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陶瓷面具的凝视

作品:《灰烬回响

    老陈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沉重,带着回音。墨河没有动,只是背靠着湿冷的墙壁,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面前。


    一双沾满油污的工装裤腿进入他低垂的视线。


    “还能喘气?”老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情绪,但呼吸有些粗重,显然是跑过来的。


    墨河慢慢抬起头。老陈独眼里的担忧和审视如同实质,落在他苍白汗湿的脸上。酒馆里的灯光从巷口透进来一点,在老陈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将墨河完全笼罩。


    “暂时……死不了。”墨河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老陈蹲下身,没有碰他,只是仔细看了看他的瞳孔。“不是普通的尘埃中毒。瞳孔收缩反应不对,也没看到典型的幻觉性震颤。”他独眼微眯,“是‘那个东西’搞的鬼?”


    墨河默认了。


    老陈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金属扁壶,拧开盖子,自己先灌了一口,然后递给墨河。“喝点。不是酒,是葡萄糖和电解质混的,我自己配的。你看起来快脱水了。”


    墨河接过,冰凉的液体带着一丝咸甜味滑入喉咙,确实让干涸烧灼的食道舒服了一些。他喝了几口,递回去。


    “谢了。”


    “省省吧。”老陈收起壶,也靠着墙壁坐下来,液压义腿伸直,发出轻微的泄气声。“说说,刚才怎么回事?突然就……”


    “系统说我‘负载过高’,强制打了点‘镇静剂’。”墨河嘲弄地扯了扯嘴角,“副作用是看什么都像噩梦。”


    老陈的独眼在昏暗光线下闪烁了一下。“它能直接干预你的身体?”


    “显然可以。”墨河摸了摸脊椎第三节,“从这里。感觉像在里面种了颗会发烫的种子。”


    老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比我想的……更糟。这不是借贷,这是寄生。”他转头看着墨河,“你打算怎么办?倒计时……是那个记忆?”


    墨河点头。


    “非还不可?”


    “契约确认了。维生舱修好了。”墨河顿了顿,“而且……我有点害怕,如果不遵守,系统会直接对小雨做什么。”


    老陈没有反驳。在沉渊区,任何超出理解的力量,其下限往往比想象得更低。


    “关于林晚……”老陈换了话题,“我大概知道谁能查到更深的档案。”


    “谁?”


    “一个在穹顶市档案馆做数字化录入的老家伙,欠我一条命。以前是矿上的文书,后来因为伤残被调去干闲职。他能接触到一些未彻底销毁的纸质档案的扫描备份,权限不高,但胜在不起眼。”老陈说,“我可以试着联系他。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白干。他儿子在沉渊区混帮派,最近惹了麻烦,需要一笔钱摆平。”


    “多少?”


    “二十万。现金,不连号。”


    墨河的心沉了下去。他现在连两百现金都难。“我……”


    “我知道你没有。”老陈打断他,“我可以先垫上。反正你欠我的也不止一条腿了。”


    墨河转头看他,昏暗中老陈的脸轮廓模糊,只有那只独眼映着远处微弱的光。“为什么,老陈?为什么这么帮我?因为矿难的愧疚?”


    老陈没有立刻回答。他摸出一根自制的烟卷,点燃,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弥漫开来。


    “愧疚,是有一部分。”他吸了一口烟,声音混在烟雾里,“但不止。墨河,我在这酒馆看了十几年,看了太多人来了又走,好了又烂。大多数人,眼里最后那点光熄灭的时候,是无声无息的,像坏掉的灯泡。但你不一样。”


    他弹了弹烟灰:“你眼里那点光,被绝望泡得都快烂了,但它还在挣扎,哪怕是用最蠢、最不要命的方式。我大概……是有点羡慕。”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但看你挣扎,偶尔会觉得,这***地方,或许还没完全把所有人都变成行尸走肉。”


    墨河沉默着。老陈的话像钝刀子,割不开现实的厚茧,却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类的温度。


    “谢了,老陈。”他最终只说得出这句话。


    “留着命谢吧。”老陈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能走吗?先回我酒馆后面仓库凑合一晚,总比你那破管子强。你这样子上街,保不齐被哪条野狗拖走。”


    墨河撑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腿还有点软,但能走。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酒馆的路上。快到门口时,墨河忽然停下脚步。


    酒馆斜对面,一堆废弃的冷凝器部件阴影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宽大不合身的陈旧工装,惨白光滑的陶瓷面具,脖颈处那一圈暗红色的疤痕在酒馆逸出的微光下隐约可见。


