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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蚁鸣

    第61章 第五十八章 爱的瘙痒


    枭军被烧了不少云梯和鹅车,果然消停了几日。


    刘县尉有两日没见着张团练,听陈押司来报,说是病了,小病,三五日便好。刘县尉带军守着落石堆,提防枭军偷袭,也分不出身去探望他。


    第三日一大早,刘县尉还倚在石头边打瞌睡,听见山道上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他抬头一看,李奉使牵着大黑马,小心地绕过一排排的陷马坑,沿着山壁边缘留出的小路走了过来。


    马上没坐人,后面拉了一辆小车。


    小车没有厢,只是个简陋的木栏筐,原本用来拉粮拉石,塞一个大男人完全不够。于是有两条长腿便大摇大摆地耷拉在木栏外,随着马车晃晃悠悠。


    刘县尉赶紧爬起来,迎上前去,往那车筐里一瞧——里头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一层软软的被褥,放了几个大枕头。团练晃荡着两条腿,大大咧咧地躺在上头,身上松耷耷地盖着一床薄被。


    团练面色微红,明显是还有一些发烧的病容,但神情十足惬意,嘴里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见刘武探头张望他,他还笑嘻嘻地一摆手,招呼道:“刘兄,吃了没?”


    刘武忧心他:“团练,病了就别出来咧,仔细吹了凉风。”


    张团练收起长腿,一骨碌翻身爬起,趴在木栏边上,模样瞧起来又轻松又灵活,满不在乎地道:“呀,这算甚么病!说是发了一整天烧,我觉着就是睡了一大觉……”


    话说到这里,李奉使转头看了团练一眼。团练脖子一缩,赶紧将滑下去的薄被拽回来,一边拢在自己肩上,一边改口道:“刘兄说的是,不能吹了凉风。不过是有些不灵便,这不,马都不让我骑咧,心疼我,嘿嘿!”


    刘武:“你便在屋里待着歇养……”


    团练:“屋里多闷哇!我这不是不放心么,出来各处看看!对咧,你看这个!”


    他将脑袋一歪,头上的发髻破天荒地盘了个整整齐齐。发髻根部簪了一朵掌心大的月月红,颜色还算鲜丽,瞧着是一朵干花。


    团练眨巴着眼睛,含羞带俏:“肆肆送我的,从京师专程带回来的,怎样?好不好?俏不俏?”


    刘武:“……”


    花是好花,人也……算个俏人。只是刘县尉从来只见过虎头浴血,第一次见虎头簪花,跟猛虎食素一样食出了几分诡谲的温柔,令他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团练挂着一脸温柔的虎笑,指挥着李奉使牵马在落石堆下走了一圈,美其名曰“巡视防守”。刘县尉无语旁观,怎么看怎么觉着,巡防固然重要,但他主要是来炫耀头顶上那朵花的——


    在众兵士的担忧关怀与对美丽花朵的齐声称赞下,团练欢喜地离去了。


    南城门也炫了一圈,北城门也炫了一圈。他披着薄被,撅着屁股,趴在木筐边上,大摇大摆地指挥道:“且去演武场也转一转,周奇周坝在半山的地道里看哨,还没见我这朵花咧。”


    李肆看穿他心思的能力不如刘武。他一大早拖着病体说不放心城防、闹着要出门巡视,李肆将他小心地保护好了,才陪着他出来,结果一路上越走越觉着哪里不对……直到听了这句,才确定他是出来炫花的!李肆气道:“啸哥,你不觉着风凉么?石板路这样颠簸,你不觉着身上难受么?回去躺着歇息吧。”


    大黑鬼也不耐烦地“嗤!”出了一大声,气愤他拿自己这匹骁勇战马当个牛车使唤。


    张叁意犹未尽:“这才出来小半日,回去做甚……”


    李肆皱着眉头一瞪过来,张叁便情不自禁有些怯他,嘴上还不饶人地叨叨:“莫凶哇,咋又长脾气咧。从前那般乖巧听话,回了趟京师,小飞马翅膀便硬了……”


    李肆叨不过他,不跟他吵,牵着大黑鬼往县衙去。听见啸哥趴在后头抗议了好几声,他也不理不睬。


    张叁:“那我要回家里吃晌午饭!我姐还没见过我的花咧!”


    李肆:“……”


    大黑鬼被牵着调转马头,果然还是听话地去了大姐家。张叁“嘿嘿”了两声,欢喜又满足地往草堆被褥上一躺,手指摸到自己头上,小心地将被风吹皱的花瓣捋顺抹平。


    ——一会子给姐和姐夫都看看,嘿嘿!——


    马车慢悠悠地进了小巷。


    日头此时也上了中天,热了起来。张叁索性连薄被也不披了,灵活地撅着屁股趴在栏上,一脸兴奋地探着脑袋往前望。


    眼瞧着到了小院门前,李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搀扶他下车。张叁也不用他搀,自己往车下一蹦!


    落地的时候牵扯了臀部肌肉,隐隐作痛,他“嗷”出一声,只能顺势歪倒在李肆怀里了。


    李肆紧张地搂着他,一脸担忧内疚。他还直乐:“皱巴着脸做甚?我瞧着我比刘兄那时好多咧,他连着好几日走路腿都发抖!我现在还能骑马,你信不?”


    李肆信他才怪,大骗子!


    但李肆也舍不得凶他,心里歉疚得很,怪自己弄了那么多在里面,害啸哥到现在还在发低烧;那里还有些发肿,走路也不灵便。


    他心疼张叁。张叁却皮粗肉糙,全不在乎——他这么些年刀尖上舔血,跟着佟太师净打一些灰头土脸的大败仗,受了重伤、发着高烧被敌军追剿到荒郊野岭的事他也经历过,比起来这算个甚?


    爽了那么一整夜,将美味的肆肆从头到尾吃了个囫囵,最后只是睡了一大觉、屁股有点难受。这哪里是甚么伤病,分明是爱的瘙痒。


    他现在又能好好打仗,又能天天瞧见姐姐,又有仙子在怀,天上人间不过如此。欢喜得很!快活得很!——


    他挂在肆肆肩上,蹦蹦跳跳地进了院。


    果然,大姐一瞧见他搂在老四身上作威作福的那个模样,就骂上来了:“你又欺负人家做甚!从老四身上下来!”


    张叁:“下不来咧,我病了,屁股还疼。姐夫快帮我拿个软垫,铺在凳子上。”


    院里拢共四个人,有两个人便不信他。姐夫正在做针线活,全神贯注在那里穿针,穿到要紧处,腾不开手,头也没抬道:“要垫子么?垫子在屋里,你且自己拿去。”


    大姐还骂他:“装模作样做个甚,洗把手过来切菜。”


    老三权当没听见,在院里笑嘻嘻地蹦跳,缠着姐夫要软垫。反倒是老四洗了把手,乖巧又安静地过来帮姐姐切菜。


    大姐抬头一看。败家老三将姐夫也支使进屋去了,自己撅着个屁股,手贱地在那里捣鼓针线篓子,挑拣着做得最结实的鞋底子,拿到自己脚上比划。


    她码起袖子,大步而去!


    “哎!哎!我又做错甚了!耳朵疼疼疼……”


    “让你偷懒!让你欺负老四!”


    “我真病了,我发烧了!不信你摸哇!”


    大姐将信将疑地将手往他额头上一摸,摸了许久:“……不烧哇。”


    张叁疑惑地自己也摸了摸:“哎,还真是,我咋好这么快?哎!疼!疼!”


    “让你装病!净骗人家老四干活!你看你欢蹦乱跳的样子,哪里像个甚么病!”


    “莫打了莫打了,小心我头上的花!花给我弄皱咧!姐,姐,你瞧这花好不好,俏不俏?专程戴过来给你和姐夫看的……”


    俩姐弟在院里闹成一团。李肆听见啸哥喊疼,担忧地抬头望去,见大姐只是揪揪他耳朵,并没有真抡棍子揍人,便放下心来,又埋头专心干活了。


    不一会子,从屋里出来的姐夫在一旁道:“来,老四,给你拿的软垫。你咋还切上菜了?快去坐着,让老三来切吧。”


    张叁:“姐夫!是我要软垫!我屁股疼!”


    大姐:“又装模作样!”


    张叁:“真疼!哎!上次肆肆疼,你们全都关心他!现在换了我疼咧,咋都这副模样!”


    大姐:“你能疼个甚么?又造了甚么孽,挨了军棍?”


    张叁:“全县我最大,谁敢打我军棍?反了他了……咳,不过么,是挨了棍,好大的棍,又粗又长……”


    他满口荤言荤语,大姐只当他胡言胡语,姐夫也不信他。软垫还是给他拿去坐了,他坐在上头嘻嘻哈哈的,缠着姐姐和姐夫夸奖他头上的簪花。


    “京师的男子都这么簪。姐,你赶紧给姐夫也簪一朵……”


    李肆切完了菜,抬起头来,见三人在院里笑闹成一团。他心里很是安宁,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今日没准备什么大餐。一家人围坐在桌前,一人一碗素拌拉条子。天气燥热,日头毒辣,在檐下吹着凉风,吃些素拌,再喝上一碗酸梅汤,也算解暑。


    姐夫头上簪了一把乱糟糟的小葱,像顶了一头乱草,嘴里小声絮叨道:“娘子,这东西是绿的,不吉利……”


    大姐:“你怕个屁,你还担心老娘在外头偷吃么!”——


    吃完饭,张叁屁股难受,左右坐不安稳。李肆便催着他回县衙休息。俩人出了小院,姐姐在院里收捡碗筷,听见老三在外头缠着老四,要他将自己“抱上车”。


    “张老三!你要点脸!”她提声骂道。


    张老三被拦腰抱了起来,毫不要脸地挂在李老四身上,往李老四耳朵上啃了一口,还在那里得意:“姐!你瞧!肆肆看着瘦,可有力气咧!”


    大姐:“你快滚吧!”


    张叁美滋滋地上车滚了——


    回了县衙,俩人都被晌午的日头晒出了一身汗。李肆又将啸哥“抱上床”,端了一盆水来给他和自己擦身。


    俩人到这时,才关上门来,腾出空来,好好地清点了一番“战果”。


    李肆看着没事,其实衣衫一脱,浑身上下都是虎牙印,背上还有无数道血爪印,像被老虎挠了整夜,又疼又痒。他其实不舒服了一整日,但憋着也不说。张叁问他疼不疼,他也只是摇头——他更心疼啸哥被他弄发烧的事,倒顾不上自己撒娇了。


    张叁虽然身上也有不少马牙印,但马牙不太尖么,只是看着有些淤青罢了。好笑的是,肩上、脖上、甚至手臂上都有肆肆吮出的红印——唯独胸膛是一片清爽干净,只是被揉捏了一阵,将两个小尖尖捏肿了。


    张叁自己低头看着说:“你咋不啃这里呢?你是怕昏么?”


