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作品:《绿野之内》 第14章
深夜,邵亦聪躺在床上,反省自己。
他既是文毓的指导者,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监视者。文毓是通过特殊手段进来的,自己本该与他保持必要的距离,只需面上友善,不必过多牵扯。
可偏偏,他在察觉到文毓情绪低落时,还是带着一点讨好的心思,将松兔带回来,只为了让对方开心。
邵亦聪,你才认识他几天?
太松懈了。
文毓只是暑期志愿者项目的成员,不久后便会离开,未来是否还能再见,都是未知数。
况且,他们还是同性别。
人类的感情复杂多变,邵亦聪从不想触碰他无法掌控的部分。
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回息林孤独死去——肉身与这片广袤、深邃、充满灵性的森林融为一体,化作它的养分,滋养林中的动植物。
总比作为一个毫无意义的人类活着要强。
另一边,文毓也躺在床上,无法入眠。
此刻,他已下定了决心。
他明白,自己并不是通过常规程序获得这次项目名额的,因此也不能要求别人对自己有多真心。
但他不会就此气馁。
邵亦聪对自己好,只是因为父亲的“心意”又如何?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会用自己的努力和表现,让邵亦聪点头承认,他值得被真心认可。
他希望,邵亦聪能看到他这个人的好。
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帐篷外的草地上露珠晶亮,几只晨起的绒羽鸟在林边跳跃啄食。营地里走动的人影还不多,四周一片安静。
但文毓已坐在工位上,低头认真写着什么。电子平板放在桌面左手边,屏幕上同步着松兔的诊疗记录;而右手边,松兔正蹲坐着,打着呵欠,尾巴软绵绵地扫过文毓的手臂。
文毓时而抬头,用手指划动平板界面,翻查对比数据;时而转头观察松兔的状态,还朝松兔伸出掌心,松兔动作默契,轻轻将受伤的前腿搭了上去,乖巧地让他检查。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邵亦聪收进眼底。
他一向醒得早,清醒过后,环顾帐篷,组员们还在睡梦中,但文毓的床铺已经整齐收好,人却不在。
邵亦聪起身走过去,目光落在床脚边的小窝,松兔也不见踪影。
他并不是特意去找人,只是出于职责上的担心:文毓带着松兔,不知道跑出去做什么。
毕竟,他对他还有监视的任务。
文毓检查完它的伤口,一时没忍住,伸手将松兔抱进怀里,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
松兔好像小小地抗议了一下,却又没挣脱,索性窝在他胸口,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衣襟。
文毓低头笑了,手指慢慢顺着它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抚,动作带一点偷偷摸鱼的满足感。
邵亦聪下意识想走上前,但脚步顿了顿。
最终,他没有靠近,转身离开了。
他告诉自己:没必要。
今天的巡林任务是去幽林带。
刚踏入幽林带,光线立刻暗了下来。高耸湿润的绿色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与枝叶的青涩气息,令鼻腔微微发紧。
志愿者们环顾,这里的树枝干粗大,厚重的苔藓一层一层覆盖,顺着纹理一路往上。没有一条枝桠是直的,每一条都尽其所能地蜿蜒、分裂、曲折。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像是进行了漫长的挣扎,最终挣出了极其扭曲的姿态和无比沉郁的绿,强烈的反差体现得淋漓尽致:看起来生命力在疯长,而死亡的气息却如影随形,藏在每一寸绿意的阴影下。
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志愿者们停下了脚步。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具人的骸骨静静地坐在一棵大树下——这正如出发前指导者们特地提醒过的那样。
它坐在树下,树根从它的身下穿过,像是从它的骨盆里生出来,又像是绕着它长成;苔藓覆盖其上,沿着骨缝一路蔓延,像皮肤在死后重新生长出的第二层组织。有些地方甚至分不清,是树根缠上了骨,还是骨骼自己蜕成了木。经年之下,骨节弯曲、断裂、错位,与枝杈混在一起,在湿润的光线里显出幽暗古旧的绿。
指导者2号开口,“根据记录,这是回息林多年前的一位研究员。他在这里留下了遗书,就独自坐在树下,安静地死去。”
遗书中写道,他希望自己的遗体留在原地,任由大自然处理。
“我对人世间没有留恋,只愿死后的肉身,能成为回息林的养分。”
邵亦聪始终无法确切描述,第一次见到这具骸骨时心中涌起的震撼。
而这位早已被时光冲淡了面容与故事的研究员,他所留下的遗言,更是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大家默默地在附近区域开始测量与数据收集。
其中一位志愿者遇到了疑问,正准备回头请教时,却看见邵亦聪站在一棵大树下,仰着头,沉默地望向树冠。
那是一棵极高的树,树冠在天色之下撑开,枝丫向外层层展开,树皮粗砺,苔藓密布,纹理深深浅浅,像密密麻麻的旧伤疤。
他站在大树投下的阴影中,仿佛沉入无言的命运与共鸣中。
那位志愿者不由自主地愣住了。邵亦聪在这一刻,就像与周遭树景融为了一体,整个人静得过分。
他很快回过神来,暗自吐槽自己想多了,然后快步走过去,轻声唤了一句,“邵组长。”
邵亦聪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拉回来。
傍晚,文毓抱着松兔,腋下夹着一个文件夹,从兽医帐篷走了出来。
他刚走出几步,就看见巡林的指导者与志愿者们返回营地。
目光一转,他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眼睛一亮,趁着一个空档快步走上前,“邵组长。”
邵亦聪闻声转身,对上一双弯弯的笑眼,“您现在方便吗?”
