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新人空降

作品:《象牙塔之波

    经过漫长等待,楚江大学教工宿舍楼的装修工程终于竣工。作为最后一批福利分房,476套住房牵动全校人心,尤其是那十二套160平方米的“楼王”,更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全面主持学校工作的校长周濂,将宿舍分配视为树威立传的重要一役。他知道,这件事弄好了是一项光鲜的政绩工程,弄不好粥少僧多最后会闹个沸反盈天。为此,他最近几乎全身心参与到分房方案制定的全过程。每次研讨,他都要对职称、工龄、双职工等关键因子的赋分问题反复进行推敲和核算。现在,周濂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现行方案中“以行政职务为赋分基准”的做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样的算法是对校领导和处级干部们有倾斜的,如果细究,对孟超和赵文启两位职称吃亏的大小领导更是利大于弊,这里面显然是有方案具体起草人孟超的私心。


    周濂决定找孟超谈谈。他不能任由孟超架空了自己。这事都得他这个楚江大学事实上的“掌门人”说了算。


    孟超刚刚说出“160平最好的楼层已经为您预留”,组织部部长葛建军门也没敲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看见孟超在,他赶紧附耳低语了几句。


    周濂大惊失色,脱口说了句“是吗?”,随即让孟超先行离开。


    葛建军带来的消息不啻于一记惊雷:省委任命的新书记明日便将到校宣布。


    周濂只觉得胸口猛地一沉,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击中。他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钢笔。一年半了——当时省里谈话时温和的嘱托言犹在耳:“老周啊,过渡期好好干,楚江大学今后可就靠你了。”此刻再回想,字字句句竟都化作冰棱,尖锐而寒冷。


    这五百多个日夜,他夙兴夜寐,如同一个精心筹备盛宴的主人,事无巨细地张罗着一切:三天两头跑省里争取政策,暗中布局人事棋局,连教工分房方案的每处细节都反复推敲……,他以为这一切铺垫终将水到渠成,只待顺理成章地坐上那个名正言顺的位置。


    可如今,“戈大垣”这三个字像一堵冰冷的墙,猝不及防地截断了他的去路。他几乎能想象到,明天之后,那些曾经殷勤的笑脸将会如何躲闪,那些压抑的窃语将在哪个角落滋生。就连窗前那株他亲手浇灌的发财树,此刻静默的绿意也仿佛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轰隆的雷声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望着骤然阴沉的天空,周濂突然意识到:楚江大学的天恐怕要变了。


    带着满腹的困惑与不甘,周濂再次叩响了老校长吴若甫的家门。


    他并不知道,吴若甫先他一步得到了消息。省里那位老友甚至透露:此番空降并非偶然,背后隐约有已退二线的原书记许继武运作的影子。在有人通风周濂举报自己的消息后,许继武这一年多来就一直没有停止对周濂的反击。虽然发力点不多,但多少还是影响到了上面的决策。吴若甫正斟酌着该如何向周濂透露这层关节,周濂已不请自来登门造访。


    吴若甫是真心期盼周濂能够顺利转任书记的。在听说即将空降的书记戈大垣来自公安系统,作风强硬、说一不二,心中对上面这种“拉郎配”式的做法很是不以为然,不免为周濂也为自己乃至女婿顾明远有些担忧起来。


    吴若甫的客厅里弥漫着龙井的清香,却化不开周濂眉宇间凝固的阴霾。吴若甫执壶斟茶的时候,氤氲水汽后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早已将周濂强撑的镇定尽收眼底。


    "砰!"周濂无意间将茶杯重重砸在茶几上,震得青瓷茶盏叮当乱颤:"什么空降!分明是长官意志乱弹琴嘛。"他的声音里淬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随便塞个公安系统的外行来,这分明是要把我们的心血拱手让人嘛?"


    吴若甫缓缓放下茶壶,目光如深潭般将周濂失控的怒火悄然吸纳:"也没那么严重。楚大的天,塌不下来的。"他指尖轻叩桌面,仿佛在敲打一盘看不见的棋局:"你是校长,法人代表嘛。手中拿着□□特殊津贴的博导,他也不能奈你何的嘛。关键是你怎么做呢。"


    看见周濂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老校长的语气有些深沉起来:"我担心呀,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倒是要做些预备,比如基建、招生、科研这些敏感部位,得加点小心的。"


    周濂猛地抬头,方才的愤懑已然化作眼底闪烁的惊警。在他


    的心中,红灯最先亮起的是自己用心经营最多的科研工作。


    周濂当然不能此地无银主动去和新书记戈大垣激活这个问题。按照吴若甫的建议,周濂决定在戈大垣立足未稳之时,先拿分房方案来试探试探。


    周濂没想到,第一次交锋就碰了个硬钉子。当他在冯伟陪同下走进戈大垣办公室时,新书记并没有起身,叫了声“周校长”后淡然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请他坐下。


    冯伟本就生性谨慎,此刻在新书记戈大垣面前,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三分。他端着茶壶的手微微发颤,险些将热水洒出杯外。戈大垣的目光落在他抖动的手指上,随即缓缓抬眼,扫视了一圈房间,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这间办公室……”,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地面上:“是朝北的吧?”


