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郁照(四)

作品:《恶骨

    次日


    天光熹微,拨云拂晓。


    甫一出府,连殊在阶上望见另一架马车,自来时方向看,她大致便有了推测。


    “玉奴。”


    轻帘拨动,探出清瘦分明的四指,一角划乱,恍惚窥见少年狼顾之姿,待他侧首对视,凤目中冰雪意消、春光融融。


    连衡唇角噙笑,淡而得体:“姑母今日也要去顺天府的吧?”


    他下了车亲自来接,乌发垂肩,浅杏春衫,一搦细腰,衣袍飘举,若不是被那沉疴旧疾拖累,想与信王府议亲的女郎绝不在少数,门槛都要被踏碎。


    连殊沉吟片刻,笑道:“算得真准。”


    “就一道去吧。”连衡不予她拒绝的余地。


    她径直走向王府准备的车驾,双手还捧着那个匣子,果然引来了连衡的注视,姑侄两人一前一后上车,对坐两边。


    很浓的杏花香味,钻入她鼻腔。


    她冷冷地抬动眉梢。


    “姑母怎么了?”


    连殊嗅着杏花香,总会想起那春光般的女郎,“没什么……想到郁照了。”


    想到那年初见也是春日,郁照尚未及笄,怀拢着几支春杏,扶光轻衫、雪白花鸟襕裙,冰消雪融时她娉婷逆行,与连殊他们错身而过,前去药铺为城中疾苦者义诊。


    眼似琉璃,丹唇含珠,仰面掠过车驾上的贵人,只余惊鸿一抹。


    只是当时郁照眸中含笑,顾盼朦胧。


    连殊知道这杏花气息的由来,是他存心为之。


    不过两个往日相看两厌的人能这样平心静气坐于一处,已经是天尊开恩了。


    连衡虽是信王长子,他母亲的身份却是极为不齿,他自小就不被信王重视。


    连殊不一样,连殊是老王妃的幺女,受尽宠爱。


    算起岁数,连殊要比连衡小上一岁,如今已是双十年华。


    老王妃爱女心切,不忍幼女早早出嫁,才留她到今日。


    连衡二十有一,至今未曾婚配,皆因他不被信王所喜,又身患恶疾,京中贵女瞧不上他。


    连殊自小没少欺负连衡,连衡从未有过怨言,总对她一副好脸色。


    “姑母,你怎的带了一个匣子来?里面装的是什么?”


    “匣中血腥,如昨日所见之骰盅,不知是谁送到郡主府前的,私以为会与命案有关,便一道带来了。”


    连衡听后会意,伸出的手指又缩回去,似乎嫌恶于沾上它的腥臭,她则无意中露出抹讥诮。


    他不想沾染污秽血迹。


    连衡岔开话头,谈论她昨日去向:“听闻姑母昨日离开清同苑去了沈府,沈家人有给姑母满意的交代吗?”


    所谓交代,指让沈玉絜跪地致歉,还是点拨沈家人禁足沈玉絜?


    连殊笑笑,不置可否。


    反正沈玉絜是目击证人之一,今日还是要到顺天府作证录供的。


    一想到或许又要见沈玉絜,她心下五味杂陈。


    “姑母,到了。”


    男子清越的嗓音打断她的神游。


    双双下车后,有仆役接引至理问所,去到长官面前将昨日事从头至尾交代清楚。


    连殊捡好匣子走着,自知晓她手中物后,连衡不自觉与她扯开些许身位,恐染浊气。


    沈玉絜自是早到,他脸颊鲜红高肿,招摇过市,显然是沈家给文瑶郡主的交代,虽是一番苦肉计,无疑也取悦了连殊。


    否则,她怎还有心笑出口?


    “沈郎君,日安。”


    沈玉絜安不安他自有所衡量,只是今日是为骰盅指骨案来,案件牵系郁照生死,他心思凝重,无意于与连殊浪费唇舌。


    他简要回敬:“郡主、公子日安。”


    连衡的母亲是王妃,连衡本该是名正言顺的世子。


    奈何他一身恶疾,信王只能把世子之位传给了幼子连深。


    是以只能称公子了。


    三人先后面临询问,以取述状,互为佐证。


    连殊是最后去见理问的那人。


    “文瑶郡主。”


    “嗯。”连殊不徐不疾递交木匣,道:“询问前,不妨先看一看此物。”


    理问有所狐疑,小心接过它,匣子打开前她好言提醒:“当心受惊。”


    匣子慢慢推开,理问紧张地捧它近看,果见一根切面不整的手指静静躺在其中,与其说是断面不平,实则是指根处被削去了半厘肌肤才显得坑洼。


    好诡异,证人竟带了这么一根断指前来。


    匣子立刻盖上,连殊温声语:“我想问,此物可与昨日指骨案有关?”


    理问缄口,思绪略做整理,而后道:“仵作验过,指骨数目确有差漏,那只右手差一根食指……啊,下官不知郡主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根断指?”


    竟真是食指。


    连殊面色微变,端得如梦初醒。


    她道:“是有人送至郡主府外……那厮如此招摇,恐意图栽赃或挑衅。”


    “下官省得了。”理问点点头。


    之后连殊将昨日去清同苑的前因后果、全局经过一通诉说,与沈玉絜、连衡二人的证词大差不差,只不过在和沈玉絜碰面的细节上有微末差别,想来是那人为了挽尊……但也无甚影响。


    到底是他们之间的私事。


    昨日除清同苑经历封查,那几名赌徒也并未落得幸免,被扭送羁押,因着连殊曾是当场受害者,理问多提了一嘴。


    “郡主,昨日你在清同苑所杀……”


    连殊:“昨日我确有杀人,情急之下为自保。”


    “不不不……郡主许是有误解,是我等查明了那些赌徒的身份,系郊外山匪,据传是受人指使,诱骗沈公子前去赴约,不想会演变成那样……”


    连殊眉梢轻挑:“全都抓住了?”


    理问一颔首:“罪犯俱在。”


    她刻意问了昨日案发时急于逃离的、摇骰子的仆役,据传他连清同苑三楼都未跑下去,就口鼻流血,骨碌碌摔下楼梯,头朝地,撞死时双目圆睁。


    那人可是指骨案的一条线索,不成想竟在昨日当场就断了。


    主使者当真是刻意宣衅,又轻易撇断马脚。


    亦或者说,他/她丁点不在意所谓人命,才猖狂至此。


    连殊听了几个关键词,便无视他的絮叨,末了,只是过问起那些人的下场。


    “怎么处理那些匪徒?”


    理问眼观鼻鼻观心,反而问她:“郡主意下如何?”


    她直言:“律法审判,我只粗浅知一些,但他们应当数罪并罚……对了,今日可否让我等去牢中探视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