    李肆正给他擦尖尖,一张脸羞得通红,唇都要咬破了,垂着眼睛啥话也不说。


    张叁作势又要将他脑袋摁进去,吓得他直往后躲。


    “哈哈哈!小色鬼!你怕个甚!我看你是欢喜得发昏!嘿嘿!”——


    这俩人自此开了荤戒,便是一边打仗,一边见缝插针地“恩爱”。李肆是心思单纯,一旦坠了情海,便全身全心地付出其中,没有丝毫顾忌。张叁虽然思虑比他深重,曾经也有过退却之意,但他知道人生苦短、真情宝贵,更别提他俩都是军士,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活,有今日没明日,便是快活一天赚得一天。


    俩人白日里打仗配合无间,打得是酣畅淋漓;夜里恩爱也亲密无间,同样是酣畅淋漓。小陈押司赠的那本宝典,渐渐地便被又翻旧了几分,有些个什么精巧奇特的姿势,都被学了个遍。


    这一日白天,又砸坏了枭军新运来的几辆车具。张叁估摸着他们又要重整数日,晚上便大着胆子带肆肆从北城门进了山——离北城门也不远,且将大黑鬼也带了去,万一遇上战事,也便骑马回去。


    俩人在山里东拐西拐,没多久便眼前一亮。山间有处小崖,旁边有一湾清泉,积出了一个小石池,恰好挤得下二人在池中泡澡。


    张叁将大黑鬼拴得远远的,让它自己在周围吃顿夜草。随即迫不及待牵起李肆,一溜小跑。到了池边,俩人飞快地脱了衣衫,“噗通!噗通!”两声蹦进池子里,这便在里头欢腾起来——


    这一夜是满月,月色明亮皎洁,崖边视野也通透。俩人一前一后地跪在池边,李肆喘着气低下头去,便见到啸哥后腰上两个小小的腰窝。


    啸哥生得皮靓毛顺,背影凹凸有致,屁股也是浑圆紧实。那两个小腰窝浅浅地嵌在凹凸之间,里头积了两汪浅浅的泉水,小小的水面随着狂风骤雨而激烈荡漾着。


    李肆深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一滴汗水从颊边坠下,落入其中一汪小泉里,烫得啸哥后腰一颤。


    他回头想看一眼李肆,被顺势拉着转过身去。石池里水花激烈,将四周草地也溅得一塌糊涂……——


    纷忙战事里,这见缝插针的小小恩爱,且略下不表。


    且说自打默罕被“蚁县张三”侮辱了三轮,下令聚集重兵,分攻蚁县与天门关以来,已经过了大半月时间,几无进展。


    南边那一支打着“黎”字帅旗的来援煊军,也并不见北上。单是待在小小的交县城附近,围城驻扎。默罕派哨军暗中去探,说是每日里只是照常练军,马也没有多征来一只,瞧着仍是破落无比——


    这一股子僵持不动的战风,数日之后,经过八百里加急,远远地吹回了京师。


    主和派大臣们便都上书弹劾黎纲,说他空领了“两河宣抚使”(河北、河东)之职,白白带着两万“大军”,说是要打枭军、援魁原,却停在交县近一月,口口声声说要“练军”,实则贪吃军饷、畏战不出、百般拖沓。


    京师里尚留了一些主战官员,虽官职不比主和派,人数也不多,但个个也同黎纲一般口齿伶俐,骁勇善口水战。于是朝堂之上,互相骂战不休。


    官家被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心里也怪责黎纲久无战果。不仅没有救回魁原,浪费了军饷粮食,还白白得罪了枭国,恐怕又要引祸上身,还不如不救呢!


    官家隐有倒向主和派之意,想将黎纲召回,治他不战之罪——嘴刚一张开,还未颁旨,御前争吵的官员突然纷纷发出惊叫。


    官家抬头看去,只见护国公乔慎一口鲜血喷洒大殿,吓得周遭官员齐齐退开了一大步!


    护国公跪倒在地,满面苍白,捂着心口,浑身抽搐,呕血不休。将官家吓得七魂丢了六魄!


    官家赶紧下令散朝,命人抬起护国公直往后宫赶去。御医与神霄真人都赶来了。一群人围着护国公施救,官家也寸步不离地关怀。


    过了片刻,在神霄真人的“施法”之下,护国公悠悠醒转。他含着眼泪,攥住了官家的衣袖。


    乔慎颤抖着声音,哭泣着恳求道:“皇帝哥哥,我这心口疼痛得紧……像是被抠去了胸骨,喘不上气……真人说我是火命,我的火根生在魁原……若是魁原出了甚么事,小弟的火根怕也要熄了,怕是活不长了……不能再陪在哥哥左右了……”


    官家大惊失色,看了一眼一旁的神霄真人。神霄真人也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


    官家便赶紧允诺道:“慎弟放心,你莫怕,魁原不会有事。哥哥这就命人催促黎纲再战,且就不催他回来了。”


    乔慎哭着道:“小弟仍是喘不上气……心火太弱……”


    官家:“我再寻五千军去援黎纲,且给他送一些粮草补给去。”


    乔慎虚弱地哭泣着,得了这样的允诺,垂下头去将脸依偎在皇帝哥哥衣袖上,磕头谢他。将官家看得心软无比,连哄带扶,正是一片兄弟情深——


    乔慎:我心疼giegie,只求giegie也心疼我!


    上一章啸哥骑马增加了一些描述,大约多了一百来字,前天看得早的看官可以回去再翻一下。


    第62章 第五十九章 是为蚁鸣


    官家从去年冬季刚登龙椅,便吓出了惊厥晕眩之症,一直靠神霄真人施法献药,护国公的血便是他那“药引子”。护国公若有什么闪失,便是他自己有了什么闪失。他因而对护国公呵护有加。


    护国公出身贫寒,伶俐懂事,既不慕虚荣,也不争不抢,从不跟官家讨要金银赏赐,反而一双小嘴惯是会说好话哄着官家开心,对“国师”神霄真人也是恭敬有加;他时不时要为官家献血,还要陪国师“作法祈福”,总是乐于奉献,毫无怨言。


    在哄哄闹闹的朝堂之上,他像一缕北面吹来的清风,安抚着官家焦躁又恐惧的心灵,渐渐得了官家至高的信任与宠爱。官家现在将他当做行走的护身符,走到哪里将他带到哪里,无论上朝下朝,总是命他随侍身边,亲切地唤他“慎弟弟”。二人俨然做了一对兄友弟恭的亲兄弟——


    因为对乔慎的许诺,官家东拼西凑,又凑了五千新军给黎纲,虽然也送去了一些粮草钱银,但依旧是没有战马也没有军械,纯属是添了五千张大嘴。


    官家等着黎纲带上两万五千名“大军”,与默罕决一死战。黎纲却依旧不声不响地龟缩在交县,但凡有京师来使者催促,他便好酒好菜地招待,哄一哄再送回去。


    朝堂之上,对此怨声不断。但护国公的“火根”就在魁原,但凡有人提议让黎纲撤军,护国公便要呕血给官家看。官家心疼他那慎弟弟的安危,便任由黎纲日复一日地晾了下去——


    崖边的风,从春末吹到了盛夏,又吹到了初秋。


    蚁县山道上的攻防之战,几乎没有停休。小城之中,凡青壮,不分男女,或拿起武器上阵参战,或来回后方运粮运械;凡老少,不论尊卑,或缝补洗衣,或拾柴蒸煮,力所能及地相助。


    在持久的攻战之间,枭军的驻营渐渐从河对岸搬到了山脚下。他们彻底搜索了山下土堡,也终于发现了密道的残迹。周家兄弟原本躲藏在半山哨台,弟弟周坝眼神好,想看清枭军驻营的形势回报给大当家,一推暗门出去,便被埋伏的枭军哨兵发现,被一箭射中了心口!


    哥哥周奇大哭着将他拖回了哨台,原本想引爆藏在密道中的炸药,让追击而来的枭军给他兄弟俩陪葬!结果被箭吓晕的周坝睁开了眼睛,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插着箭的破汤婆子——是李奉使帮他从土堡里捡来的,正好挡了一箭。


    俩兄弟炸了密道,平安逃回了山上,对李郎君好一顿感激夸捧,许诺打完仗为他挖来十窝蝲蝲蛄,不不,一百窝!——


    枭军来势凶猛不休,守城兵力不断减损。后来连吴厨娘的相公也提起柴刀上了战场,连小陈押司也在刘县尉的督促下,于县衙侧院学起了劈劈砍砍——虽然他连个十五岁的新兵也打不过,但若是枭军攻进来了,好歹也能勉强防身不是?


    大姐将姐夫留在家里纳鞋底,自己也放下菜刀,提起宽刀,上了落石堆。


    她初次动手时,张叁就在她身旁。张叁眼见她砍倒了一个枭军,将对方踢倒在石堆之间。他怕姐姐心慈手软、反被敌军暗算,赶紧提刀去助,却听见大姐高声喊道:“老三!你老实告诉我!老二当年是怎么死的!”


    张叁眼中一热,怒喊道:“被砍了头!”


    大姐手起刀落!鲜血四溅!憋了八年的眼泪喷涌而出!——


    俩姐弟并肩作战,奋勇杀敌。大姐边哭边砍,一双虎目满布血丝,瞧起来凶悍无比。


    休战以后,她怕回家吓着胆小的相公,先去县衙换了一身吴厨娘的衣物,又跟张叁一起蹲在院里使劲搓洗手上的血迹。


    张叁也被她带着血色的眼睛吓了一跳,心里是不是寻思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李肆更是有着小马的直觉,不敢去招惹猛兽,又担心她,又不敢靠近她。他躲在啸哥身后,只冒出两只眼睛偷看大姐,洗个手也跟啸哥一个盆洗,不敢去摸大姐盆里的水。


    三人默默无言地低头洗手。张叁咳了一声,小心地开口道:“姐,其实二哥当年……也不是枭军害死的……那时候我们在跟西霞国打仗……”


    “我知道。”大姐垂着眼说道。


    一滴水珠落入她面前的水盆里,掀起一圈淡红色的波澜。她用力搓洗着手背上的血迹,哑声道:“若不骗自己这般恨,怎么下得去手。我又不是真的吃人的老虎,要不是活在这世道……”


    她吸了吸鼻子,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对两位弟弟道:“莫要跟你们姐夫说,会吓着他,且说我帮忙搬了一整日石头。”——


    八月初,经历了近一个月的攻防,枭军损毁了无数军械,前仆后继地付出了数千名兵士性命,终于将山道上高耸入云的落石堆拆掉了一个大口,冲破了蚁县守军的第一道防线。


    枭军彻底占领了山道,将蚁县守军逼回了南城门之内。


    默罕深知不能给这座小城以喘息之机,下令全军出击,滚轴作战,不分昼夜地狂攻狂袭,不计任何代价,也要将南城门攻破。


    他怕那“蚁县张三”被逼至绝路,又想出什么玉石俱焚的馊主意,只派出了数名得力干将在前线征伐。他自己远远地躲在山下,层层守御防备,只远观山上情形——


    这场兵临城下的攻城之战,又打了十日十夜,打空了山城中所有的弓箭、砲石、油囊、绳网,守城兵士们也多有伤亡。蚁县终于被打至了山穷水尽之境……——


    夜幕深沉似水,燃烧的火箭与飞舞的砲石是水面上翻涌不休的波纹。山岭之间,喊杀声震荡天际,将山中鸟兽都惊得四下躲藏、惶恐不安。


    张叁拎着已经被砍出了无数豁口、修无可修的宝刀,脸上挂着飞溅的血迹,静静地站在城楼女墙之间,看着远处又一轮枭军扛着又一轮云梯向城门围拢而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李肆一边喘气一边跑了过来,左手握着皲裂的长弓,右手提着染血的横刀,背上的箭囊早已经空了。


    “啸哥!”李肆唤道。


    “都准备好了么?”


