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二十五年，正月二十，熊本城下。


    冬末 的寒风 在熊本平原 上肆 虐，卷 起城外 旷野上枯黄 的草屑 与尘土。然 而，比 这自然 的寒风 更刺骨 的，是 那道 环 绕熊本城 的钢铁 与 土木 构筑的死亡 之 环。


    超过 六万 的大明 陆师，在 抵达熊本 外围后，并 未立即 发动攻城。在 陈永邦 与刘文秀 的精 心部署 下，大军 以熊本城 为中心，在 距离城墙 约二 里至 五里 的范 围内，开 始构筑 一道 庞 大而 复 杂的围 城体 系。


    首先 是一 条宽 约两 丈、深 一丈 有余的壕 沟，沿 着地 势起 伏蜿 蜒，将 整座 城池 主 要出 入通 道全 部封 锁。挖 出的 土石 在壕 沟内 侧堆 砌成 夯 土胸 墙，上 面插 满削 尖的 木 桩。 胸 墙后，是 一座 座间 隔约 百步 的木 质箭 楼与 炮 垒，里 面驻 扎着 弓 弩手、火 铳兵 与小 型火 炮。更 外围，则 是星 罗棋 布的 营 寨与 骑 兵巡 逻线，切 断了 熊本 城与 外界 的一 切陆 上联系。


    同 时，郑 成功 的水 师亦 派出数 支分 队，巡 弋于 有 明海 及八 代海 沿岸，监 视并 拦截 一切 可能 靠近 的船 只，彻 底封 死了 海上 通道。


    短 短十 日间，一 座曾 以“ 难攻 不落” 着 称的 巨城，便 成了 汪 洋中 的一 座孤 岛。 城内 的人 出不 去，城 外的 粮食、 消 息、 希 望也 进不来。


    围 城的 第三 天， 城内 的粮 价已 经飙 升到 了平 时的 十倍。 尽 管细 川家 在战 前进 行了 囤 积， 但骤 然增 加的 守军（包 括大 量临 时征 召的 足轻）与 被强 行迁 入城 内的 部分 町民， 让 粮食 的消 耗速 度远 超预 期。


    “大 人！ 西之 丸储 粮仓 的管 事来 报， 昨 夜又 发现 有人 偷盗 军粮！ 抓 获三 人， 皆是下 级武 士的 仆从 …… ” 家老 的声 音充 满疲 惫与 忧虑。


    细 川光 尚坐 在本 丸昏 暗的 房间 内，面 对着 一份 几乎 没有 动过 的简 陋膳 食。 他 摆 摆手， 声 音沙 哑： “ …… 按 军法， 偷 盗军 粮者， 斩。 公 开行 刑。 还 有， 从 今 日 起， 所 有 人 的 口 粮， 再 减 两 成。 ”


    “可 是大 人！ 士兵 们本 就 ……”


    “执 行！” 细 川光 尚抬 起头， 眼 中布 满血 丝， “ 不 然， 我 们 撑 不 到 江 户 的 援 军 到 来！ ” 他 自 己 都 不 知 道， 这 句 话 还 有 多 少 说 服 力。 江 户 的 援 军？ 连 一 封 确 切 的 回 复 都 没 有！


    就 在 这 时， 一 阵 奇 怪 的、 仿 佛 是 用 生 硬 倭 语 喊 出 的 声 音， 借 着 风 力， 隐 约 从 城 外 飘 了 进 来。


    “ …… 熊 本 城 内 的 武 士、 百 姓 们 听 着 …… 我 大 明 天 兵， 只 诛 首 恶 细 川 光 尚 及 其 死 党 …… 余 者 不 究 …… 献 城 者 有 赏 …… 顽 抗 到 底 者， 城 破 之 日， 鸡 犬 不 留 …… 鹿 儿 岛 便 是 前 车 之 鉴 …… ”


    “明 人 的 攻 心 之 计！” 家 老 脸 色 一 变。 这 是 用 特 制 的 “ 喊 话 筒”（ 喇 叭） 在 进 行 宣 传。


    “不 必 理 会！ 让 人 敲 锣， 盖 过 他 们 的 声 音！” 细 川 光 尚 咬 牙 道。 但 他 心 里 清 楚， 这 些 话 就 像 毒 刺， 已 经 扎 进 了 不 少 人 的 心 里。 尤 其 是 那 句 “ 鹿 儿 岛 便 是 前 车 之 鉴”， 让 人 不 寒 而 栗。


    更 让 人 恐 慌 的 事 情， 发 生 在 围 城 的 第 五 天 下 午。


    熊 本 城 东 门外 约 一 里 处， 有 一 片 相 对 开 阔 的 空 地。 此 时， 这 里 被 明 军 士 兵 清 理 出 来， 并 垒 起 了 一 个 巨 大 的 柴 堆。 柴 堆 旁， 堆 放 着 数 十 口 从 附 近 庄 园、 寺 庙 以 及 一 座 被 攻 克 的 小 城 寨 中 搜 缴 来 的 书 籍、 卷 轴、 画 像、 甚 至 包 括 一 些 神 主 牌 位 和 祭 祀 用 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点 火！” 刘 文 秀 亲 自 坐 镇 于 此， 冷 冷 下 令。


