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老同事的闲言碎语

作品:《陌生亲缘

    一、 余波与涟漪


    会议室冰冷的寂静,如同有形的潮水,在门关上之后,依旧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黏稠地包裹着张艳红,渗入她的每一个细胞。那句“驳回,重做”和“过程没有意义”,像两块烧红的烙铁,交替在她近乎空白的意识深处反复灼烫,留下焦黑的、无法愈合的印记。


    胃部的绞痛已经超越了尖锐,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钝痛,伴随着一阵阵恶心。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衣,此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偶,维持着僵硬的坐姿,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出内心天崩地裂般的震荡。


    许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又或许长达一个世纪,她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生锈的机械般,抬起了手,一点一点,将桌上那份打印出来、曾寄托了她卑微希望的方案,拢到身前。洁白的纸张边缘,被她指尖的冷汗浸出一点深色的湿痕。


    她没有再看上面的内容。任何一行字,任何一个图表,此刻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徒劳和浅薄。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这份凝聚了她所有痛苦挣扎的“失败之作”,一点一点,对折,再对折,直到折成一个无法再折的、小小的、坚硬的方块,然后,死死地攥在掌心。纸张锋利的边缘硌着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残忍的清明。


    她站起身,动作迟缓,双腿虚软,几乎站立不稳。扶住桌沿,稳了稳身形,她才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挪向会议室的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推开门的瞬间,外面办公区明亮的光线和隐约的人声,像潮水般涌来,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强烈的不适。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低下头,避开可能的视线,像一道苍白的影子,贴着墙边,快速地、沉默地挪向自己的工位。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能感觉到,似乎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寻,带着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怜悯。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眼下的乌青,苍白的嘴唇,失魂落魄的神情,在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但此刻的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在意这些了。她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相对封闭的格子间,把自己藏起来,哪怕只是片刻。


    终于挪到工位,她几乎是瘫坐进椅子里的。冰凉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让她又哆嗦了一下。她将手里那个被攥得发烫、边缘已经有些破损的纸方块,狠狠地塞进了办公桌最底层、最角落的抽屉深处,仿佛要埋葬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然后,她将额头抵在同样冰凉的桌面上,闭上了眼睛。


    黑暗并没有带来平静。林薇那清晰、冰冷、条分缕析的声音,和韩丽梅那句“过程没有意义”的宣判,在脑海里反复回响,交织成一曲令人绝望的、永无休止的审判。她仿佛能看见林薇平静无波的眼神,和韩丽梅那双深邃、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正穿透虚空,平静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失败,她的无能,她的“没有意义”。


    胃部的钝痛提醒着她身体的不适,但更痛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羞耻感。她花了那么多时间,熬了那么多夜,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笨办法,像一只蒙着眼睛的驴子,在磨盘上疯狂地、却毫无方向地打转。她以为自己在前进,在“努力”,在“搭建脚手架”,可最终,在真正的审视面前,这一切都被证明是原地踏步,是“战术上的勤奋,战略上的懒惰和思维上的浅薄”。


    “懒惰”……“浅薄”……


    这两个词,比任何直接的否定都更让她感到刺痛。原来,她的“拼命”,在更高明的人眼里,不过是“懒惰”的另一种表现——思维上的懒惰,不愿意去深入思考问题的本质,不愿意去构建真正的逻辑,不愿意去触及复杂和困难的真相。她的“思考”,是“浅薄”的,浮于表面,停留在想当然,经不起任何推敲。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厌恶自己的无知,厌恶自己的笨拙,厌恶自己明明已经用尽全力,却依然只能交出这样一份垃圾。她甚至开始怀疑,韩丽梅给她这个机会,是否从一开始,就预见了她必然的失败,只是为了用最残酷的方式,让她认清自己“不配”的现实?


    这个念头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不,不能这么想。这个念头太危险,太消沉,一旦沉溺,她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冰冷地反驳:如果不是,为什么给一个如此困难、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什么在两次汇报中,都如此不留情面,将她的努力彻底否定?为什么连“过程”的艰辛都不允许她有一丝一毫的诉说?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自己再一次被推到了悬崖边,而这一次,连“努力的过程”这块最后的、脆弱的立足点,也已经被无情地抽走。她必须拿出“结果”,一个真正“合格”的结果。而她对此,毫无头绪,只有十天的时间,和无边无际的茫然与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她猛地一惊,像受惊的兔子般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及掩饰的惶然和疲惫。


    是苏晴。她的上司站在旁边,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水,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表情,有关切,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艳红,你没事吧?” 苏晴的声音压得很低,将水杯轻轻放在她桌角,“看你脸色很不好。林特助……找你谈得怎么样?”