    “嗯!助战的最后一批百姓都撤走了,刘兄已经在北城的山上了,只等你令下!”


    张叁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望向他身后小小的山城。


    夜色晦暗,张叁只能瞧见一片片黑色的屋顶,层层叠叠地隐没在大山的阴影里。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在别离的最后一夜,他甚至无法再仔细看它一眼——


    在天下无尽的山山水水之间,这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城。


    在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之中,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夜晚。


    这一场微不足道的战役,或许连史书都疲于记载,或许只是寥寥几字,就已经道尽了此间一切喜悲。


    但这座蝼蚁之城,已经竭尽了它所有的力量,撑到了它能撑到的最后一刻——


    张叁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看向了李肆,见肆肆的额发又被夜风吹得散落了一缕,便抬起手来,轻柔地替他捻回耳后。


    “肆肆。”他开口唤道。


    李肆微微偏头,顺势在他掌心里蹭了蹭脸:“嗯。”


    “你听见过蝼蚁的叫声么?”


    李肆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叁笑道:“我在山里听见过。”——


    蝼蚁无声,一生都在地底庸碌爬行,只有被逼至绝境,才会群聚一处,以身躯摩擦地面,发出奋力挣扎的震响。


    是为“蚁鸣”——


    鱼泉山下,汶水河边,荒堡之侧,枭军大营。


    默罕抬起了头颅,疑惑地望向半山的方向。火箭的光亮,砲石的震响,双方的喊杀声,仿佛都在一瞬之间消失。


    他征战多年,深知这是暴雨来临之前的死寂,是沙暴席卷之前的平静。他缓缓将手扶向了腰际的刀把……动作突然一滞——


    那声音响了起来。


    像在天边,像在山间,像在地底。


    震响声先是低弱,而后越来越盛,越来越密集,从嗡鸣,到轰鸣,最后雷声滚滚!震耳欲聋!


    地面颤抖不休,默罕站立不稳!他瞪眼望着黑影憧憧、摇晃震颤的山林,终于反应了过来,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是山崩!!快撤!!”——


    山脚下,留守的枭军纷纷逃出大营,跳下汶水,没命地向河对岸撤去。


    而此时的半山腰,率先攀上城楼的枭军,惊愕地发现城中空无一人。方才还与他们恶战的蚁县守军,仿佛一瞬之间消失在了空气中。大山巍峨的黑影笼罩着天地,地面晃动,震声如雷。


    攻城的枭军也吓得扭头逃窜,纷纷转身跳下城楼,沿着山道往回跑去——


    仓惶地逃了许久,众人这才发现,不是山崩。


    不是山崩,也不是烈火,连发疯的牛马也不见得一只——


    默罕狼狈不堪地重整军队,又倒了回来。山上的将领也派人来报,说城中煊人彻底撤走了。走的是从容不迫,一个也不剩,连一只鸡、一把黍、一捆柴,都没给枭军剩下。


    整座山城,像座诡谲死寂的空城。


    默罕先后派了两三支敢死军,进城中探视,确定没有任何埋伏与机关。第二日天光大亮,他才敢亲自进城,查看究竟——


    默罕驭着马,一路从南走到北。见山城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市集、茶坊、酒楼、药铺、学堂、庙观,样样皆有。小巷弯曲纵横,石阶上下交错。四处空荡整洁,一切井然有序,仿佛那些乡民还在此间生活一般。


    立马于北城门下,他缓缓抬起头来,蹙起了眉头。


    ——炸裂的山石,彻底堵死了岩壁之间狭窄的通道。碎石碎土遮天蔽日堆砌着,几乎再没有挖开的可能。


    ——这便是昨夜那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


    默罕纵身下了马,沉默地站在山石边,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这座城还有退路,既然这座城并没有那般坚不可摧,并不能“以一县之兵,足以灭你万军”,那“蚁县张三”为何要侮辱于他,为何要引火上身,引他来猛攻这小城?


    他在围城的这一个来月里,也曾猜过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煊军恐怕要趁他离开魁原之时从南面偷袭。所以他命南营严加防范,也将大量铁浮屠军都派去了南营。


    可南营却一直来报说,援军龟缩在交县,从未北上。


    默罕心中焦躁不安,却想不清其中的蹊跷——


    身后马蹄急促,默罕回过头去,见一名传令兵疾驰而来,神情惊惶。


    传令兵:“副帅!”


    默罕:“可是南营有事?煊军北上了?”


    传令兵:“煊军没有北上!可是南营哨马今天早上发现,有约一两千个煊人,像是普通乡民,被数百个兵士护着,从交县旁的山林中钻出来,往北面河边一处废墟去了。哨马悄悄跟了上去,发现那根本不是‘废墟’,而是一座不知何时建起来的新城!城墙已经修到了四丈高,方圆二三十里,根本瞧不见里头的情状,不知道驻军多少!”


    默罕身躯一震,霎时背脊发寒。


    他自小便有大志,愿助枭太祖逐鹿中原,成就千古霸业,因而学煊话,懂煊史,亦知古今天下之势。


    交县往北,魁原往南,汶水之侧,有一座毫不起眼、遭人遗忘的古老废墟。它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多朝古都,盛名载册,后遭大煊太宗火焚水淹、迁居新地、自毁长城……


    它才是真正的魁原古城——“龙城”金阳——


    此时的金阳城内。


    崭新的城墙高耸入云,这座龙城西临吕梁山脉,东扼汶水河畔,往南北都可望见汶水河谷的千里沃野,将四方战事纳入眼底。


    城楼之上,兵士们来来去去,正在修葺女墙,搭架绳网。城墙之下,工匠们仍在赶修工事,百姓挑着扁担来来去去地搬运物资。演武场上,新军整齐划一地训练,刀出如林,喊杀震天。


    黎纲早已经安排好人手与住所,让刘县尉和陈押司带着蚁县乡民,去“西城”安顿下来。他自己则带着张团练和李奉使,介绍起了城中布置。


    黎帅使一边走,一边介绍道:“金阳城的构造与魁原不同,它是长条形状,分为西城、中城、东城。西城靠山,以前古时的晋阳宫殿就在西城,现在被我们用作官府、仓库和百姓居所;中城较小,是冶铁、造车等工事之所;东城则驻军,练军……”


    他说得认真,突然一个圆溜溜、黄胖胖的东西被塞到眼前,令他一愣。


    李肆眼睛亮亮地说:“帅使,我姐做的素蒸饼,昨日吃剩了一个,我特意带给你也尝尝,可香。”


    黎纲便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毫不嫌弃地接过那只冷掉的剩蒸饼,这便随性地吃了起来,也不顾在两名下属前的威严礼仪。


    张叁看他面对其他下属时的整肃模样,其实并不像一个大大咧咧之人——怀疑他就只在肆肆面前如此放松惬意。


    果然,黎帅使一手拿着蒸饼吃,一手熟稔地扶住李肆的胳膊,笑得一脸慈爱:“好肆儿,你回来得太好了!朝廷前些日子派来了五千新军,都是被强征来的贫苦小儿,瘦弱可怜,不堪征战,我正愁没有练军的教头……”


    张叁在一旁猛咳了一声。这对假父子纷纷抬头来看他,两条胳膊亲近地挨着,都不明白他是何意。


    黎纲:“团练可是昨夜在山中受了凉?”


    李肆:“啸哥,你要是不舒服,且回去歇息吧,我跟黎帅使四处去看看。”


    张叁又轻咳了一声,眉头一皱,且不说他没有受凉生病,就算是重病缠身,也不会放他们俩单独待一起!他先前跟肆肆只在一起十九日,便不得不分开了整整四个月。天知道这四个月里,这位黎帅使跟肆肆厮混了多久!瞧瞧这糊在一起的亲热模样!


    这黎帅使瘦弱矮小,分明也不是个武将出身,咋的跟旭哥一般,惯会欣赏宠爱别人家的小马驹?!——


    黎帅使性情直率,本也不是个钩心斗角的人,压根没看出来张团练那点子小小敌意。他反而敬服张团练聪慧英勇,带领蚁县军民圆满完成了任务。


    两个月之前,魁原、蚁县、天门关、榆次县,这四方军队通过蚁县而互相联络了起来,共商大计。他们深知,以四方目前的薄弱军力,又没有一支骁悍的骑军,根本无法与枭军抗衡。若是听从朝廷的号令贸然出击,只会白白送死。榆次县与交县的防守微薄,不能久驻,魁原虽然城坚炮利,却也没有天险;他们需要另寻一处安稳之地,让援军能够长久地站稳脚跟,与枭军长期周旋。


    他们从蚁县密道得来了灵感,于是在商议之下,最终决定——让蚁县与天门关激怒默罕,吸引枭军主力,黎纲又趁机打下交县,表面龟缩不出,掩人耳目。私底下,黎纲则挖了数条地道,打通了交县到金阳废墟的道路,将大批的军士、工匠、百姓、物资都渐渐转移到了金阳,重新修建起了这座龙城——


    不过张团练那点子小小的敌意,没多久便也烟消云散了——黎纲带着他二人到了“中城”,工事之所。


    他只见宽阔院坝里,陈列着密密麻麻、成百上千架特制的巨型战车,长宽数米,宽敞坚固!看得张叁眼前一亮,心中惊叹不已。


    黎纲在一旁道:“我军苦无战马、骁骑,无法与铁浮屠抗衡。得谋士献计,铁浮屠虽凶悍,但战马却难攻战车。我于是命人特意设计此车,每车可站一二十名军士,配备弓弩、刀枪、甲盾,组成车阵,可抵御铁浮屠的冲击。这数月以来,已经暗中造了一千辆。”——