    数 十 支 火 把 投 入 柴 堆 与 书 堆。 干 燥 的 木 柴 与 纸 张 瞬 间 被 引 燃， 火 苗 腾 地 窜 起， 很 快 形 成 冲 天 烈 焰！ 火 舌 贪 婪 地 舔 舐 着 那 些 记 载 着 肥 后 国 历 史、 细 川 家 功 绩、 武 士 传 说、 佛 经 教 义 的 载 体， 将 其 化 为 翻 卷 的 黑 灰 与 灼 热 的 气 流。


    熊 本 城 头， 无 数 守 军 与 町 民 目 瞪 口 呆 地 望 着 这 一 幕。 对 于 很 多 武 士 而 言， 家 传 的 兵 法 书、 记 录 功 绩 的 卷 轴 比 性 命 还 重 要； 对 于 僧 侣 和 普 通 信 众 而 言， 佛 经 与 神 主 牌 位 是 精 神 寄 托。 而 现 在， 这 一 切 都 在 火 焰 中 化 为 乌 有。


    “他 们 …… 他 们 在 烧 什 么？” 一 个 年 轻 的 足 轻 颤 声 问。


    “是 书 …… 还 有 …… 佛 像？ 牌 位？” 旁 边 的 老 兵 脸 色 惨 白， “ 明 人 这 是 要 …… 要 绝 了 我 们 的 根 啊 …… ”


    “八 嘎！ 魔 鬼！ 这 些 明 人 是 魔 鬼！” 有 武 士 怒 吼 着， 却 只 能 无 力 地 捶 打 着 城 墙 的 垛 口。


    就 在 众 人 的 注 视 下， 火 堆 旁， 又 有 一 队 明 军 士 兵 押 着 十 余 名 被 五 花 大 绑、 身 穿 破 烂 服 饰 的 囚 犯 走 了 出 来。 这 些 人， 有 的 是 在 之 前 外 围 战 斗 中 被 俘 的 细 川 家 武 士， 有 的 是 在 附 近 寺 庙 抓 获 的、 公 开 诅 咒 明 军 的 僧 侣， 还 有 两 个 是 试 图 向 城 内 射 箭 传 信 的 奸 细。


    “跪 下！” 明 军 士 兵 将 他 们 强 按 在 火 堆 前。


    一 名 明 军 文 书 模 样 的 人 走 上 前， 拿 着 一 个 铁 皮 喇 叭， 用 尽 力 气 向 城 头 方 向 喊 话， 声 音 穿 透 风 声 与 火 焰 的 劈 啪 声， 清 晰 地 传 了 过 去：


    “熊 本 城 内 的 人 听 着！ 此 十 三 人， 或 持 械 顽 抗， 或 散 布 妖 言， 或 私 通 城 内， 罪 大 恶 极！ 依 我 大 明 皇 帝 陛 下 旨 意 及 《 大 明 律》， 判 处 斩 立 决！ 以 儆 效 尤！ 若 有 再 敢 效 仿 者， 同 此 下 场！”


    “行 刑！” 刘 文 秀 漠 然 挥 手。


    十 三 名 剑 子 手 同 时 举 刀， 在 午 后 惨 淡 的 阳 光 与 冲 天 火 光 映 照 下， 雪 亮 的 刀 锋 同 时 落 下！


    “噗 嗤！” 十 三 颗 头 颅 滚 落 地 面， 十 三 道 血 箭 冲 天 而 起， 与 旁 边 焚 书 的 黑 烟 混 在 一 起， 构 成 一 幅 极 具 视 觉 冲 击 力 与 精 神 摧 残 力 的 地 狱 图 景！


    “啊 ——！” 城 头 上， 终 于 有 人 忍 不 住 发 出 了 惊 恐 的 尖 叫。 更 多 的 人 则 是 面 无 血 色， 浑 身 发 抖， 甚 至 有 人 当 场 呕 吐 起 来。 他 们 中 不 少 人 认 出 了 其 中 几 个 被 斩 首 者 的 身 份， 那 是 以 勇 武 或 虔 诚 着 称 的 人 啊！ 就 这 样 像 猪 狗 一 样 被 屠 杀 在 城 下！


    “焚 其 典 籍， 绝 其 文 脉； 斩 其 顽 凶， 慑 其 魂 魄。” 刘 文 秀 望 着 熊 本 城 头 那 片 明 显 的 混 乱 与 恐 慌， 冷 冷 地 对 身 旁 的 陈 永 邦 道， “ 侯 爷 看， 这 把 ‘ 文 火’， 烧 得 可 还 够 旺？”