    摆渡人。


    他就站在那里,面具上两个黑洞直直地“望”着墨河,仿佛早已在此等待多时。周围偶尔有行人经过,却都像没看见他一样,自然地绕开那片阴影。


    墨河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老陈也注意到了,身体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那里通常别着一把老式的火药动力短枪。


    摆渡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凝视”着。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压力在汇聚,连酒馆里传出的嘈杂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墨河强迫自己移动脚步,不是后退,而是朝着摆渡人走过去。老陈想拉他,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在距离摆渡人约三米的地方,墨河停下。


    “你在等我。”这不是疑问。


    陶瓷面具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是点头,又仿佛只是光影错觉。


    “为什么?”墨河问。


    摆渡人终于开口了,那透过面具传来的、金属混响般的非人声音,平静无波:“观察。评估。你的‘回声通道’,比预计的活跃。也……更不稳定。”


    “刚才的‘调节’,是你的手笔?”


    “是系统的自我保护协议。防止优质抵押物过早损坏。”摆渡人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的情绪波动,正在影响通道纯净度。”


    “去你妈的纯净度!”一股压抑的怒火冲上墨河头顶,“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林晚是谁?五年前的矿难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摆渡人沉默了片刻。面具上的黑洞似乎更深了。


    “问题,需要代价。”他终于说,“每一个答案,都有它的回声值。你现在,支付不起。”


    “那就告诉我我能支付的!”墨河低吼,“小雨到底是谁?她和林晚什么关系?我忘了什么?!”


    摆渡人再次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久到墨河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那非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依然平淡,却让墨河如坠冰窟:


    “有些问题的答案,其价值不在于你知道后能得到什么,而在于你知道后,将必须面对什么,以及……失去什么。”


    “那个孩子,是你‘债务’的一部分,也是你目前‘存在重量’的锚点。知道更多,锚点可能偏移,甚至断裂。”


    “至于遗忘……”面具似乎转向墨河身后的老陈,又转回来,“有时是代价,有时……是礼物。保护性的剥离。”


    保护性的剥离?墨河想起那段警告音频里,“林晚”喊出的“不要同意”。如果遗忘是关于她的,是为了保护他不再接触危险?还是系统为了让他更“纯净”地成为抵押品而进行的处理?


    “记忆倒计时结束后,我会怎样?”墨河换了个问题。


    “你会履行一部分契约。债务减少。通道更稳定。”摆渡人顿了顿,“你会继续前行,在回声指引的路上。直到……下一个抉择点。”


    “像你一样?”墨河盯着那陶瓷面具,试图看透后面的虚无,“你也是这么过来的?履行了所有契约,然后变成了……这个样子?”


    摆渡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右手,用戴着磨损手套的食指,点了点自己脖颈上那道暗红色的环状疤痕。


    动作很慢,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暗示。


    然后,他放下手,转身,走向阴影深处。宽大的工装下摆拂过地上的油污。


    “珍惜你还能感觉到的痛苦,墨河。”他的声音从阴影中飘来,最后一句,“它证明你还‘存在’。而当痛苦也变得……可以计量和交易时,‘价格’,就只会越来越高。”


    话音落下,阴影中已空无一物。


    只有那句话,像冰冷的金属丝,缠绕在墨河的听觉里,勒进他的意识。


    价格,只会越来越高。


    墨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陈走过来,手按在他肩膀上,力道很重。


    “回去吧。”老陈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今晚,什么都别想了。”


    墨河被老陈半扶半拉着,走进酒馆后门,穿过堆满杂物的狭窄走廊,来到一个小小的、弥漫着机油和旧零件味道的仓库隔间。老陈给他扔了条相对干净的毯子,指了指角落一张用旧轮胎和木板搭的简易床铺。


    “睡吧。天塌下来,也得先闭眼。”


    老陈关上门离开了。隔间里陷入黑暗,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光。


    墨河躺在坚硬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上方黑暗中的管道轮廓。


    脊椎处的灼热感依旧存在,像一个永不熄灭的提示灯。


    摆渡人的话在脑海中回响。


    “价格,只会越来越高。”


    他想起即将被剥夺的记忆,想起可能已被系统抹去的“妻子”,想起小雨未知的身世,想起自己这具可以被随意“调节”的身体。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斜坡。


    而重力,正拖着他,向着更深、更黑暗的谷底,加速滑落。


    他闭上眼睛。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窃窃私语响起,那是系统的低语,是债务的回声,也是他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