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野鱼烹趣,红袖添香
作品:《南屏旧梦》 自那日得了青玉竹簪,我便日日都用它挽着发。
师太见了,只当是我在哪家铺子瞧上的新奇玩意儿,还念叨了两句“出家人不应沉迷外物”,眼神里却并无半分真正的苛责,反倒透着些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与无奈。
我晓得,师太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破罢了。
她待我,严厉是表,慈爱是里。正如苏世安待我,清冷是表,炽热是里。
我何其有幸,此生能得两份如此厚重又截然不同的爱护。
那夜之后,苏世安眉间那抹若有似无的忧虑,似乎也淡去了几分。他不再刻意避讳什么,也不再将我当成一个需要时时提点的小道姑。
他开始,将我当成一个可以与他并肩,共赏山水风月的寻常女子。
这转变,是从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开始的。
那天,观里的早课刚散,我正懒洋洋地在院子里舒展筋骨,就见苏世安踏着晨光而来。他今日未穿那身标志性的月白长衫,而是换了一套便于行动的藏青色窄袖布衣,头发也只用一根同色发带松松束在脑后。
没了平日里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气,反倒添了几分江湖游侠的英挺与爽利。
“今日天气甚好,”他走到我面前,眼含笑意,“总在观里和竹苑待着,不嫌闷吗?我知南屏山深处有一条山涧,水清石白,风景绝佳,可愿同去?”
我一听,眼睛顿时亮了。
在清心观住了十几年,我自诩对这南屏山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却还真不知他口中说的那个地方。
“去!当然要去!”我欢呼一声,几乎是雀跃着答应下来。什么午后的经文课业,早就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
就这样,我们沿着一条鲜有人迹的林间小路,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草木越是丰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叶混合的清新气息。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一阵潺潺的水声由远及近,穿过一片茂密的野杜鹃丛,眼前豁然开朗。
果真如他所说,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如一条碧绿的玉带,蜿蜒在山谷之间。涧水不深,堪堪没过脚踝,底下是大小不一的浑圆卵石,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无比。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正想寻块平整的石头脱下鞋袜,却见身旁的苏世安,已是十分自然地弯下腰,将他那裁剪合体的衣摆一角,利落地掖在了腰带里,随即又卷起了裤脚,露出两截结实匀称的小腿。
我看得微微一愣。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苏世安。
他褪去了平日里那份端方雅正的君子气度,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即将下田的农家少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鲜活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见我呆呆地站着,不由失笑。
率先踏入那清凉的溪水之中,水花溅起,在他脚边漾开一圈圈涟漪。他稳稳站定,回过头,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那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向上,“来。”
他的声音,被水声衬得格外清朗。
我心里忽然一软,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不再犹豫,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拉着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溪水里。
冰凉的溪水瞬间包裹了我的双脚,驱散了夏末秋初的最后一丝燥热,舒服得我忍不住喟叹一声。
水中的鱼儿似乎并不怕人,成群结队地从我们脚边倏忽游过,带起一阵细微的水流。我玩心大起,俯身便想去捉,可那些鱼儿滑溜得很,每每都在我指尖合拢前的一刹那,摆尾溜走。
“哈哈,抓不住!”我屡试屡败,却乐此不疲,笑得前仰后合。
苏世安站在一旁,含笑看着我胡闹。
“想吃鱼?”他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舔了舔嘴唇:“想!烤鱼!”
“好。”他应得干脆。
他松开我的手,走到岸边,从一棵韧性极佳的灌木上折下一根笔直的枝条,又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一端削得异常尖锐。做完这一切,他将这简易的“鱼叉”递给我。
“你眼力好,身手也敏捷,你来叉,我来接应。”
我接过树枝,掂了掂,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可比练剑有意思多了!
我屏息凝神,双眼紧紧锁定一条在石头缝里探头探脑的肥美溪鱼。它似乎毫无防备,正悠闲地吞吐着水泡。
就是现在!