    怎么样?张艳红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扯出一个表示“还好”的笑容,但脸部肌肉僵硬得如同冻住。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咙里挤出一点干涩的气音:“没……没事。苏经理。”


    苏晴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的眼睛,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刚才张艳红从会议室出来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早就落入了不少人的眼中。而林薇特助的亲自召见,本身就是一个足够引人注目的信号。在这个层级森严、信息敏感的大公司里,任何一丝来自顶层的风吹草动,都能在底层员工中激起无数猜测的涟漪。


    “没事就好。” 苏晴没有追问,只是将水杯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热水,休息一下。手头不急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或许是真的有些担忧,或许也带着几分对自己下属被总裁“特殊关注”的复杂心情——这关注,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谢谢苏经理。” 张艳红低声说,拿起那杯温水,滚烫的杯壁熨帖着她冰凉的手指,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小口啜饮着热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暂时缓解了那份火烧火燎的感觉。


    苏晴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她也有自己的烦恼和压力,对张艳红这个突然被总裁“盯上”的下属,她能给予的关照,也就到此为止了。过多的介入,未必是好事。


    张艳红捧着水杯,感受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目光却依旧空洞地望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屏幕上是她未处理完的报销单据,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票据,此刻看起来如同天书,让她一阵阵头晕目眩。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来,开始机械地处理工作。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移动,但大脑却一片空白,效率低得可怕,几次差点输错数字。


    她需要去一趟洗手间。胃部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她放下水杯,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洗手间在走廊的另一端,需要经过一段开放办公区。平时这段路很短,但今天,张艳红却觉得格外漫长。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从她走出自己座位的那一刻起,就有若有若无的目光,从不同的方向投射过来。那些目光并不直接,带着窥探,带着好奇,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隐秘的交流。她甚至能听到,在她经过时,附近几个工位传来的、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在她走过后,又窸窸窣窣地响起。


    “看,回来了……脸色真差。”


    “可不是,去了这么久,肯定被批惨了。”


    “也不知道林特助找她干什么,神神秘秘的。”


    “还能干什么,上次不也单独叫去了?我看啊,肯定是韩总直接吩咐的……”


    声音很低,很模糊,但那些关键词——“脸色差”、“被批”、“韩总吩咐”——还是像细小的针尖,准确无误地钻进了她的耳朵。她的背脊瞬间绷紧了,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地冲进了洗手间。


    关上隔间的门,反锁。狭小、封闭的空间,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她终于忍不住,对着马桶干呕起来。但除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来。生理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压力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抖,冷汗涔涔。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让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眼眶通红,头发凌乱,嘴唇毫无血色,看起来像个大病初愈、或者即将大病一场的人。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镇定。


    可当她拉开洗手间的门,准备回到工位时,一阵稍显清晰、并未刻意压低太多的交谈声,从斜对面的茶水间里飘了出来,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是几个资历较老的女同事的声音,她认得她们,是隔壁行政支持组和人事部的,平时在食堂或电梯里打过照面,不算熟悉,但也不算陌生。她们似乎是趁着接咖啡的间隙,在茶水间里闲聊。


    “……要我说,肯定是为了之前那个事。” 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响起,带着某种隐秘的兴奋和“知情者”的笃定。


    “哪个事?” 另一个声音好奇地问。


    “啧,还能哪个?就咱们总裁,姓韩的那位,不是新来不久吗?我听人说,她对底下人要求可严了,一点不合心意就……” 声音压低了些,但依然清晰可闻,“而且,你们没发现吗?她对那个谁……就总务部那个,姓张的丫头,好像……格外不一样。”


    “姓张的?总务部那个……张艳红?就刚才脸色惨白跑过去那个?” 第三个声音加入进来,带着恍然和更浓的兴趣。


    “对,就是她!上次总裁刚来没多久,是不是就单独见过她一次?当时就挺奇怪的。这次林特助又找她,肯定还是总裁的意思。” 第一个声音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我早就看出来了”的意味。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不对劲。她一个底层行政,怎么老被总裁身边的人找?而且看她那样子,每次出来都跟丢了魂似的。” 第二个声音附和道。


    “何止是丢了魂,” 第一个声音更加来劲了,带着一种近乎幸灾乐祸的、隐秘的快感,“你们是没看到,上次她从林特助那儿回来,好几天都魂不守舍,脸色难看得要命,干活也老出错,苏晴都说了她好几次。我看啊,八成是总裁看她不顺眼,故意整她呢!不然怎么专挑她一个小虾米折腾?那任务,我听苏晴那边漏过一点口风,好像是什么流程调研优化,听着就不简单,让她一个搞行政的做,不是为难人是什么?”