“……怎么了?”邵亦聪问。
松兔似乎察觉到什么,利落地爬上文毓肩头作毛巾搭,让他空出双手。文毓顺势将文件夹递过去,“这是我整理的松兔康复日志和护理报告。刚刚请兽医指导过,做了一些修改。我想,也许对营地日后照护小型动物能有点帮助。”
邵亦聪接过文件夹,低头看了眼封面。他想,这就是文毓一大早在工位忙碌的成果吧。
文毓怕他误会他在邀功,赶紧补充道,“这份文件还没完全定稿,我今晚会继续修改、增补内容……所以,也希望您能提点意见。”
邵亦聪翻开文件。报告格式规范,内容丰富,有对照表、附图和手绘标注。
文毓并非专业出身,每一个时间戳的备注、每一个体温与步态的小变化记录,都是努力靠近标准的表达。
“……挺好的。”他合上文件夹,视线落回文毓身上。
那一瞬,文毓眼里的光亮怎么也藏不住,就像清晨初照的水面,被阳光轻轻一晃,泛起细碎的光涟,浮动不止。
松兔好像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情,晃了晃耳朵,蹭了蹭他的脖子。
“谢谢!”文毓语气轻快,“那我就先按这个思路继续整理,明天给您看下一版?”
邵亦聪点了点头。
他不禁想问他,这么积极,目的是什么?他又在心里擅自回答,应该是在为前途谋划。毕竟,他学的是政治学。
“……我会和白组长说一声,你整理的这份文件,营地后续可以参考使用。”邵亦聪开口。
文毓正沉浸在被肯定的喜悦里,一时没察觉这句话背后的疏离意味,笑着应道,“只是举手之劳,能帮上营地就好。”
远处的白钧远望着两人,而后收回视线,低头喝了口杯中的茶。
晚上,组长工作会议上,邵亦聪汇报了文毓整理松兔护理文件一事。
张乔扯了扯嘴角,“他不是科班出身,却挺积极的。”
白钧远接话,“……基金负责人之前提过,他想竞选所在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听说竞争非常激烈,估计是想积累点资本吧。”
邵亦聪沉默。
会议散场后,白钧远留住了他,“你这位监视者,有什么发现没?怎么到现在都没交过一份报告?”语气轻松,说得像玩笑一般。
邵亦聪一顿,也不废话,“等等,我去拿笔记本。”
他走到自己的桌前,在一叠资料中抽出那本笔记本,快速翻页确认不留其他痕迹后,转身走过去,把本子交给白钧远。
白钧远翻开,笔迹规整,字句冷静,像仪器读数一样没有情绪。
他被这“机器人式”的行文逗笑了,合上笔记本,拍了拍邵亦聪的肩,“你是文毓的指导者,他想讨好你很正常。别忘了我们是有好处在身的,保持适当距离,记住‘面上友好’的原则。”
说完,他把本子还给邵亦聪,转身去巡查营地。
邵亦聪拿着笔记本,回到桌前坐下。
他缓了一下,翻开笔记本新一页,写下“变量观察日志6”。
观察对象:文毓
磁频干扰指数:无(未入林)
森林响应指数:无(理由同上)
情绪状态:呈积极倾向,主动完成文件整理,表达出强烈的参与意愿
行为记录:整理松兔护理资料
初步判断:个体非生态相关专业出身,其在非强制情况下主动承担额外工作,呈现出表现欲,行动中带有明显对上级的取悦倾向。整体执行力较强,拟展现自身价值。动机或为争取未来资源/推荐背书。
然而,等邵亦聪回过神来,他已经在笔记本背面的空白页上,画出了一双灵动的眼。眼角微微上扬,瞳仁处用极淡的虚线补了几笔,像盛着光,又像含着笑。
可纸上的线条,再怎么勾勒,也描不出那双眼在真人脸上时的生动神采。
那张脸,明亮中带着野心,弯起的嘴角与眉梢都似锋利的尖钩,连心思都能被拖出一道细口。
最后,邵亦聪闭了闭眼,撕下这页纸,藏入抽屉中。
深夜,邵亦聪做着噩梦,眉头紧皱。
梦里,那座古老华贵的大宅灯火通明却冷得刺骨。台阶尽头,一位穿着得体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喜欢你!你父亲也不喜欢你!你只是个工具!”
她疯了一样,情绪狂乱,“你去问问你身边的人,有谁真心喜欢你?哈哈哈哈……我也和你一样,只是一个工具!”
她步履踉跄,失控中踩空楼梯,身体向后翻去,在惊呼声中重重摔下。
“夫人!”佣人们惊叫,纷纷冲过去查看她的情况。
唯有老管家弯下身,将十岁的小孩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哭得发抖的他,“鹿鸣君,夫人说的不是她的真心话,请您别放在心上……我们都爱您。”
可他再长大一点,心里总想问一句对他毕恭毕敬的老管家:如果我不是“鹿鸣君”,您还会对我说出安慰的话吗?
他从未问出口。
他害怕母亲说的是真的。
而他内心深处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