我手腕一抖,手中的树枝如离弦之箭,精准地刺入水中!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那条可怜的溪鱼便被我牢牢地叉住了。
“中了!”我惊喜地大叫。
“别动!”苏世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随即,一个竹编的小篓子便从我身侧递了过来,稳稳地接住了那条在枝头拼命挣扎的鱼。
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寻来了一个被山民遗弃在此的旧竹篓。
我们之间的配合,竟是如此天衣无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我愈发得心应手。我负责寻找目标,精准出击;他则永远在我身后最恰当的位置,拿着竹篓,成为我最坚实的后盾。
笑声与水花声,惊得林间的飞鸟都扑棱着翅膀四散而去。
有一次,我为了去叉一块大石后面的鱼,脚下踩到一块生了青苔的滑石,身子猛地一歪,惊呼一声便要向后倒去。
预想中的冰冷与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又准确地环住了我的腰,将我稳稳地捞了回来,带入一个温热结实的怀抱。
我的后背,严丝合缝地贴上了他坚实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背上,也敲乱了我的心湖。
“当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让我半边身子都酥了。
我脸上“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连忙挣开他的怀抱,胡乱地应了一声,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寻找下一条鱼,再不敢看他。
只是那被他揽过的腰间,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久久不散。
---
我们满载而归,在岸边寻了一块干燥平坦的空地。
我本以为,生火这种粗活,该是我这个“行侠仗义”的凌少侠来做。
没想到,苏世安却让我坐在一旁歇着。只见他寻来枯枝,捡了些干燥的松针,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火折子。不过片刻功夫,一簇橘红色的火焰便欢快地跳跃起来。
整个过程,他动作娴熟,有条不紊,显然精于此道。
他将鱼处理干净,用粗壮的树枝串好,架在火上,不时地翻动着。很快,一股难以言喻的焦香,便混合着鱼肉本身的鲜美,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油脂“滋滋”作响,滴落在火焰里,激起一小簇火星。鱼皮被烤得金黄酥脆,香气四溢,馋得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我瞧着他专注的侧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轮廓分明,柔和得不可思议。
那个在书房里挥毫泼墨、指点江山的苏世安,那个在绣庄里不动声色、寸步不让的苏世安,此刻,竟愿意为我洗手作羹汤,不,是洗手烤鱼。
我忽然觉得,这烟火人间,竟是如此可爱。
鱼很快就烤好了。
他没有直接递给我,而是将最大最肥美的一条拿在手中,用一根干净的木片,细心地将鱼腹上那块最鲜嫩的肉剔了下来,又仔细地挑干净了里面每一根细小的刺。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块金黄喷香的鱼肉,递到了我的嘴边。
“尝尝。”
我心里一暖,张开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
“嘶——好烫!”鱼肉刚入口,我就被烫得直吐舌头,像只偷吃不成的小狗。
他被我这副模样逗得朗声大笑,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可那鱼肉实在是太好吃了!外皮酥脆焦香,内里的鱼肉却依旧鲜嫩多汁,只放了些山里随手采的野菌提味,却将鱼的鲜美发挥到了极致。
我顾不上烫,三两口便将那块鱼肉吞下肚,连连称赞:“太好吃了!苏世安,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他看着我这副满足的吃相,眼神愈发温柔,像是看着什么稀世珍宝。
“年少时,曾独自一人游历四方,这些不过是些求生之技罢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又说:“以后……我们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去塞北看大漠孤烟,去江南赏杏花春雨,去东海之滨观潮起潮落。我们可以尝遍各地的美食,看遍世间的风景。”
他再次提及了“以后”,提及了“我们”。
那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是一个触手可及的约定。
我看着他眼中映出的我的倒影,用力地点了点头,心中生出无限的向往。
有他在的江湖,才是我真正向往的江湖。
---
山里的天气总是这样变幻莫测。
我们刚心满意足地吃完烤鱼,收拾好残局,方才还晴朗无比的天空,竟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乌云从山的那头翻涌而来,不过转瞬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我们只好冒着雨,一路疾行,狼狈地跑回了竹苑。
回到那方清幽雅致的小院,外面的风雨声仿佛都被隔绝了。