    蚁县没有发疯的牛马咧,发疯的牛马都在写字楼里咧。


    ps. 说是历史上李纲因为无马、在怀州造了这样一千辆战车,结果钦宗很不满,撤了他的职,让他军队就地解散,这支援军也就打水漂了。后面的其他援军也被钦宗指挥得乱七八糟,没个鸟用。历史上的太原在九月就沦陷了。


    ps. 造车的事参考了《汴京之围》的二手资料,它又引自《靖康传信录》,来源应该还是挺可靠的。完结之后会在后记里列一下参考资料。


    第63章 第六十章 果真食言


    默罕自知中计,但为时已晚。金阳城依托天险,与南面交县互相呼应。默罕尝试集军攻打了一次,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不愿再白白消耗军力,只能退回了魁原城外。


    他与枭国朝廷都十分气愤——大煊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大半年的时间折腾过去了,他们只得到了二太子兵临京师时劫掠走的一部分“赎金”,而剩下的“赎金”与大煊皇帝许诺割让的三座重镇,一个都没有兑现。


    眼见又将入秋,两国的和谈与魁原城的战事都没有进展。枭国蠢蠢欲动,绝无善罢甘休之意。秋日草满粮足,战马膘肥体壮,正是长驱南下的好时节——


    黎纲也担心入秋之后,战事将对煊国更为不利。他赶在八月的末尾练出了两万五千名像模像样的步军,造出了一千五百架颇能唬人的战车。但是仅凭如此,他也不能独自与默罕的大军相抗衡。


    他听说,太行山脉以东的河北路——也就是枭二太子带领东路枭军前往京师之道——过去一年被东路枭军来回走了一趟,遭到攻城略地、烧杀抢掠,百姓凄惨流离。


    但在乱境之中,出了一员善战的统领,重整了散乱的禁军与乡兵,积极组织抗击枭军。


    此人名唤宗铎,也是文官出身,一生境遇与黎纲极其相似,因为刚直不阿,多年不受重用,如今已六十来岁高龄。老人家临危受命,现被官家封为“河北路义兵都总管”。


    黎便张罗着上奏朝廷,求官家命令这位宗总管从河北路带军,途径寿阳,穿越太行山脉,从魁原城的东面来援。


    ——届时,黎军在南、佘军在西、宗军在东,从三个方向发起总攻,定能击溃枭军!——


    劄子加急送去了京师,不久便得来了极好的消息——官家听闻此计,夸奖甚妙!不仅答应派宗总管来援,而且许诺再从南方多调两万军,请大病初愈的老左经略重新出山,也带军北上支援。


    黎纲得知此事,欣喜不已,赶紧将这好消息也通报给了天门关与魁原——


    魁原城此时已被围困了整整八个月,哪怕章知府再是精打细算、缩减开支,也同蚁县一样,终于快到了粮尽兵绝之时。这个消息如天降甘霖,令濒临绝境的魁原城振奋不已。章知府思虑之后,下令将百姓全都迁入内城,军士都留守外城,全城的粮食水饮统一分配,极力支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日。


    天门关下,佘家军背靠西面的几座州城,军备与粮草都算充足。面对默罕发起的数次进攻,都从容不迫地抵挡了下来。


    金阳城内,张叁李肆也协助黎纲,抓紧时间训练新军,研究战车的攻守之阵——


    在各方的紧张筹备之下,九月金秋终于到来——


    这一日,张叁因故起得迟了一些。


    天刚蒙蒙亮,众军晨练还未开始。他赖在军寨角落里的一户不起眼的小院、一间简陋土屋内,在铺得软软的床褥上慵懒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了一旁李肆的枕头。凌乱的长发耷落下来,露出了遍布吮印的脖子与赤裸的锁骨。


    殷红的吮痕堪堪断在了锁骨的月牙处,始终是没敢再往下移动分毫,白白浪费了那一对饱满的金秋硕果。


    屋外传来说笑声,叽叽喳喳地吵醒了他。他伸手往旁边一捞,没有捞到肆肆。手指在被子底下摸来摸去,只摸到满手冰凉,看样子已经走了许久了。


    他的喉咙里气哼出一声,像极了大猫的咕噜声,又在肆肆的枕头上狠狠蹭了蹭脸,这才缓缓爬起,支棱着迷糊的眼睛,到处张望。


    肆肆不在屋内。屋外的说笑声倒是更大了——


    李肆正跟姐姐、姐夫待在一块,三人分别坐着三个小马扎,一人手里捉了一只剪子与几片树叶,正在一边剪一边说着话。


    李肆的话居然是最多的:“这么剪,然后这么叠起来……京师的楸树少,要城外才有。立秋的时候,好多货郎在街上卖这个,要使钱买的……”


    院里也没有外人,张叁披了一件袒胸的薄衣,扶着腰走了过去,哑着嗓子问道:“使钱买甚?你们在剪甚么?”


    李肆听见他声音,抬头朝他笑了,赶紧起身将自己的小马扎让给他坐。


    张叁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马扎上铺着一块软垫,是姐夫塞在行李中,专程从蚁县带来的。姐夫劝道:“肆儿,你自己坐罢。”


    姐姐也骂道:“老三你要不要脸,咋还坐人家肆儿的马扎?”


    张叁毫不要脸地挪着屁股,寻了个舒服的坐姿,嘴里大大咧咧道:“我不该坐么?我昨夜被弄得嗓子都哑了。”


    姐姐骂道:“你好意思说!夜里在军寨里吵闹,也不怕旁人听见。你看肆儿安安静静的,天没亮就起床去捡楸叶。你好意思坐人家的马扎,不让人家好好休息?”


    姐夫也面带谴责之意。


    张叁瞪着两位至亲,满眼的委屈都要化作悲愤了——我身上都这样了!我坐姿都这样了!我嗓子也这样了!还是我欺负了他么???我是要脱裤子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么???


    他气得手指都按在裤腰上了,被身旁的李肆给攥住了手。


    李肆不知道姐姐和姐夫误会了啥,更不知道啸哥在气啥,只以为他是被姐姐凶了几句,所以不开心。于是将啸哥的手指握在自己手心,一边安抚一边笑着问:“你饿不饿?屋里有干饼,我去给你拿?”


    吴厨娘和她相公都被黎帅使征去了火头营,军寨里统一发粮,早上起来暂时吃不着热乎乎的汤片子了。


    张叁气都气饱咧,还吃个屁的饼。但是被他俏生生的笑颜美得消了几分气,也不跟姐姐和姐夫计较了。他换了话头问李肆道:“你们在剪甚么?”


    李肆便将针线篓子里的几片叶子捡起来给他看,又在他掌心一边写字一边道:“这是楸树的叶子,‘楸’字里面有个‘秋’字。秋天的时候,京师的人都将楸叶剪成花样,簪在头上,可以祈福。以往都是婆婆剪的,她眼睛虽然看不清,但是剪得可好看了。我没有婆婆剪得好。”


    姐姐也将一片破破烂烂的叶子给张叁看:“我剪得也不行。你姐夫剪得好。”


    心灵手巧的姐夫露出了腼腆的笑容,将剪成了梅花形状的金色叶子给两位弟弟欣赏——


    那几片漂亮叶花,最后都簪在了两位弟弟的头上。


    姐夫自己头上簪着姐姐剪的破烂叶子。他倒不嫌弃那叶子丑,只是有些委屈:“娘子哇,你挑这叶子不够黄,你瞧这有一些绿边,怕不吉利……”


    大姐一眼瞪过来。姐夫忙改口道:“甚黄,甚黄,吉利得很。”——


    煊人喜簪花,尤以京师为盛。黎纲所带来的这支军队,绝大多数兵士也都是从京师附近征来的。昨夜天气转凉,城中一棵千年老楸树掉了一地金黄落叶,许多兵士都同李肆一般,去捡来簪在头上,以祈福于即将来临的紧张战事。


    因而当不久之后,张叁簪着楸叶登上城楼,发现满城都是跟他一样金光灿灿的脑袋。


    连黎帅使头上都簪了几片叶子,瞧着甚为简陋。张叁犹豫了又犹豫,怕私藏了东西、肆肆日后要跟黎帅使对账,不情不愿地将一朵漂亮叶花掏出来了。


    “黎帅使,这是肆肆托我带给你的。”


    黎帅使笑得合不拢嘴:“好肆儿,有心了。他今日也在练军?”


    “是。”


    黎帅使美美地将叶花簪在头上,转头看看天色,终于肃下脸来,认真掐指一算:“老左经略相公今日该到了。张将军,你且随我去南城门等候迎接吧。”


    “是。”——


    满城祈福的楸叶,都在等着援兵的到来。十五日前,老左经略带军从京师出发,来赴这拯救魁原的终战。


    魁原城九个多月的坚守,蚁县捐城弃县的付出,天门关一轮又一轮的攻防死战,三方联手努力的筹谋,都为了等来这一刻。


    沿途北上虽然路途跋涉,但没有枭军阻拦。哪怕老左经略带的全是步军,今日也该到了。


    但黎纲与张叁枯守了整日。临近日落时分,才远远瞧见从南面交县方向奔来了稀松零落的一队人马。一名骑马的驿使,被数十名交县守军护送着,匆忙赶来。


    夕阳坠入山间,金色的楸叶也褪去了光芒。张叁心中重重一沉,眼见黎帅使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驿使奉上千里加急的朝廷旨意。黎帅使眉头紧蹙地垂眼看着,久久不言。


    张叁不识字,在一旁心急如焚,又不好催促:“帅使,出了甚么事?”


    黎帅使将紧紧压着的一口长气,颤抖着吐了出来,身躯微晃。张叁赶紧一步上前,搀扶住他。


    黎纲强撑着没有失态,他在大煊官场浮沉多年,对这种切要关头却前功尽弃之事,实在是司空见惯。他疲惫地阖了阖眼,长叹道:“张将军,劳你将肆儿与其他副将们都唤来中军大帐,我需与诸将共同商议。”


    “……是。”——


    太轻率的许诺,不能太轻易地相信。官家果真食言了。


    枭国发下战书,二太子再度带军从河北路南下,再次长驱直下京师。河北路的宗总管领军相抗,自顾不暇,自然无法再来援魁原。消息传到京师,朝廷被吓得屁滚尿流,又急忙唤回了走到半路的老左经略。


    更要命的是,黎纲先前为取信于官家、争取更多援军前来魁原发起总攻,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造出了千辆战车、练出了两万精兵,可克枭军铁浮屠。官家此时便命令黎纲带领精兵、运回战车,赶紧地南下救京师!


    至于魁原,反正也扛了这么久,且自己继续守着罢!——


    黎纲将朝廷旨意向众将这么一说,众人都面色阴沉,一片死寂。


    若与魁原城相比,京师的安危固然更为重要。可是此时魁原的形势危如累卵,哪里还经得起如此这般釜底抽薪。只怕援军一离,默罕便要趁机发起总攻,取魁原性命。


    张叁将虎牙咬得咯吱作响,嘶声问道:“我们几个月的筹谋与死战,都打了水漂,蚁县也只是当作白白送给了枭贼,是么?黎帅使这般奉旨离去,不就是朝廷再次放弃了魁原?与数月之前的割让,有何区别?”