    陈 永 邦 沉 默 地 看 着 那 些 在 火 中 化 为 灰 烬 的 书 卷 与 尚 在 淌 血 的 尸 首， 良 久， 才 缓 缓 道： “ 武 力 征 服 其 地， 文 化 诛 灭 其 心。 陛 下 所 图， 果 然 …… 非 常 人 所 能 及。 只 是， 此 等 手 段， 未 免 有 伤 天 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天 和？” 刘 文 秀 嘿 然 一 笑， 笑 声 中 却 无 半 点 温 度， “ 对 这 等 数 百 年 侵 我 海 疆、 杀 我 百 姓、 视 劫 掠 为 荣 耀 的 凶 顽 之 族， 讲 什 么 天 和？ 当 年 嘉 靖 大 倭 乱， 东 南 沿 海 血 流 成 河、 十 室 九 空 之 时， 他 们 可 曾 讲 过 天 和？ 陛 下 此 举， 正 是 要 以 霹 雳 手 段， 显 菩 萨 心 肠！ 彻 底 铲 除 这 祸 根， 方 是 对 我 华 夏 子 孙 最 大 的 仁 慈！ 这 个 恶 名， 我 刘 文 秀， 担 得 起！”


    是 夜， 寒 风 呼 啸。 熊 本 城 外 那 片 已 被 明 军 拆 毁 大 半 的 城 下 町 废 墟 中， 几 个 黑 影 借 着 断 壁 残 垣 的 掩 护， 悄 然 聚 在 一 处 尚 未 完 全 倒 塌 的 酒 屋 地 窖 内。 昏 暗 的 油 灯 下， 映 出 几 张 惊 惶 不 安 的 脸。 他 们 是 没 有 来 得 及 逃 入 城 内、 或 是 冒 险 留 在 城 外 的 町 人 与 低 级 武 士。


    “白 天 …… 白 天 的 事， 大 家 都 看 到 了 吧 …… ” 一 个 中 年 商 人 打 扮 的 人 声 音 发 颤， “ 烧 书， 杀 人 …… 明 人 这 是 要 把 我 们 倭 人 的 一 切， 都 抹 掉 啊 …… ”


    “细 川 大 人 他 们 …… 真 的 能 守 住 吗？” 另 一 个 年 轻 些 的 武 士 低 声 道， “ 我 听 说 …… 城 里 的 粮 食， 已 经 不 多 了 …… 而 且， 锅 岛 家 和 黑 田 家， 好 像 都 …… 都 没 有 动 静。”


    “何 止 是 没 动 静！” 一 个 消 息 似 乎 更 灵 通 的 老 者 压 低 声 音， “ 我 有 个 远 亲 在 佐 贺 的 商 屋 做 事， 前 两 天 冒 死 传 出 话 来 …… 说 锅 岛 家 内 部， 已 经 有 人 在 悄 悄 议 论， 是 不 是 …… 该 为 自 家 的 存 续， 想 想 别 的 办 法 了 …… 连 对 马 的 宗 氏， 不 是 早 就 投 了 明 人， 现 在 反 而 过 得 好 好 的 吗？”


    “你 是 说 …… 投 降？” 有 人 惊 呼， 但 声 音 立 刻 被 旁 人 捂 住。


    “不 是 投 降！ 是 …… 是 顺 应 天 朝 ！” 老 者 急 忙 纠 正， 眼 神 闪 烁， “ 明 人 不 是 说 了 吗？ 只 诛 首 恶 …… 我 们 肥 后 的 百 姓， 又 不 是 首 恶 …… 何 必 陪 着 细 川 家 一 起 …… 一 起 被 烧 被 杀 呢？ 再 说， 明 人 的 兵 那 么 厉 害， 天 上 飞 的， 地 上 跑 的， 城 怎 么 可 能 守 得 住？ 鹿 儿 岛 就 是 例 子 啊！”


    地 窖 内 陷 入 一 片 压 抑 的 沉 默。 白 天 那 焚 书 的 烈 焰 与 斩 首 的 血 光， 深 深 烙 在 每 个 人 的 脑 海 中。 生 存 的 本 能 与 对 未 来 的 恐 惧， 正 在 悄 然 瓦 解 着 他 们 对 领 主 最 后 的 忠 诚。


    “可 是 …… 我 们 能 做 什 么？” 年 轻 武 士 涩 声 问。


    “等 …… 等 机 会 …… ” 老 者 的 目 光 投 向 地 窖 出 口 的 方 向， 仿 佛 能 穿 透 土 层， 看 到 外 面 那 座 被 重 重 围 困、 气 息 奄 奄 的 巨 城， “ 或 者 …… 想 办 法， 和 城 外 的 明 人 …… 接 触 一 下 …… 只 是 探 探 口 风 …… ”


    熊 本 城 内 外， 明 军 的 围 困 与 心 理 攻 势， 就 像 两 只 巨 手， 一 只 扼 住 了 城 池 的 咽 喉， 另 一 只， 则 正 在 慢 慢 握 紧 城 内 每 一 颗 惶 惑 不 安 的 心。 孤 城 落 日， 文 化 的 葬 礼 与 征 服 的 序 曲， 在 这 片 土 地 上 交 织 上 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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