苏世安吩咐下人给我们各自的房间准备了热水和换洗的衣物。
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出来时还未看到他,但桌上已经放着温热的姜茶,我的心到底还是被这份细心所打动的。
雨势越来越大,淅淅沥沥,敲打在屋檐和窗外的芭蕉叶上,奏出一曲错落有致的乐章。
书房里,燃起了安神的檀香。书香、墨香与檀香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苏世安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家常袍子,走了出来。他见我坐在窗边,正出神地望着外面的雨帘,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线装的古籍,在我身边坐下。
那是一本《山海异闻录》,并非什么经史子集,而是一本记录各地风土人情、奇闻异事的地理游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方才不是还对塞北江南心生向往么?”他将书摊开,放在我们二人中间的软榻上,“不如,我们先在书里,神游一番。”
我眼睛一亮,凑了过去。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在窗下的软榻上,一同翻阅着那本泛黄的游记。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像是被雨水洗涤过一般,清润动听。他指着书上的图画与文字,为我讲解着昆仑山的奇珍异兽,南海之外的鲛人传说,还有西域那些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俗习惯。
我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间,便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还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我靠得更舒服一些。
我靠着他坚实而温暖的肩膀,听着他沉稳的嗓音,闻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竹香,眼中闪着光,心里满是憧憬。
“真想亲眼去看看,”我喃喃自语,“去看看那风沙漫天的塞北,到底是什么模样;去走一走那烟雨朦胧的江南小巷,是不是真如书里画里一般;还有海外那些光怪陆离的岛屿……苏世安,这世界真大啊。”
“是啊,很大。”他轻声应着,伸手,将我一缕被雨水打湿而粘在脸颊的发丝,轻轻拨至耳后,“所以,才要找个人,一同去看看。”
雨声潺潺,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
苏世安合上书,站起身来,走到书案前。
“今日忽有所感,想练练字。”
我见状,也跟着起身,很自然地走到了他身旁,拿起墨锭,开始在砚台里缓缓地研磨。
这便是古人所说的“红袖添香”吧。
我从前读到这个词,只觉得矫情。觉得那些女儿家,不去习武行侠,偏要围着个书生打转,实在无趣。
可此刻,我亲身经历,才发觉其中滋味。
我看着他执起笔,神情专注。他清隽的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宛如一块上好的温玉。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那一刻,我心中一片宁静。
只觉得,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他临摹了一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行云流水,风骨天成。
临帖完毕,他似乎意犹未尽,又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我以为他要再写一幅字,便将磨好的墨汁,又往砚心推了推。
谁知,他却换了一支画笔,蘸了淡墨,竟是打算作画。
我好奇地看着,只见他手腕悬起,笔走龙蛇,不过寥寥数笔,纸上便出现了一方窗棂,窗外是几片疏朗的芭蕉叶,叶上还带着雨滴。
随即,他又在窗下,勾勒出两个相依相偎的背影。
一个身形清瘦修长,一个则娇小玲珑,正亲密地靠着前者的肩膀。
画中没有画出五官,甚至连衣衫的纹路都只是写意的几笔。
可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画中之人,正是方才在窗下共读游记的,我和他。
他没有用浓墨重彩,通篇皆是水墨的浓淡干湿,却将那份温情脉脉、岁月静好的氛围,渲染得淋漓尽致。
画到最后,他在画卷的留白处,提了四个字。
——吾心归处。
一如那日,他在我的画上,题下的那四个字。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彻底填满了。
他放下笔,转过头来看我,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在问:可还喜欢?
我望着那幅《听雨图》,望着画上那两个紧紧相依的身影,用力地点了下头,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
原来,他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如此珍而重之地,记在了心里,刻在了画里。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缕夕阳的余晖,穿过云层,照进书房,将整幅画,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