    李肆也气得浑身发抖。他心里有话,但在皇城里当值过数月,也明白这种话不能肆无忌惮地当众说出来。他将黎帅使拉至一旁,低声道:“帅使,你能不能不回去?且救下魁原再走?”


    黎纲低叹一口气。他方才不是没有想过抗旨不遵。古人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大煊重文抑武,将有领兵之权,却无调兵、发兵之权。这两万五千名兵士,不是他姓黎的私兵。若这些人随他抗旨不遵,便与他一样都会被视作叛军,这些兵士的亲眷全在京师,自是死路一条。


    他也不能拉着佘家军随他一起抗旨。佘家世代镇守边关,本就容易招致朝廷猜忌,极易被视作有拥兵自立的谋反之意。况且没有南面与东面的援军,仅凭他与佘家军两支军队,也没有断然的胜算。


    李肆见他面色沉重,已知此路不通,便也垂下眼去,久久无言。


    黎纲回头朝众心腹下属叹道:“我军南下还需筹备,可暂缓数日。且给魁原和天门关去信,通报此事,与他们商议。”——


    夜色晦涩。土屋中烛光昏暗,张叁坐在桌前,阴森着脸,兀自沉思。


    李肆端着一盆水从屋外进来,唤他道:“啸哥,来洗漱吧。”


    俩人齐齐蹲在盆边,各自捞起一张巾布,不言不语地洗脸、擦身。


    张叁突然开口道:“肆肆。”


    李肆:“嗯?”


    “你见过官家本人,他长甚么样?是不是与那县令舒大富一般,满脸鼠相?”


    李肆顿下动作,回想了许久,摇了摇头。


    官家面相儒雅,无甚特别,也不凶恶,也不威严,像个普通的文士,憔悴又忧郁。李肆曾听李干当说起,说官家在东宫做太子时,勤奋苦读,勤恳俭朴,从未有过失德之举。他不似他的父亲太上官家,他不贪女色,不好声乐,亦不沉溺于修仙敬神。他上位以后,在学子与百姓的威逼催促之下,惩治了大批贪腐官员,将蔡相与佟太师两大蛀虫驱出了朝堂。


    可是,他被哭着顶上皇位,被枭国大军吓出了晕厥之症。他贪生怕死,懦弱反复,不惜割地献金求饶。他虽不沉迷于修仙之法,却又偏信国师之术。他虽驱逐了蔡、佟,却仍然延续着一个混乱不堪、钩心斗角的朝堂。


    李肆想了许久,认真地道:“官家有些似章府台,面相不似,神色很似。不过章府台也就刚开始是那样,后来不那样了。官家一直是那样,没有精神,眼睛浑浊。”


    张叁沉默了。


    俩人洗漱干净,一前一后地上了床。张叁老模样将肆肆揽进怀里,紧紧地搂了搂,将脸埋进肆肆颈边。


    这样耳鬓厮磨、温暖暧昧的时候,他却嘶哑着声音,阴沉道:“真想去京师杀了他。”


    李肆问道:“官家么?”


    “唔。”


    李肆回蹭了蹭他的脸。俩人像互相蹭毛的小兽,一边彼此温暖着,一边都在深深思索着。


    李肆心想:官家该死么?害了人命的,就该去死,那官家妥妥地该死去无数回了。可官家若死了,就能改变一切么?太子只有几岁,懵懂无知,那个混乱不堪的朝堂又会如何呢?


    他回想起皇城与朝堂,耳边便萦绕着百官的争吵之声,眼前也只有缭绕如云的香烟……重重烟雾之间,他见到了小弟苍白无色的脸,还有一旁吟诵不休、满面蛇相的神霄真人。


    李肆搂在啸哥腰间的手臂,突然一颤。


    张叁:“怎的了?”


    李肆:“神霄真人……”


    张叁:“怎的突然说起这个王八卵蛋?他怎的了?”


    李肆:“他建了一支仙火军,修习‘五甲兵法’,是当下京师守城的主军。若是枭贼攻京师时,他在城上指挥……”


    妖火乱国,京师若破,大煊将亡,魁原自也是再无生路了。


    李肆:“啸哥,魁原与金阳还能再撑一月么?”


    张叁:“我守金阳应是能够,但愿魁原也能。你是有甚么主意么?”


    李肆:“我不知官家当不当死,但有一人是必须要死的。若杀了他,再解了京师之围,官家或许又能允许我们再援魁原了。啸哥,我得随黎帅使再回京师一趟。”——


    小马驹: 我只去一会子,眼睛一眨就回来咯!


    大老虎: 不!!!不行!!!舍不得!!!要狠狠骑晕你!!!


    第64章 第六十一章 榨得精光


    张叁安静了许久,豁达道:“你做事必有你的道理,我明白。你且放心去罢。”


    李肆:“……咳…… ”


    啸哥嘴上豁达,一双虎臂都要将他的腰勒断了!两条长腿也似蟒蛇一般死死绞住他!


    他被勒得面红耳赤,动弹不得,只能使劲往啸哥脸上安抚亲吻。一边亲一边竭力呼吸,连话也被勒得说不出来。


    他也舍不得啸哥,更放心不下魁原如今的战局,但他心中苦苦思索,又实在不能让别人去做这件事——能潜入宫中杀了神霄真人,再悄无声息伺机而退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了。


    他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认真作了思索,便会认真作决定。上次离开魁原,他是被啸哥骗走的,也是被官家“寻回火脉”的荒唐旨意给逼迫走的。但这一次,却是他自己要离开。


    官家与朝廷都胆怯懦弱,一旦京师被困,定是又要割让三镇求和。只有解了京师之围,官家才会松口,魁原才有生机。


    他明白了自己的决绝,这才明白了啸哥那时骗他走时的心情——若不是恰恰因为深情,又怎会这般“无情”呢?


    他还傻,还生气,还骂啸哥是“大骗子”和“大老虎”,他才是大坏马。


    他一边自责,一边追着啸哥的嘴巴亲吻,借着微弱烛光,努力抬眼去瞧啸哥的神色。啸哥嘴里说得豁达轻巧,一双眼睛却模糊了,虎目灼灼的光芒黯淡下来,带了满满的水色。


    “你看我作甚?”张叁轻声骂道,“好多年不曾哭过,自打认识了你这个小哭包,像传染了似的。”


    李肆自己也满眼水色,吸着鼻子,委屈道:“我认识你之前也没哭过。”


    张叁眼露狐疑。这话谁人能信?但肆肆又不是个说谎的性子。“你当真不是从小哭到大的?”


    “我不哭的,我以前连话也不说。”


    李肆窝在他啸哥怀里比手画脚,奋力编织言语,形容他在认识啸哥之前的生活。


    “……到处都黑黑的,耳朵也嗡嗡响,你们说话我也听不懂。二叔都说我从小‘也不哭,也不笑’……”


    他现在话可多了,喳喳地比划了一大通。


    张叁听得茫然不已:“你意思是,你以前得过甚么怪病,整个人傻乎乎的,在土堡里被我拍在地上,拍好了?”


    李肆点点头。


    张叁恍然道:“难怪你这么愣!”他向后退了退,露出敞亮的胸膛,“难怪一埋进来就犯傻!我看你是被拍高兴咧,你就是天生欢喜这个,就该多拍一拍,习惯了就好咧!”


    他说着就敞开胸怀,大方地摁着李肆的脑袋,要让李肆多多欢喜。李肆惊恐地一个劲往后退,他坏笑着一个劲追。


    俩人在床上又打了起来,李肆舍不得下重手,张叁却是连缠带绞、连骑带碾,坏笑得合不拢嘴,不几下就得了逞,将那羞涩窘迫的小脸摁进自己怀里了!


    果然,捞出来一看,又傻咧!


    张叁笑出了声,低头“啵!啵!”两口,将他亲醒!


    李肆面红耳赤地刚要说话,他又摁着人家脑袋往里面一埋!


    李肆:“啸……”


    又傻咧。哈哈哈!又亲醒。


    李肆:“不要……”


    又傻咧!哈哈哈!再亲醒!


    李肆:“放开我……”


    哈哈哈!!!


    如今循环往复了好几轮,李肆能说的话也从一个字变成五个字了,果然是“习惯就好”。


    李肆被埋得满面绯红,眼泪都沁出来了!最后一次被他摁在胸口,染了他满胸的水色,自己愤然抬起头,结巴着骂道:“大,大,大老虎!!大坏,坏,坏虫!!!”


    大坏虫乐道:“你瞧,这不是好了么?不晕了哇?”


    李肆一愣,还真是。他皱巴着脸不吭声了!


    大坏虫笑嘻嘻地哄他:“这不是很欢喜么?来来,自己用手摸摸,再用牙……轻些,轻些……”——


    俩人荒唐了一夜。大坏虫遭了报应,日上三竿也没能起来。


    李肆独自去见了黎帅使,替啸哥告了假,又将昨夜的打算说与黎帅使听。


    他性情至真,又信任黎帅使,连意图暗杀国师之事也直白地告诉了黎纲。把黎纲吓得容颜失色,赶紧踮起脚来捂住了他的嘴,又转头朝主帐外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旁人偷听,这才松下口气:“肆儿!此事说与我知无妨,可不能再告诉旁的任何人!哪怕是你再亲近的人,你婆婆与干娘面前,也断断不能说!”


    李肆原本也不想说出来吓着婆婆与干娘,听话地点点头。


    黎纲:“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肆:“啸哥也知。”


    黎纲:“……”


    ——我看你脖子上的虎牙印!便晓得他也知道!


    黎纲先前与李肆共同北上,又在隆德府与榆次县练军。他欣赏怜惜李肆性情才华,李肆也敬服他博学多智、勇敢坚韧。俩人相处得情同父子。一路上,他是听李肆念叨了无数次“啸哥”,将啸哥的这好那好,喳喳地与他讲了许多。


    后来李肆终于得了机会前去蚁县送信,欢喜不已,背起鸽子一溜烟地跑了!而且一跑就待在蚁县不回来咯!竟令他体味到了嫁女的不舍与心酸!


    他早就猜到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如今不过是证实罢了。


    黎纲尴尬地咳了一声,叹道:“张将军少年英杰,我也颇为敬佩。他与你,咳,也算般配。只是我瞧他性情豪迈,怕他不知轻重地欺负了你。肆儿,你可也不要事事都依着他。”


    李肆也不明白为啥大家都觉着啸哥会欺负他。可是想到昨夜被啸哥摁进怀里无数次,撞得他鼻梁都快歪掉,脸也被埋疼了,脑袋一阵清醒一阵晕乎……可不就是欺负么?