    “真的假的?总裁干嘛为难她一个小员工?” 第三个声音有些不信。


    “这谁知道?也许是她哪里得罪人了?或者就是单纯看她不顺眼?大老板的心思,咱们哪猜得透。反正啊,” 第一个声音顿了顿,压得更低,但语气里的意味却更加明显,“我看她是够呛。韩总那人,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要求高得吓人。被这样的人‘格外关注’,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等着瞧吧,我看她啊,悬。”


    “啧啧,也是可怜……” 第二个声音假意叹息了一声,但语气里并无多少真正的同情,更多是一种旁观好戏的兴味,“不过话说回来,能被总裁‘格外关注’,不管是好是坏,也挺……特别的,哈哈。”


    几声心照不宣的、压低的笑声响起,伴随着咖啡机工作的嗡鸣,显得格外刺耳。


    “要我说,也是她自己不机灵。上面交代的事,做不好就做不好,认个错,服个软,也就过去了。非要硬撑,看,被批了吧?脸色那么难看……” 第一个声音总结道,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睿智”的口吻。


    交谈声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有人准备离开茶水间。


    张艳红僵立在洗手间门口拐角的阴影里,一动不动。手指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那阵冰冷刺骨的寒意和难堪。


    “总裁对她格外严厉……”


    “故意整她……”


    “看她不顺眼……”


    “被这样的人‘格外关注’,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等着瞧吧,我看她啊,悬。”


    “也是她自己不机灵……非要硬撑……”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耳朵,扎进她的心里。那些声音里带着的窥探、揣测、幸灾乐祸,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被特殊对待”者的微妙嫉妒和排斥,都清晰无比。


    原来,在外人眼中,韩丽梅对她的“关注”,是这样的解读——“格外严厉”,甚至是“故意整她”、“看她不顺眼”。而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的不眠不休,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不机灵”、“硬撑”的笑话。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悲凉的情绪,猛地冲上她的头顶,让她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想冲出去,对着那些嚼舌根的人大声吼叫,告诉她们不是那样的,告诉她们韩丽梅只是……只是……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韩丽梅的意图,对她而言,同样是一团迷雾,是高悬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但最终,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嘶吼,连同那股翻腾的委屈和愤怒,一起狠狠地咽了回去。嘴里再次尝到了熟悉的、铁锈般的腥甜。


    她能说什么?能解释什么?说韩丽梅是在“培养”她?是在“考验”她?连她自己都不信。说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几乎要将她压垮、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机会”?在别人听来,恐怕更是笑话。


    她甚至无法反驳“格外严厉”这个评价。是的,韩丽梅对她,确实“格外严厉”。严厉到不近人情,严厉到将她的所有努力都贬得一文不值,严厉到连“过程”的艰辛都剥夺了意义。


    原来,在外人眼中,这就是全部的事实。一个被大老板看不顺眼、刻意刁难的倒霉小职员,正在痛苦挣扎,并且前景黯淡。


    茶水间里的说笑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走廊里恢复了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


    张艳红依旧僵立在阴影里,许久,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深深的、带着血痕的印子。疼痛尖锐,却让她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种近乎自虐的、残忍的清醒。


    闲言碎语,就像空气里的灰尘,无处不在,无法避免。它们或许歪曲了部分事实,或许充满了恶意的揣测,但有一点,她们说对了。


    韩丽梅对她,确实是“格外严厉”。


    而这份“严厉”背后,究竟是“整她”,是“看她不顺眼”,还是别的什么更冷酷、更难以揣度的意图,此刻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正处在这“严厉”的注视之下,无处可逃。


    重要的是,十天之后,她必须交出“结果”。一个“合格”的结果。


    否则,等待她的,恐怕不仅仅是再次被“驳回”,不仅仅是“过程没有意义”的评价。在这些闲言碎语之后,可能就是更直白的、更残酷的职场现实——“悬”,以及“悬”之后的一切。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自己的工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深处,那份近乎麻木的空洞,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什么东西取代了。那是一种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连“委屈”和“愤怒”都显得奢侈之后,剩下的、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以及一种混入了绝望的、冰冷的清醒。


    闲言碎语,是刀子,割得人生疼。


    但更锋利、更无情的刀子,是悬在头顶的、名为“结果”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去在意那些背后的议论和目光了。


    她必须,在十天之内,在韩丽梅那“格外严厉”的注视下,在被所有人不看好的目光中,找到一条生路。


    哪怕,那希望依旧渺茫得如同风中的烛火。


    她重新坐回电脑前,打开那个名为“行政流程优化”的文件夹。里面,是她那份被“驳回”的方案,和一堆杂乱无章的、从各处复制粘贴来的资料。


    她看着屏幕上那些苍白无力的文字和图表,眼神空洞了片刻,然后,伸出手,缓慢地、却又坚定地,按下了“Delete”键。


    文件消失在屏幕上,只留下一个空白的、名为“新方案”的文件夹图标。


    一切,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