    冯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他僵在原地,热水溢落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上溅开细小水花。当初为了讨好即将转正的周校长,他特意将朝南的前任书记办公室调配给了周濂,哪想到如今会迎来一位新书记。


    周濂看出了冯伟的窘迫和恐惧,摆摆手替他解围:“小冯你先忙去吧。我和戈书记商量点事。”


    冯伟几乎是屏着呼吸退出了书记办公室,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周濂整了整衣襟,脸上堆起从容的笑意,将装帧精美的分房方案呈到戈大垣面前。他语调舒缓却暗藏机锋,从教工诉求谈到稳定大局,最后特意在"半年时间"四字上咬了重音,每一个音节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戈大垣粗壮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翻动着文件,纸页哗啦作响,像被秋风卷起的枯叶。他的眉头渐渐锁成一道深刻的沟壑,突然"啪"一声合上文件夹,声响震得空气都在颤动:"我这才来几天嘛。",说罢抬起眼帘,目露精光射向周濂:"这么重要的方案,先消化消化再说。"


    周濂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他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下意识地在铺着柔软地毯的房间里踱步,阳光透过南窗洒满一室辉煌,他却突然觉得,这间朝南的办公室,怕是住不长了。


    踱了几圈后,周濂忽然发现门外有个人影晃动。他走过去正要发作,却发现那人是办公室主任冯伟。


    “你站在门口干什么?”周濂的声音冷得像走廊里的穿堂风。


    冯伟像个做错事的学生:“戈书记的气场太强了,”他下意识搓着手指:“在他面前,感觉呼吸都对不上节奏。”


    周濂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这叫什么话?他还能吃人不成?”


    冯伟赶紧给校长桌子上的紫砂壶续水,滚烫的水线在杯底激起细小的漩涡。他本来是来试探周濂对办公室的看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闲聊几句后,便从周濂办公室退了出来。在走廊拐角处,正看见戈大垣带着副主任桂先锋外出调研的背影。


    这已经是戈大垣来校第三天来第二次刻意“遗忘”了办公室主任。冯伟摸着自己发烫的耳垂,觉得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昨天,在和自己那位经营家族企业的老总父亲通话时那句透着寒气的警告在此在耳畔回响:在领导身边,不是踩着青云直上,就是摔得粉身碎骨,关键看你怎么做。


    秋雨敲窗,淅淅沥沥,将冯伟的心事也淋得湿漉漉的。还不到下班时分,他便悄然来到历史学院中国古代史教研室来寻自己的小校友顾明远倾吐苦闷。


    正在伏案校对文稿的顾明远见来者是冯伟,便含笑起身相迎。


    两人虽相差十余岁,却是楚大仅有的两位清北毕业生,又皆好诗词翰墨,自然多了几分惺惺相惜。冯伟平常在人前惜字如金,在这位学弟面前却总能打开话匣子。他执起桌子一角的《陶庵梦忆》,指尖轻抚书脊后叹道:"明远,此刻我便如张宗子梦忆中之惶惑,仿佛独立寒冰之上,耳中尽是冰裂之声,四顾茫然,不知何处可避。"


    顾明远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些调笑:"老兄不止如此吧。高校终究还是单纯清净的地方,哪有什么冰裂之声压?依我看,平时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得了。"


    “你是不知道行政的深浅呀,”冯伟顿了顿,眼睛忽然直盯着顾明远:“明远你经常受吴校长的濡染。眼下如果让你来协调两位主要领导办公室的事情,换成你会怎么做?”窗外秋雨淅沥,衬得冯伟愈发焦躁。他揉着太阳穴说道:“我担心这事儿再拖下去,怕是两头不讨好。你不知道,现在桂先锋那小子缠书记缠得那叫一个紧。”


    看见自己敬重的学长如此焦虑,顾明远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后忽然僵住,叹了口气,将快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你这是干啥嘛,婆婆妈妈的。有什么点子就说出来好吧?”在冯伟一个劲的催促下,顾明远半吞半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眼下吧,发力点恐怕就在两位领导的办公室。”


    “你是说让两人将办公室重新调个?”


    顾明远点了点头。


    “这叫我怎么对周校长开口呢?”


    “你刚才不是口口声声提到吴校长吗?周校长听他的呀。”


    冯伟恍然大悟,抚掌笑了起来:“妙哉!此所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要不说周校长说老弟你肚子里有货呢。明远,可以呀,你这是举贤不避亲哦。”他忍住没有将“借刀杀人”这个词说出来,拿起茶盏一饮而尽,眉间阴霾渐散,仿佛已在秋雨中窥见了一线天光。


    冯伟特意去螃蟹岬的文玩市场上淘了几幅法帖送给热衷习字的吴若甫。老校长一边那桌放大镜鉴赏,一边听着冯伟说话,眉毛不是挑了挑,说明他至少有一半心思在听冯伟说话。


    冯伟话音刚落,吴若甫执起一柄紫檀木镇纸在掌心轻轻敲打着节奏,忽然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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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主任如今是越发厉害了。你这是要将我这把两个头当作过河卒子嘛。”