    但这欺负……也令他欢喜……


    黎纲瞧这小娃的脸上一会子迷茫,一会子委屈,一会子欢喜,一会子羞涩。


    ——行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我多嘴多舌!——


    黎帅使留下了五千军与五百辆战车给金阳,带两万军奉旨回京救驾。并许诺解除京师之危后,再尽快赶回魁原。事不宜迟,他当即命令全军整顿,第二日便出发南下。


    李肆回演武场交代了一番,便也要回屋收拾自己的行装。


    下午时分,他回到小院,见大姐与姐夫在院里坐着闲话。啸哥也坐在铺了软垫的小马扎上,身上又只披了一件薄衣。


    啸哥袒着胸膛,指着上面密布的吮痕和红肿的小尖尖,朝姐姐、姐夫大声道:“瞧见了么?是我欺负他么?一直都是他欺负我!你们莫瞧他年纪小,他可是禁军教头!专教人骑马射箭,还会飞来飞去!腰腿又劲,体力又好,净是将我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我喊疼了么?我喊累了么?我昨夜喊甚么也不顶事!”


    大姐道:“他便是欺负你,那也定是你先耍了坏,属你活该。再说,肆儿比你懂分寸,哪里是欺负你,顶多是疼爱你哇。”


    张叁:“你是不是我亲姐?还有天理么!!姐夫你也不说句公道话!!”


    姐夫小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舒服就行……你不也,咳,也舒服咧……”


    张叁气得从小马扎上蹦了起来,结果闪到腰,痛叫一声往后仰,被李肆一把接进怀里。他顺势将李肆胳膊搂起来,狠狠咬了一口:“你咋这般招人欢喜!净是帮你说话!”


    李肆学他认错哄人,赶紧哄着他道:“是我错了,是我不好。身上疼么?我送你回屋歇息?”


    张叁顺势往他身上一倒,虚弱道:“哎,到处都疼,哪里都难受,肚子也反胃,怕是又要发烧……”


    大姐:“张老三,你要点脸!你方才还在院子里欢蹦乱跳,午食还干了三碗!”——


    两个年轻人干柴烈火,血气方刚。因为第二日李肆便要随黎帅使启程,于是当天夜里又荒唐了一整夜。张叁信誓旦旦地让李肆等着瞧,要凶猛地将他“骑晕”。结果骑来骑去,势均力敌,一起晕乎了过去。


    李肆第二天早上起来,被榨得精光,一双小马眸挂着黑眼圈,一对小马蹄连脚步都虚浮了。


    张叁更是卷着被子昏睡不醒。李肆忆起昨夜荒唐,小心翼翼剥开了被角一瞧——小尖尖都被吮破了皮!两边硕果上各自残留着一些干涸的血迹!


    他心虚又心疼,思来想去,怕这两处发炎溃烂,还是硬着头皮将伤药罐子翻了出来,趁啸哥熟睡,偷偷又轻轻地撒了一些药粉……


    张叁:“嗷!!”——


    黎纲等在城门下,守着大军开拔。两万军列成几股,分别从南面的几个城门鱼贯而出。


    李肆姗姗来迟,匆匆跑来,步伐也没有平时轻快。他见黎纲盯着自己,赶紧作礼道:“我来迟了!请帅使见谅!”


    黎纲看看左右,低声道:“无妨,你脸上这是怎的了?咋还……还咬伤了?”


    李肆的脸蛋上窝着两颗渗血的虎牙印,挺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我欺负了啸哥,他疼生气了。”


    黎纲:“???”


    谁欺负谁???谁疼???


    虽然他俩说的和想的不是一件事,但黎纲这也不算误会,算是无意中得知了真相。他坚韧的心灵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差点就坚韧不下去了——


    大姐和姐夫、吴厨娘与她相公、刘武陈麓、周奇周坝以及一些蚁县乡民,都赶来城门下送别李肆。场面一时热闹。


    周坝探头探脑地还要多嘴:“俺们大当家的去哪里咧?咋没有来送小郎君?”


    被他老哥一把拉走了。周奇小声道:“嘘!呀呀,大当家的指不定躲在哪里偷偷哭咧。”——


    大当家的没有躲在哪里偷偷哭。营寨中的兵士大多数都走了,到处清静又空荡。小院里的水喝完了,他披着薄衣、袒着胸怀,嘴里叼着一只干饼,溜溜达达地走去公井,打了一桶水上来。


    随即一屁股坐在井沿上,就着木瓢喝了一大口水,一言不发地嚼着干饼,朝空荡的四处随意张望。


    他竭力想将这个清晨过得跟平时一样,稀松平常——


    他想起,肆肆先前临走时,在小土屋内紧紧地搂着他。


    “啸哥,我其实一直想……”


    “想甚么?”


    “想亲亲你这里……你先笑一笑……”


    他勉力挤出了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肆肆便凑了上来,像只腼腆羞涩的小兽,将舌尖小心地探出来,轻轻地舔了舔他虎牙。


    原来是想亲亲虎牙。


    他便真的笑了:“这有甚么好亲的?方才往你脸上咬了一口,你没尝见血味么?”


    肆肆的脸微微红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并不回答,而是轻声道:“啸哥,你等我回来。我回来以后,我们就再也不……”


    张叁捂住了他的嘴。他知道肆肆要说“再也不分开了”,但这种话说出口就不吉利,可不许说!


    肆肆的眼神有些委屈。他便柔声哄道:“我知道,我知道。好,你说甚么都好。”


    肆肆便不舍地离开了——


    张叁独自一人坐在井沿边,神情自若地嚼了两个干饼。又去演武场上转了一圈,接替李教头练了一阵兵。快到晌午了,他才借着巡防之机,一个人溜溜达达地上了南门城楼,假装不经意地朝远处望去。


    大军离去许久,似一条巨龙游走在空荡的河谷平原,只能瞧见一丁点依稀的龙尾。


    他整个人就这么定住了,痴痴地望着那条龙尾,仿佛做了一个长达三个月的美梦。


    现在梦醒了,他的魂儿又随肆肆飞走咯!——


    张将军的魂儿此时正跋山涉水,走在路上。


    金阳南下京师,有千里之远。黎纲刻意将绝大部分辎重粮草都留在了金阳,兵士每人自带口粮、精简行装,急行南下。


    战车笨重,实难运输。黎纲于是故意做了一副听话又勤勉的样子给朝廷看,留下几千兵士押后,吭哧吭哧地将一千辆战车花了三日时间才运到汾州。不仅耗时太长,而且车轮多有损毁,若是再千里南下京师,怕也要几月之后了——如此向朝廷上个急报,战事紧急,恳求大军先到,大车缓至。


    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将战车全都留在了汾州,整理修缮,不再挪动。只待日后他率军北归时,能够尽快送回魁原参战。此为后话不提——


    且说回,李肆随黎帅使精简出行,大军日夜奔波跋涉,赶在九月中旬回到了京师。


    京师此时境遇,当真是似曾相识。


    与去年一般,枭二太子带军再度沿着河北路南下。这一次,沿途煊军仍是大多闻风溃散、不战而降,但是尚有宗铎总管统兵相抗,使得枭军没能攻下磁州、相州等几个重要城池。胆大求功的枭二太子绕过了这几个顽抗的城池,冒着后方被截的风险,长驱直下,再次逼临了黄河之畔。


    东路枭军再度来势汹涌,不日将近黄河,黄河一过,京师便在咫尺之间。京中再度人心惶惶,官家更是惊恐不已。朝堂之上,是战是和,又吵成了一锅乱粥——


    李肆回到京师之时,京师城的四面城头正在烈火冲天。


    萧瑟秋风将浓烟卷向天空,似四条粗黑巨蟒盘旋在天地间。


    李肆原以为那烟火是双方攻防不休的战火。然而待赶到近前,却发现并没有丝毫争战的影子。枭军尚未抵达京师,火焰是大煊守军在城头自己点起来的。


    黎纲将大军留在城外驻扎,这便着急进城入宫,拜见官家。


    李肆随着几名亲卫,步行在黎纲马后。


    一行人穿南城门而过。李肆抬起头,望见城墙之上,似乎新砌了一座两层楼高的“祭坛”——正是其中一条黑烟巨蟒的源头。


    熊熊火焰燃烧不休,数名身披法袍的人正围着火盆翩翩起跃。


    忽而,远处跪拜之声不止。城头守军放下手中刀剑,纷纷匍匐了下来。李肆远远望见两名身披红色法袍之人,徐徐走在城墙石阶之上。前者身形瘦长,昂首挺胸,高声诵唱;后者身影单薄,恭敬颔首,口中也在喃喃作念。


    守军匍匐无声,四下寂静,只余烈火灼烧的“哔啵”声响,与他二人一唱一和的念诵之声。


    李肆一瞧见二人身形步态,便将他们认了出来,微微吃惊。


    黎纲也隐约忆起几分,看得微微皱眉,朝带路的军士确认道:“敢问,那两位作法的仙师是何人?”


    军士作礼道:“回帅使,是国师神霄真人与福王殿下。枭军围城以来,他们每日都在城头祭天,四方城门都各自祭祀一遍。”


    黎纲:“福王殿下?”


    官家有兄弟若干,大多早夭,或是尚且年幼。与官家年纪相仿的只有一人,便是他弟弟康王。黎纲从未听过有“福王”一说。


    军士又礼道:“便是那位身怀火脉的护国公,上个月刚封了‘福王’。”


    此言一出,李肆的眼神更是惊讶。


    他回头直直地望向那位“福王”殿下。烟云之中,乔慎似乎转过头来,也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可烟雾阻隔了二人的视线,互相之间都瞧不真切。


    城头烟云袅袅,“仙火”冲天。红色的人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仿似两名仙人,正在上云路,登天梯。李肆恍惚之间,仿佛又见到了自己数月前初入皇宫之景——如梦如幻,如神霄绛阙,却又如此的诡谲与不祥——


    据说有一些猫的性格很稳定,表面不声不响非常平静淡定,其实默默地应激了……


    放心,肆肆小马蹄飞快!飞奔着快去快回!


    第65章 第六十二章 一丝光亮


    一切都似曾相识。


    外城,内城,大内皇城。李肆随黎纲一路走来,入目仍是那些宽阔平整的大街、两岸垂柳的湖面、雕栏画柱的石桥、高大阔丽的屋舍、五彩琉璃的砖瓦……


    然而那繁丽之下的空洞萧条与人心惊惶,也一如往昔。


    更加荒谬的是,城中到处香烟袅袅。信徒们在街头巷尾自发地焚起小火坛,学着神霄真人与福王那般,喃喃有声地祈求。路过的百姓趋之若鹜,纷纷伏地跪拜。


    李肆一路看得眉头紧锁——


    正逢一队身着红袍红甲的“仙火军”在街头巡逻。


    仙火军乃是数月之前、神霄真人奉命创立的一支新军,独立编制,专为驻守京师。此时枭军二度来袭,仙火军便成了京师四壁的守御主力,势头早已盖过了原本负责此事的殿前军。


    这队巡逻兵的头领,身形魁梧,身骑大马,手中未携兵器,反而拈了一柄拂尘,昂首挺肚,颇为神气。


    李肆随黎纲一行人刚近兴国寺桥。那队仙火军在桥上,李肆等人在桥下。桥边纷繁的绿柳遮挡了视线,双方都没瞧见对方。


    甫一过转角,黎纲这边带路的军士便险些与那仙火军头领撞个正着!


