毁。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涌上她的心头。


    面对千军万马，她可以挥刀向前，毫无惧色。


    可面对这情感的泥沼，她却寸步难行，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吱呀——”


    一声轻微的门响，打断了扈三娘的沉思。


    她警觉地回头，手已按上了放在一旁的日月双刀。


    “娘子，是我。”王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低沉而疲惫。


    他端着一个木盆，盆沿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盆里盛着热水，氤氲的热气在昏暗的光线中袅袅升起，带来一丝暖意。


    “夫君？你怎么来了？”扈三娘有些意外，下意识地站起身。


    水寨偏远，王英很少在夜间过来。


    “明日……或许后日，便要见阵了。”


    王英将木盆放在她脚边，蹲下身，仰头看着她，黝黑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下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双平日里总是洋溢着热情或憨直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沉静。


    “我来给你擦擦刀。你这双刀，是宝贝，得时时保持锋利光亮，临阵对敌，才不吃亏。”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从扈三娘手中接过那对日月双刀。


    刀身在黯淡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清冷的光泽。


    王英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他先用布巾蘸了热水，拧得半干，然后极其轻柔地一寸一寸地擦拭着刀身，仿佛在抚摸世间最珍贵的瓷器，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他粗糙的手指拂过冰凉的刀脊，拂过锋利的刃口，那专注的神情，与他平日里的毛躁判若两人。


    扈三娘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低垂的头颅，那短硬的头发，那宽厚微微佝偻着的肩膀。


    这个角度，这个场景，莫名地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在扈家庄，老庄主也是这般，在每一次大战前，亲自为她擦拭铠甲，检查兵器。


    那是一种沉默的关爱与寄托。


    可此刻，从王英身上感受到的这种类似的情感，却让她鼻尖发酸，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痛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


    “这日月双刀，还是当年我求了宋江哥哥，好不容易才从库房里寻来的上好镔铁，请最好的匠人打造的。”


    王英一边擦拭，一边低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倾诉：“我记得打造好的那天，你拿着它们，在月光下舞了一趟，真好看……就像……就像月宫里的仙子下了凡尘……”


    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朦胧和哽咽。


    “那时候我就想，我王英何德何能，能娶到这样的娘子……我发誓，要用我这条命，护你一世周全，让你永远都能这样好看地舞刀……”


    扈三娘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记得！


    他记得每一个细节！


    他将她视若珍宝，倾其所有地给予他能给予的一切！


    可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用最不堪的方式，玷污了这份纯粹的感情！


    王英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泪水，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


    他依旧专注地擦拭着双刀，直到刀身光可鉴人，映照出窗外破碎的月光和他自己模糊的倒影。


    然后，他放下布巾，将双刀并排放在扈三娘身边的桌案上。


    他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那样站在她面前，沉默着。


    扈三娘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能感受到王英身上散发出的悲伤气息。


    许久，王英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扈三娘。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憨直，也没有了白日的猜忌与怒火，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痛楚。


    “娘子，我王英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不懂那些风花雪月，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王英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与什么巨大的痛苦搏斗。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武功高，人长得俊，是九天上的凤凰。我……我就是泥地里的矮脚虎，能娶到你，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夫君，别说了……”


    扈三娘再也忍不住，泣声阻止伸手想去捂他的嘴。


    王英却轻轻挡开了她的手，摇了摇头，眼神固执而悲伤：“你让我说完……有些话，再不说，我怕……就没机会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很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我知道，你心里……或许觉得我没用，或许……有了别的念头。”


    这句话仿如惊雷，炸得扈三娘浑身一颤，脸色立刻惨白。


    他知道了！


    他果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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