    冯伟惊得赶紧起身给吴若甫添茶:"老校长您说笑了,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呀。我这不是确实一点招也没有了嘛。当年,我不过是一只断线的纸鸢,全赖您的手中线才乘风而起的呀。"他特意用了吴若甫早年讲授《红楼梦》时爱引的比喻。


    吴若甫满意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他深知校办乃是权力经络交汇之处,办公室主任看似侍奉笔墨,实则是揣摩风向的罗盘。如今新书记来势不凡,若能借此事帮他一把,不仅有助于他坐稳主任大位,又能让周濂和新书记和平共处。


    吴若甫当然不会在先准备面前轻易袒露自己的心迹,他抬起头来悠然扫了一眼窗外的竹影淡淡说道道:“这事让我考虑考虑吧。”


    冯伟知趣起身告退。出门时正碰见顾明远一家前来蹭饭,冯伟在腋下悄然给顾明远比了个“OK”的手势。


    吴若甫并不知道冯伟已经和女婿顾明远有过交流。冯伟走后,他想采用“以案说法”的方式,当面点拨点拨顾明远。


    爷俩的话题照例在象棋盘上展开:“出个题目考考你?”


    顾明远默不作声地看了岳父一眼。


    “如果让你劝说周校长主动腾出现在的办公室给戈书记,你会怎么做?”


    “我哪有这样的资格呀?”顾明远拱了一个卒子后,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道。


    “本来就是假设嘛。你就大胆地说吧。”吴若甫对顾明远在自己面前说话总是半吞半吐有些不满。


    “这要看周校长的格局了。他当初搬进这间办公室本来就有些草率,毕竟上面还没有正式任命他做书记。现在新书记来了,肯定会有人拿这个在戈书记面前搬弄是非。与其等新书记较起真来恢复原状,还不如主动退出来,显出格局。听说这位戈书记是个很有性格的人,万一两人斗起来,只怕周校长……”,说到这里,顾明远故意戛然而止,假装低头观察棋盘上的走势。


    吴若甫没料到平时专注于学问的女婿能说出这样一番有见地的话来,便继续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周校长心甘情愿退出来呢?”


    “这就要看周校长自己了。戈书记新来,锐气正盛。此时与他硬碰硬,争一室之得失,不仅在道义上落了下乘,更会因小失大,过早暴露弱点,成为新书记的的第一个靶子。”顾明远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张扬,舔了舔嘴唇又低头想棋。


    “有什么想法一吐为快嘛。”吴若甫更有几分不高兴。


    “其实吧,换做我这个做老师的观点,一间办公室算什么?南向、北向,不过是表象。真正的‘向阳’之处,在于人心和大势。你主动让出,在全校上下看来,你这是顾全大局、尊重一把手,展现的是校长的气度和格局。”


    本来想点拨点拨女婿的吴若甫显然被他反将了一军,接下来的时间里再也无心下棋。在顾明远一家离开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周濂打趣电话,几乎将顾明远的观点完整背诵了一遍。


    周濂在电话那头沉吟了半晌,最后竟出人意料地答应了老校长,主动提出和戈大垣调换了办公室。满以为自己的示好能换来戈大垣对分房方案的积极回应,结果周濂有些失算了。


    戈大垣是有名的“烟枪”,烟灰缸里顿时堆起一座小坟包。烟雾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模糊的网。戈大垣的烟头忽明忽暗,在沉默中烧出令人心焦的进度条。


    “老周啊——”戈大垣这个改口显得突兀而无礼突然开口:“我这才来二十几天,可没少收到关于分房的信件哇。你是学校的老人,这分房就像端着一锅热油,走快了洒一身,走慢了烫一手。”


    周濂揣度戈大垣迟迟不松口的原因也许和他不能确定自己这个新人能否分到住房有关,便强压着火气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哈哈哈”,戈大垣爽朗的笑声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我老婆单位的房子比160平要大得多,而且还是复式,你们完全不用考虑我。”最后,他依然用那句“事关重大再研究研究”送走了周濂。


    送走校长周濂后,戈大垣重新拿出放在抽屉里的几十封信件。按被投诉对象,戈大垣对他们做了颜色分类——这也是他当公安局长时的习惯做法。比如,校长周濂的用红色标签,贾振、南令陶那些老资格处长用黄色标签,冯伟、顾明远这些年轻后辈用绿色标签。此刻,戈大垣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像块生铁铸就的盾牌,每一道纹路都刻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起身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暮色中的楚江大学尽收眼底。公安系统二十年的淬炼,早就让他练就了一双锐眼——这些举报信里几分真几分假,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底。他现在要做的,是通过明察暗访进行逐一排查。戈大垣从桌子上摸出打火机,“啪”地点燃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他想起老领导送他上任时说的话:大学不是公安局,要讲究方式方法。戈大垣对老领导的话并不完全赞同:对于大学这种秀才成堆的地方,有时还是得下点猛药,让自己尽快站稳脚跟、树立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