    双方都发出惊叫声。仙火军头领的大马受了惊,不受控制地撒蹄狂奔,向道旁围观的百姓撞去!一位年迈老者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疾飞的马蹄踹翻!


    李肆旋身而去!伸手一捞将老者护至怀中,偏头斜身避开了飞踹的马蹄,顺势转身又旋了一圈,平稳地将老者送入几名围观百姓的簇拥里。


    他再足蹬桥头石墩,腾身而起,一跃扑上惊驰的马背,跨在仙火军头领身后,夺过马缰一把勒紧,口中吁吁数声,很快将马儿制了下来。


    仙火军头领后怕不已,回过头道:“多谢好汉,多谢……”他改口喜道:“李副使!是你回来啦!”


    李肆蹙眉一瞧,可不正是仙火军副将郑酒么?


    ——这猪头力士!数月不见,贼性又起,得意忘形,居然还在街头纵马伤民!


    ——出来巡逻,刀也不带,还学劳什子神霄真人,捉一支拂尘装模作样,装神弄鬼!


    李肆眼冒火光,揪住猪耳便揍!


    郑酒:“咿!咿!我错了!我错……”我错哪里了呜呜呜!


    郑酒这顿打挨得也算冤枉,他兢兢业业巡逻,也不是故意纵马,属实是因为骑艺不佳才犯了过失。好在他认错认得极快,又连声许诺好好安抚、赔偿受惊的老者;李肆又需紧随黎纲入宫,这才只赏了他两记痛拳,匆匆扔开他,随着黎纲赶路去了。


    临走时,李肆回头又警示了郑酒一眼。吓得郑酒一个哆嗦,两只胖手捂紧了耳朵——


    一行人走东面侧门入皇宫,再没有上次随护国公同来的待遇,来接引的他们的只有李干当一人。


    李干当听说黎帅使回京,自请了这趟接引的差事。他远远瞧见李肆也随黎纲一起回来了,眼露欣喜。可是李干当的眼神转而落在黎纲身上,便又化作了担忧。


    三人互作了礼数。李干当一边匆匆引路,一边对黎纲低声提醒道:“黎帅使,官家近日来忧心国事,心悸之症发作了数次。您可千万莫与官家争执,再生嫌隙。”


    黎纲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什么,面色凝重不言。


    他老人家的脾气是出了名的犟,只在李肆面前有几分温和,旁的时候都是据理力争的倔驴,不对,倔黎。


    李干当见状,神色也凝重起来,暗自叹息一声。


    李干当又回头看了李肆一眼。这位少年郎向来神色平静冷淡,可此时也似若有所思,面色低沉——


    三人凝着脸去面见官家。仍是走过那些高墙阔道,深院红宅,雕梁画栋,盘龙飞凤。


    同初见时一般,官家仍在清修的静室中,坐在红漆的围子榻边。身形却是更瘦削了。


    官家面上也凝着挥之不去的黑雾,说话声虚弱嘶哑,再没了从前谦和平易的模样。他没有再穿白底云纹的窄袖长袍,而是披了一身惨红的法袍,像是褪了色的神霄真人。尤其双颊凹陷,神色晦涩,更加像是妖邪缠身,无法解脱。


    三人说了几句,官家便挥手让李干当与李肆退了出去,只留下黎纲商议——


    李肆同李干当一起退至门外,守在廊下。


    廊下原本站着几名护卫的皇城司军士,其中一人朝李肆挤出了一丝气音,使了个眼神。


    李肆定睛一瞧,见是许久不见的陶实。此时不是说话叙旧之地,俩人用眼神互相作了个招呼,便各自垂下眼去,默默守候。


    门内先是细语,过了一阵,突然变作争执之声——


    李干当低叹一声,阖上了眼。


    日日在宫中听政,他对如今局势再清楚不过,所以先前才出言提醒黎纲。


    枭二太子此次南下,不仅要割三镇,甚至狮子大开口,索要整个河北路与河东路,几乎要割去大煊半壁江山;否则便攻破京师,屠戮皇城,彻底断了大煊性命。


    而官家与求和派都被吓破了胆,想与枭商议,奉出更多的金银来换回一些国土。不是不割,只是少割,就割个三镇、五镇、七镇如何?


    可忠直为国的黎帅使,哪里会容得此举?一旦得知官家有割地献城之意,必会豁出性命相争——


    果不其然,这位老宦官忧虑的眼睛还未睁开,里头就传来官家的怒斥之声!


    “尔住口!!来人!拖下去!”


    李肆神色一惊,身形微动,却被李干当一把攥住袖角。李干当用一个深重眼神制住了他,又朝陶实等人示意。


    陶实等人依言冲入屋内,将匍匐在地的黎纲搀扶起来,向外拉去。黎纲一边奋力挣扎,一边仍是高骂不休:“陛下将河东河北拱手让人,自毁长城,与献国何异!江山社稷付之一炬!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官家的性情也远比数月之前暴躁失控,气得满面青紫,站起来厉声吼道:“拖下去斩了!斩了!!”


    李干当一听此言,急忙扑入屋内,“噗通”跪地,连连磕头,霎时头破血流。皇城司军士们也都惊得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见老上级跪地磕头,便也放开黎纲,纷纷匍匐在地。


    屋外的小黄门、宫女吓得也跪了一地。李肆也在廊下随众人跪下,但渗出冷汗的掌心已悄悄摸向腰间的刀柄……


    众人高声连劝,都求官家三思。


    ——谁敢斩黎纲?谁敢斩万民心中真正的京师守御使?


    ——众所周知,枭军第一次围京师时,官家仅仅是撤了黎纲与老左经略的职,数万百姓便齐聚宫门喧闹,更是活活打死了传信的内官!


    官家见自己的近臣与亲军居然都不敢奉旨,更是气得暴跳如雷!


    “好哇!尔要做忠臣!尔等全都要做忠臣!只有我负了江山社稷!只有我负了列祖列宗!!”


    他双目充血,浑身颤抖,嘶声吼道:“我临危受天命,病痛缠身,枯颜朽骨,却一日不敢懈怠国务!自知国难当头,天子当守国门,只字不提离京南巡!尔等却怪我负了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尔等可曾想过,若是京师破了,若是天家血统断了!谈何江山社稷!谈何列祖列宗!”


    一众人伏地不敢言。连黎纲也在天子的雷霆震怒之下住了口,跪地垂首。


    可唯一站在屋外廊下的李肆却抬起了头,一双黑乌乌的眼睛穿过洞开的屋门,直直地看向了暴怒的官家。


    勤政不懈、不提南巡,但却优柔寡断、昏庸无计,是对么?


    江山社稷,只是天家的江山社稷么?


    怕京师城破,不就是怕自己和皇室血脉被杀戮殆尽,怕列祖列宗无后么?


    可是那些如朔州一般已经城破的北方各州,那些已经落入枭国手中,被视作猪狗一般杀戮,死无埋骨之所的百姓呢?在重兵围困下,苦守了十月、宁死不降的魁原城呢?河东、河北、乃至整个大煊的百姓呢?


    与天家相比,无足轻重么?


    他想起临行前的夜里,啸哥紧紧搂他在怀,埋首在他肩头的低语:“真想去京师杀了他。”


    怎能不恨?谁能不想?


    他当死么?


    他若死了,这风雨飘摇的家国又当如何?


    李肆此次归来,原本一心杀了神霄真人。可此时他定定地看着官家,目光困扰彷徨,渐渐想入了神……——


    李肆不是一位思想者。不知权谋心术,不知制衡博弈,不知治国安家之策。他没在学堂读过一日书,除了禁军兵书以外毫无涉猎,除了习武打仗以外从无见闻。


    他同曾经迷茫的啸哥一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力挽狂澜的豪雄,不是救世救国的支柱。


    ——如此的他,此时该做什么?——


    没等他想出一个答案。官家盛怒之后,急火攻心,突然捂着胸口连声呼痛,随即便栽倒了下去。


    趴伏的李干当抬起头来,连忙喊道:“陛下的心病又犯了!来人!赶紧去请国师与福王!”


    话音未落,院外接连传来两声高呼。


    “哥哥!!”“陛下!”


    正是凑巧,去城头作法的福王与国师恰好归来。二人如天降甘霖,挽救了这一片慌乱、一塌糊涂的场面。众宫人忙不迭退出屋外,留二人作法施救官家。


    李干当命陶实等人将黎纲暂且收押在皇城司,等候官家醒来后发落。李肆担心黎帅使,想要跟去,却被李干当拉住。


    李干当低语道:“你且留下。”——


    静室之内,国师如往常一样,取了福王之血作药引,与自己所带的药丸一起,混入茶水之中,喂昏睡的官家服下;接着又与福王一起,盘腿打坐,喃喃作法。


    不多时,官家扶着沉重的头颅,悠悠醒转。国师与福王便都赶紧跪地作礼。


    福王现在与官家十分亲近,作完礼便趴伏在榻边,亲热地捉着官家冰冷的手,泪眼婆娑:“皇帝哥哥,可吓死小弟了!”


    官家虚弱不言,只握紧了他的手,又看了国师一眼,浑浊双目中透出信任依赖。


    三人叙话了几句,李干当在外低声报道:“陛下,圣人来请安。”


    煊人称皇帝为官家,称皇后为圣人。此时赶到的便是正宫娘娘,也是太子的亲母。


    皇后与官家夫妻情深,从未有过嫌隙。听说夫君又犯心悸,急忙赶来探望。国师与福王都与她作礼。她敬过国师,又唤福王作“叔叔”,取的是“太子之叔叔”之意。


    皇后贤淑谦恭,也是满目微湿,感怀道:“又有劳叔叔与国师了,若不是二位一次次仙法相救,真不知当如何是好。”


    二人都连连谦让。福王乔慎更是泪眼涟涟:“嫂嫂这样说,是抬举小弟了。小弟自幼孤苦,从未得过人间暖情,能得哥哥这般爱怜疼惜,是小弟三世修来的福气。小弟恨不能粉身碎骨,只换来哥哥身体安康……”


    他长期失血,一身瘦骨,苍白弱小,又聪慧嘴甜,又卑微虔诚,更加引得哥哥嫂嫂心生怜爱。


    一家人又叙过几句暖心话,正是兄友弟恭之时。李干当伺机进屋,垂首报道:“陛下,已将黎纲暂且押下,如何发落,还请示下。”


    官家一听这倔黎就头疼,扶着太阳穴,黑着脸不说话。皇后不便出言干政。倒是国师眼露凶色,朝乔慎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


    乔慎心领神会,捉着皇帝哥哥的手便软声道:“哥哥,黎纲仗着年前守城时的小小功绩,既迷惑了百姓,也迷惑了哥哥,让哥哥以为他真能救下魁原。谁料他此去魁原三个月也没能破敌,早已暴露他昏聩无能。哥哥从前真是错信了他!小弟此刻也是悔恨万分!”


