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图谋(一)

作品:《恶骨

    其实掌柜隐隐察觉,这两姑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但掌柜的仍对她感激涕零:“郡主直言,只要能为仆留退路和活路,万事皆可。”


    他们目光相衔,一触即分,心照不宣地笑。


    掌柜在二人脚边瑟瑟发抖,连衡则命人取了账本来,交到连殊手中,她页页细翻,数掌柜旧时做的事情,做了多少回蒙骗贫民的恶。


    那不是账本,更像是一卷功过簿。


    连殊嫣然含笑,翻来覆去地看后,“以前心术不正,利欲熏心,暗欺贫民……我说得对吗?”


    她悠悠放下册子,“掌柜的趁早将功折罪如何?”


    掌柜满口认承:“是、是!仆自知有过,应赎罪!”


    连殊再道:“今时你要是肯为治病救人而献身,算是大功一件。”


    “郡主需要仆做什么?”掌柜求问。


    连殊静了片刻,掌柜急得涕泪横流,在地上叩头:“求郡主给仆一个明示!”


    连殊:“要明示是吗?你也早知道你们东家身患恶疾,一日两日治不好,但……也不敢随意用药。自然就需要有人为他试药。”


    掌柜的陡地沉默一瞬,躲避连衡、连殊的乜视。


    试药,怎么试药?


    这种事多流传在传闻中。


    连殊对着连衡喟叹:“玉奴,你也看到了,他不情愿。”


    连衡平和出声:“我不强求,掌柜不愿意,那就早早把账结清吧。用清同苑赌坊的规矩,补不上的,剁手、砍脚、剜眼,都可以。”


    “啊——”


    掌柜溢出一声惊叫,听他不咸不淡说来,结局既定。


    少年手中持握珠串,白玉面貌,姣若好女,像一尊观音。


    可是观音本是慈悲化身,怎么能说出这样藐视人命的话呢?


    掌柜的原本以为连衡与谢缈一样好糊弄,不想会这么早就漏了马脚,被文瑶郡主当场拆穿。


    “东家!东家再容仆想一想!”


    连衡轻声说:“好啊,一日足够吗?”


    偌大盛京,也并非只有这一人合适。


    连殊不给掌柜犹豫的时间,挥退他:“你先下去吧。”


    掌柜一离开,少了他的嚎声,铺子里都静了许多。


    外面春光正好,暖融融洒入窗中,连殊凭窗而坐,侧望着框外南枝,只留恬淡的侧颜。


    她丹唇轻启:“你从哪里找到那个瘸子的?”


    她认得那个瘸子,小瘸子能分药材好坏,也是因着常与郁照往来,粗学过药学知识。


    “怎么外人一走,你就不关心我的病了?”


    连衡依旧沉着,乌黑眼珠中拓着她的轮廓,比记忆中少了几分锋利。


    女郎冷觑:“连衡公子,你一次又一次,刻意提醒,是有多想看我露出马脚?”


    他处处东施效颦,不就是反复点她不要忘却曾经的身份吗?


    她却必须站在连殊的视角自我催眠周圆。


    连衡为她折断一截春杏,卷入她掌心,呼吸相隔不足一尺,“怎么不唤我玉奴了?”


    “郁娘子。”


    他眉眼昳丽,春情裹挟,却并没有化去待人的疏淡。


    郁娘子。


    好耳熟的称谓。


    可惜当了一段时日的连殊,骤然闪回,她竟无法接纳那个旧身份。


    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医女,怎么能与做高贵的郡主相比呢?


    郁照只觉掌中绛雪热烫到快要消融,而少年的吐息卷着冰冷渗入骨髓。


    “郁娘子这便藏不住了?”连衡捧起她半边脸颊,与连殊酷肖的面目,乍一眼,除了凭靠细微的瞳色区别,还真是看不出端倪的。


    原本的郁照,并非如此的秾艳。


    这张脸看久了,生出些索然无味和厌恶的感受,连衡觉得连殊是配不上她的。


    他稍加思索,又笑了。如今的她,已经和连殊一样在作恶,哪里还能成佛呢?


    郁娘子要和他一起下地狱的。


    郁照道:“答应你的,我不敢忘。”


    *


    交集始自景和五年。


    郁照极有天赋,不过十七岁就已在盛京小有名气,偶有官家女眷请她前去诊脉,其中便有连殊的母妃。


    真连殊虽然不喜郁照,但老王妃却对那女郎甚是喜爱,这时起,嫉妒就暗自滋长。


    医者离开王府时,少年只在廊檐下仓促一瞥。


    此后两三载,郁照开始在城中义诊,广施善心,更是名噪一时。


    他们都说郁照是“活菩萨”,连衡不能不好奇,人人敬爱的女郎是如何的?


    原来待人温和有礼、有求必应,就能受爱戴。


    但是连衡仍旧不解,于是曾问:“郁娘子为何能不遗余力、奉献至此?”


    郁照回答:“佛陀座下,自有答案。”


    连衡:“郁娘子颇受敬爱,让人心生艳羡。”


    郁照:“连衡公子当然也可以。”


    所以,要像她一样修禅吗?


    不。


    郁照学菩萨,他便学郁照。


    只是哪怕效仿她一般宽和待人,连衡仍旧是多余,依然受人横眉冷对。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啊。


    “为什么我和她不一样?和他们都不一样。”


    连衡在无名的衣冠冢前叩问,这个女人给他生命,也予他痛苦。她死得好早,未曾教授他如何为人处事,只留给他一段注定备受冷遇的来日,让他在别人的冷眼中琢磨,去模仿别人怎样做人。


    他常在高楼一隅注视郁照的一举一动,不分晴雨。后来沈玉絜出现得越发频繁,他明知沈玉絜与他姑母有婚约,却并不阻挠。


    他知道,即便沈玉絜朝秦暮楚,姑母也只会将矛头指向被沈玉絜骚扰的女郎。


    连衡也不是第一日知道连殊对郁照的仇视,沈玉絜越是不知廉耻地去招惹郁照,郁照越受其苦。


    撕吧,撕得越响越好,让满京城都看看他们之间的闹剧。


    可事情不如连衡所料,连殊对郁照只能笑着咽下恶气。因为郁照名声在外,欺压她并不像欺负连衡那么简单。


    古怪的是,连衡不止三两次发现郁照对他姑母的关注,郁照在不显眼处一次次看着连殊高调途径,连衡则在更高处窥见她的专注。


    为何郁照对沈玉絜从容淡漠,反而那么地在意连殊呢。


    郁照又有什么秘密?


    郁照又为什么非要在冬猎之中救下连殊与沈玉絜?如果不是她,连衡便能趁那一回彻底摆脱连殊的欺侮。


    连衡问:“郁娘子,你图什么?”


    郁照说:“那连衡公子学人,又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