    他惯会顺着官家的心情说话,官家思及此,也是气得掌心微颤。


    乔慎又道:“哥哥,小弟今日随真人在城头作法。亲眼见他带回了军队,却没能带回一辆战车,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么?眼下大敌将至,他不思御敌之策,反而要污言秽语,大逆不道,依我看,哥哥今夜便斩了这贼子,莫要留他到明日了!”——


    乔慎情绪激动,声音极大。屋外的李肆听得脸色越来越冷,拳头也偷偷攥了起来——


    屋内,官家虽然愠怒,却仍有几分理智,叹息道:“慎弟单纯天真,仍是赤子之心。但这黎纲,如今却是斩不得啊。”


    这位赶鸭子上架的官家天性懦弱,又遭百官裹挟,又遭百姓裹挟,哪头都不敢得罪。他虚弱地阖上双目,叹道:“斩不得,也押不得,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怕是又要引起民变。李干当,暂且将他软禁宫中。待与宰执们商议之后,再行发落罢。”


    (注:宰执,大煊时宰相与执政的合称。大煊并非只有一名宰相,宰相有数名,由同平章事等职担任,总揽政务;执政则包括参知政事、枢密院长官等,分掌军政要务。)


    “喏。”


    李干当垂首告退。官家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他带回那两万军,全都并入仙火军,交由国师安排。”


    此言一出,神霄真人眼露喜色,满意地又瞟了乔慎一眼。


    乔慎乖觉地眨了眨眼。目的既已达到,便也不再提那晦气黎纲,只继续说些好话,哄哥哥嫂嫂开心——


    李干当匆匆行出屋外,见李肆眼中的怒气已然遮盖不住。他心中感叹,福王并不真的单纯天真,但这李小郎君才是真的赤子之心。


    他匆匆走过李肆,低语道:“你随我来。”


    李肆眼睛还瞪着屋内,不知小弟是吃错了啥药,变了这般狠毒心肠。简直恨不得扑进屋里,脱掉小弟的裤子暴揍一顿屁股,替大姐和姐夫行个家法。


    李干当扯了他好几下,才将气愤不已的他给扯走了——


    李干当带李肆回到皇城司班房,安排了软禁黎纲之事,又带李肆行了回京复命的手续,将表面功夫安排得滴水不漏。


    入夜之后,李干当寻了个无人之机,将一套小黄门的服饰交予李肆换上。又寻了一些面泥,将李肆的脸抹得蜡黄,连五官也看不分明。


    虽是如此,宫中也并没有这么高的小黄门。李肆垂首缩脖,佝偻腰身,腿脚微弯,随李干当去了后宫——


    夜色昏暗,李干当提着一只灯笼,让李肆拎着一只食盒。二人一路走来,连句盘问也没有。


    他们特意绕了路,避过官家所居的福宁殿,东拐西拐不一会儿,便到了另一座精致殿门前。


    守在门边的小黄门见是李干当来了,也没有丝毫盘问,作了礼便引他二人入内,送到门边,便就退下了。


    李肆一路垂头遮面,随李干当入了屋内,这才悄悄抬起眼来。


    他惊讶地看见了榻边的乔慎。


    李肆记忆中,乔慎原住在后宫的角落、特别冷僻的偏殿。不仅居所简陋,下人们还敷衍了事地对待他。


    可是此时的乔慎一身锦衣红袍,拥坐在柔软繁丽的绸被中,桌上摆放着丰盛的各式果子与茶水。榻边香炉清烟,室内弥漫着李肆说不上名的精致香气。


    乔慎只微咳一声,屋内外的下人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李干当也退到屋外,阖上房门。


    李肆十分讶然。见到小弟,他原本应该欣喜的,可是城头和静室中的两次相见,都让他拳头发痒。


    他生着气,却仍是心软,先开口唤道:“小弟。”


    乔慎原本紧张地看他,听他唤了这声,喉头一颤,哑声道:“四哥。”


    “你还好么?”


    “大姐还好么?”


    俩人异口同声道,说完都愣了愣。


    乔慎面上神色一垮,霎时再也压不住哭意,眼圈顿红。李肆瞧他这样,顿时心疼也盖过了生气,走上前去生涩地张开双臂。乔慎便扑进他怀里,两颗豆大的眼泪砸落在李肆肩头。


    李肆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残忍。大姐将小弟交予他照顾,他却迫不及待地跑回去见啸哥了,只将小弟独留在了这吃人的宫城里。


    小弟瘦得可怕,面色惨白。明明满屋的锦衣玉食,却只养出一副枯骨,远比数月前李肆临走时还要形销骨立。


    李肆心里难受自责。可乔慎并不这样想,四哥临走时曾经想杀了神霄真人以绝后患,是他自己阻止的。


    乔慎只掉了两颗眼泪,便振作精神抬起头来:“你回来便好。大姐、姐夫、三哥还好么?有容伯的消息么?”


    李肆简要地跟他说了众人的近况,魁原城里的老管家容伯也一直在章知府、王总管的关照下,让他不用担心。随即便问他:“你为啥要让官家杀了黎帅使?是不是神霄真人逼迫你的?我今夜便去杀了他!”


    乔慎攥住他衣角,摇头道:“我知道官家不敢杀黎帅使,不过说来哄哄他。你放心,宰执们也不敢谏言杀他,左右不过将他继续软禁着。我猜到你今日或许会跟黎帅使一同回来,我请李干当找你来,就是要跟你说:不能轻易杀了神霄真人。”


    李肆疑惑道:“为啥?”


    乔慎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虽有李干当在外守候,他仍是谨慎万分。


    他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四哥,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但他的命于我尚有用处。多亏了他,我才做了福王,才有机会筹谋该做之事。你还记得上次临走时,我跟你说的话么?”


    李肆记性好得很。乔慎那时说过:他该死,却不是现在。该死的另有其人。你有你的该做之事,我也有我的该做之事。


    李肆恍然睁大眼,突然心有灵犀,终于懂得了小弟那时在说什么!


    ——该死的另有其人,难道……小弟是想杀了官家?!


    李肆:“可是……”


    ——可是当真能这样不计后果地杀了一国之君?若官家死了,该如何收场?朝廷、京师、乃至整个大煊,难道不会乱作一团么?


    乔慎微微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你信我,我自有安排。”


    李肆在他掌心眨了眨眼。小弟的容颜虽然枯槁,可说起此话时,灰败的眼底却闪过了一瞬光芒。


    李肆突然想起自己在荒堡之中,被碎石砸到失忆,困在漆黑的地道里。他在地道的分岔口见到了一串小小的脚印,那脚印更早于他,蹒跚又坚定地走在黑暗里,甚至还为年长的他指清了道路。


    他满腹疑虑。但他也知道,小弟是个有主意的,小弟比他有主意多了。


    李肆点头道:“好,我信你。”


    乔慎攥着他袖角,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悄声道:“四哥,你回来得正好。有你帮我,这事便妥当了。你听我说,未来这些日子,不论京师城中发生甚么事,你都不要轻举妄动。神霄真人该死之日,我自会派人通知你。”


    李肆又点点头——


    乔慎与李肆叙完话,拿出了一个准备好的食盒,与李干当带来的食盒作了交换。


    李干当未说片语,只与乔慎交换了个眼神,便带着李肆匆匆离开了。


    李肆走出十来步远,将要出院门,耳尖的他听见了一阵刻意压制的低咳之声。他回过头去,只见远远的窗框上映出了乔慎弓身咳嗽的倒影,瞧上去又瘦小,又虚弱。


    他有些担忧,顿下脚步。李干当仍是什么也没说,只示意他快些跟上——


    二人赶回了皇城司班房。李肆换下小黄门的伪装,看见李干当打开了带回来的食盒,里头是几盘形状精致的甜饼、饱满沁香的蜜饯。


    李干当抖出一张素净巾帕,将这些果子都拣入帕内,递给李肆。


    “平素都是一些干果,今日尽是甜果,应是福王殿下专程备给你的。”


    李肆将满满一包甜果子都捧在手里,做哥哥的还被小弟投喂,又是欣喜感动,又是更加担忧小弟。


    李干当再拉开藏在果盘下的暗格,里头竟是一些暗红色的布帕,上头血迹斑斑,脏污不堪。


    李肆低问道:“这是啥?”


    李干当起身走到屋门前,警觉地看了几眼廊下,确定周遭无人之后,这才倒回来,低语道:“殿下恐怕自己院中有旁人眼线,发现他的咳血之症,所以每隔几日便会交予我销毁。”


    他这便在屋角烧起一盆炭火,将这些布帕一块一块放进去,仔细地焚烧着。


    李肆又问道:“咳血之症?小……殿下他究竟是怎么了?生了重病么?”


    李干当摇头道:“小郎君不必担忧。殿下筹谋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与你细说,也是为了保护你。”


    李肆听不明白。


    但他有小兽一般的直觉,能看清每个人眼中的光芒。


    数月之前,当他初识李干当之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宦官得知义子死去,眼底的光便散了。李肆并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几个月里,原本并不相熟的李干当和小弟是因为什么缘由而变得如此熟稔、如此信任。但他此刻看见燃烧的炭火映在李干当的眼中,将那满是风霜的双目重新浸润出了希冀的光亮。


    李肆自回京以来那暗沉的心情,也燃起了一丝光亮——


    李干当又道:“官家今日处置了黎帅使,想来也不乐意见到你在面前走动。我且安排你休沐几日,你回家照料家人,等候消息罢。”


    李肆点头称是。


    夜里宫门落锁,不得出入。李干当让李肆当夜便在班房歇息——


    深秋的风带来一丝凉意,游走在漆黑的高墙阔院间,将福王院中、屋檐下的大红灯笼吹得摇曳不休。


    在那缓缓摇摆的光线里,廊下守夜的小黄门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点着脑袋。


    紧闭的屋门内,并未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长期深处黑暗中的人,才能勉强辨清方向。


    乔慎悄无声息地坐在黑暗中,枯瘦的手指摸索着食盒底部的暗格,从中摸出一包粉末,小心地托在手心,就着桌上冰冷的茶水,将粉末尽数吞下。


    不一会儿,屋中就响起了剧烈的咳嗽声。


    小黄门从昏睡中惊醒,小声问道:“殿下?”


    乔慎嘶哑虚弱的声音回答道:“害了凉,已经无碍了。歇着罢。”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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